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寓物不留物

2020-07-30张宗子

读书文摘 2020年7期
关键词:张宗子东坡

张宗子

读着冯应榴的东坡诗合注时,想着为新书取个名字,东坡的“隔海清光与子分”,写给弟弟子由,“隔海清光”四个字,虽然不错,但觉得不像书名,也不能涵盖书的内容。后来想了“天渊风雨”,出自宋诗,是写秋意的,仍旧不十分满意。思路跟着情绪走,走来走去,都是大同小异的僻路,恐怕只好如此了。

过去对朋友说,喝茶当然好,若只一味喝茶,未免清苦。隔三岔五,去咖啡馆坐坐,换换口味,也很好。有人担心咖啡上瘾,其实不然。我每天早晨一杯咖啡,喝的时候很舒服,不喝也不想它。赶上回国的日子,二十天,一个月,只喝茶,甚至白开水,也没觉得不习惯。作文,看事,都是如此,在不违心的情况下,尽量改变自己。

东坡有一首赠给吴德仁和陈季常的诗,大约是为寻访吴氏不遇而作的,前面十二句,分别写他和吴陈三个人,每人四句。写陈季常的四句,是“河东狮吼”的出处,广为人知:“龙丘居士亦可怜,谈空说有夜不眠。忽闻河东狮子吼,拄杖落手心茫然。”柳氏夫人效颦,真如某些人以为的,不是她蛮悍,而是她对佛法的理解比陈公子高明多少倍吗?果然如此,季常该是多大的福分?东坡和黄庭坚替他担心,岂不是太闲操心?但既然是好事,季常为何茫然?

诗开头说自己:“东坡先生无一钱,十年家火烧凡铅。黄金可成河可塞,只有霜鬓无由玄。”没有钱还要烧铅,岂不是自寻烦恼吗?我猜想东坡的意思,不过是借玩物而丧志,不把自己整得太累。李白炼丹,寄意于神仙世界,仿佛随身携了利器,夜行壮胆,因此敢于对现世一切令人眼花缭乱之物表示轻蔑。东坡十年家火,如同他食蜜,试验红烧肉,玩丹砂,意不在此而徒有其表。

写吴德仁,便有羡慕向往之情,不仅自己,也替陈季常拉来一个典范:“谁似濮阳公子贤,饮酒食肉自得仙。平生寓物不留物,在家学得忘家禅。”以平常心得释家神髓。

平生寓物不留物,注释引东坡自己的《宝绘堂记》:“君子可以寓意于物,而不可以留意于物。寓意于物,虽微物足以为乐,虽尤物不足以为病。留意于物,虽微物足以为病,虽尤物不足以为乐。”这话对于像我这样的人,最是贴心不过。对于几亿元买名画的人,便狗屁不通了。

宝绘堂为驸马王诜藏画处。王诜是画家、书法家、收藏家,词也写得清秀。因交好苏轼,乌台诗案中受牵连,被远谪南荒。两人分别七年,重归帝都,朝堂再见,心无芥蒂,情感益深。东坡在《和王晋卿并叙》中说,王诜身为貴介子弟而风骨凛然,他唱和王诗,正要使其名存于自己文集中。

东坡在《宝绘堂记》中还说:他年轻时,喜爱书画,家中有的,唯恐失去,别人手上的,做梦想得到。后来觉得荒唐:“吾薄富贵而厚于书,轻死生而重于画,岂不颠倒错缪失其本心也哉?”从此不那么痴迷了。见到喜欢的,虽也随缘收藏,别人弄走,不觉得可惜。好比烟云过眼,百鸟感耳,见闻之时,心中愉快,一旦消失,不复惦念。“于是乎二物者常为吾乐,而不能为吾病。”

世上美好的事物,可以成为快乐,不能弄成负担。这样的意思,就是庄子说的“物物而不物于物,则胡可得而累邪?”道理虽然浅显,相信做到的人不多,首先我自己就做不到。东坡流放到惠州和海南时,我替他设想:一个人被驱离自己的家,驱离熟悉的环境,孑然一身,喜欢的东西没有了,爱读的书没有了,未来行止不定,就算重新积存,不知存于何处,如此境况,日子怎么过下去?

也许到那时候,人哪怕不情愿,也被迫学会了寓物不留物的通达。

(选自《风容》/张宗子 著/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 2020年3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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