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文宗庆成节活动空间转移及其政治文化隐喻
2020-07-29肖爱玲赵昕宇
肖爱玲,赵昕宇
(陕西师范大学 西北历史环境与经济社会发展研究院,陕西 西安 710119)
唐朝的皇帝诞节,最早始于唐玄宗时期所设的千秋节。唐代宗至唐敬宗时期,虽未专置诞节,但围绕皇帝降诞日展开的一系列庆祝活动并未终止。至唐文宗时,诞节得以重新设立,且自此成为唐宋两代的定制。目前学术界对唐代诞节的研究,从时段而言,主要集中于对唐玄宗千秋节的探讨,对中晚唐时期诸帝诞节,特别是对其中单个诞节的研究还不够深入和系统。相关研究也很少关注诞节的空间选择及其所蕴含的政治文化因素。本文不仅是对以往唐代诞节研究的补充,更重要的是通过对庆成节活动空间相关问题的分析,着力于探寻节日活动、政治文化及空间表达之间的复杂关系,为更深入地解析唐文宗时期的政治局势提供新的思考路径。
一、唐代诞节的发展及庆成节的历史地位
诞节脱胎于民间的庆生与贺寿之仪,以献物和祝酒为主要内容的贺寿之仪先秦时已有之,而民间庆祝生日的活动则始于南北朝时期的江南地区。唐玄宗的千秋节将两种人生仪礼整合在一起,形成新的生日习俗,然后再通过举国狂欢的节日形式强化,构建了一套复杂的政治文化活动体系。生日等人生仪礼代表了诸种社会因素影响下人对自我身份的定位,那么在皇权神圣和家国一体等观念的加持下,唐代的皇帝诞节呈现出内外两种面向——“极臣子之诚,显邦家之庆。”(1)王钦若等:《册府元龟》卷2《诞圣》,南京:凤凰出版社,2006年版,第16页。于内是皇帝的个体行为,主要面向官僚系统,中央及地方官员以进献奇珍异物表达忠诚,而皇帝以宴会赏赐示恩典,依托于君臣互动树立皇帝的权威;于外则作为国家政治运作和社会发展中的一个制度性事件,以节日之名表达帝王对于国家形势与社会环境的全新审视和高度自信。两者均以诏令等制度形式为保障。如玄宗的诞节千秋节“主要活动可分为朝廷和民间两个层面:在宫廷,玄宗与百僚于兴庆宫花萼楼下举行宴会,王公以下向皇帝献金镜绶带及承露囊。玄宗也回赠官员礼品。……在地方上,允许天下诸州休假宴乐三日,士人庶民都以丝线编结承露囊,互相馈赠,村社作寿酒宴乐。全国从上到下,均沉浸在欢乐的气氛中。”(2)王兰兰:《唐日皇帝诞节比较研究》,载《唐史论丛》第27辑,西安:三秦出版社,2018年版,第220页。所以,具有双重属性的诞节就性质而言并不同于一般的民间岁时节日,它是基于主流意识形态而形成的,它存在的目的就是为现实政治服务,其发展演变受制于当时的政治环境,也与帝王个人的好恶与权势密切相关,所以诞节具有极强的主观色彩。基于历史文献,统计形成了表1中晚唐时期皇帝诞节活动一览表,以便于后文分析。
表1 中晚唐时期皇帝诞节活动
纵观整个唐代诞节的发展历程,文宗的诞节庆成节是继玄宗千秋节之后规模最大、活动形式最为多样的诞节,具有承上启下的转折性意义。安史之乱后,唐代帝王诞日活动的发展出现了有实无名的特殊现象,虽然期间庆祝活动的规模和形式在不断发展,历朝臣僚们为表忠诚也均有上奏置节之举,但肃宗后诸帝对是否将帝王生辰上升到节日高度存在顾虑。在很多人看来,千秋节之设是玄宗君臣的主观行为,并不符合节日发展的传统与规律。如唐代宗时,诸臣请求新置天兴节为皇帝庆生,代宗不纳,但却保留了降诞日进献与节假之制(3)王溥:《唐会要》卷29《节日》:“永泰元年,太常博士独孤及上表曰:‘……伏愿以十月十二日为天兴节。王公士庶,上寿作乐,并如开元、乾元故事。’表奏不报。”北京:中华书局,1955年版,第543页。王钦若等:《册府元龟》卷2《诞圣》:“(宝应元年)十月,宰臣等上言:‘今月日,皇帝降诞日,望准天长节休假三日。’帝以山陵未毕,不许。宰臣又上言休假一日。从之。永泰二年十月降诞日,诸道节度使进献珍玩、衣服、名马二十余万计,以陈上寿。自是以为常。” 南京:凤凰出版社,2006年版,第19、20页。。再如唐德宗时,颜真卿等上奏取消千秋节但仍休假一日的制度,其中谈到:“准《礼经》及历代帝王无降诞日,唯开元中始为之。复推本意:以为节者,喜圣寿无疆之庆,天下咸贺,故号节;若千秋万岁之后,尚存此日以为节假,恐乖本意。”(4)王谠撰,周勋初校证:《唐语林校证》卷8,北京:中华书局,1987年版,第704页。之所以不置诞节既是受到了朝藩战争等现实因素的影响,也是礼制传统制约下的结果。且在很多人看来,千秋节之设是玄宗君臣的主观行为,并不符合节日发展的传统与规律。
唐宪宗之前,尚有为前代帝王过诞节的成例,以此一年之内便有数个诞日同时存在。而频繁的诞日庆祝活动不仅增加了国家财政上的负担,助长了以诞日为名的敛财谄献之风,而且休假过多亦影响国家与社会的正常运转。唐德宗时,吏部尚书颜真卿便认为应当取消玄宗诞节千秋节:“《礼经》及历代帝王无降诞日,惟开元中始为之;又推复本意以为节者,喜圣寿无疆之庆,天下咸贺,故号节曰‘千秋’。万岁之后,尚存此日以为节假,恐乖本意。”(5)封演:《封氏闻见记》卷4,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版,第39页。唐宪宗时,李元素等人继承了颜真卿的观点,认为应当完全取消先帝诞日,获得皇帝应允,从而正式确立了仅为当朝皇帝过诞日的制度(6)王溥:《唐会要》卷29,北京:中华书局,1955年版,第545页。。唐穆宗和唐敬宗时,又恢复了玄、肃二宗之诞节及为皇帝上寿的设置,并对诞日假期做出了一些调整。“(元和十五年)闰正月辛亥,太常礼院奏:‘准玄宗降诞为千秋节,肃宗降诞为天成地平节,并假一日。自后累圣降诞,虽不别置节名,其休假献馈如旧。今皇帝七月六日降诞,准故事,合休假上礼。’从之。”“(长庆四年)四月庚辰朔,中书门下奏:‘皇帝六月九日降诞,伏准故事,休假一日。’从之。”(7)王钦若等编纂,周勋初等校订:《册府元龟》卷2,南京:凤凰出版社,2006年版,第21页。文宗即位初期遵循旧例,亦未置诞节。至大和七年,宰相路随等奏请以文宗生日十月十日为庆成节,是为庆成节建置之始:
壬辰,上降诞日,僧徒、道士讲论于麟德殿。翌日,御延英,上谓宰臣曰:“降诞日设斋,起自近代。朕缘相承已久,未可便革,虽置斋会,唯对王源中等暂入殿,至僧道讲论,都不临听。”宰相路随等奏:“诞日斋会,诚资景福,本非中国教法。臣伏见开元十七年张说、源乾曜请以诞日为千秋节,内外宴乐,以庆昌期,颇为得礼。”上深然之,宰臣因请十月十日为庆成节,上诞日也。(8)刘昫等:《旧唐书》卷17下《文宗纪下》,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版,第552页。
由上述材料可以看出文宗庆成节设置的直接原因是文宗及路随等人认为诞日活动不应以斋会等宗教活动为主,而是应当恢复诞节的设置,以节日之名安享宴乐。进一步分析庆成节设置的意义,主要有两点:
一是文宗君臣通过“中国教法”更符合为皇帝庆生之义的理论探讨,成功地恢复了诞日置节的制度。更重要的是,如前所述,玄宗设立千秋节本是以自我为古之举,并无礼法依据;而路随等人却将玄宗置节旧例推为典范传统,请命为皇帝设诞节,无疑是在暗示宇内和谐,文宗乃中兴之主,堪比玄宗,时世亦如开元盛世一般。“七年八月中书门下奏:‘……今陛下功济天下,道覆寰中,威统百灵,宰御群品,修祖宗之德,莫如贞观、开元。’”(9)王钦若等:《册府元龟》卷2《诞圣》,第21页。千秋节之设,本就是为了美化皇帝,凸显皇帝的神圣地位;而庆成节的设立意味着这种制度设计的回归,强化了诞节的现实政治意义,文宗之后唐代诸帝均沿袭诞日置节之制,再无礼法之争。
二是推动了诞节活动内容与内涵的转变。唐代后期,佛教空前兴盛,出现了上至皇帝下至百姓无不崇释礼佛的繁荣现象。受此影响,修斋、讲论等佛教活动是皇帝诞日活动的主要内容,佛寺成为帝王诞日活动的重要场所。庆成节设立后,重申了诞节应以上寿庆生为本义的原生传统,暂停了诞节讲论之举,诞节的宗教意味变淡。同时,庆成节还恢复了诞节休假与州县置宴的制度,再造普天同庆的局面,诞节的内外双重面向得以充分体现,重新成为公共性节日。这些都推动了诞节内涵的转变,即以世俗欢娱为主要目的。总之,庆成节以复古为名,开辟了诞节发展的新路径,标志着唐宋帝王诞节制度的真正确立。正如顾炎武评价说,诞节之礼“创于玄、文二宗,成于张说、源乾曜、路随三人之奏,而后遂编于令甲,传之百代矣。”(10)顾炎武著,黄汝成集释,栾保群,吕宗力校点:《日知录集释》卷14,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版,第329页。
二、庆成节活动的空间转移与规模变化
唐文宗的政治生涯可以分为三个时期,而庆成节的兴衰亦可分为三个时期,每个阶段庆成节所发生的空间转移与规模变化可以视作是此阶段重要的政治标向,体现了唐文宗个人权力由重整到兴盛再遽然衰落的基本脉络。
第一个阶段,即大和元年(827)至大和六年(832),是时唐朝廷正处于内忧外患之中。穆宗和敬宗在位期间,耽于享乐游玩,将朝政委于宦官,宦官以此势大,朝政昏暗。地方上,横海、成德、魏博、山南西道等藩镇先后发生了叛乱与兵士哗变。大和三年末,南诏又入寇剑南,兵至成都、梓州一线,蜀中危急(11)刘昫等:《旧唐书》卷17下《文宗纪下》:“(大和三年)十二月丁未朔,南蛮逼戎州,遣使起荆南、鄂岳、襄邓、陈许等道兵赴援蜀川。……西川奏蛮军陷成都府。东川奏蛮军入梓州西郭门下营。又诏促诸镇兵救援西川。” 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版,第533页。。人祸不止,天灾亦连绵不断,关中、河北等地旱魃成灾,长江流域常为泽国,大和四年更是发生了全国性的大水灾,大和五年和大和六年的元旦朝会也因京中连绵大雪被迫停办(12)欧阳修,宋祁:《新唐书》卷36:“浙西、浙东、宣歙、江西、鄜坊、山南东道、淮南、京畿、河南、江南、荆襄、鄂岳、湖南大水,皆害稼。”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版,第934页。刘昫等:《旧唐书》卷17下《文宗纪下》:“五年春正月庚子朔,以积阴浃旬,罢元会。”“六年春正月乙未朔,以久雪废元会。”第540、544页。。
灾害、战争和前朝荒政都极大地消耗着唐朝的国力,为此文宗本人以身作则,厉行节俭,以易宫廷奢侈之风。靡费甚众的官方节日活动,如宴乐、设斋等,在这一时期几乎归于沉寂,地方进献的规模也被大幅削减。如大和二年五月,文宗颁旨:“应诸道进奉内库,四节及降诞进奉金花银器并纂组文缬杂物,并折充铤银及绫绢。其中有赐与所须,待五年后续有进止。”(13)刘昫等:《旧唐书》卷17上《文宗纪上》,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版,第528-529、533页,第533页,第533页。大和三年十月,江西观察使沈传师因建议皇帝诞日设斋而被处罚,“江西沈传师奏:皇帝诞月,请为僧尼起方等戒坛。诏曰:‘不度僧尼,累有敕命。传师忝为藩守,合奉诏条,诱致愚妄,庸非理道,宜罚一月俸料。’”(14)刘昫等:《旧唐书》卷17上《文宗纪上》,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版,第528-529、533页,第533页,第533页。同年十一月,文宗又下诏重申:“四方不得以新样织成非常之物为献,机杼纤丽若花丝布缭绫之类,并宜禁断。敕到一月,机杼一切焚弃。刺史分忧,得以专达。事有违法,观察使然后奏闻。”(15)刘昫等:《旧唐书》卷17上《文宗纪上》,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版,第528-529、533页,第533页,第533页。大和四年之后,地方进献的规模才逐渐恢复。“(大和四年)盐铁使王涯进降诞绫罗锦彩等共一万四千八百匹,银器一百事;判度支王起进绫绢夹缬杂彩等共一万四千三百匹,御衣一副,镜一面,诸方镇称是。”(16)王钦若等:《册府元龟》卷2《诞圣》,南京:凤凰出版社,2006年版,第21页,第21页。“太和五年敕,端午节辰,方镇例有进奉,其杂彩匹段,许进生白绫绢”(17)王溥:《唐会要》卷29《节日》,北京:中华书局,1955年版,第547页,第547页。。
降诞日活动中,文宗本人基本遵循着简约节俭的原则。玄宗之后,皇帝诞节的活动内容越来越丰富,渐次成为惯例定制。具体而言,有休假、朝贺进献、赏赐、宴乐、设斋及置道场、三教讲论等形式,“千秋节诏天下咸燕乐,有司休务三日。其余凡建节,皆以为例。穆宗虽不建节,而紫宸殿受百官称贺,命妇光顺门贺皇太后;及有麟德殿沙门、道士、儒官讨论三教之制。”(18)叶梦得:《石林燕语》卷4,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第35页。而文宗初期的诞节活动在名目上减少了许多,规模也很小,大型的公共性节日活动被告暂停,大和元年至大和五年的降诞日活动就仅是邀儒、释、道三教名士赴麟德殿讲论,并对他们进行赏赐。麟德殿三教讲论发端于唐玄宗时期,德宗时始于皇帝诞节兴设讲论。文宗即位之初即召三教之人讲论,且每年如此,一以贯之。参与大和元年至大和五年麟德殿讲论的儒家名士有白居易、杨嗣复、崔戎等,佛僧和道士则有惟澄、圭峰禅师、赵常盈等人(19)王钦若等:《册府元龟》卷2《诞圣》,南京:凤凰出版社,2006年版,第21页,第21页。。麟德殿位于大明宫西北一隅,是大明宫中最为重要的建筑之一,虽是一处偏殿,但却气势恢宏,承担的功能多种多样,而尤以宴饮、娱乐功能为重,“关于这一点早在大明宫规划建设时就已确定了。”(20)杜文玉:《唐大明宫麟德殿功能初探》,《晋阳学刊》,2012年第2期,第103页。肃宗时于麟德殿内置佛教道场,后又增道教道场,所以麟德殿又兼具宗教功能。唐朝后期诸帝诞节的许多活动,如宴乐、百戏、角抵、蹴鞠、三教讲论等都在麟德殿举办,因此文宗于麟德殿召三教讲论的一个重要原因便是沿袭传统。
大和七年(833年)至大和九年(835年)是第二个时期。面对错综复杂的藩镇局势和积弊深重的朝政,年轻的唐文宗即位伊始就以雷霆手段整顿乱局。他首先革新内廷,节省宫廷用度。接着任用李德裕、王智兴等能臣平抑藩镇动乱,并通过京官与节度使的频繁对调,加强中央对地方的控制。唐王朝的统治危机因而得到了暂时性的缓解。大和六年之后,天下重归承平。
大和七年庆成节设立后,文宗诞节活动的兴办规模明显扩大,为前代诸帝所不及,已堪比玄宗之时。此时诞节的主要活动有奉太后与诸王宴乐、命天下州府置宴一天庆贺等,可谓气度非凡。除上述活动之外,还有两项活动的兴办值得关注:一项是延英奉觞,此系文宗独有的一项诞节活动。穆宗时曾在紫宸殿命百官上寿奉觞,文宗时又恢复了上寿奉觞的礼仪,嗣后再没有在延英殿为皇帝举办过诞节相关活动。延英奉觞之仪始于大和七年,“上于宫中奉迎皇太后,与昆弟诸王宴乐,群臣诣延英门奉觞,上千万寿。”(21)王溥:《唐会要》卷29《节日》,北京:中华书局,1955年版,第547页,第547页。大和八年至大和九年,又形成了延英奉觞之后再赐宴曲江的制度,其规模不断扩大。“八年九月敕:‘庆成节宜令百僚诣延英上寿,仍令太常寺具仪注闻奏。仍准上巳重阳例,于曲江赐宴。’”“九年十月庆成节诏:‘宰臣及文武百官,庆成节赴延英殿庭奉觞称贺。礼毕,赐宴于曲江亭’。”(22)王钦若等:《册府元龟》卷2《诞圣》,第22页,第22、23页。
另一项是曲江大宴。唐代历来就有在上巳、重阳、中和等重大节日于曲江赐宴群臣的制度,但却很少在皇帝诞日于曲江设宴。大和八年之后,每年的庆成节,文宗都会在曲江赐宴。曲江“在秦时为宜春苑,汉时为乐游苑。玄宗开元中,凿池引水,环植花木,为京城胜赏之地。遭安禄山焚劫之后,荒凉可知也。”(23)徐松著,李健超增订:《增订唐两京城坊考》卷3,西安:三秦出版社,2006年版,第163页。中唐时期,曲江长期处于废置状态,各司亭馆尽被焚毁,荒败不堪。于是,为了在曲江兴办诞节宴会,文宗下诏对曲江进行了大规模的修缮与营建。大和九年二月,“丁亥,发神策军一千五百人修淘曲江。如诸司有力,要于曲江置亭馆者,宜给与闲地。”七月,“戊申,填龙首池为鞠场,曲江修紫云楼。”九月,“内出曲江新造紫云楼、彩霞亭额,左军中尉仇士良以百戏于银台门迎之。时郑注言秦中有灾,宜兴土功厌之,乃浚昆明、曲江二池。上好为诗,每诵杜甫《曲江行》云:‘江头宫殿锁千门,细柳新蒲为谁绿?’乃知天宝以前,曲江四岸皆有行宫台殿、百司廨署,思复升平故事,故为楼殿以壮之。”(24)刘昫等:《旧唐书》卷17下《文宗纪下》,第557、559、561、580页,第580页。庆成节的曲江宴会可谓声势浩大,不仅按照上巳、重阳等节的规模兴办,还为此专门疏浚曲江池,在曲江岸边重建了紫云楼等众多殿宇,甚至鼓励臣僚在曲江置地修亭。
开成元年(836年)至开成五年(840年)是第三个时期。大和年间的政治形势有两条线索,一是地方局面的动荡与平息,二是愈演愈烈的皇权与宦官专权斗争。文宗本人对宦官可谓是深恶痛绝,“帝以累世变起禁闱,尤侧目于中官,欲尽除之。”(25)刘昫等:《旧唐书》卷17下《文宗纪下》,第557、559、561、580页,第580页。文宗强烈的除宦意向早在大和二年的刘蕡制举案和大和四年的宋申锡案中显露无疑。当地方危机暂告解除之后,文宗又重新策划他的除宦行动,皇宦之争上升为当时政治局势中的主要矛盾。文宗提拔李训、郑注为亲信,共谋除宦大计。在李训和郑注的建议下,文宗黜置了与宦官勾结的牛李党人,并拜李训、舒元舆为相;同时贬谪了左神策中尉韦元素,另命仇士良为左神策中尉,以制衡王守澄,从而使宦官集团发生了内部分裂。大和九年九月,文宗命内养齐抱真以弑逆之罪杖杀陈弘志于青泥驿(在今甘肃徽县);同年十月又命宦官李好古鸩杀王守澄于其宅邸。杀害宪宗的两位权宦已被铲除,文宗遂在曲江大宴群臣以为庆贺。接着文宗紧锣密鼓地与李训、郑注、舒元舆等人谋划除掉仇士良。按照郑注的计划,文宗本打算在王守澄的葬礼上尽除宦官,但李训为了争夺功劳,抢先发动政变,终因准备仓促、不够机密而告失败。王守澄被杀一个月后,即大和九年十一月二十一日,甘露之变爆发,京中大乱,权宦仇士良捕杀李训、郑注党羽,掌握大权。北衙势力自此膨胀,不仅掌握了中枢权力,还将皇帝继承权牢牢把控在宦官手中。
甘露之变后,文宗已无法掌控政事,皇权衰落。他终日闲居,苦闷不已, “上自甘露之变,意忽忽不乐,两军毬鞠之会什减六七,虽宴享音伎杂遝盈庭,未尝解颜;闲居或徘徊眺望,或独语叹息。”(26)司马光:《资治通鉴》卷245,北京:中华书局,1956年版,第7927页。尽管这一时期庆成节和其他节日活动的规模已大不如前,但文宗还是要把握住这难得的与朝臣贵胄们亲密接触的机会,既为消愁解忧,亦借此显示帝王威仪犹在。
开成年间的庆成节活动整体呈现出一种明盛暗衰的局面。开成二年九月,“庆成节宜依上元日休假三日”;“十月降诞日,帝幸十六王宅,与诸王宴乐。是日赐宴百僚于曲江。”开成三年十月与开成四年十月,文宗又在曲江大宴中书门下及百官,并以酒脯和仙韶乐赐予群臣(27)王钦若等:《册府元龟》卷2《诞圣》,第22页,第22、23页。。从表面上来看,这一时期的庆成节规模一如往日兴盛,实则另有一番内情。开成二年八月,文宗颁旨:
甲申,诏曰:“庆成节朕之生辰,天下赐宴,庶同欢泰。不欲屠宰,用表好生,非是信尚空门,将希无妄之福。恐中外臣庶不谕朕怀,广置斋筵,大集僧众,非独凋耗物力,兼恐致惑生灵。自今宴会蔬食,任陈脯醢,永为常例。”又敕:“庆成节宜令京兆尹准上巳、重阳例,于曲江会文武百僚,延英奉觞宜权停。”(28)刘昫等:《旧唐书》卷17下《文宗纪下》,第571页。
开成三年十月,“京兆府奏:‘庆成节及上巳、重阳,百官于曲江亭子宴会,彩觞船两只。请以旧船上杖木为舫子,过会拆收,遇节即用者。’敕:‘其上巳节置,庆成节及重阳节停。’”(29)王溥:《唐会要》卷29《节日》,第547页。
由上述材料可以看到,开成年间庆成节虽然照旧进行,但其规模被不断压缩,不再逾制兴办。首先是节中禁屠宰,宴席只食蔬脯(30)王溥:《唐会要》卷29《节日》:“至(开成)四年复令其日肉食。”第547页。,一者节省物力,二者以对众生之慈来消灾祈福;其次延英殿奉觞贺寿被告停止,仅在曲江举办宴会;最后连庆成节曲江宴会所用的彩船也被罢止。其中固然有开成初年政局不稳、旱灾绵延等原因,但更多是因为唐文宗个人权威的下降所致。
开成五年(840)正月,文宗驾崩,仇士良、鱼弘志等拥立文宗之弟颍王李瀍为帝,是为唐武宗。同年五月,中书向武宗上奏,请以武宗生日六月十二日设庆阳节。庆阳节的设立,即标志着庆成节被废止。
三、庆成节活动空间的政治隐喻分析
唐文宗的庆成节在整个中晚唐诸帝诞节的发展过程中是一个较为特殊的存在,突出体现为多元化的场所选择,除常用的麟德殿外,还开辟曲江池和延英殿作为新的诞节活动中心。这些空间明显可以分为两类:一类是针对皇帝本人的个体空间,另一类是面向文武百官的制度空间。前者包括麟德殿和十六王宅,可以反映出文宗面对复杂局势的个人心态变化;后者包括延英殿和曲江池,文宗通过物质营造、政令维护和空间分化等途径赋予两处空间新的政治功能:延英殿是统驭臣僚的政治工具,而新曲江成为彰显盛世的政治舞台。
图1 唐长安城大明宫、曲江池和十六王宅位置示意图
图2 麟德殿和延英殿位置示意图
(一)个体空间与情感调适:麟德殿和十六王宅
关于文宗的个人品格,《旧唐书》评价为“恭俭儒雅,出于自然”(32)刘昫等:《旧唐书》卷17下《文宗纪下》,第579页。。文宗本人为人谨慎谦虚,节制节俭。他身上有着强烈的责任感和进取心,“上每视事后,即阅群书,至乱世之君,则必扼腕嗟叹;读尧、舜、禹、汤事,即灌手敛衽。”(33)王谠撰,周勋初校证:《唐语林校证》卷2,北京:中华书局,1987年版,第148页。他并没有凭借权力肆意妄为、滋营一己之欲,为人处事也始终保持克制。而实际上,外在表现越是理性之人,平日所积累的欲望就越强烈;文宗又是一位少年君主,人在青少年阶段欲望最强盛但又很容易沉沦无度,所以就更加需要一个合适合理的途径与空间来宣泄自己的情感。
美国心理学家马斯洛于1943年提出了著名的“需求层次理论”,认为人的个体需要由低到高可以分为生理需求、安全需求、归属与爱的需求、尊重需求和自我实现的需求。对于帝王的认知,当然不能简单将其视为一个时代的政治符号,帝王也有常人的七情六欲和精神追求。借鉴需求层次理论,可对文宗的个人心态变化做深度剖析,挖掘其空间选择背后的感性因素。段义孚先生认为:“闭合空间体现了舒适、安全、惬意,是对私密、幽暗的生活和生理需求的保障。”(34)[美]段义孚:《恋地情结》,北京:商务印书馆,2018年版,第39页。所以,麟德殿和十六王宅这样的殿堂屋宅符合皇帝追求个人生理需求的要求。当然,其空间选择并不仅有“地域偏好”的感官因素,而更多是在时势与社会环境影响下皇帝本人对安全感和归属感的追求。
文宗执政前期天下形势动荡,这使文宗的内心充满了忧患之思,通过大和初年颁布的一些诏书可以深刻感受到他的这种情绪:“(宝历二年十二月)庚申,诏:‘……思所以克己复礼,修政安人,宵兴匪宁,旰食劳虑。’”“(大和四年四月)壬戌,诏曰:‘……朕自临四海,愍元元之久困,日昃忘食,宵兴疚怀。’”“(大和六年正月)壬子,诏:‘……中宵载怀,旰食兴叹,怵惕若历,时予之辜。’”(35)刘昫等:《旧唐书》卷17上《文宗纪上》、卷17下《文宗纪下》,第523、537、544页。但他的性格又驱使他不仅要节制自己的欲望,同时还要平息自己的情绪,释放自己的压力,而诞日时开展的三教讲论,正是其解压释怀的合理途径。
麟德殿三教讲论的论辩主题和论辩形式往往是经过事前设计的,有固定的套数,并非是即兴的激烈辩论。陈寅恪认为讲论内容“乃预设问难对答之言,颇如戏词曲本之比。”(36)陈寅恪:《元白诗笺证稿》,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第331页。也就是说,讲论场面和谐,具有一定的表演色彩,取悦皇帝是其内容设计的根本方向。对于当时终日忧心忡忡的文宗来说,借自己生日的机会,通过三教讲论这样一种形式,可以使自己获得一个短暂的愉悦心情和释放压力的空间,再加上宗教义理本身就具有使人解脱俗世烦恼的属性,所以麟德殿三教讲论符合帝王对心灵安宁的追求。当然,除了安全感的获得外,三教讲论还可以为皇帝在帝王之道与治国方略等层面上提供一些智力支持,使皇帝得到思维上的启迪,同时也体现帝王对于三教并重的认可。
白居易曾撰《三教论衡》一文,文中描述了大和元年文宗诞日麟德殿三教讲论的大致经过,是目前所知最早的关于三教讲论具体内容的记载。这次讲论的主要参与人有白居易、义林法师、道士杨弘元等(37)关于大和元年文宗诞日讲论的具体参与人,白居易自述与《册府元龟》和《旧唐书》中的记载不同。《册府元龟》中记为“秘书监白居易等与僧惟应、道士赵常盈。”(王钦若等:《册府元龟》卷2《诞圣》,第21页)《旧唐书》中则又记为“居易与僧惟澄、道士赵常盈。”(刘昫等:《旧唐书》卷166《白居易传》,第4353页)此处从白氏之说。。文中白居易的一段话清楚说明了讲论的主要目的:“臣居易言:‘我大和皇帝,祖玄元之教,挹清净之风,儒素缁黄,鼎足列座,若不讲论玄义,将何启迪皇情。’”(38)白居易:《三教论衡》,载白居易著、顾学颉校点:《白居易集》卷68,北京:中华书局,1979年版,第1438页。也就是说,御前辩论的重心并不是要辨明经义本身,而是针对皇帝的需求作出学理上的回应。讲论论题主要围绕道教经典《黄庭经》中阐述的“养气存神、长生久视”之道和儒家经典《孝经》中所言“敬一人则千万人悦”的君臣忠敬之道,这些论题也从一个侧面反映了文宗对于身心健康和地位稳固等个人安全因素的关切。
甘露之变后,文宗饱尝失势的痛苦,内心无比失落和孤独,这迫使他要寻求情感上的寄托与归属。皇帝身边最亲近之人,或言内廷的主要成员有后妃、皇亲和宦官三类,有鉴于唐代前期后妃势力和唐代后期宦官势力对皇权的威胁,文宗更偏向于选择向皇亲们,尤其是他的兄弟们靠拢。文宗为人仁孝,他本人对亲情十分珍视。文宗对三宫太后(39)刘昫等:《旧唐书》卷17下《文宗纪下》:“时宪宗郭后居兴庆宫,曰太皇太后,敬宗母宝历太后及上母萧太后,时呼‘三宫太后’。” 第580页。很是尊重,又善待他的兄弟李瀍和李溶,经常驾幸十六王宅与他们欢享宴乐,而十六王宅的宴乐活动在开成年间变得尤其频繁。
唐玄宗立十六王宅的一个目的就是为了密切自己与皇亲们之间的感情,避免再生血腥的宫廷政变,这一历史传统成为十六王宅自身重要的空间属性。中晚唐时期的皇子诸王们大多居于十六王宅,文宗自己就是以亲王的身份从十六王宅被宦官们拥立为帝的,所以文宗对于潜邸的感情尚在,对其内部情况也比较熟悉。而文宗青睐于这种家庭休闲活动,首先是因为十六王宅这一相对熟悉的环境可以产生安全舒适之感;其次通过对血缘纽带的经营,可以提升他在皇室中的认可度,也可确保他在其中的权威地位;最后在获得了皇亲们的支持和尊重之后,原有的天然的政治同盟得到了加强和巩固。总之,文宗执政后期在十六王宅的相关诞节活动,既是一种情感联络,也是一种政治沟通。
(二)延英奉觞:一种空间权术
在庆成节设立之前,唐文宗同大多数中晚唐帝王一样选择了麟德殿为诞节活动中心。但在庆成节设立之后,延英殿又成为在大明宫的核心活动场所。奉觞上寿之仪本不新奇,特殊之处在于延英殿规模很小,本不具备举办宴会的条件,在此举办上寿之仪,百官只能于庭院之中奉觞,颇为不便。而且,延英殿是距离内廷正殿紫宸殿最近的一处偏殿,“自安史之乱以来其在国家政治生活的地位却日渐提高,就其在政治方面的作用而言,已经远远超过了含元、宣政、紫宸等三大殿。”(40)杜文玉:《论唐大明宫延英殿的功能与地位——以中枢决策及国家政治为中心》,《山西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2年第3期,第196页。在“延英召对”的制度形成后,延英殿逐步成为大明宫内廷的政治中枢,是一处以政事为主的机密要地。文宗无视延英殿的自身规模和殿宇功能,在此公开举办大型的庆祝活动,看似匪夷所思,实则是有预谋的政治运作,奉觞上寿在这里不仅是一种礼仪活动,更是一种与现实政治密切相关的空间权术。
延英殿是文宗个人苦心经营的权力空间,文宗对于延英殿的利用程度在中晚唐诸帝之中当属前列。文宗勤于政事,经常与宰臣们在延英殿对谈良久,“洎即位之后,每延英对宰臣,率漏下十一刻。”(41)刘昫等:《旧唐书》卷17下《文宗纪下》,第580页。除延英召对外,文宗还在延英殿为赴地方就职的刺史和节度使等辞行,外任官员须在此向皇帝当面谢恩,称为“延英中谢”。可以看出,文宗将延英殿作为自己施政的重要场所,在自己熟悉的势力范围之内开展名为宫廷礼仪实为政治沟通的相关活动,既有空间保障,也具有隐蔽性。
中晚唐时期,百官入大明宫内朝一般要先集于结宣政殿西廊外的中书省附近,在此由延英门赴延英殿,距离远比到麟德殿要近,同时延英殿距皇帝的寝殿紫宸殿也很近,空间距离的缩短可以拉近帝王与臣僚之间的关系。入延英在当时是一种身份的象征,意味着可以深入内廷与皇帝近距离接触。延英殿本只有宰相等肱股之臣以及其他皇帝亲信可以进入,而藉着上寿之仪的名义,其他的文武百官也可以入延英殿觐见皇帝。这些细节都体现出了文宗要在礼制之外对臣僚施以恩典,从而使臣僚们感激帝王的恩遇之情,敬佩皇帝的胸怀和气度。
此外,大和七年至大和九年,文宗每年都会专门针对延英奉觞之事下诏。如果延英奉觞只是单纯的礼仪活动,那么只需在制度确立后依故事行事即可,无须帝王再降诏命。相关诏令的反复下达,既反映了当时政治态势的变化多端,也充分说明了文宗对延英奉觞这一政治活动的重视程度。
弃麟德而就延英的另外一个主要原因是为了将百官与宦官势力隔绝开来。宦官机构内侍省,位于大明宫内廷的西南部,即右银台门和光顺门之间的区域。而麟德殿在内侍省之北,赴麟德殿必过右银台门或光顺门。二门均由宦官把持,宦官在空间上控制着入麟德殿的必经之路。而且麟德殿距离内侍省太近,在那里举办宴会很容易受到宦官的干扰和监视。是时文宗正欲展开大规模的除宦行动,自然不肯为宦官所制,只有远离麟德殿,才能保障笼络臣僚策略的顺利进行。
当然,除麟德殿外,还有宣政、紫宸等正殿规模很大,适合举办大型活动。但文宗没有选择正殿,更多是受到了礼制传统的影响,同时也是他个人克制谨慎的政治品德的体现。首先,唐代中后期大明宫三大殿等正殿的使用频率明显降低,而且皇帝的生活起居和日常办公多数都在内廷进行,文宗遵循了这样的政治传统。其次,中国古代向来有帝王避正殿禳灾修德的传统,避正殿被视为君主罪己反省的象征。大和年间,全国灾异横行,文宗也曾多次下诏罪己。所以,即便天下稍有安定,文宗亦不敢懈怠。最后,唐穆宗曾在紫宸殿为自己举办贺寿宴会,已被视为违背祖制之举。文宗要树立自己的明君形象,自然不会重蹈其父的荒唐行径。
总之,文宗在延英奉觞之仪中通过空间上的亲近与疏离之道,成功地将臣僚笼络到自己的身边,并借此树立了自己的权威,从而为此后的权力斗争提供有效的政治保障。
(三)景观感知与皇权表达:曲江大宴
文宗构建的新曲江是一个由亭台楼阁和烟柳湖池构成的水平与垂直并具的多层次立体空间,是诗意空间和政治空间的叠合。曲江的自然风光优美,人文气息也很浓厚,容纳的空间要素及相应组合多种多样,构建的整体风貌也恢宏大气。“通透的、变化较为丰富的空间一般会带给我们灵动的、开阔的感觉,进深增加会让人感到能量释放。”(42)[美]段义孚:《恋地情结》,第41页。人处于这样的盛景之中,情绪会发生很大波动,会不禁沉浸叹服,从而由风物之美联系到社稷兴盛,意气横生。
新曲江同时也是一个政治空间。与延英奉觞类似,曲江大宴也具有强烈的意识形态色彩,它向外界宣示着文宗在与宦官的斗争中取得了暂时性的胜利。若干景物的营建都是一个个别具匠心的景观符号,重建的紫云楼等宏大建筑可以唤起对帝王的崇敬之心和对王朝中兴的信心。曲江是一处典型的记忆景观,它早已与开元天宝盛世的历史融为一体,成为集体性的时代记忆。所以文宗的新曲江并不是一种重新建构,而是比照天宝年间形势进行的景观复原,这正是基于人们对一些经验性空间概念的认知,引召人们追忆往昔盛世。诗意空间与政治空间的结构性整合,构成了象征性的空间,这一空间负责渲染天下承平的社会氛围,传递皇权日盛的政治信号。
文宗对曲江盛景的热爱不仅是他的个人喜好,更反映了他志得兴满的气魄。文宗本人有着浓重的太宗情结,“初,帝在藩时,喜读《贞观政要》,每见太宗孜孜政道,有意于兹。”(43)刘昫等:《旧唐书》卷17下《文宗纪下》,第580页,第580页。“文宗谓宰臣曰:‘太宗得魏征,采拾阙遗,弼成圣政;今我得魏謩,于疑似之间,必极匡谏,虽不敢望贞观之政,庶几处无过之地。’”(44)王谠撰,周勋初校证:《唐语林校证》卷3,北京:中华书局,1987年版,第231、232页。“文宗稽古尚文,多行贞观、开元之事。”(45)李昉等:《太平广记》卷187,北京:中华书局,1961年版,第1399页。他对贞观与开元之世深有追思,常欲兴复大唐,再造盛世。不惜大兴土木地重修曲江,看似与文宗崇尚节俭的个人品格不符,实则是合情合理的,因为呈现一种崭新的政治气象,需要力度强劲的空间表达。
但文宗显然对当时的政治形势过于乐观,他认为自己已经初步摆脱了宦官的政治控制,但宦官势力在朝中已经根深蒂固,仅靠以宦制宦等帝王权术显然无法根治阉患。王守澄的倒台对于已经侵入唐朝廷中枢且掌握兵权的宦官势力而言并没有太大影响。文宗个人着力打造的新曲江空间实则掩盖了更深层次的政治矛盾,使得文宗及朝臣对局势,特别是对宦官与外朝力量的权衡对比,做出了严重的误判。甘露之变中除宦行动的失败充分说明了外朝力量的整合实际上漏洞百出,宦官的力量依然强大,并非不堪一击。刚刚重整兴盛的皇权又一落千丈。现实政治形势的恶化也使得曲江盛景黯然失色,并最终昙花一现。《旧唐书》中评价文宗“有帝王之道,而无帝王之才。”(46)刘昫等:《旧唐书》卷17下《文宗纪下》,第580页,第580页。所称是也。
开成年间庆成节宴会的延续,一方面是要继续营造天下太平的假象,平抑甘露之变后的政治动荡,维持朝中局面;另一方面,延英奉觞的停止和曲江宴会规模的缩小,也说明当时宦官逐步加强了对文宗个人自由的控制。文宗此时尚有一腔重整天下的热血,“会幸三殿东亭,因见横廊架巨轴于其上,上谓修己曰:‘斯开元东封图也。’因命内巨轴悬于东庑下。上举白玉如意指张说辈数人叹曰:‘使吾得其中一人来,则吾可见开元矣。’”(47)李浚:《松窗杂录》,北京:中华书局,1991年版,第5页。但失去权力的他只能以宴饮享乐来麻醉自己已沦为傀儡的痛苦,以至有“我与卿等论天下事,有势未得行者,退但饮醇酒求醉耳!”(48)司马光:《资治通鉴》卷245,第7928页。的激愤之语。透过开成年间庆成节曲江之宴的所谓盛景,应该看到的是文宗个人命运的悲哀,“帝曰:‘赧、献受制强臣,今朕受制家奴,自以不及远矣!’”(49)欧阳修,宋祁:《新唐书》卷207《仇士良传》,第5874页。尽管文宗励精图治,勤勉进取,但终归因为个人性格和政治上的不成熟,而难有大的作为。
四、结语
综上所述,唐文宗庆成节的活动空间转移与当时的政治形势变化同向而行,其中蕴含着深厚的政治隐喻,既反映了文宗的政治野心,也体现了其独到的政治策略。以庆成节为例,我们可以看出唐代的诞节具有极强的个人色彩和阶段性,皇帝的权威与意志在其中扮演着重要的角色。诞节兼具礼仪性与娱乐性,同时又是帝王重要的政治工具,所以为现实服务就成了诞节发展的主要动力。在旧制传统与新朝事务、帝王意志与国家公器的权衡博弈之中,诞节被不断重新解构,在人亡政息的历史循环中演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