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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友善”价值观在中国传统文论中的多维表现

2020-07-29邓心强

关键词:友善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

邓心强

[摘 要]在梳理近年国内“友善”价值观研究路径与现状的基础上,指出依托中国传统文论来培育“友善”价值观不失为一种选择。“友善”价值观在传统文论中有着丰富的内涵,比如兄弟间的真挚友情,对后学的勉励与扶持,真心诚意和平等切磋,肯赞和推荐朋友作品,志同道合,帮助与支援,彼此信任理解和支持,对仁爱与忠贞品格的践行等。这些内涵可为当前“友善”价值观的涵养提供理论支持与话语资源。

[关键词]中国传统文论;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友善”;多维表现

[中图分类号]G0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1-8372(2020)02-0091-08

Abstract:After studying the“friendly”values in China in recent years, it is pointed out that it is a choice to rely on the “Chinese traditional literary theory”to cultivate“friendliness”.“Friendliness”has a rich connotation in the traditional literary theory, such as the sincere friendship between the brothers, encouragement and support for students, sincerity and equality exchange of ideas, praise and recommend friendswork, like-minded, help and support, mutual trust, understanding and support, practice of benevolence and loyalty. These connotations can provide theoretical support and discourse resources for the cultivation of “friendly”values.

Key words:Chinese traditional literary theory;socialist core values;“friendliness”;multidimensional performance

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是“当代中国精神的集中体现”(十九大报告),其培育与践行是中国当代文化建设的重要组成部分,也是国家在民族复兴和文化强国建设中的重要战略举措,具有重大的理论意义和时代价值。习近平总书记曾深刻指出:“培育和弘扬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必须立足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牢固的核心价值观,都有其固有的根本。抛弃传统、丢掉根本,就等于割断了自己的精神命脉。”[1]点明了核心价值观与中华传统之间的紧密关联。2013年12月,国家发布的《关于培育和践行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的意见》第17条明确指出:“加强对优秀传统文化思想价值的挖掘,梳理和萃取中华文化中的思想精华,作出通俗易懂的当代表达,赋予新的时代内涵,使之与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相适应,让优秀传统文化在新的时代条件下不断发扬光大。”可见,阐发和诠释传统中蕴含的“友善”资源,不仅能使传统发挥生命力,也是在参与当前的社会主义新文化建设。笔者以传统文论为出发点,挖掘“友善”在传统文论中的多维表现,以对“友善”价值观的涵养尽绵薄之力。

“友善”是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在公民层面的一个关键词,是关乎个体内心修养和处世的基本法则,更是深受儒家文化熏陶的中华民族完整人伦道德体系中的关键一环,是儒家“仁义”观、致良知的重要体现与当代延续。

一、对“友善”价值观的基本认识

(一)“友善”的内涵与释义

何谓“友善”?它有着怎样的内涵与意义?有研究认为“友善”就是人与人的和谐友好、互相尊重、互相关心、互相帮助;“友善”是对仁爱等传统道德精华的继承,反映了人类社会发展和中国现实需要的时代内涵:相互尊重、理解宽容、协调合作[2]150-151。而温小勇则认为它表现了人与人之间的和睦、友好和其乐融融、亲密无间的美好状态[3]149。学界对“友善”内涵的理解是多元而开放的。

(二)“友善”价值观的价值与意义

郦波教授认为,“友善是增进人与人之间交流协作的基石,只要我們常怀友善之心,伸出友善之手,做出友善之举,就会营造出良好的人际关系,为社会和谐增添正能量,也会提升自我、成就自我。”[4]167“友善”价值观无论是对个人品质的完善还是对和谐社会的建构,都意义重大。另有学者指出,“建立在与人为善、诚信友爱、团结互助、包容尊重基础上的公民意识和品质,不仅有利于化解社会矛盾、冲突和危机,提高公民幸福感,也有利于营造和谐融洽的社会氛围。”[2]148从个体、交往、氛围、社会等方面论述了践行“友善”价值观的重要性和必要性。温小勇指出,“友善”价值观是人能够立于天地之间、获得长久生存的保障和基石;“友善”理念和实践的拓展与进步也是人类文明的标识和社会进步的动力[3]149。这些论述,从个体和社会层面论述了“友善”核心价值观的意义。

(三)传统美德和文化渊源

温小勇在其著作中专设一节,从儒、道、释三个维度对“友善”价值观的传统资源进行了回溯,认为儒家的仁爱精神将血缘之间的人伦之爱推及社会范围,让有差等的社会充溢无差等的友善关爱;而道家的友善、关爱法则,让人们在苦难面前获得解脱和超越;佛家的博爱、慈悲情怀,则渗透了对众生的同情和怜悯,增加了世间的温情和人们抗拒苦难的合力。三者从不同出发点为“友善”价值观的形成添砖加瓦,成就了其丰富、多元的文化内涵[3]138-141。但墨家等思想流派对“友善”的培育则相对被忽略了。

有学者指出,“冷漠症的本质原因,还在于传统社会向现代社会的转型过程中,观念的进步并没有完全跟上。”[5]147在揭示人们“愿意助人为乐却心理恐惧、行动犹豫的病症”之根源时,指出“道德教育的缺失,没有让公民有足够的道德感去打消甚至不要产生这样恶劣的想法。”[5]148在我们看来,“观念的进步”不是一朝一夕即可完成的,其落伍与当代社会转型产生的文化断裂有关,其进步需要不断地延续传统文化之精髓,需要对接古代与当下。尤其是在普遍认为缺乏信仰的中国当代,通过开掘、研究古代丰富的伦理资源来给国人洗脑洗心,则显得尤为迫切。所谓“道德教育”的实施,离不开传统文化精神的传承和中华血脉的延续,否则易陷入空洞说教,使“友善”的教育成为水中月、镜中花。

基于此,本文立足于中国传统文论,从《尚书》《论语》到《史记》《文心雕龙》《诗品》等大量文论典籍中爬梳,试图穿越时空沉潜古籍,与古人对话,寻求古代仁爱、兼爱、厚谊等与“友善”之关联,以及数千年来中国古人为“友善”思想发展给予的不同角度的阐释,寻求中国古人在不同时期为“友善”价值观的形成所作出的贡献,寻求古人在不同朝代,不同语境下对“友善”价值观的培育与践行。

二、“友善”价值观在中国传统文论中的多维表现

建构在儒家仁爱、道家超脱、墨家兼爱、佛家慈悲等思想资源基础上的“友善”价值观,在中国文化长河中有三千多年的演进史,与自由、和谐、诚信、敬业等价值观一样,是多种文化资源共同滋养、相互交汇的结果。它贯穿于古人的言谈举止之间,透过文论作品,我们依然能清晰地管窥到中国历代文化精英在评析作家、研读作品、谈论文学现象时对“友善”价值观的多元理解与生发。

(一)兄弟间的真挚友情

古代文论史上很多批评家生于文学世家,自幼在祖辈、父辈的教育和带领下形成了对文学浓厚的兴趣,一个家庭或家族中,父子或兄弟,都在文坛上有一席之地,如“三曹”“三苏”以及桐城派的姚鼐、姚莹,姚永朴、姚永概兄弟等,他们或以创作见长,或以批评名世,或兼而有之。数十年文学生涯中,他们在血缘家族中相互鼓励,取长补短,于诗文唱和中彼此评论、相互熏陶,基于血缘而形成了“友善”价值观。以下主要从兄弟之间寄送、品评作品,探讨创作话题来节选文字,分析深厚的兄弟情谊。

如西晋的陆机被誉为“太康之英”,他与胞弟陆云之间经常互相寄送作品,每有新作问世常请对方评析,发表看法,提出意见,可以说弟弟是哥哥作品的最早品鉴者,哥哥是弟弟作品的最早评析者。如:

云再拜:前省皇甫士安《高士传》,复作《逸民赋》,今复送之,如欲报称。久不作文,多不悦泽,兄为小润色之,可成佳物,原必留思。四言五言非所长,颇能作赋,为欲作十篇许小者,以为一分生于愁思,遂复文。诲欲得云论。间在郡纷纷有所钩定,言语流行断绝,欲更定之,而了不可以思虑,今自好丑不可视。想冬下体中佳,能定之耳。兄文章自行天下,多少无所在;且用思困人,亦不事复及以此自劳役。间居恐复不能不愿,当日消息。谨启。

云再拜:《祠堂颂》已得,省兄文,不复稍论常佳。然了不见出语,意谓非兄文之休者。前后读兄文,一再过便上口语,省此文虽未大精,然了无所识。然此文甚自难,事同又相似,益不古,皆新绮,用此已自为洋洋耳。答少时诗,亦未为妙,省之如不悲苦,无恻然伤心言,今重复精之。一日见正叔,与兄读古五言诗,此生叹息欲得之。谨启。(《与兄平原书》)

存于《陆云集》中的三十五封《与兄平原书》,大致写于元康末至永康元年陆云由淮南赴洛以后,至太安二年(公元303年)冬,机、云兄弟被成都王颖所害的三四年間,其主要目的在于整理旧文和定篇结集。这些书信主要就各自文章谋篇、修辞及写法敞开心扉地探讨,坦诚指出兄弟创作的得失,在期待中勉励对方写出好作品,显示出“兄弟型”古代文论家之间的“友善”。

据李蔚超研究,以《与兄平原书》为主的这些书信主要涉及两大主旨:一是希望知道兄长对自己近作的意见,希望对方为之“损益”“润色”,或给出修改意见;二是从陆云对陆机作品的评价可以看出他“文章当贵经绮”的艺术主张[6]。兄弟数十年来情谊深厚,文学交往频繁,诸如“省诸赋,皆有高言绝典,不可复言。”“省《述思赋》,流深情至言,实为清妙,恐故复未得为兄赋之最。”“兄文自为雄,非累日精拔,卒不可得言。”“《文赋》甚有辞,绮语颇多,文适多体便欲不清,不审兄呼尔不?”等,都表现出直面作品,敢于说真话的风范。他们对作品不掩饰、不吹捧,直接表达审美体验和阅读感受,通过寄送作品在评析和指正中共同进步,是古代兄弟间“友善”的典范。

又如入京为太子的萧纲给弟弟萧绎所写的书信,就当时文坛上模仿儒家经典、学习谢灵运和裴子野诗歌的风气进行了评论:

至如近世谢沈约之诗,任昉、陆倕之笔,斯实文章之冠冕,述作之楷模,张士简之赋,周升逸之辩,亦成佳手,难可复遇。文章未坠,必有英绝领袖之者,非弟而谁?每欲论之,无可与语,思吾子建,一共商榷,辨兹清浊,使如泾渭,论兹月旦,……相思不见,我劳如何。(《与湘东王书》)

兄弟二人情笃意深。文末萧纲视萧绎为文坛才子“曹植”,深情地表达了兄长对弟弟的勉励与期待。虽不乏自负之情,然兄弟之间“友善”之情跃然纸上。在喧哗浮躁、人情冷漠的当代,读者依然备受感染,深感亲切而振奋。

一家兄弟姐妹并非都十分和睦、友好,吵嘴、指责乃至因名利争夺相害者在古代并非少数。但如上“兄弟型”文论家则用书信、情谊阐释了“友善”价值观。

(二)肯赞和推荐朋友作品

在血缘之外,古代文人在长期的从政、郊游生涯中结识了大量好友,他们以文学为中心展开的交往真诚而有趣。古代一些书信体、散文体批评中也显示出朋友间深厚的感情和难忘的友谊。如苏轼在《文与可画筼筜谷偃竹记》中写道:

元丰二年正月二十日,与可没于陈州。是岁七月七日,予在湖州曝书画,见此竹,废卷而哭失声。昔曹孟德祭桥公文,有“车过”“腹痛”之语。而予亦载与可畴昔戏笑之言者,以见与可于予亲厚无间如此也。

在好友文与可去世后半年,苏轼晒其送给自己的画作《筼筜谷偃竹图》,睹物思人,不由得失声痛哭,与文与可的交情历历在目,于是便在公元1079年提笔写下了这篇悼念亡友的画记,并在其中提出了提倡“自然浑成”、反对“雕琢做作”的文艺思想。

三国曹植的《与吴季重书》亦为古文名篇:

植白。季重足下:前日虽因常调,得为密坐。虽燕饮弥日,其于别远会稀,犹不尽其劳绩也。若夫觞酌凌波于前,箫笳发音于后,足下鹰扬其体,凤叹虎视,谓萧曹不足俦,卫霍不足侔也。左顾右盼,谓若无人,岂非吾子壮志哉?过屠门而大嚼,虽不得肉,贵且快意。当斯之时,愿举泰山以为肉,倾东海以为酒,伐云梦之竹以为笛,斩泗滨之梓以为筝,食若填巨壑,饮若灌漏卮,其乐固难量,岂非大丈夫之乐哉?然日不我与,曜灵急节。面有逸景之速,别有参商之阔。思欲抑六龙之首,顿羲和之辔,折若木之华,闭蒙汜之谷。天路高邈,良久无缘,怀恋反侧,如何如何!

得所来讯,文采委曲,晔若春荣,浏若清风,申咏反覆,旷若复面。其诸贤所著文章,想还所治,复申咏之也。可令熹事小吏,讽而诵之……

曹植以无比优美的文笔深情地回忆与好友吴质举杯痛饮、大口吃肉的难忘场景,顿觉时光过得太快,临别无比眷念,如今见信,读到朋友之作,甚是亲切。全信记叙了二人难忘的友情,感人至深,忧伤而不乏豪迈。书信因友而善,因善而感人。

又如唐代文论家卢藏用在好友陈子昂去世后为其编辑遗文并作的序,因阐发了独特的文艺观而成为经典名篇:

……则《感遇》之篇存焉。观其逸足骎骎,方将抟扶摇而陵太清,躐遗风而薄嵩、岱,吾见其进,未见其止。惜乎湮厄当世,道不偶时,委骨巴山,年志俱夭,故其文未极也。

呜呼!聪明精粹而沦剥,贪饕桀骜以显荣,天乎天乎,吾殆未知夫天焉,昔尝与余有忘形之契,四海之内,一人而已。良友殁矣,天其丧子!今采其遗文可存者,编而次之,凡十卷。恨不逢作者,不得列於诗人之什,悲夫!故粗论文之变而为之序。至於王霸之才,卓荦之行,则存之别传,以继於终篇云耳。(卢藏用《右拾遗陈子昂文集序》)

卢藏用承续古文运动先驱者的宗经、复古论,从政治教化的角度评价作品,对具有审美性的诗赋评价不高,但对陈子昂的作品则予以肯定,谓其感遇诗深富寄托、追步汉魏,以质朴的文风表达充实的内容,一举扭转了六朝以来的尚文风气。卢藏用虽在篇中因贬抑前人、矫枉过正而受到后人批评,但其对陈子昂的“友善”之情,溢于言表。这种“友善”是基于对真挚好友的肯赞,对好友作品的熟读和了解,并将其置于文学史中比较,从而确定其特点和地位。

小李杜是晚唐著名作家,他们情谊深厚。对于李贺诗歌奇特的想象和瑰丽的色彩,杜牧在其集序中给予了高度的评价,并且接连运用9个比喻来描绘李贺诗歌多姿多彩的风貌,写得诗意盎然:

皇诸孙贺,字长吉,元和中,韩吏部亦颇道其歌诗。云烟绵联,不足为其态也;水之迢迢,不足为其情也;春之盎盎,不足为其和也;秋之明洁,不足为其格也;风樯阵马,不足为其勇也;瓦棺篆鼎,不足为其古也;时花美女,不足为其色也;荒国陊殿,梗莽丘垄,不足为其恨怨悲愁也;牛鬼蛇神,不足为其虚荒诞幻也……(《李贺集序》)

此篇为唐朝不可多得的美文批评。作为好友,杜牧真诚地指出了李贺诗歌虽文辞突出,但缺乏《楚辞》那种充沛的思想内容,“辞或过之”“理虽不及”。但若没有真诚的心意、友善的态度和品鉴的眼光,何以能写得如此生动、中允。

此外,杜牧在《李贺集序》中详细地交代了创作此序的来历。李贺生前将其四编共二百三十三首作品交给集贤殿学士沈子明保存和整理,沈学士睹物思情,追忆往事,想起二人昔日游玩的场景,不禁泪流满面。沈学士与诗人李贺“友善”相处的佳话及学士再三的恳请,感动了杜牧。同时,杜牧也同情李贺无妻儿兄弟的遭遇。遂吟诵诗文、追忆李贺为人,为其集作序,序中所透露的情感感人至深。

在散文、書信、序跋类的中国古代文论中,蕴藏有很多反映古代文论家深厚情谊的资源。他们发现人才、推荐佳作,一片“善心”在玉壶。

(三)对后学的勉励与扶持

古代一些勤奋好学的后生常给文坛大家寄送作品,希望获得评论反馈,或直接写信求教,或就某些具体问题进行探讨,从而形成了前辈与晚生互动的佳话。这些评论或书信中蕴藏着一定的“友善”价值观。如唐代皇甫湜在书信《答李生第二书》中写道:

生轻宋玉而称仲尼、班、马、相如为文学。案司马迁传屈原曰:“虽与日月争光,可矣!”生当见之乎?若相如之徒,即祖习不暇者也。岂生称误耶?将识分有所至极耶?将彼之所立卓尔,非强为所庶几,遂仇嫉之邪?其何伤于日月乎!

从皇甫湜给李生的回信来看,作为经验丰富的长者,其“友善”在于指出后生创作上的不足,帮助他改正、上进。李生轻视屈原、宋玉,讪笑《九歌》中的句子,表现出对艺术手法的疏忽与无知。同时,皇甫湜认为他接连三封书信论文章贵“奇”,且都写得比较详尽,值得鼓励。皇甫先生的“友善”是基于长者对后生观念的纠正、经验的分享,毫无保留地指出问题。

又如韩愈的《答李翊书》,是唐代文论名篇,全文除文论思想鲜明外,洋溢着文坛长辈关心、鼓励后辈的“友善”情怀:

六月二十六日,愈白。李生足下:生之书辞甚高,而其问何下而恭也。能如是,谁不欲告生以其道?道德之归也有日矣,况其外之文乎?抑愈所谓望孔子之门墙而不入于其宫者,焉足以知是且非邪?虽然,不可不为生言之。

生所谓“立言”者,是也;生所为者与所期者,甚似而几矣。抑不知生之志:蕲胜于人而取于人邪?将蕲至于古之立言者邪?蕲胜于人而取子人,则固胜于人而可取于人矣!将蕲至于古之立言者,则无望其速成,无诱于势利,养其根而俟其实,加其膏而希其光。根之茂者其实遂,膏之沃者其光晔。仁义之人,其言蔼如也。

韩愈和李翊一个是文坛名家,一个是文坛后起之秀,在这封书信中可以看到唐代文论史上的“友善”佳话。书信中的“友善”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一是韩愈言传身教,以自己创作古文的三个阶段和经验积累,来教导后学,所谓“气盛言宜”的文艺观便承此提出;二是宣传古文的重要性时,从儒家仁义道德、修养功夫入手,勉励李翊多在修养、学识和为人方面下功夫。从回信来看,李翊真诚谦虚,韩愈为之打动:“问于愈者多矣,念生之言不志乎利,聊相为言之”。双方文字真诚,以心相见。此外,这种“友善”还延续到书信外的行动上,韩愈在公元802年向主持进士考试的副手陆参推荐李翊,李翊该年顺利及第。这种勉励、提携和扶持后学的“友善”之情,彰显出长者仁慈、宽厚的胸怀,感人至深。

再如宋代文论家王禹偁在《答张扶书》中写道:

今子年少志专,雅识古道,又其文不背经旨,甚可嘉也。如能远师六经,近师吏部,使句之易道,义之易晓,又辅之以学,助之以气,吾将见子以文显于时也。某顿首。

这段话记录了王禹偁作为长者向年轻的张扶秀才传授古文创作的经验和方法,对后辈进行勉励和提携,读来明丽而温暖,语重心长,关怀之情溢于言表,同样显示出文坛前辈的宽厚与友善。

王禹偁对后辈不对的地方也进行指正,毫无保留。《答张扶书》中批评张扶文风艰奥:“语皆迂而艰也,义皆昧而奥也。”而对那些“当然”之语的平易之作,则大加赞扬,进一步要求散文创作应该“句易道,义易晓。”与其散文理论与主张相一致。

如果说推荐作品的“友善”发生在同时代朋友之间,那么此处的这种“友善”则多发生在长辈和晚辈之间。

(四)真心诚意,平等切磋,说实话不掩饰

一些同时代文论家无论在年龄、资历上存在多大差别,在文学评论上都能进行平等探讨、共同切磋,显示出相互尊重、平等待人的一面。透过文字可以看出,他们讲实话,尽管有些激烈言辞、用语犀利,但基本上是就具体作品展开评析,就对方写作的特点和成就发表看法,其目的在于引导促进、共同提高,一定程度上体现出友善待人、平等切磋的文化精神。如唐代文论家孙樵在《与王霖秀才书》中评析后辈作品时写道:

太原君足下:……鸾凤之音必倾听,雷霆之声必骇心。龙章虎皮,是何等物?日月五星,是何等象?储思必深,摛词必高,道人之所不道,到人之所不到,趋怪走奇,中病归正。……樵尝得为文真诀于来无择,来无择得之于皇甫持正,皇甫持正得之于韩吏部退之。然樵未始与人言及文章,且惧得罪于时。今足下有意于此,而自疑尚多,其可无言乎?樵再拜。

此书信中的“友善”体现在称赞王霖“足下怪与文”,作品写得新奇而极易引起阅读时兴奋、紧张、刺激的心理感受,似韩愈之雄奇不拘一格,同时提醒他勿过度迎合世俗的审美趣味。孙樵还以自己创作《寓居对》的经验来说明作文需深思、慎取,言下之意是作文要苦心经营,下足功夫,做好自己,勿急功近利。

又如赵秉文《答李天英书》中记道:

东坡论五十八草书似“莺哥娇”,数日相见,曰:“此书何如?”曰:“乃秦吉了耳。”足下之书,无乃近似之乎!精神所注,间出奇逸,稍怠之际,如病痱腫,得免秦吉了足矣。想当捧腹大笑也。

……其余老昏殊不可晓,然此迄今大成,不过长吉、卢仝合而为一,未能以故为新,以俗为雅,非所望于吾友也。

在该书信开头,赵秉文极尽谦卑之语词,而信尾对求教者李天英仅凭天分、缺乏对前辈经验的吸纳就创作的行为给予了直接批评,用词尖锐犀利、诙谐而不留情,这也是古代“友善”的一种体现。对同辈或晚辈朋友创作或处世上存在的毛病直言不讳,引导朋友正视缺点和不足,积极加以改进。赵前辈的批评旨在给李以帮助,同时纠正其遣词造句的形式主义文风,并提出了“独自师心,则终身无成”“尽得诸人所长,然后卓然自成一家”等文艺观。

古文的“友”字,象征两人交手相握,表示彼此间友好、亲近、真诚的一种状态,而“善”由“羊”和“言”组成,“羊”预示吉祥,“言”代表所说的话,而吉言必出自内心的真诚、仁爱和亲切。道家创始人老子论真、善、美,如《老子·八十一章》:“信言不美,美言不信。善者不辩,辩者不善。知者不博,博者不知。”则更加强化了中国文化中求真、务实的成分,即直面自己,敢于讲真话,不掩饰,不遮蔽,虚伪、丑恶则为世人所不齿。可见,“真”与“善”有时渗透交融,难分彼此。“真诚”与“友善”彼此作用后,中国文论中的“友善”价值观往往通过创作或交往中的真心诚恳体现出来。

(五)志同道合

何谓“友”?《说文解字》释义曰:“同志为友”,即志同道合的仁人志士更容易成为友人,建立诚挚、深厚的情谊。他们往往有共同的志趣与爱好,有着近似的价值观念和处世准则,故“友善”的概率也更大,在学习、工作和生活中所缔结的“友善”之花也更加灿烂、绚丽,在长期互动中催生的“友善”之果也更加充实、厚重。在三千余年的文论史上,王逸与屈原、白居易与元稹、欧阳修与梅尧臣等,可谓是志同道合的文友。

白居易《与元九书》是唐代文论中的佳作,写得情真意切:

微之足下:自足下谪江陵至于今,凡枉赠答诗仅百篇。每诗来,或辱序,或辱书,冠于卷首,皆所以陈古今歌诗之义,且自叙为文因缘,与年月之远近也。仆既受足下诗,又谕足下此意,常欲承答来旨,粗论歌诗大端,并自述为文之意,总为一书,致足下前。

从书信开篇交代来看,白居易和元稹都被贬,被贬期间他们相互赠送和酬答诗作,情谊深厚;彼此阅读、欣赏和评析对方诗作,就创作进行切磋和探讨,尽显中国古代文人间的“友善”。白居易全信写得声情并茂,多段以“微之”抒发情感,似元稹临面而坐,与其倾心相谈。

白居易创作讽喻诗一时不为世人乃至家人接纳,受到打击。白居易被贬后在书信中提及的《贺鱼诗》《秦中吟》《哭孔戡诗》等篇章,不被世人认同,他也终生被社会各界“咬牙切齿”地痛恨。“不相与者,号为沽誉,号为诋讦,号为讪谤”(《与元九书》),然而“见仆诗而泣”者寥寥无几,“苟相与者,则如牛僧孺之诫焉。乃至骨肉妻孥,皆以我为非也。其不我非者,举世不过三两人。”善人终能觅得知音,他在元稹这里得到了深切的理解、强烈的支持。这种“友善”是知己情谊的体现。

(六)帮助和支援

古代文论中也记载了大量“一方有难、八方支援”的好人好事,“善”者在他人有困难、需求帮助时及时伸出援手,慷慨相助,而被帮助方心怀感恩,知恩图报,以善报善。如《世说新语·方正》篇記载:

梅颐尝有惠于陶公。后为豫章太守,有事,王丞相遣收之。侃曰:“天子富于春秋,万饥臼诸侯出;王公既得录,陶公何为不可放!”乃遣人于江口夺之。颐见陶公,拜,陶公止之。颐曰:“梅仲真膝,明日岂可复屈邪!”

此段记述了陶侃先前受梅颐帮助,后在梅颐危难时刻挺身而出,挽救其性命,而梅颐知晓后欲下跪拜谢被制止的情景。作为古代知恩图报的典型,陶、梅二方都是友善之人,在道德情操上具有表率性。

在《颜氏家训》中同时记载了行善相助和敛财自私两方,对比格外强烈、鲜明:

裴子野有疏亲故属饥寒不能自济者。皆收养之。家素清贫,时逢水旱,二石米为薄粥,仅得遍焉,躬自同之,常无厌色。邺下有一领军,贪积已甚,家童八百,誓满一千,朝夕每人肴膳,以十五钱为率,遇有客旅,更无以兼。后坐事伏法,籍其家产,麻鞋一屋,弊衣数库,其余财宝,不可胜言。南阳有人,为生奥博,性殊俭吝。冬至后女婿谒之,乃设一铜瓯酒,数脔獐肉,婿恨其单率,一举尽之,主人愕然,俯仰命益,如此者再,退而责其女曰:“某郎好酒,故汝常贫。”及其死后,诸子争财,兄遂杀弟。(《颜氏家训·治家》)

颜之推从家庭治理角度记载了三件事情,其中传递“友善”正能量的有1个,反面教材2个。裴子野心地善良,虽自身贫寒,依然接济贫苦远亲和旧部,哪怕共苦也毫无厌烦之色;而邺城将军和南阳人,家庭富裕,却只顾敛财,吝啬至极,对女婿、家僮极其敷衍,最后都以悲剧收场,名声也随之败坏。其迥异的结局,实则根源于三方的为人与品格。行善者必有好报,这是中华民族仁爱精神的体现。反之,家财万贯而毫毛不拔,对亲朋好友斤斤计较、自私冷漠者,无法延续家族好运,自然应被唾弃与批判。

在他人有困难时,及时伸出援手给予帮扶,这在古代文论中多有刻画,主人公多是“善”的化身,传递着“善”的正能量。

(七)感化与劝诫

由于人的品性、本质及阶级立场的不同,并非每一个人都遵循和践行儒家仁爱道德观,在充满压迫和剥削的古代等级社会,总有上层统治者不顾人民的死活肆意妄为、作恶多端,百姓不堪其苦而提出劝诫,希望他们积德行善。这在《诗经》关涉文艺心声的篇章中也有体现:“为鬼为蜮,则不可得。有靦面目,视人罔极。作此好歌,以极反侧。”(《诗经·小雅·何人斯》末章)所谓“作此好歌,以极反侧”,即善意作歌,希望能感化人面妖心的反复小人,通过讽刺和劝诫发表勇敢面对、积极行善的心声。

(八)信任、支持和谅解

古代文论家对朋友之间产生的信任与支持、获得的谅解与同情,在不同篇章中多有表露,使后人读来倍感温暖,这也是传统社会“友善”的体现。如欧阳修在《梅圣俞诗集序》中写道:

然时无贤愚,语诗者必求之圣俞。圣俞亦自以其不得志者,乐于诗而发之。故其平生所作,于诗尤多。世既知之矣,而未有荐于上者。昔王文康公尝见而叹曰:“二百年无此作矣!”虽知之深,亦不果荐也。若使其幸得用于朝廷,作为雅颂,以歌咏大宋之功德,荐之清庙,而追商周鲁《颂》之作者,岂不伟欤!奈何使其老不得志,而为穷者之诗,乃徒发于虫鱼物类,羁愁感叹之言。世徒喜其工,不知其穷之久而将老也,可不惜哉!

欧阳修在充分肯定梅尧臣诗歌成就的同时,也含蓄地表达了对其政治遭遇的同情。梅尧臣在朝廷纷争时处境尴尬,一方面他与新派人物交往甚密,为吕胰简所不满,另一方面与改革派范仲淹在思想观念上也存在较大分歧。欧阳修对梅尧臣“四十白发犹青衫”的境遇寄予了深切的同情,这种“友善”体现出作为文坛长者欧阳修对诗人才华的器重,及欧阳修不存偏见的宽阔胸襟。

再如白居易在《与元九书》中指出元稹理解和支持他写讽喻诗等,都是信任与谅解层面的“友善”体现。

(九)对仁爱与忠贞品格的践行

儒家的仁爱与忠贞品格,也是古代道统的化身。早在孟子那里,“友善”就被视为人的先验所有,他提倡尽心、知性等观点,暗示人要尽自己的道德本心去行事:“恻隐之心,人皆有之;羞恶之心,人皆有之;恭敬之心,人皆有之;是非之心,人皆有之。恻隐之心,仁也;羞恶之心,义也;恭敬之心,礼也;是非之心,智也。仁义礼智非由外铄我也,我固有之也。?”(《孟子·告子上》“孟子道性善,言必称尧舜。”(《孟子·滕文公上》)可见孟子看重道德本性,进而由本心论本性,由不忍人之心得出“四端”说,所以人才有“仁义礼智”四德。即将“善”这种本性看作生而有之的、先验的,其“四端”是人之本性的自然呈现,是人与动物的不同之处。此外,孟子还提出“尽心”“知性”“知天”,指出只要尽自己的道德本心去行事,就可以认识到自己的本性是善的,在内心上不会抗争,由此而知本性与本心。人一旦了解自己的本心是善的,就意味着“知天”了。故在亚圣孟子这里,“友善”近乎是“良知”和“知天”的化身。

又如司马迁《史记屈原列传》评屈原“正道直行,竭忠尽智,以事其君,谗人间之,可谓穷矣。信而见疑,忠而被谤,能无怨乎?屈平之作《离骚》,盖自怨生也……”其“忠”与“信”实则是屈原人格的写照,他那般志向高远、在群小中不苟且的“爱国”是“人间大爱”,是对民族、国家更高一级的“友善”,超乎了寻常意义上对人、事、物的“友善”。司马迁以干净凝练的文字评析屈原其人其文,谓“推其志也,虽与日月争光可也”,对屈原的爱国作家行为和伟岸人格作了高度肯赞与尽情讴歌,这种大爱之“善”是对国家的忠贞。在《保任安书》中,司马迁曰:“仆闻之,修身者智之府也,爱施者仁之端也,取予者义之符也,耻辱者勇之决也,立名者行之极也。士有此五者,然后可以托于世,列于君子之林矣。”文论家把“乐善好施”作为评价一个人是否“仁义”的起点,显然涉及“友善”这一概念。司马迁将其作为志士的五种品德之一,在传承孔孟论“仁”的同时,也强化了本民族“友善”的伦理维度,这也是文论中论儒家哲学、伦理的首次“出场”。

数千年来,中国文化中儒、道、佛、墨诸家都为“友善”价值观的形成提供了思想资源,它们从不同侧面推动了“友善”的发展和演进,并作用于历代知识分子和平民百姓:中国古人的衣食住行、舉手投足间都体现出亲近与友好、谅解与信任、支持与帮扶等“友善”价值观。如上仅是通过中国文论中的部分记载来论析古代“友善”价值观的多元内涵,而在其他典籍中,有关“友善”价值观在古人生活各个方面表现的记载则远不止这些。

三、结语

“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的12个词语在社会急速转型、实现民族振兴和“中国梦”的今天提出,具有强烈的针对性和现实意义,它们共同凝聚为当下社会的价值共识,对每一位炎黄子孙都起着感化、勉励、鼓舞的巨大作用。

郭建宁认为,当前中国公民患有“三症”:一是公共空间里的“冷漠症”,二是社会和谐建构上的“便车症”,三是助人为乐上的“恐惧症”。郭建宁从医疗、法制和道德教育等方面分析产生“三症”的原因,并从建立正向激励机制、改善社会保障制度、健全法制、加强友善教育四个方面提出了对策建议[5]148。还有学者指出,“对那些遭到不幸和困难的人,我们要在道义上和物质上给予同情、支持和帮助,关心老弱病残,热心社会公益事业。同事之间、邻里之间、亲友之间要相互照顾、关怀和体贴,救人之危,解人之难。”[2]156这些都为当前践行“友善”价值观指明了方向。

“核心價值观的东西,一定是在我们血脉中,在我们民族的文明长河中传承着的。”[4]167十八大后,学界对“友善”的研究越来越丰富,但还存在很大的研究拓展空间,比如立足文学、历史、哲学、伦理学、政治学、心理学等不同学科来挖掘传统资源[7],寻求中国古人建构“友善”的多元内涵,以及在言语、行动、创作、郊游、人际等层面的践行特征与经验总结。本文即立足于传统文论,就“友善”价值观的多维表现予以分析。

笔者认为,仅从传统历史中寻找几个关于“友善”的人物、事例或格言是远远不够的,需要通过对典籍、史料甚至古人作品的深入研读,来厘清“友善”在古代社会的原始意义、发展演进及多元内涵,需要深入民族文化的精髓来把握古人践行“友善”的哲学基础、文化心理及所形成的民族特征,在此基础上才能实现当下价值观与古代伦理观的有效对接,才能揭示中国传统“友善”价值观的当代启迪。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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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向东.为培育和践行核心价值观提供学理支撑[N].光明日报,2015-09-10(7).

[责任编辑     王艳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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