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疍民”
2020-07-29郭建民赵世兰
郭建民 赵世兰
一、话说疍民——疍民身份的历史变迁
笔者在“以舟为家,向海而歌”《南海“水上民歌”历史文化与传播》研究报告中,运用文化地理学新视角,将疍民身份变迁的漫长历史勾勒出一条逻辑链条:“疍民从“汉民”→“难民”;从“难民”→“渔民”;从“渔民”→“疍民”;再从“疍民”→“汉民”→新中国的主人。”看似简单的演化脉络,背后却传递着诸多复杂的文化信息,潜藏着早年“闯海人”迁徙漂流曲折悲壮的历史背景,浸透着南海“水上民歌”的历史叙事。
“疍民”也称“疍家人”,是这个特殊族群成员所拥有的一个共同的“名字”,也是强加给疍家人带有蔑视口吻的一种称谓和“符号”。然而,鲜为人知的是,这个长期受人歧视的疍民群体,在长期的海上生活和劳动中却创造了数量庞大、优美动听、音乐形态独特的“水上民歌”。
千百年来,疍家人特立独行,热爱海洋,用凄婉悲壮“水上民歌”抒发自己的情感,表现自己的真实生活。疍家人创造的“水上民歌”,是中国汉族民歌的一个分支,自然质朴且带着口语化、吟诵调特点的“水上民歌”,记录疍家人生活,凸显中国民歌叙事特征。
鲜为人知的是,早年险恶的海上生存环境和饱受蔑视欺凌的压抑,唱歌成为疍家人宣泄和消解这种情绪的最佳选择。如今已经年过七十多岁的疍家老人张发杰依然记得小时候和父辈们一起出海打渔的经历,“我们常常是半夜出海捕鱼,天亮前收网,一旦睡着了,船和渔网被海风吹跑,于是疍家人发明了一个防止睡着的最好办法,围坐在船上一起唱歌,一直唱到天将亮时收网为止。”《我们疍家人》是疍家人非常喜欢的一首歌,真实地再现了疍家人海上捕捞的经历:“我们疍家人,真是最勤俭,每日都捉鱼,海味换山珍,晚上船出海,三更半夜都未睡,天未光亮就收网,平平安安最重要,鱼多多,虾大大,平安返回就是过瘾,蟹多多虾大大,阿爸阿妈最精神。”再如《祖先漂泊到海南》“祖先漂泊到海南,生活条件好艰难。住在水棚茅盖顶,族外称俺疍家人。出海捕鱼小旧船,风大浪高飘天涯。天不下雨没水喝,遇上台风难回头。疍家捕鱼织麻网,麻网易破心惧慌。不晒麻网又怕烂,日日筛网更艰难。”歌中唱出了疍家人一路逃难、一路哀愁、一路漂流、一路悲歌的悲壮和豪气。唱出了与命运抗争、与大海搏斗的艰难场景,彰显了疍家人坚毅、冷静和勇于挑战的性格。痛苦艰辛的海上漂流经历促成了南海“水上民歌”的应运而生,也突出了“历史叙事”的鲜明主题与基调。
(一)疍民:从“汉民” → “难民”
公元220年,汉帝国崩溃。此后,中原经历了三国时期的混战、西晋王朝的短暂统一,又迎来了一场更大的战乱。
西晋王朝为争夺政权而爆发内战。公元311年,匈奴、鲜卑、羯、羌、氐五个游牧部落联盟,乘机大举进攻中原。洛阳、长安相继陷落,中原人大规模南迁,史称“永嘉之乱、衣冠南迁”。此时的中国又陷入一个大分裂与大混乱的格局中,长达三百多年的血腥屠杀和残酷的民族压迫下,北方人口锐减。如此乱世,中国传统文化遭受巨大冲击,一片良田美景的中原转瞬之间演变成人间地狱。中原难民包括流亡贵族、家学渊博的文人,不得不面对残酷现实——生存,还是死亡?生存,去向何方?他们面临着生死抉择——其中大部分南下来到长江流域,向着岭南方向艰难地迁徙。
从东晋到西晋再到唐、宋、元、明、清,一个旧的帝国被另一个新的王朝推翻,一场又一场的战争,迎来往复,造成一批批的北方难民越过黄河、顺着长江向南方迁徙漂流,当时几乎整个家族、整条村庄在族长、村长带领下的扶老携幼式的长途南下,并在岭南一带驻泊。同时,中原人把汉语、文化、习俗都带到了岭南,几乎所有传统广东人的家族都有“族谱”记录自他们是来自中原何方,何时迁到广东,这就是岭南地区沿海难民数量不断叠加的历史。
(二)疍民:从“难民”→“渔民”
南下的中原人在终于翻越岭南山脉到达粤北,不再受战乱影响。但此地是山区,农业物产远不及平原地区丰富,中原人在那里繁衍了几代人后,大多会继续沿北江南下、沿西江西进而到达新的迁徙地——珠三角、粤西、甚至广西东部地区。作为“外来者”在无地可耕、举步维艰的情况下,选择在沿海——“夹缝”中求生存,慢慢适应海洋气候环境,掌握捕捞技术,习惯水上生活。
几度沉浮之后,中原人逐步形成了海上“以舟为家”生活模式,从此,渔民生活成为他们悲怆宿命的一段序幕。
南宋官府派驻岭南官员周去非所著《岭外代答校注》,书中详细记载了岭南一带海上船运、贸易往来,运送货物、往返时间、经过停靠地点等,统统记录事无巨细,成为南宋时期记录岭南沿海事务的百科全书。
书中记载,沿海一带的疍家人“以舟为室,視水如陆地,浮生江海者,蜑也。欽之蜑有三:一为魚蜑,善举网垂纶;二为蠔蜑,善没海取蠔;三为木蜑,善伐山取材。”[1] 南宋时期的疍民,有水上捕捞、水下取蠔和山上伐木不同分工。
该书校注中还有具体注解:“这与蜑之一名,實有二族。其一山居,分佈于巴蜀、武陵等地,屢見於《華陽國志》及自晉至唐諸史。又一水居,分佈于閩廣沿海,《北史·楊素傳》稱之爲遊艇子,《寰宇記》一〇二稱之局泉郎,宋代則稱之爲蜑人。或謂後者卽由前者遷徙而來,然山居改水居,變異太大,殊少可能。且沿海蜑人祖先,有謂局東晉盧循之餘黨,有謂焉馬援南征之遗兵(參閱本條注④),說雖難稽,然水居蜑人起源甚早,可無疑也,豈待由川峽山區移來?《元史·英宗紀》:“(延祐七年十二月丁未)播州蜑蠻的羊籠等來降。”其時播州(今貴州遵義)尚有蜑,與沿海之蜑,絕不相關。可知山居之族與水居者,不可混而為一。水居蜑人,于清代及民國年間,曾稱‘水户,解放後,稱‘水上居民。”[2]为躲避战乱和自然灾害,种地为生的中原汉民,抛弃“种田手艺”,迫于生计,捕鱼为生,他们在“视水为陆”海上生活的命运逆转中,其身份已经发生了质的变化。
疍民文化专家陈序经认为:“疍民”与“渔民”有着本质上的区别,渔民是生活在陆地,以打渔为生,有固定生活的居所,出海打渔之后会返回陆地生活,疍民虽然也是以捕鱼为生,但是由于历史的诸多复杂原因,使得他们长期不能登陆上岸,被迫依海而居,靠海吃海,慢慢形成了“以舟为家”的生活方式。
然而鲜为人知的是,一批又一批从北方中原地区逃难的数百万难民,在漫长的迁徙和漂流的过程中,一部分人群选择远离城市喧哗,在较为安全宜居的地方安营扎寨,慢慢适应了当地气候环境的情况下,保留和延续了诸多中原文化习俗,后来创造了包括建筑、服饰、语言以及饮食、艺术等领域丰富迥异、特色鲜明的“客家文化”。而大部分难民则选择了继续向南迁徙,他们迁徙漂泊的目的地是岭南一带的广东、广西、福建以及更加遥远的海南热带海域。
斗转星移、时过境迁,人口迁移改变着原有的生活习惯,催化着文化的融合,来自中原的文化在岭南沿海地区顽强地生长。早年中原生活习俗和场景在疍家人的记忆里慢慢淡化,出海捕鱼成为赖以生存的唯一亦或是最佳选择,由于官府的追击和严酷管束,即使是有短暂的登陆机会,也常常让他们内心感到忐忑和惴惴不安。究其缘由,长期的“浮游而生”、“以舟为家”的特殊海上生活,让这个来自中原的特殊群体慢慢适应和习惯了两广、福建和海南的海洋气候环境,他们的心灵和情感与一望无际的大海已经融为一体。
(三)疍民:从“渔民”→“疍民”
由于海上生活分布极为分散,加之大海辽阔任鸟飞翔等多种复杂原因,这批由难民转变成为渔民的群体,被陆地人们渐渐淡忘,加上“以舟为家”的巨大而又分散的人口居住方式,官府难以管理和控制,因此慢慢形成对这个特殊族群管束从异常严酷过渡到相對宽松。当然这样自由自在的海上生活方式,必然吸引大批来自沿海渔民不断地加入到这个群体。时光荏苒,这个海上漂泊的群体,一步步向大海纵深继续延伸,逐渐成为海上“浪迹天涯”的“海上吉普赛”特点的庞大难民群体,这个社会边缘和最低层的海上移动的族群成员,所从事的职业也是五花八门,大部分人以织网捕鱼谋生,少部分善歌者则选择四处流浪漂流,以卖唱谋生,有的女人则以唱为“媒”(媒婆);以唱为“巫”(治病驱邪的巫师、接生婆),有的女人在船上做些针线缝补杂活赚些零钱养家糊口,颠沛流离的艰苦生活难以想象。与此同时,这个群体有了一个十分形象的冠名——疍民。从此,这个浪迹天涯、以海为生、向海而歌的庞大群体,悲怆的宿命完全彻底地拉开了帷幕。
隐忍朴实忠厚的中原难民似乎也慢慢习惯了海上生活,加之,初来乍到新的地方,一是因为官府规定不允许这批难民——“游民”在陆地上停留居住,二是因为几何式增长的大批难民造成土地资源极度紧张,拥有自己的土地耕种根本没有可能,最使得他们痛苦的是子女无法接受教育,这就意味着海上生活是疍民世代永远的现实。冥冥之中疍民认定自己的宿命和终点就是宽阔无际的大海。无论是顺理成章还是带有身份蔑视的约定俗成,“疍民”这个名字也许将成为一个永远摘不掉的“绰号”。
有学者形象地比喻,许多地方的民歌是建立在痛苦之上的“欢乐”,南海“水上民歌”也是如此。顽强的生命力和生存能力促使疍家人要学会和掌握海上劳动技巧和生活能力,与海为伴的疍家人在承受着海上生活种种苦难和受人蔑视双重压力下,创造了“水上民歌”,于是疍家人“向海而歌”的习俗初步成形,“疍家文化”也应运而生。
早年海上生活就像是早期疍民游走的水上世界,也更像是岭南海域一片片漂浮的贫民窟,疍民缺医少药,卫生条件原始简陋,但是,值得庆幸的是,他们却终于远离了战火和硝烟,远离了饥荒和寒冷,起码他们能够得以“生存”,值得庆幸的是,正是因为有了能够带来许多慰藉和快乐的“水上民歌”相随相伴,疍家人才有了坚强地“活着”的希望和信心。
文献记载,早年的疍民为了改变自己的命运,一部分智者带领疍家人在海上建起了船上学校、船上庙宇等生活、宗教和教育基础设施,并热情主动与当地岸上居民以及“依山而居”的黎族苗族等少数民族进行友好往来,换得衣物、淡水粮食和蔬菜,疍家人在逐渐适应和创造改善着新的海上生活条件,将自己的生活与陆地居民生活尽可能的保持一致,“以舟为家”——把大海视为心目中的“世外桃源”,“向海而歌”——把唱歌当成对未来生活的美好心境。
事实上,人类除了毁灭,还可以创造,千百年的迁徙漂流,疍家人并没有被战火与天灾所屈服,而是选择了漫长的跋涉,值得一提的是,疍家人在几乎横跨南北的艰难挺进和漂流中,“以舟为家”是疍家人的生活模式,“以海为生”是她们一生的宿命。然而鲜为人知的是,疍家人在常人难以想象的艰难而又孤独的生活中,不断地寻找生活中哪怕是短暂的快乐和些许的幸福,一望无际的大海上漂泊摇曳的小船里,疍家人发出了“心”的咏叹和“情”的宣泄,那是疍家族群创造的歌谣——“水上民歌”,那是疍家人集体的智慧和真实生活的艺术白描。
(四)疍民:从“疍民”→“汉民”→ 新中国的主人
沧海苍田,千百年的历史流变、几千公里的长途跋涉,从北向南疍家人一路迁徙一路漂流,呼唤和悲歌交织,悲欢离合、酸甜苦辣,几多渴望和期盼、又有几多失望和悲伤,几家欢乐几家忧愁,都统统表达在他们的心里和歌里头。
南海“水上民歌”是疍家人发自心灵的悲歌,是疍家人向“大海”、向“苍天”的真情“呼唤”,数量庞大的民歌是留给后人珍贵的南海音乐文化遗产。
根据海南三亚“水上民歌”传承人杨威胜回忆:疍家人是从福建泉州、广东南海一带的中山,还有这个江门、顺德一带漂流过来的。所以疍家人最早的母语是广东话,就是讲广州白话。在海南因为经过那么多年,有多少代人,我们也讲不清楚。疍家人经常出海捕鱼,像游牧民族一样,在这个地方捕一段时间,然后又到另外一个地方去捕鱼,所以说疍家渔民也是像陆地牧民跟着草场游牧一样,我们则是海上游牧人伴随海风、追着鱼群到处流浪漂泊,所以也有人把我们疍家人列为“海上吉普赛人”。“渔家人仔福乐多,哥妹织网又唱歌,咸水歌飘十里过。”南海“水上民歌”是疍家人的《诗经》,人们说有咸水的地方就有疍家人的歌声。
疍家人的历史是咸水歌写成的,咸水歌是疍家人抒发生活的孤寂苦闷脱口而出的民歌小调,经过口耳相传慢慢成为疍家人的精神生活的支撑。
广东疍家历史文化研究学者吴竞龙在《水上情歌》中论述广东咸水歌的历史流变和传播这样论述:“咸水歌”,古称“疍家歌”,又名“沙田民歌”或者“水上情歌”,是千百年广泛流传于中山坦洲一带的一种著名民歌,是水乡人世代传承的精华民间口头艺术,是沙田人喜闻乐见的优秀传统民俗文化。
一直以来,生活、生产在这里的水上沙田居民爱唱歌。人们把他们所唱的歌称为“咸水歌”,意即生活的咸淡。咸水歌也常常成為疍民的一种特殊的交际手段,她们把咸水歌作为相爱的“姻缘线”,把歌唱的优劣,作为选择配偶的重要标准。
情歌在咸水歌中占有很大的比重,而且青年人尤为善歌。咸水歌一般两个场合唱得最多,一种是碰上大台风的时候,大海茫茫,天昏地暗,风疾浪急,雨狂雷响他们想找个背风的地方避一避, 便拼命地划船逃命。他们为了知道大家各自所处的位置,便高声的对唱起来。前问后答, 左唱右和,保持整个船队不落下一条渔船。而另一种情况,就是他们在“追女仔”和结婚典礼上,唱得十分欢快。这个事实,完全印证了咸水歌源于民间、源于生活的说法。[3]此观点与海南三亚疍家人郑石喜关于咸水歌历史解读有异曲同工之处。
吴竞龙经过史料考证认为:“明末清初的著名学者屈大均的《广东新语》记下了几首咸水歌,提出咸水歌的主要特点是‘漫节长声,自回而复,还记录了几首疍家歌,录其二首如下:大头竹笋作三桠,敢好后生无置家,敢好早禾无入来,敢好攀枝无晾花,清河绾髻春意闹,三十不家随意乐:江行水宿寄此生,摇橹唱歌桨过深。其实,咸水歌的历史可以追溯到初唐甚至更早。初唐诗人四杰之一的王勃曾两到广州,他在《广州寺碑》里说:‘扬粤当唐初,北人多以商至,遂家如此。六朝以来,谣俗讴歌播于乐府,炎方盛事自是偏闻四海。然方言犹操查音,以邑里犹杂午蛋夷故也。因此,说咸水歌已有上千年的历史传统,那是绝不会错的。也有专家认为,有人存在就有民歌存在。中山曾发掘出新石器时代早期的石器工具、饰物和煮食用的陶釜以及盛食用的陶盘、陶碗等。考古专家从这些出土文物推断为3000年前,甚至5000年前,确实已有居民在香山(今中山)活动,靠渔猎为生。那么按有人就有歌的观点来看,咸水歌的历史,也至少可以定为3000-5000年。
咸水歌也是外国人最早了解的一种中国民间歌曲。在18世纪鸦片战争前,广州十三行一带,已经有大量的洋人居住和经商,英国商人对当时珠江上听到的咸水歌十分感兴趣,于是专门把“咸水歌记录下来,编成书籍,同时把咸水歌这一粤语名称,原汁原味地翻译成为英文称之为‘中国情歌介绍到外国,从而咸水歌也成为最早传播到国外的中国民歌之一。” [4]
疍民“依海而居”的生活方式,限制了与陆地生活的人们一样接受教育,提高智力启迪智慧的许多机会,但是,疍民除了物质生活以外,时刻都在渴求精神生活的进步和变化,因为,精神需要、知识追求、审美理想是人类生活的本能。疍家人总说:我们疍家人唱的比说得好。的确,疍家人自古就具有“好歌”“善歌”和“斗歌”等时尚风气。疍家人这种与生俱来的唱歌风,一直延续到今天。
疍家人从“中原汉民”到“北方难民”;从“难民”演化为“渔民”;从“渔民”蜕变为“疍民”;再从“疍民”提升为新中国的“主人”,经历了一个十分复杂而又漫长的历史流变过程。他们从“依海而居”到“向海而歌”,疍家人把生活中所有的喜怒哀乐全部通过自己的歌喉宣泄出来,可以毫无夸张地说,疍家人的生活情趣、文化品味和审美追求以及聪明智慧全在这一首首动听委婉的疍家歌里头“集结”。(关于南海“水上民歌”的特征、功能和传播价值研究,另文论述)
二、话说疍民——海南疍民的历史叙事
海南的疍家人分布在海南三亚的三港、大疍港、保平港、红沙岗、陵水新村港,望楼港,昌江县等地,人口近10万人。
根史料记载:北宋时期,海南粮食供应紧张,当时解决缺粮问题要靠船运输。苏东坡写道:“北船不到米如珠,醉饱萧条半月无。”北船原由北军即雷、化、高、藤、容、白诸州兵负责掌舵渡海,但他们不了解琼州海峡的潮汐潜流,“率多沉溺,咸苦之。”时任广南西路转运使的陈尧叟果断決策:将雷、化、高、太平四州之民租米,送到与之水路接近的海峡北岸递角场,“令琼州遣疍兵具舟自领”。疍兵参与北船运粮之后,成效显著,“人以为便”,陈尧叟因此项“宦绩”而入载《琼州府志》名宦录。
赵汝适在《诸蕃志校释·职方外纪校释》“海南”条中记述海南商贸和市舶管理时提到“疍舶”,“琼山、澄迈、临高、文昌、乐会,皆有市舶。于舶舟之中分三等,上等为舶,中等为包头,下等名疍舶。[5]
至则津务申州,差官打量丈尺,有经册以格税钱,本州官吏兵卒仰此以赡。”
关于疍民迁徙活动,陈序经《疍民的研究》书中记载:“在琼州东北的清澜港,每年春夏两季,好多疍家渔艇,从万宁陵水一带随南风而来清澜。他们在清澜海傍,有些插木为柱、以茅为瓦,有些仍住在艇上。到了秋冬两季,他们又随北风而南返万宁陵水。他们秋去春来,就像燕子一样,一年要住二三个地方。”[6]这就是早年海南疍民真实生活囧境。(详见下图陈锦霞绘制)
海南疍家“水上民歌”《漂流》唱出了疍家人南下海南迁徙漂泊的苦难经历:“从前祖公下海南,漂流海洋太艰难。海天茫茫人怕慌,漂日漂夜不见山。千山万水水路远,流急风猛过虎山。西北打雷风雨猛,吹剩悝杆布吹烂。摇橹找桨铜鼓湾,一夜摇橹到清澜。男女老幼同艇住,疍家人子没屋地。台风天时无处避,生死同艇度危机。过了春夏又秋冬,年年依旧那样穷。汪洋大海天茫茫,捕鱼人家在四方。今朝在西晚在东,四海为家整日忙。春夏秋冬热与冷,度日宿夜在海洋。东南西北不走向,随波逐流苦回航。代代贫穷度日难,寻够两餐度时间。”
笔者曾多次采访陵水“水上民歌”传承人郭世荣,老人见到郭姓教授,兴奋地以“兄弟”相称,亲自带着我们一行人登上疍家渔船,海风阵阵,船抵疍家“渔排”[7],我们欣赏到了疍民郑石彩等四位阿姐身着疍家渔民服饰,演唱海南三亚疍家“水上民歌”《十月种花》:“正月种花日头黄,种花人仔脸带青黄;二月种花人人去玩,种花人仔(呀)夜看花兰;三月种花河雾暗,种花人仔(呀)无日精神;四月种花人说日晒,花盆照裂无见合(呀)迈……”各地都有“种花”或“赞花”一类的民歌,但是海南与北方地区每年3-4月春季种花季节不一样,因为海南三亞是中国唯一热带海洋气候,3-4月阴雨绵绵潮湿不适宜种花,只有到了9-10月播种才能够花开满园,此歌地域特点独特鲜明。
疍家人从广东沿海迁徙漂流到海南,“以舟为家”、“浮生江海”受海南话的影响,早已习惯讲广东话的海南疍家人慢慢加入海南方言。比如三亚疍家“水上民歌”《南海渔歌》(用白罗调演唱)“滔滔南海(呀)水连天,群群海鸥追鱼(呀)船,千里大海任我行(呀),百里(呀)渔场捕鱼(呀)忙。”歌中的“呀”字既是海南人习惯用语感叹词,也是生活中的口头语。
广东粤语渗透着海南方言,海南方言又夹杂着广东粤语,海南疍家人的语言属于哪一种语言体系里,难以定论。所以早年疍家人一直被当做海南少数民族,20世纪50年代,疍家人户口本上的民族一栏为“疍族”,经专家论证为汉族。1982年,疍家人户口本“疍族”改“汉族”。过去疍家人的海上生活条件艰苦险恶,随波逐流,生命朝不保夕,一条条漂浮在海上的小船,远远望去好似一枚枚鸡蛋,“鸡蛋”一词不径而走。据海南文昌、三亚、陵水等地县文献记载,疍家人的疍字是鸡蛋的蛋,1949年以后,为了提高疍家人社会地位,蛋民改为疍民。
关于海南疍家人从何而来,疍家老人几乎异口同声,疍家人的祖先是山西的郭子仪(祖籍山西太原,唐代政治家、军事家),从广东中山、江门、东莞等地漂流到海南的疍家人家里,大多供奉的神像是郭子仪。
笔者采访三亚“水上民歌”传承人郭亚清时,他讲述了一件鲜为人知的事,他说道:我的爷爷是为专门为疍家人造船的(木帆船),记得小时候,有一天,我看见几名海军突然出现在他们家船上,他们一边听阿妈唱疍歌一边拿着小本记录着什么,因为年龄太小,记不清妈妈究竟唱的是什么歌,再加上时间太久也记不清楚(呀)。但是,多年之后,有一天,偶然从广播里听到了歌唱家吕文科唱的《西沙,我可爱的家乡》,美妙音乐,熟悉的旋律,我既惊讶又兴奋,这熟悉的歌,这是阿妈常常唱给自己听的疍家《摇篮曲》呀,“唉啰,唉啰,唉唉啰,宝宝要睡着……”吟诵式的音调和带有戏曲婉转拖腔,温暖柔美而又甜蜜,笔者看到郭亚清动情地唱着这首充满了美好回忆的“水上民歌”,眼睛里含着晶莹的泪花。
疍家人聪明才智和知识文化几乎全都集中体现在歌里头,他们看见什么就可以唱什么,他们漂流到哪里歌声就带到哪里。早年疍家人在海上四处漂泊,与陆地流浪没有什么区别,社会地位卑微,官府禁止上岸,失去上学读书的机会,多数没有文化。但随着海风、顺着海韵,一首首民歌从坦荡的心胸流露而出,唱歌成为疍家人日常生活交流和表达的手段,彰显着疍家人生活与艺术融为一体的智慧,也蕴含着疍家人为人处事的哲理和规范。
“按照古希腊人的说法,缪斯女神被创造出来是为了让世界拥有声音,拥有一种可感知的表达方式。缪斯是女神,她们可以通过语言、舞蹈和音乐来改变世界,她们集美丽和真理于一身。”[8]用歌唱替代语言表达,这是疍家人“好歌”的文化基因,也是疍家人精神生活的升华和审美情趣的延展。具体而微,疍家“水上民歌”经过了传承和传播日渐成熟,由最初表现日常生活情趣单段体“船上小调”,逐步发展成“叹嫁姐、白啰调、水仙花调”等四种声腔,表现力丰富的多段体、歌谣体、叙事性“水上民歌”。无论是出海打鱼、织网晒网,爱情表白、红白喜事等,都可以通过运用不同的声腔或音调进行交替转换表达。疍家人的歌声情真意切,旋律甜润婉转,词意含蓄深情,欢乐与忧愁,都融进“水上民歌”喜歌与悲调之中。比如《渔家对歌》“浪拍沙滩,浪拍海滩,银光四溅咧,江心咧明月,映照渔船咧,大姐方沙滩,渔歌对唱咧,水拨琴弦啊啰,啊啰。”疍家人出海捕鱼的美好快乐之情溢于言表。但是大海无情常常带来悲剧的发生,据一位疍家郭姓大姐回忆,多年前的一天,疍家人集体出海捕鱼突然遭遇到了强台风,台风把疍家人的小渔船吹翻,一下死了一百多人,当时我躲在小船上不敢出来,大海一旦“变脸”发怒,真是恐怖可怕。
海难悲剧的阴影总是挥之不去,让郭大姐整日寝食难安。于是郭大姐终于按耐不住,把自己遭遇台风的故事编成了一首歌谣《招魂歌》:“海上风浪起无常,为活讨海踏船出。千网万网候一时,鱼走网破风怒卷。阿父幺儿随船逝,妻女岸上哭丧魂。只愿怒海平息处,阿父幺儿魂归来。归来,归来,归来,悲泣尽,魂归来!” 她说:每次唱起这首歌谣,都忍不住泪流满面、泣不成声,听的人也一起跟唱,一起跟着哭。我每天都在想念与我朝夕相处出海捕鱼的亲人故友。郭大姐说,因为骨子里流淌着疍家人的血液,继承了疍家人好歌的文化基因,所以,一旦感情到了,唱歌挡都挡不住。
事实上,每当疍家人精神遭受痛苦折磨的时候,音乐使她们找到了一种心理上的安慰和平衡。
今天,虽然疍家人迁徙漂流的苦难历史成为过去,但是大量优美如歌的“水上民歌”依然在宽广的南海海域“飘荡”,历久弥新。
与“两广”、福建的疍家人一样,海南疍家人创造的“水上民歌”是中国南海热带海洋民歌文化的一部分,是疍家人迁徙漂流的历史叙事,体现了热带海域疍家人的生活和审美情趣,包含了政治、经济、文化、社会、教育、宗教、家庭、爱情、民俗等内容,语言丰富、特色鲜明,内容广泛、音乐形式多样,在丰富中国海洋文化,助推海洋文明中,发挥了举足轻重的作用。
新中国成立以来,“视水为陆”的疍家人陆续登岸生活,生存环境发生了巨大变化,文化生态引起了裂变,“向海而歌”文化基因链条面临断裂,“好歌风尚”随海风消散,“水上民歌”生态退化加剧、濒临消失。
说起“水上民歌”的传承和传播,疍家人十分忧虑:现在的孩子都喜欢流行歌,不喜爱自己“水上民歌”,甚至连疍家话都不想学。田野考察发现,目前唱“水上民歌”人平均年龄在50岁左右,在疍家人的重要祭祀节日比如祭海节、端午节等,也只能召集一百人来唱“水上民歌”,海南疍家“水上民歌”的歌声在慢慢消失。这就是当下海南疍家人的现实生活和“水上民歌”生存现状。
人是文化、信息的载体,疍家人从中原向岭南及热带海域大规模迁徙漂流,“水上民歌”历史成因和历史叙事留下诸多疑问留给后人去探索和解读。
南海“水上民歌”是一个鲜活的文化载体,通过这个活的音乐形态,我们可以回顾和梳理疍民的历史流变和时代变迁,并通过这个有声的载体,去探索、去发现、去抒写疍民千百年的“海上漂流史诗”,去深刻透视和努力反思这个发生在中国的一部漫长而又波澜壮阔的历史叙事。
通过这个活态的民歌艺术,我们能够亲切地感悟到海洋文化的厚重与滋味,并充满好奇和不断地向深处去探索,去开掘其中所蕴含的历史价值、文化价值与传播价值。
当下的海南疍家“水上民歌”研究尚处在碎片化状态,文化生态保护缺少具体可操作性措施,常态化传承传播模式尚未形成,产业开发利用较全面政策和规划未见出台,海南疍家“水上民歌”历史文化与传播研究成果呼之欲出。
注释:
[1][宋]周去非:《嶺外代答校注》,杨武泉校注 ,中华书局 ,第115—117。
[2]同前。
[3]吴竞龙:《水上情歌》---中山咸水歌,广东教育出版社,第29-32。
[4]吴竞龙:《水上情歌》---中山咸水歌,广东教育出版社,第29-32 。
[5][宋]赵汝适:《诸番志校释·职方外纪校释》,中华书局,第217。
[6]陈序经:《疍民的研究》,商务印书馆,1946年。
[7]登陆以后的疍家人对大海的依恋难以割舍,于是20世纪70--80年代,许多疍家人联合起来,在驻地沿海搭建一艘艘渔船链接起来的“鱼排”。
[8][挪威]让--罗尔·布约克沃尔德:《本能的缪斯》激活潜在的艺术灵性 ,王毅译 ,上海人民出版社,1997年版 ,第27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