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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羽毛的鸟

2020-07-30邱力

广州文艺 2020年7期
关键词:老倌院坝滑板车

邱力

那会儿,雾障还没有包围男孩家的院坝。

鸟老倌从女人房间里溜出来,没想到男孩正站在门边。鸟老倌笑着摸了摸男孩的头,抬头看看空旷的天空,出了院坝,脚步轻巧得仿佛漂浮在石板街上一般。鸟老倌瘦削的背影逐渐在男孩视野里消失,男孩觉得鸟老倌模糊的轮廓像极了一只在梦境中遇见的怪鸟。院坝外,古榕树上停栖着的最后一窝云雀正赶在夜幕降临前飞往乌拉河的对岸。河岸不远处,群山高低起伏连绵不绝,像是河水冲激而成的一排巨浪,灰白的雾障氤氲在山腰。那窝云雀投往树林中后,雾障很快就把树林吞没,并缓慢向男孩家的方向漂移而来。掌灯时分,男孩家的院坝四周已笼罩在浓稠的雾中。远山近树,就连偶尔从院坝外面经过的人,都变得影影绰绰。晚饭后,女人让奶奶把男孩带到小屋歇息。女人吓唬男孩,有鬼怪躲藏在大雾天里,专门捉拿出门玩耍的小孩。奶奶快速地蠕动没牙的嘴,瞪视着女人,含糊不清地念叨着,拽了男孩转身进屋。昏暗的灯光下,男孩一会儿想那个怪鸟一样的鸟老倌,一会儿又想屋外层层叠叠的雾障。这样想着,不知过了多久,男孩倒在奶奶干瘪的怀里迷迷糊糊睡着了。

是半夜里响起的声音。断断续续的,说话的人压抑着嗓子,似乎不想让院里的人听见。男孩支棱着耳朵,寂静的夜里,那些声音听得甚是真切。说话的人竟然一个是母亲,一个是父亲。父亲自从前年去省城打工,就没再回家。今晚怎么会突然回来了呢?男孩努力挣扎着想翻身爬起,却浑身乏力,被一双温暖的手紧紧兜在怀里无法动弹。

“不年不节的,回来也不说声,你发个啥子癫?”母亲好像在整理被褥。

“疯狗才发癫。这是我家,想啥时候回来就啥时候回来。”父亲啪地点燃打火机,话里迸着火星。

“回就回吧,吃火药了?……有啥子好看的?”一阵门和窗的响动声。

“我看看咱家遭没遭贼?!”

“贼会惦记咱们这个破家?”

“有的贼偷钱,有的贼偷人。”

“再偷也偷不到孤儿寡母身上。”

“你身上咋个有股鸟屎味?不会是那个鸟人留下的吧?”

“别碰我……嫌我脏是吗?这个家有没有你这个鸟人都一样!”

“啪!”耳光声在夜里异常响亮。

奶奶颤巍巍地起身,摁亮电灯,拉开窗户和门,一阵冷风乘虚而入,男孩不由得蜷缩了身子。奶奶却没出屋,叹了口气,默了一会儿,关了灯和门窗。上床继续兜紧男孩睡。

……

“你打死我。”母亲说。

“说啥呢?打死你我犯法……嗬,我不在家日子过得蛮滋润,都穿金戴银了啊……那个鸟人真他妈嚣张!”父亲有点儿压不住声音了,啪的一声响,似乎把什么东西拽断了,然后朝窗外扔。“就这条项链,值根鸟毛钱!老子给你买根粗的。”

……

后来男孩犯困了,在奶奶暖烘烘的气息中眼皮越来越沉。隔壁屋里的对话若隐若现。男孩脑中好像有个小人跳了出来,小人跑到里屋,见母亲和父亲惊讶地看着自己,就一手拉一个,三个人出了院坝来到空荡荡的镇街。他们开始奔跑,风声在耳边呼呼地响。他们跑得浑身是汗,气喘吁吁的但都很高兴。不觉已到了乌拉河边,河水浩大,滚滚向前。远处的山峰雾气似轻纱缠绕,许多云雀在林中鸣唱。小人听得懂雀鸟的歌声,那是在向小人发出邀请,一起到山林里的鸟窝子鸣唱。小人向着对岸的雀鸟呼啸一声,肋下就生出双翅,略一使劲,拍打河面激出朵朵水花,振翅而起,向山峰飞去……

第二天,大雾散尽,镇子恢复常态。山还是那座山,河还是那条河。女人和奶奶起得早,两人不说话,也不看对方,各自打扫院坝,喂了鸡鸭,把杂货店的门板拆下来,开始整理柜台。这间杂货店是男人进城打工前去信用社货款开起来的。当时讲好,男人在城里站稳脚跟就先带女人进城。男孩暂时跟奶奶过,等男孩读一年级的时候,一家人连同奶奶都进城去住。那时候,男人和女人保准在城里已经打开了局面,工作收入稳定。足以让男孩在民工子弟学校上学,让奶奶在城里的公园里散步游玩。女人记得很清楚,那天和男人在床上兴致勃勃地畅想完美好的未来后,还兴致勃勃地和男人做了一回爱。可是都两年多了,男人的脚跟仍然没有在城里站稳。男人的模样反而日渐苍老憔悴,打工挣来寄回的钱就像女人的月经一样紊乱稀少。幸亏有这间杂货店撑着。女人在紧巴巴的日子里反倒显出几分精明来了。她除了卖油盐酱醋这些物品,还代寄代存包裹。这些年,镇上的青壮年男人大多远走他乡,留下的老弱妇幼有许多包裹要外投和存放。女人的杂货店便成了他们包裹的中转站,代寄代存包裹每件收费一元。

日上三竿,男孩醒来。问正在收拾店里货物的女人,“妈,爸爸呢?昨晚上他回来了?”女人没抬头,“你爸在城里,咋个会回来呢?又做梦了你。”男孩对昨夜的动静印象很深,不像是做梦。又掉头问奶奶,“奶,我爸昨晚上回家里来了?”没想到,这一次,奶奶和妈妈站在了同一个立场上。奶奶说:“你是在做梦啊。你爸在工地上忙得不可开交,怎么会回家来呢?”男孩疑惑起来,转身到屋里屋外找了一遍,竟找不到父亲的半点踪迹。难道昨夜自己真是做了个梦?

半月前的一個正午,外乡人来到镇上。

外乡人沿着镇大街漫无目的地闲逛。五月的阳光明晃晃的,把狭窄的青石板街面照成了一条波光粼粼的小河。那个时候,男孩抱膝蹲在“乌拉镇中心小学”的牌子下。学校正在上课,朗朗的读书声从教室里传来。男孩一点儿也不喜欢这种声音,听上去像夏天的蝉鸣,聒噪得让人心烦。但一想到只要读一年级就能进城去,一家人住在一起,男孩又静静地蹲着,四处张望有没有顾客来买他的小鸟。他的面前摆着五个小巧的鸟笼。每个笼子里都关着一只活蹦乱跳的麻雀或黄豆雀,这些小鸟是男孩一个上午的收获。眼下,他要将它们卖给学校的学生和过往的行人,一只鸟儿(连同鸟笼)两块钱。临出门时,奶奶叮嘱他,若是人家还价一块五,也卖。

男孩看见逐渐走近的外乡人时,外乡人正走出一身薄汗。阳光下,汗水变成蒸汽直往外冒。远远望去,外乡人在男孩的眼里成了一个被火点燃后正在冒烟行走的火鸟。

“拿抓,做啥?带起你这条撵山狗出来耍啊。”父亲盯着矮男人拿抓两条奇长的手臂。

“有啥子好耍的嘛,还不是想跟你哥子去鸟窝子多逮几只鸟。”拿抓嬉皮笑脸的,一甩手抖开黑狗,黑狗立马扑到苜蓿花丛中去打滚。眨眼工夫那些紫色的苜蓿花就被糟蹋得七零八落,汁液四溅。男孩看见父亲皱紧了眉头,朝地上啐了一口痰。那天,父亲如同在林子里迷路一样,带着拿抓东转西逛,别说什么鸟窝子,就连成群的鸟也没看见。拿抓开始紧跟着父亲,转了一阵发觉不对头,就鼻子哼了哼独自追着黑狗从岔道走了。回来时,男孩看见岸边烧了一堆火。走近一瞧,拿抓像一头饿鬼正在用树枝把几只死鸟穿膛破肚,毛也不拔地架在火上翻烤。父亲回家后,告诉男孩,拿抓烧烤的那些死鸟,除了灰麻雀,那些羽衣漂亮的鸟儿有蓝喉歌鸲、丝光椋鸟、红嘴相思鸟。只要拿抓进山,凡是能捉住的鸟,都会很快被他吃进肚里。父亲还没说完,男孩眼前就出现拿抓撕扯鸟腿的样子,心里恶心直想吐。

拿抓四十好几了还是光棍一条。鸟老倌的到来给他带来了发财致富讨老婆的希望。他老早就想私自跟鸟老倌接触,把杂货店女人这个中间商省略掉。只是碍于女人抢了先机,鸟老倌和女人又打得火热,拿抓只好屈居下线。拿抓使用的是粘鸟网,对鸟儿来说,这种网眼仅有指头大小又韧性十足的捕鸟工具無疑是绝户网。只要算准了鸟儿飞行的线路,再用撵山狗一追,无论是哪种鸟儿都在劫难逃。奶奶看见拿抓来店里交鸟,就恨恨地骂:“天杀的拿抓,你这样抓鸟,要断子绝孙!”拿抓蘸着口水数钱,头都懒得抬,“老人家,安心晒你的太阳吧,你这样骂我等于是骂你家媳妇。”奶奶气得连太阳也不晒就颤抖着回了小屋。

后来,父亲悄悄带着男孩去老林子里的鸟窝子。这个鸟窝子果然是鸟儿们的乐园,各种各样的鸟儿围绕在一挂瀑布周围飞翔鸣唱,好像在开一场盛大的群鸟音乐会。父亲静静地坐在一块岩石上,脸上露出如痴如醉的神情。归来途中,父亲变魔术一样从怀里掏出六枚温热的鸟蛋,交到男孩手上,“喏,这是小鸟送给你的礼物。吃了长身体,以后当个大人物。”父亲说,吃几枚鸟蛋捉几只麻雀黄豆雀不算啥子,林子大了,这些东西不金贵,金贵的是鸟窝子里那些漂亮的鸟儿。如果被拿抓这种人找到鸟窝子,把那里的鸟儿全部捉光,那这片山林就死掉了。父亲还说,他要像爷爷一样守着这片林子,不让拿抓找到鸟窝子。父亲说完这话不久,就随同镇上其他人一起离开了镇子,前往省城打工去了。

现在,女人要确保收到的鸟达到一定数量,再如数交给鸟老倌,镇上也只有拿抓做得到了。

拿抓在女人的杂货店里吃了顿酒,收购价谈妥后,就满口答应为女人提供充足的鸟源。镇上的人于是时常看见拿抓一早就披着晨露出门,肩膀上扛着粘鸟网,吆喝着那条黑色撵山狗进山捕鸟。黄昏时分,拿抓和黑狗神色张狂地从山里钻出,只见那张粘鸟网上挂满了许多已经死亡和正在垂死挣扎的鸟儿。男孩好几回想在电话里告诉父亲,山林里的鸟儿正在被拿抓赶尽杀绝,说不准哪天拿抓会找到鸟窝子,把鸟儿的老窝一锅端掉。男孩看到母亲在灯下盘点收鸟和卖鸟这一出一进的获利时,脸上露出灿烂的笑容,那一张张红色的钞票正在为他们一家的现在和将来铺路搭桥。男孩最终没有告诉父亲。

这条镇上的青石板街,鸟老倌已是轻车熟路。

阳光从鸟老倌的前方照来,男孩正好被鸟老倌瘦长的身体挡住。男孩伸长脖子歪着脑袋才可以看到红彤彤的太阳,如果不这样就只能看到鸟老倌扎在裤腰里的白衬衫。镇上人看见鸟老倌慢步向前走,男孩左脚踏在一辆三轮滑板车上,右脚轻轻点地,紧跟在鸟老倌身后。如果把鸟儿收完了,这镇上还有啥子可以收的呢?没有收的东西,这鸟老倌就不会再来镇上,自己也就不会再有来自大城市的礼物了。男孩踩着三轮滑板车,心里不无惆怅地想。正是下午三点钟的光景,鸟老倌的影子歪歪斜斜地拖在镇大街上,又瘦又长。男孩骑着滑板车忽快忽慢,故意去碾压鸟老倌影子的头部或者胸部。一路上,男孩都在乐此不疲地玩着这个追踩影子的游戏。男孩这样做,自然吸引了其他小孩好奇的目光。小孩们很快发现,男孩脚下的三轮滑板车是那么的不同凡响,他们简直都不好意思再看一眼自己那种在木板上安装轴承的粗陋滑板了。男孩的滑板车轮子是胶的,行进时几乎听不到声音,把手灵活自如,像一个小巧的玩具。关键是滑板车全身还绘着色彩艳丽的线条(鸟老倌说晚上还会发出五颜六色的灯光),像一只羽翼斑斓的大鸟穿越下午炽热的阳光和人们惊羡的目光,滑行出诡异的线路,载着男孩姿势优美地一个急刹,稳稳停在女人的杂货店门口。

女人摸出五十块钱,叫男孩去镇东菜场买酒和肉。鸟老倌一来,女人就会支使男孩到外面去。以前男孩不乐意,但今天不同以往,男孩想,如果其他小孩围拢过来,实在眼馋这辆滑板车的话,他会让他们试着玩会儿。这么一想,男孩就接过钱,右脚一点地,转身滑行而去。奶奶脸上的两只探照灯从男孩的背影上撤回,明晃晃地照在鸟老倌的身上,并且一直照着鸟老倌走进店里,在女人身边坐下。

男孩从镇东菜场出来后,果然就有几个熟识的小孩站在街边向自己观望。男孩故意装着没看见,心想等他们主动凑拢过来,提出试骑自己这辆全镇独一无二的滑板车时再说话吧。但奇怪的是,那几个小孩不仅不过来,还各自扎堆玩起了自己简陋的木板滑车。等了一会儿,男孩滑行经过他们身边时,右脚点了个刹车,说:“喂,我的滑板车借给你们玩会儿吧。”一个孩子头不屑地说:“哼,你不是要进城了么,还和我们玩个啥?”小孩们约好似的呼啦一下全跑光了,像受惊的麻雀炸窝一样。男孩明白,自己是被镇上的小孩们孤立了。男孩成为一只离群的鸟儿。他不想回家,反正天色还早,大人们也不急着让自己回去,就独自在街巷里骑着滑板穿行。这时候,如果有任何一个小孩提出要骑自己的滑板车,男孩绝对会毫不犹豫地送给他玩个够。但空空荡荡的街巷仿佛无人一般,镇子现在成了一座空镇。男孩听见哭声在胸腔里憋着,左冲右突的,终于没能憋住,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晚饭时,奶奶气哼哼地不上桌,独自回了小屋。女人拿碗盛了饭菜叫男孩给奶奶端去,自己陪着鸟老倌聊天喝酒。男孩看见奶奶闷头倒在床上,以为是病了,就问,“奶,你生病了么?”奶奶说:“我没病,我心里烦。”男孩一时不明白。陪奶奶枯坐了一会儿,看着饭菜渐渐没了热气,就起身。奶奶忽然一把抓住男孩的胳膊。奶奶的手像鸟爪一样冰凉枯瘦,“记住,我如果死了,你要端碗红烧肉来孝敬我……看见黑羽毛的鸟来了,我就来了。”男孩感到害怕,挣脱奶奶的手出了小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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