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磨万击还坚劲
2020-07-29张大军
张大军
陈自明教授以其坚韧不拔的毅力,最终取得令人瞩目的成绩,成为国内在世界民族音乐研究领域的佼佼者。作为学者,陈自明教授著述文献多达百篇见于各大期刊,另有四本学术著作。作为教师,他培养了许多来自国内外的求学者,其中包含本科、硕士与博士研究生等。作为推广者,他走遍全国30余省,讲授世界民族音乐课程。作为田野工作者,为获取第一手资料,他前往世界36个国家与地区调研。作为一个领导者,他曾担任中国民族器乐学会会长、世界民族音乐学会会长,为中国的音乐事业奉献自我。陈自明教授具有什么样的观念认知?何以取得如此成就?他为什么以世界民族音乐为研究对象?对这些问题的解读,利于我们对陈自明教授学术思想的认知。笔者试从陈自明教授学术思想形成脉络、研究视角等方面进行阐释,以期解答以上问题。
一、时代背景下的观念蜕变
“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看待事物的角度不同,得出的观点也就千差万别。作为世界民族音乐的研究者与推动者,陈自明教授的音乐价值观不是一开始就自然形成的,在经历思想的不断洗礼之后,最终形成多元文化观的过程。
著作《印度音乐文化》揭幕式现场
1932年,陈自明出生在苏州一个知识分子家庭,祖父为清朝举人,主管当地教育事务。父亲陈章毕业于交通部上海工业专门学校(上海交通大学前身),1924年留学美国普渡大学,归国后在浙江大学、交通大学、中央大学、南京工学院(现东南大学)等多所学校任教,是中国电机电子高教事业的开拓者,一代电坛宗师,在电力、通信广播和无线电工程等领域颇有建树。母亲也是一位教育工作者,曾担任过中学、大学教师,陈自明最初的音乐记忆是母亲教唱的学堂乐歌。1937年中日战争打响,南京、苏州相继沦陷,民众无家可归,只能逃往他乡,陈自明随父母来到武汉、长沙等地,最终在重庆落脚。在重庆南开中学期间,他在课堂上跟随阮北英学习音乐,第一次接触了莫扎特、贝多芬、舒伯特、肖邦的作品,学会了《嘉陵江上》《太行山上》《松花江上》《黄水谣》等抗战歌曲,这些都成为他一生中无法磨灭的音乐记忆。在重庆南开中学高中部的两位哥哥经常在家中演唱各种外国名歌(多选自美国出版的《101首名歌集》),对他形成了潜移默化的影响。抗战胜利后的1945年底,陈自明随家人回到苏州,就读省立苏州中学,接触口琴。1947年在中央大学附中(高中部)学习,这时陈自明开始学习小提琴,正式走上学习西方专业音乐的道路。1949年11月他考取南京国立音乐院,在这里开始接受专业的音乐教育,随陈洪学习小提琴。1950年6月,南京国立音乐院与另外几所院校合并,在天津成立了中央音乐学院,陈自明随同音乐院师生一同前往在天津的新校址,继续自己的专业学习。
当时中国的两所音乐学院,教学采用西方的音乐体系,接触到的多是西方音乐或是在其影响下创作的音乐作品。在这种音乐教育体系影响下的陈自明,衡量音乐美的标准自然存在着偏向性,欧洲中心论的思想已进入到他的灵魂深处。此时的陈自明对中国传统音乐的认知较浅,认为它是一种粗俗的、缺少和声的单调音乐。这种思想在不断地与传统音乐接触过程中悄然发生变化。1951年文艺界开展整风学习运动,次年,运动蔓延至学校,中央音乐学院全校停课,教师和学生奔赴乡下进行劳动锻炼,吴祖强、陈自明、金湘、郭淑珍、王治隆、陈比刚等30人到河南禹县参加修建白沙水库,时间长达8个月。期间,来自附近七个县的地方剧团每天都为13万民工进行慰问演出,表演河南的传统戏曲。在耳濡目染的过程中,陈自明喜爱上了河南曲子和河南梆子,传统音乐在他的思想认知中占据了一席之地,逐渐改变原先对中国传统音乐的片面看法。
20世纪60年代,过了而立之年的陈自明,思想上逐渐成熟,对问题的理解有了更加全面的考量,有了个人的创见意识。当时,中央音乐学院放映了一部安第斯高原音乐影片,陈自明為之心动,暗下决心要涉足拉丁美洲音乐研究领域。1965年是其学术思想转向世界的重要节点,他参与了为西非几内亚改良民族乐器的工作,对世界民族音乐的亲身体验,使陈自明的价值观产生重要影响,触动了他研究世界民族音乐的兴趣。通过不断与世界各民族音乐的接触,以及民族音乐学在国内的影响,拓宽了陈自明的学术视野,逐渐形成了多元文化价值观。1977年陈自明参加了中央音乐学院音乐学系的亚非拉音乐小组,开始研究加勒比海的钢鼓音乐,写有《加勒比海的音乐明珠——钢鼓》[1]《加勒比海地区的音乐》[2]等文。1979年涉足南美音乐,论文有《秘鲁、玻利维亚的民间音乐和乐器》[3]《秘鲁的音乐文化》[4]等。1983年9月出访缅甸,任中国代表团团长,率领中国文化代表团访问缅甸是他第一次走出国门,对缅甸音乐作了详细的调查研究。相关著述有《“万塔之城”话音乐——记缅甸音乐》[6]《缅甸的音乐文化》[7]等;1985年前往菲律宾考察调研,《菲律宾的音乐世界》[8]《菲律宾民族音乐》[9]等文记述了菲律宾的音乐特征。1988年,率文化部非洲教育考察团,领略了埃塞俄比亚、加纳、利比里亚、尼日利亚等国的音乐文化风采,在陈自明的学术研究中,印度音乐研究占有重要的地位。1983年对陈自明来说是非常重要的一年,印度音乐大师拉维·香卡来华作表演的学术性讲座,他全程陪同香卡,受到大师的启发后开始研究印度音乐。1989年,去印度学习,历时8个月。关于印度的研究文献有《印度“拉格”初探》[10]《印度的西塔尔琴与音乐大师拉维·香卡》[11]等。陈自明《印度音乐文化》一书,是第一部由中国学者撰写的印度音乐专著,填补了中国关于印度音乐研究的空白。该书的发布仪式于2019年8月在印度驻华大使馆举行,印度驻华公使魏圣贤认为该书在增进两国人民的文化交流方面具有特别的意义。每个民族的音乐不尽相同,都有其合理性与存在价值,文化的差异性与多样性是世界音乐文化发展的基础与内在动力。陈自明游走在世界各国中,将所见、所思、所想了然于纸面,增加了国内在相关研究领域的学术厚重感,使国人可以窥视世界民族音乐与文化信息。
二、国家使命下的两次契机
作为一个博学多闻的学者,时代的呼唤与个人的品质筑成了陈自明今天的成就。他紧跟时代的步伐,抓住历史机遇,通过自身的不懈努力,最终开花结果,成为该领域的集大成者。
1.几内亚乐器改良
在秘鲁学习排箫
1961年,陈自明在中央音乐学院附中参于创建了中国第一个乐器制造专业。1964年他到民族音乐研究所进行中国民族乐器改良工作。次年,民族音乐研究所(中国艺术研究院音乐研究所的前身)受国家文化部与轻工业部委托,与北京乐器研究所、北京民族乐器厂一起对非洲的几内亚乐器进行改良。在所长李元庆的安排下,由王湘、陈自明、宋文杰、张祥云、朱虎雄组成的“几内亚乐器改良小组”开始着手相关工作,大家各司其职,王湘任组长,陈自明与宋文杰负责调研工作,张祥云与朱虎雄承担设计、制作任务。为了做好Balafon(木琴)、Konni(非洲吉它)、Bolon(琴)TomTom(鼓)、笛子五件乐器的改造,陈自明通过种种途径去查阅资料,力求全方位解读几内亚的文化与历史,这些工作为后来的成功改造发挥了重要的作用。小组成员克服种种困难,改良后的乐器得到了几内亚国家歌舞团的认可,增进了中国与几内亚的友谊,为国家间的文化交流做出了贡献。这次几内亚乐器改良的经历,虽然时间短暂,但对陈自明的影响却是深远的。一方面打开了陈自明的音乐视野,近距离接触到异域的音乐文化,另一方面正是这次偶然的邂逅,促使他下定决心在世界民族音乐领域做出一番贡献。陈自明曾专文对这次几内亚乐器改良工作的来龙去脉进行梳理,“我有责任把这一段重要的史实记录下来,留给后人。同时,这一段经历对我也至关重要,正是从这时起,在民研所,我开始了对亚非拉音乐的探索和研究,对此,我永远铭记在心……在这里,我对中国民族音乐有了真正的认识;在这里,我开始摆脱‘欧洲音乐中心论。”[12]在经过一段时间的知识沉淀之后,陈自明开始踏上音乐的寻密之旅。从1983年前往缅甸开始,在长达四十多年的研究之路中,已经前往36个国家与地区进行调研,领略了风格各异的世界民族音乐魅力。
2.亚非拉音乐小组
1977年,中央音乐学院音乐学系成立了“亚非拉音乐小组”。金文达任组长,陈自明为副组长,成员有林凌风、严安思。之后金文达与严安思相继退出,俞人豪、王雪进入小组,后因林凌风调入中国音乐学院,音乐小组最终仅剩下三人,陈自明担任组长。陈自明主攻秘鲁音乐、钢鼓音乐和印度音乐,同时担任中国大百科全书《音乐舞蹈卷》亚非拉音乐分支主编。美籍华人刘邦瑞教授曾在美国教授世界音乐的课程,1980年在中央音乐学院为音乐学系师生作民族音乐学和世界音乐的系列讲座,当时日本音乐家岸边成雄、小泉文夫等人也相继来华讲学,这些专家给了亚非拉音乐小组很多启迪与帮助。为了使广大师生接受世界民族音乐教育,音乐小组开始筹划相关的课程。经过多年的准备与努力,《外国民族音乐》这门课程终于在1982年成功开课,陈自明主讲印度、秘鲁和钢鼓音乐,俞人豪负责印度尼西亚、伊朗与土耳其音乐,王雪负责墨西哥音乐。在音乐小组成员共同努力下,该领域的研究不断深入,这门课程在三人的努力下成功开课,奠定了世界民族音乐这一新学科在国内的基础,不断产生影响,遍布全国。陈自明认为:“在欧洲、美国、日本的著名大学和研究院中,都已开设了介绍世界民族音乐的课程,有些学校还开设了演奏世界民族乐器的课程。而在我国目前只有中央音乐学院、上海音乐学院、中国音乐学院开始设立这类课程。世界民族音乐在我国是一个急需开发、建设的新学科,全国从事这一学科工作的不过十几人,没有得到应有的重视,看来取得人们的共识和支持已成為燃眉之急。我们呼吁音乐界和有关方面的领导大力支持,创造条件,使这一学科得到较快的发展,以适应21世纪的需要。这是历史赋予我们的责任。”[13]陈自明觉得自己有责任挑起这份重担,帮助中国人突破二元思想的束缚,树立音乐的多元化认知。由此,拉开了陈自明在全国推广世界民族音乐课程的序幕,为了扩大世界民族音乐在中国的影响力,陈自明不畏艰难,推广世界民族音乐课程,坚持全国各地讲学,奔走于国内近60所院校,在昆明、桂林、福州、三亚、成都、武汉、芜湖、洛阳等50多个城市都留下陈自明的足迹。如2007年12月,海南大学组织“陈自明教授世界民族音乐专题报告会”,陈自明以《学习世界民族音乐的目的和方法》《印度、拉美、欧洲民间音乐赏析》为题,向广大师生讲解了世界音乐的发展史,分析了世界其他民族的音乐特点,展示了一位学者的学术思维与执著追求。2017年3月,陈自明走进中山大学南方学院,为该院师生作了两场别开生面的世界音乐巡礼,主题为“走进世界民族音乐的百花园,欣赏绚丽多姿的音乐瑰宝”“神奇浪漫的拉美音乐,神秘奇妙的印度音乐”,专题讲座在充满魅力的世界民族音乐中圆满结束。
三、坚守初心的不懈追求
四十多年以来,陈自明始终坚守“世界民族音乐”的初心,行走在世界民族音乐之路上,虽有磕绊,希望之花仍然盛开,不改初心。
陈自明选定世界民族音乐为研究对象,他的初心是什么?他虽没有专门进行说明,但从他对世界民族音乐研究目的与意义的阐释中可以知晓。“世界上不同的人种、民族对人类的音乐文化做出了不同的贡献……对世界上不同的音乐文化有了初步的理解之后,我们才有可能客观、公正、平等地对待世界上的各种民族音乐了……剔除了傲慢和偏见后,我们就可以按照各种音乐文化的特征来认识世界各地的民族音乐,就能发现无数晶莹夺目、闪闪发光的音乐瑰宝,就能聆听绚丽多姿、几乎是无穷无尽的音响世界。”[14]世界民族音乐可以使我们开阔视野,消解片面性认知,具有学术研究价值与文化意义。
西方国家对其他民族音乐探索是伴随资本主义国家的殖民侵略成长与发展起来的,“世界音乐版图”在西方國家已经形成。纵观亚洲,日本在该领域的探索与经验也是值得我们思考。近代以来,中国与日本都曾向西方学习,我们讲究“中学为体、西学为用”的实用主义,日本注重“开发民智”的现实主义。前者看到西方现有的思想与成果,而后者思考的是西方为什么出现这些成果,采用什么方法?[15]日本人照搬美国教育制度,开设世界音乐课程,目光投向域外。日本既有像“东洋音乐学会”、“日本流行音乐学会”等组织以研究世界音乐为主,诸多院校也将其纳入研究范围,在中小学课堂中教授世界音乐的内容,为更深层次的人才培养奠定了基础。与其同时,JVC录制的《世界音乐大系》在世界范围内影响广泛,为世界音乐的研究与发展做出了重要贡献。鉴于以上国家在世界音乐方面所取得的成绩与贡献,作为国内世界音乐的探索者与领先者,陈自明认为在该研究领域中应该有中国人的一席之地。
为了研究世界民族音乐,陈自明笃学不倦,四十六岁开始学习西班牙语,此时的他因心中有了追求的目标而充满喜悦,在未名湖畔高声朗读,他要将荒废的时光用自身的努力弥补回来,为的就是实现对未知领域的探索。陈自明认为:“每一位从事这一学科的人必须看到目前暂时的困难,要有克服困难、坚持到底的勇气,以极大的热情从事这一21世纪中国新的音乐启蒙运动。在我看来,20世纪的音乐启蒙是了解、学习西方音乐,21世纪的音乐启蒙是了解、学习全球的音乐文化。它必将极大地开阔人们的音乐视野,为中国音乐的继承、发展开拓出一条新的道路。”[16]在中国音乐学院纪念安波教授诞辰一百周年研讨会上,陈自明建议该院要秉承初衷,以中国民族音乐和世界民族音乐为办学主线,形成自己的特色。[17]在这样一个各民族交流频繁,沟通顺畅的世界环境下,我们应该拥有一种责任感与使命感,加强对世界民族音乐的研究,发出我们的声音。
在西雅图演奏钢鼓
若从现代学术意义的角度来看,我们对世界音乐的关注还是较为滞后的。最早介入该领域的当属王光祈,起始时间为20世纪二三十年代,范围主要限定在包含中国在内的东方诸民族音乐与西方音乐领域。与其不同的是,陈自明认为中国音乐与西方音乐在国内都有一批学者在关注,因此,他暂将中国音乐与西方专业音乐放置一边,将目光投向亚洲、非洲、美洲等地区。鉴于中国的实际情况,既要加大对世界民族音乐的研究力度,也亟需从教学的层面推广世界民族音乐,从而培养我们的多元认知。因此,陈自明立足于本土视角窥探世界民族音乐,从学术研究、教学推广两个实践层面展开,并且都取得了骄人的成绩。“当下世界音乐的中国实践基本表现为两种类型,即‘中国国情下的世界音乐教学与‘中国视野下的世界音乐研究。如何在当下以西方音乐教育体系为主的各类专业音乐教育中实现世界音乐课程的意义,以及如何通过世界音乐的各类研究来完善中国音乐学学科发展及进行学科反思,这些显然已经成为国内相关学者越来越关注的问题。”
陈自明教授虽近鲐背之年,但其身体依然矍铄硬朗,思路清晰,声音坚定有力。在与陈自明教授接触的过程中,给后辈最深刻的印象就是他对世界民族音乐的执着与追求,正是这种孜孜不倦的探知欲望感染了一批批年轻后辈。
注释:
[1]陈自明:《加勒比海的音乐明珠——钢鼓》,《国际音乐交流》,1997年第6期。
[2]陈自明:《加勒比海地区的音乐》,《音乐艺术(上海音乐学院学报)》,2002年第1期。
[3]陈自明:《秘鲁、玻利维亚的民间音乐和乐器》,《乐器科技》,1978年第4期。
[4]陈自明、景深:《秘鲁的音乐文化》,《国际音乐交流》,1996年第4期。
[5]陈自明、张雷:《“万塔之城”话音乐——记缅甸音乐》,《中国音乐教育》,1997年第6期。
[6]陈自明:《缅甸的音乐文化》,《国际音乐交流》, 1996年第2期。
[7]陈自明:《菲律宾的音乐世界》,《中外文化交流》,1994年第1期。
[8]陈自明:《菲律宾民族音乐》,《国际音乐交流》,1996年第3期。
[9]陈自明:《印度“拉格”初探》,《中央音乐学院学报》,1983年第3期。
[10]陈自明:《印度的西塔尔琴与音乐大师拉维·香卡》,《乐器》,2003年第6期。
[11]陈自明:《一段不应遗忘的重要历史——记几内亚民族乐器的改良工作》,《中国音乐学》,2014年第2期,第55页。
[12]陈自明:《世界音乐文化的多元性》,《民族艺术》,1997年第4期,第10-11页。
[13]陈自明:《研究世界民族音乐 共享全球音乐资源——在第二届世界民族音乐研讨会上的讲话》,《人民音乐》,2006年第2期,第17页。
[14]楚渔:《中国人的思维批判》,《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第20页。
[15]陈自明:《我学习和讲授世界民族音乐课程的经验加体会》,《人民音乐》,2017年第4期,第22页。
[16]陈自明:《我的希望和建议》,《中国音乐》,2016年第3期,第5-6页。
[17]胡斌:《“世界音乐”需要中国叙事》,《音乐研究》,2014年第1期,第64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