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铁西冒险
2020-07-28西元
西元
少年时的记忆,像丢在角落里的老磁带,充满了咔咔嚓嚓的杂音。断断续续,没头没尾,许多细节早已记不得了时间地点。我越是往前倒带子,这种情况就越严重,终于,只剩下一个画面,一个表情,一个物件,而且没了声音。
我记得小时候上学放学都会穿过一大片一大片平房,有两条煤渣铺的小路交会在某处。小路很窄,只容得下一个人推着自行车通过。交会的地方,不知谁家用红砖围了一小块地,插上细竹竿,种了些豆角。这个地方的杂草很高,像穿过丛林一样,会有狗尾巴草尖刮过我的脸和头顶,会闻到浓绿色的草浆味儿。每次经过这里,我都会停下来回头看一看,看看草丛里是否站着人,或红砖上是否蹲着猫。而且,我也知道,过了这个小菜园子也就快到家了。可这么一个在记忆里清晰得不能再清晰的地方,我竟然不知道它在哪儿。几十年后,我站在儿时住过的老红砖楼下四处张望,那个地点依然不知踪迹。
小时候搬过两次家,从一个院子搬到另一个院子。青年大街与一经街交叉处有个交通岗,两个院子分别在西北方向和东南方向,相距不出几公里。可那时,我却觉得很远,远得没机会回旧家看看。青年大街像条很宽的大河,把一块地方和另一块地方隔开。向街对面望去,好似隔着灰白色的河水,对岸的风景遥远而又模糊。大概是八十年代中期,在这个交通岗处建过一个立交桥,沈阳人管它叫“新加坡”。细细咂摸这个词,可能觉得这个立交桥是个新生事物,很有洋范儿,但另一方面,它又不太实用,是个中看不中用的家伙。果然,后来发现这个立交桥不但没让交通更顺畅,反倒是更堵,没几年,就把它炸掉了。沈阳人,其实东北人都是这样,很会起外号。比如二千年左右,他们给大东区一个社区起了个名字,叫“腐败楼儿”。时至今日,你在沈阳任何一个地方打车去那儿附近,出租车司机都会问你,是在腐败楼儿东边那块儿?还是西边那块儿?
如果把我住过的两个院子算作两个点,再加上小学、初中、高中上过的学校,大致可以围成一个方圆十公里的菱形小圈子,只占沈河区和和平区的一小部分。不过,对于我的少年记忆来说,这就是沈阳的全部。再向外,是消失在地平线上的马路,看不到任何景物,是稀稀疏疏的居民楼,仿佛荒地上长出的几棵矮草,而且人烟稀少,大街上空空荡荡的,看不到多少路人。大东区、铁西区、皇姑区对我来说更像是化外蛮荒之地,不记得什么时候去过,也不知它们在哪里,只留下几幅画面。比如,沙尘里的几个巨大球形油罐,裸露着黄土的浑河河岸,映在浓红色夕阳里建了大半截的彩电塔。
一
还有一个多月就要高考了,语文老师却突然生病,不能再上课。一个大学中文系刚毕业的年轻小伙儿陪我们度过了最后三十来天。班主任也是高三才换上来的,体育老师,很威武也很有手段的一个老太太。想起来了,历史老师也是高三换到我们班的,一个长相不是很好的年轻姑娘,刘海儿紧紧包着额头,大大的茶色镜片挡住大半张脸,牙齿地包天,说话有点漏风。听上一位历史老师讲课能记住一大半,可听这位年轻姑娘讲课,死活也记不住一星半点。就像拿白蜡往纸上画道道,任你怎么用力,也留不下什么痕迹。许多年以后,我才知道,我们这个班早就被学校抛弃了。之所以有这样的奇葩配置,也只是求大家别出什么事情,安安静静离开才好。
有点出乎意料,语文老师突然病重激起了我们的巨大感伤。大家好像很冲动,也包括我,几个人私下念叨着要去看语文老师。班长和学习委员面无表情地看书,仿佛与他俩无关。但只要班主任安排去,他们马上就能换上热情而又悲伤的笑容,组织起几个亲信来。不过,这两个人也不是什么聪明人,高考都没考好。船要沉了,没人关心也没人在乎,只有他俩还煞有介事地打着旗,扶着舵,跟着一起沉。想想,也挺可怜的。
语文老师那时差不多是个小老头儿,只有后脑勺剩下几根头发,头顶呈粉红色,油亮油亮,发着温暖的光。他挺有知识的,不那么死板,经常讲些课外内容。比如,他会讲《论语》《老子》《庄子》中的一些道理,听过之后,我久久发呆,缓不过神儿来。有一次,我在一篇自由命题作文里给这几家排了个序,道、法、墨、儒。在那时的我眼里,儒家很有点掩耳盗铃的味道,又蠢又笨,对道家没有半点还手之力,还戚戚哀哀的,让人生厌。不久,作文发了回来,小老头儿没给我打分,用红笔写了一段话,说我对这几家的思想了解还太浅,建议我以后继续研究。他还写了自己的排序,是儒、道、墨、法,供我参考。我拿到作文卷子,扫了一眼,随手撕了。而且知道小老头儿一直远远地向这边瞧,想看看我的反应。我一定是让他失望了。
小老头儿病了?既然不能再来上课,一定是病得不轻。这个念头一旦闯进脑子,精神就集中不起来了,总是不由自主地琢磨着它,觉得它古怪,又说不清古怪在哪儿。从春天开始,这种情况就越来越严重。手指头按在历史政治课本上,一行行读下去,脑袋里翻腾着另一些完全無关的事情,像反复录制的磁带,刚录上这个,就被另一个抹掉,结果什么都录不上去。前段时间,班上一个白白胖胖的女生不来了,据说最近几次考试见到卷纸就脑中一片空白,浑身冷汗,喘不过气,快要晕死过去。
不知什么时候,迎走到课桌旁,贴着我的耳朵说,我想去看看语文老师,和你一起,还有娣。我和迎已经几个月没说过话了,偶尔看见也是形同陌路。我被安置在最后一排的墙角里,没有同桌,空气有点闷,各种不好闻的气味儿都会汇聚在那儿。我这一角儿贴着走廊,没有窗户,桌子右前边是一扇钉死的木板门。全班的景象可以尽收眼底,有想看到的,有不想看到的,无论如何,有点一览众山小的味道。
迎坐在靠窗户的第二排,隔了两列桌子,几乎和我是对角线。我们这个文科班有七十多个人,乱哄哄的,从我这里不太容易看到她。迎、娣还有我,原来是一个班的,后来分文理科,我和迎去了四班,娣去了七班,两个都是文科班。娣的那个班似乎要比我们班好一点,起码班主任是教英语的。她的成绩也一直不错,最近这次模考还是全学年文科前几名。
二
迎的眼神里透着不顾一切,像是豁出去要干点什么。我没法拒绝,于是说,好吧,我和你们一起去。一股棉絮样的鞋头子味儿又飘到我这个角落里,身后墙皮油腻腻的,几片淡绿色油漆皮翘得老高,过几天大概就会掉到头上。
沈阳的春天夏天和南方的不一样。这里的春天来得小心翼翼,杨树、柳树还有桃树开得很有节制,仿佛刚从寒冬死里逃生一样。干燥的春风卷起尘土,黄沙漫天,走上一段路,鼻翼处就会积上一层灰。女孩子们用透明纱巾把头包住,男孩子们半天时间脸就会花掉。所以,沈阳的绿色是那种略微蒙着尘土的绿色,干燥,粗糙。夏天来了之后,不再刮黄毛风,几十年的大杨树寂静地立在低矮的阳光里。你走在大街上,看不见多少行人,也听不见往来的汽车声,无数比帽子还大的杨树叶子遮在天空里,纹丝不动。墨绿色的叶片像浸在水中的染料块儿,把一切一切染上一抹淡绿色。那时,路边的草坪是用差不多半米高的铁栅栏拦着的,不停地生锈,又时不时地刷上白漆或蓝漆。里面的草也不是后来引进的洋品种,几乎就是野地里的杂草,狗尾巴草最多。各种各样的矮草长在一起,同样很茂盛。我從来不踏进去,那样会扎伤脚踝,而且叶片背面趴着很多黑色的虫子。我也很少往杨树边上走,或靠在上面,更不会抱着,因为在枝杈处,或树皮有伤疤的地方,会盘踞着几十条上百条五彩斑斓手指头粗的毛毛虫,你从我身上爬过,我从你身上爬过,层层叠叠,像海浪一样蠕动。现在,城里的大树上再也看不见虫子了,不知是不是因为杀虫剂的威力越来越大。
高一的夏天,我坐在教室第一排,那时是可以称之为玩儿的日子。班主任教物理,其他课的老师也都不错,学得还挺明白。化学老师有鼻炎,手里整天攥着条毛巾擤鼻涕。你要是能做对她的题,她就能罕见地对你笑一下,你要是做不出来,再老实巴交也要挨她骂。有一回,化学老师冷不丁对我说,好好学,你能上清华。还没等我从惊吓中回过神来,她又开始骂后边一个无辜的女同学。
这次,化学老师叫迎到黑板前解一道不算很难的题。迎的水平我了解,估计是躲不过一顿高潮迭起的臭骂了。她面带微笑,款款从座位上站起,风情万种地向讲台走过来。经过我时,故意幅度很大地扭了一下腰身,于是,整个一条胳膊像柳枝一样抚过了我的肩膀和脸颊。然后,迎在黑板前站定,从容地说,我不会。教室里一片笑声,等待着化学老师怒火中烧,岂止是等待,简直就是期待。
但今天化学老师发挥得有点不正常。不知为什么,大概是看出了点门道,叹了口气,道,一个女孩子,今后怎么办?回去吧,某某某,你上来!迎面带桃花样地从讲台上走下来,盯着我笑了笑,旁若无人地回到座位上去了。那条胳膊很烫,带着点夏天的潮湿,像高烧病人似的,一瞬间把我包裹在炙热的气息里。从那往后,我再没发现谁的身体有这样烫过。
迎无数次锲而不舍地向我表白心迹,这只是给我印象特别深的一回。现在,我找出二十多年前的彩色毕业照片,颜色整体偏蓝发乌,每个人的脸色都有点铁青。我找到迎,她在一众女同学当中挺出类拔萃,眼角向上翘,嘴唇带笑,头歪着,显得风风火火。高一时我带饭,早晨把铝饭盒放到铁筐子里,由值日生送到锅炉房去热,中午吃饭时把铁筐子取回来,大家再排队拿自己的饭盒。大约是某一个冬季中午,迎在我前面。当她蹲下来拿饭盒时,一束明亮的阳光正打在后颈上,整个人仿佛透明了,几颗尘埃在光柱里飞舞,马尾辫下方的绒发闪着缎子一般淡黄色金光,有点刺眼。尤其是衬衫领子里面,露出靠近后背处的一小块肌肤,像春光照耀下的河水那样干净柔软。我恍惚了好一会儿,暗想,这是迎吗?
三
也是那年暑假,我去迎的家里找过她。
从我家到她家要沿着青年大街走上一段。那时,我已经有自己的自行车了,飞鸽牌,二六墨绿色,新的,很靓,给人的感觉和今天最新款篮球鞋差不多。高三时一个下雨的夜晚,让贼给偷了,不得不骑回爸爸的白山二八大杠加重自行车。那条路上有我的小学。教学楼是三层红砖楼,楼后是旱厕,几条厚木板架在大坑上方,脚踩两块砖头。蹲在那里没有任何遮拦,老师的,学生的大大小小屁股一览无余。据说女厕所要好一点,不过没进去过。女同学和男同学打架,占了便宜就往女厕所里跑,气得男孩子在外面大骂,也不敢发狠冲进去。
小时候觉得那条路很长,沿途有各种各样的风景。比如,小学校门口会有男人推着辆自行车,车后用自行车内胎捆着个木头柜,带玻璃拉门。里面摆着几种颜色和口味的汽水儿糖,就是把糖做成瓶子状,再灌点带甜味儿的液体进去。汽水儿糖稀疏地躺在白粉里,显得格外金贵。一分钱一个,男人用竹夹子夹到你手心里。我喜欢绿色的,拿到手后,对着阳光看一看,看看里面的液体有多少。
有一次黄昏放学,在某个路口处围了好多人。人群中间有两个人,一个人头上蒙着深蓝色的劳动服,弯着腰,脸朝地,摇摇晃晃的,喝醉了一般。地上满是一滴或一绺的血迹,劳动服也被血浸透了,变成了深紫色。另一个人扶着他。在小时候的记忆里,经常回荡着钢铁撞击的声音。不过不是机器运转的声音,很难分辨这声音从哪里来。或许就是从那些成年男人身上来的吧?经常看见有人在街头打架,额头眼角挂着血,目光凶神恶煞,仿佛不是你死,就是我活,除此之外,没有别的解决办法。小学五六年级时,班上几个男同学的绿军挎里偷偷藏了小斧子,并且悄悄露出斧子把给别人看。那架势,仿佛随时都能嚯地抽出来砍人。
我还有一个小学女同学,住得离我最近,放学时一起回家。我家住的院子外面,是一大片平房,她家就在那里。那个时候楼房并不多,大街两旁是五六层左右的灰白色楼房,楼房后面就是密密麻麻的平房。几条小路从平房区里穿过,又有更多更小的泥土路通到各家各户,像人的毛细血管。那个女同学的家在一个方形院子里,四面都有住户,院子中间有棵槐树,还有一个水龙头和水泥抹的小池子,光滑,长满了绿苔。我经常到她家写作业,也就经常站在她家门框旁边看院子里的人。大家排着队洗菜淘米,洗得很仔细。我记得一个女人淘盆子里的大米,几乎是一粒米一粒米洗出来的,想必是很在乎。作业写得晚了,在女同学家吃过几次饭。红砖铺的地已经成了黑色,油乎乎的。天不黑透就不开灯。小炕桌摆在地上,一家人坐小马扎,围在周围吃。堂屋很暗,只有从院子里照射进来的白光让人隐约看得见每个人的表情。
我很喜欢吃她家的饭。这也是地地道道的沈阳饭,而我家还多多少少保留着黑龙江那边做饭的习惯。比如说炸(四声)鸡蛋酱,把鸡蛋煎得干干的,像风化了一样,再用自家下的大酱炒一小碗,上面油汪汪的。这一小碗摆在她家炕桌上,一顿饭下来也吃不了多少。每个人用筷子头沾一点,或小心地夹起一丝带油和酱的鸡蛋,就能下一碗饭。还比如,她家桌上会摆上一碗土豆泥。把土豆去皮,捣碎,拌上酱油一类的调料。很香。这个可以大口吃,她爸会舀一大勺放在我碗里。还有豆角炖粉条,盛上一搪瓷盆子,放在桌中间,没有其他菜。豆角和粉条炖得都很干,味道很足,尤其是粉条油亮油亮的,特别筋道,不使劲咬咬不断。其实也没放多少油,那个时候都不太舍得用油,却不知道那种油亮油亮的感觉是怎么做出来的。
有一回写完作业,那个女同学把我带到她家碗柜旁,打开油腻腻的柜门时,两只老蟑飞快地爬出来跑掉了。我俩谁也不害怕,那时候这东西似乎很多,蟑螂药也没什么效果。女同学取出一只摔出很多口子的小搪瓷碗,从一只铝锅里盛出一块拳头大的米饭,浇上一勺酱油,滴上几滴香油,拌了拌,遞给我。我尝了一下,味道奇香,一辈子也忘不了。现在经常给儿子做,只不过日子好了,会加上一只熟鸡蛋拌进去。儿子每回都能吃一大碗。那次,我刚尝了一口,女同学她妈就进来了。用烧炉子的小铁铲子拍她的头,把她打到墙角,又把铲子抵在她缩起来的脖子上,像要把她脑袋切下来一样。我呆呆地看着,有点害怕,又不太明白她妈为什么打她,只是隐约感觉得到,未经过大人允许算是偷吃,大概和偷东西的性质一样。另外,油,尤其是香油,是非常贵重的东西,吃饺子时也不过在酱油里点上一滴,何况只为了一碗饭就费了好几滴。还有米饭,虽然是能吃上大米了,但也不是想吃多少就能敞开吃多少。也许铝锅里剩下的那些饭还要留到晚上吃,并没有多余的。
四
青年大街上的这一段路走了十年,小学,初中,每天都要走。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之后的十年光景,清晰地印在我的记忆里,远比留下来的黑白照片鲜艳得多。
有一个叫大西边门的十字路口,差不多就是我少年记忆的中心点了。在西南角的街边,我吃过一碗南方人做的薄皮馄饨,记忆犹新。那天挺晚了,九点多钟吧,爸爸领着我办完事回家。我看到街对面有个人挑着两个木箱子,冒着热气,三五个人围着他看。我们走过去,只见一个矮瘦但皮肤挺白的男人站在两只木箱旁边。一只木箱上有口圆锅,水开了,冒着热气。另一只木箱里有水桶,有白瓷碗,还有各式各样的调料瓶,还有切好的葱花、香菜。
大家围着瞅新鲜,并不买。一问,馄饨一毛五一碗,挺贵。不过,这是个新鲜玩意儿,从没见过有人挑着这么齐全的家伙什儿卖吃的。爸爸给我买了一碗。那男人从木箱子里捡出十只拇指甲大小的馄饨,嘴里数着一二三四,扔进锅里。又取出一只白瓷碗,撒上一些灰白色粉末,一些葱花和香菜,搁在木箱子上等待。他始终沉默着,专心致志地做着事。令我吃惊的是,一分钟都没到馄饨就熟了,比煮饺子快多了。男人先向碗里浇了些煮馄饨水,又用竹笊篱把十个小馄饨捞出来,抖了抖,抖进汤里。这白瓷碗不大,很浅,但绿是绿,白是白,很好看。馄饨就像一只只没发育成熟的小白鼠,薄薄的皮里裹着一丁点肉。但它们却散发着令人终身难忘的味道,你不敢相信,这么一个个白色的小东西竟然能做得这么香!
这一缕馄饨香味儿,是我少年记忆里一抹鲜亮得有些刺眼的颜色。沈阳有个老边饺子馆,很有名,小时候妈妈带我吃过。但我的印象并不好,油乎乎的碟子,各个桌子争抢的酱油瓶和筷子。点过之后,要催服务员几次才能气哼哼地端上来,食客们就好像闹饥荒时领粮食的灾民,稍不用力向前挤就可能吃不上饭饿死。沈阳人对南方人有种天生的敌意,历史久远。在沈阳人眼里,南方人过于精细,太会算计,有话不直说,拐弯抹角。久而久之,敌意简直成了仇视,遇到了南方人,沈阳人就会突然怒火冲天,使用暴力。但我却总觉得,那个胆敢孤身一人,挑着挑子来沈阳卖馄饨的南方人在告诉我,一个新时代要来了。它不是通过口号、游行、标语,而是像水一样,从每个缝隙里渗进来,直到变成洪水。这一回,拳头不管用了。
那个十字路口的西南角上有一个民国时期风格的两层建筑物,很难说清是俄式还是日式。当时,它是一家百货商店。几乎有两人高的巨大玻璃窗使得里面很亮堂,楼梯是水磨石的,发红发亮,中间处被踩了几十年,凹出了个坑。现在,那个小楼拆了,建起了一座银色玻璃外壳的银行大厦,像个庞然大物蹲在那儿,把光都挡住了,总觉得那一带灰蒙蒙的。记得有一天,有人发现那家百货商店里多出了一种糖,哈密瓜味儿的,不是用蜡纸或玻璃纸包着,而是每一颗都封在一只塑料包装里。这种塑料包装又透又亮,印着异域风景,使得里面的糖块看起来非常漂亮。当然,这种糖要贵一些,三分钱一块儿。舍不得吃,含一会儿就放回塑料包装里,能尝上三两天。吃过了这种糖之后,你会觉得其他糖都有股蜡味儿、面粉味儿,红得绿得不自然,不知是什么粗劣的色素染的。这是一种从未尝过的味道,含着它,你会发现树上的叶子鲜绿鲜绿的,天空也特别蓝,阳光从叶子中间穿过来,射进你的眼睛,会让你一阵阵恍惚。尝着这种滋味儿,我琢磨着,很遥远的地方一定有个很美的去处,比如那个叫新疆或海南的所在,要不,怎么会有这么妙不可言的味道呢?
小时候,沈阳的街边还有不少民国时期风格的矮楼,灰色的,带拱形门洞。我的几个初中同学便住在里面。要上二楼,得踩着潮湿而且越来越薄的木头楼梯,吱吱嘎嘎地响,棱角给磨得圆圆的。墙上布满灰尘和蜘蛛网,电线扯得到处都是,不知多少年没人打扫过了。
我家住的院子里也有几座这样的小楼,据说和张作霖的大帅府有什么关系。后来,我去大帅府看过,样式还真的差不多。我的一个少年时玩伴儿家就住在这样的小楼里,十几户一起住。一楼巨大的门厅里堆着各家的酸菜缸、自行车和暂时不用的木柜。门厅上方孤零零地悬着一个灯泡,还是坏的。所以,我通常是顺着漆黑的木楼梯摸到玩伴儿家,快到家门口时,门缝里透出一缕白光,告诉你,这有一户人家。通过楼道时要小心,没有灯,门口放着做饭用的桌子、炊具、垃圾筒和煤气罐。
来坐在琴旁,一手放在琴键上,脸对着琴谱,冷淡地问,有事情吗?我答,没什么事。停了一会儿,我又说,只是想聊聊天。来嗯了一下,便不说话了。
就这样静了很久,来一页一页摆弄着琴谱,我发现她家冰箱上还蹲了一只白色的猫,一声不吭。这时,另一个房间传来翻报纸的哗哗声,一个中年男人重重地咳嗽一下。谁也没出来,很暗的门厅里仍然只有我一个。又静了很久,我用最后一点倔强说,前几天你问我的那道物理题,我可以给你讲讲的。来说,我会了。
我转身,逃出了来的家门。
六
失魂落魄地回了家,我呆呆坐在桌子旁,盯着玻璃板上一道裂纹。尽管不过是下午三点钟,一路上回来,却感到天空是昏黄色的,刮沙尘暴一样。家里没人,我胡思乱想着,突然记起一个细节——来的房间门上挂着的那扇门帘。
那种门帘比较特殊,不是买的,而是自家手工做的,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中期的沈阳,很是流行过一段日子。怎么做的呢?说来也简单,就是把曲别针打开,上下各用钳子掐成一个钉子粗的圆环,中间卷上挂历纸,有点像只细长的陀螺。所有这些陀螺串起来,刷上明漆,也有的不刷,一串一串挂在木板上,再固定在门上,就成了很实用的门帘。
为什么说这种门帘很特殊呢?因为那一两年间,家家户户都做这种门帘,以至于曲别针都卖脱销了,想买几盒得托关系才行,就像非典时期北京的口罩。妈妈也做过,挂历纸白色的一面朝外,颜色比较单调,不耐脏。做得也比较粗糙,大小粗细不一,没刷明漆,有的开了胶。所以,我家挂了一两年就不挂了。而有的人家做得就非常精细,每只陀螺都一丝不苟,纹路整齐划一,刷过明漆之后,有种厚重感,看起来用上十年八年都不会坏。更有用心的人家,用各色陀螺组成一些图案,比如双喜字,比如福字,可真是下了大功夫。
那个暑假过后就是高二了,刚开学不久,发生了一件事。那时精力极端充沛,中午不休息,到操场上踢球,快上课时才一头一身大汗回教室。我们高中的教学楼是一九三几年时建的,最早是日本浪速女子中学。三层红砖楼,水磨石地面光亮如镜,还镶着黄铜金属条,只是高大的木制窗子年久失修,油漆剥落,日渐朽裂。那天中午,一个男生从十字交叉的楼道冲出来,而我正好迈出一只脚。他咕嗵摔在地上,顺着滑溜溜的地面一直撞在墙上。那男生可能是高一新来的吧,不认识,抬起脸看着我。我也看着他,不知该说什么。道歉,是他撞的我,不道歉,看样子他又摔得挺重。我就直愣愣地看他,干站着。他慢慢爬起来,一瘸一拐走了。
下午快上课时,老师还没来。一个高三男生手里拎着根凳子板条,走进教室第一排,用板条指着大家,高声问道,谁是某某某,出来一趟。我看见外面站了几个高三的,手里都拎着板条,还有那个摔在地上的男生。他们叫的当然是我,又显然不认识,我没吱声。那男生又提高了声音,倒握着板条,像特种兵握匕首,一歪脖子,慢悠悠道,某某某你出来一趟,我数一二三。
他数完了,我没吭气,全班同学也没吭气。他转身对摔了跤的男生说,你进来,给我指指是哪一个。那男生扫了一眼,指了指后排的我。高三男生狠狠地迈着大步向我走来。我脑中一片空白,都不知该干点什么好,情急之下把同桌女生向外推了推,另只手抓住了书包带。
这时,迎站起来,拦在过道里,用双手挡住那男生的肩膀。男生愣了一下,迎说道,你是高三五班的某某某吧,我见过你,刘晓强是我哥。咱們到外面说去。男生怀疑地看着迎,迎冷笑了一下,不耐烦道,走——吧。说完,推了男生一把。男生不情愿走,一摇三晃地被迎推了出去。
他们说了什么我不知道。反正几个高三男生都散了。班主任在走廊里问迎,都快上课了怎么还在班级外面晃悠?迎满面春风地进了教室,婀娜多姿地坐回凳子。
七
转眼就冬天了。那年期末考得还不错,妈妈给了我二十五块钱,可以买一双仿耐克旅游鞋。注意,是仿的,而不是真的。那时,耐克鞋好像就那么几种,乳白色的真皮,大大胖胖的鞋舌头,鞋带很长,可以系成很夸张的蝴蝶结。一双真耐克鞋四五百块钱,一般人家大半年的工资,所以很少有人买。当然也有人买,要么是真有钱,要么是省吃俭用勒紧裤腰带攒钱买,我感觉在沈阳后者占大多数。
有一次,一对情侣到我家对门做客。对门是个画画的,所以经常有稀奇古怪的人出入。那对情侣就各穿一双耐克鞋,而且竟然把鞋子脱在了门外,简直有点像把金元宝扔在菜市场。我借着上下楼的机会偷偷观察了那两双耐克鞋,又白又大,有种说不出来的精致与柔软,在一堆各色鞋子中很出众,像个贵妇。而其他鞋子跟它一比,灰头土脸,平淡干瘪,黯然失色。
说到仿耐克鞋,就要说到五爱市场。沿着青年大街向南走,过了大西菜行十字路口,是我的小学。再向南走,到彩电塔下,那里是我的初中。向东走,就是五爱市场。那里,也几乎就是我记忆的边界。我不清楚五爱市场有多大,大概很大吧。早年外面有尖头铁栏杆,里头是一排排床子。床子上方有很高的架子,挂了密密的衣服裤子,以及各种要卖的东西。好点的床子是铁皮焊的,差点的是两垛砖上放一块水泥预制板,所有货物都摆在上面。再差的,就是在犄角旮旯地上铺上块布,也算一个摊位,要交钱的。
五爱市场是个充满传奇的地方,据说有的人光卖南方过来的牛仔裤,一年就赚了八十多万。可能是有根有据的吧,我曾亲眼看见过一个戴金链子的年轻小伙儿,高高站在床子上,从麻袋里扯出一捆牛仔裤,十五块钱一条,五分钟不到就被围得紧紧的大姑娘小媳妇们抢光了。女人们像饿了十年八年似的,都来不及挑,抢到哪条算哪条,下手稍有迟疑就没了。还有两个人因为抓到同一条裤子而破口大骂乃至于大打出手的。
可不知为什么,那时五爱市场明明火爆得要命,却只开半天,过了中午就一律收摊。我去买鞋是在一个冬天的早晨,空气又冷又干又坚硬,满是灰尘,直呛嗓子,所以不能深呼吸。天上是低低的灰色浓云,也不下雪,脚尖冻得生疼,指头不能弯曲,像胡萝卜一样红。
我早早就出门了,头一宿几乎没怎么睡。那双仿耐克鞋在心里已经盘算了很久,真的耐克鞋自然是想都不敢想,仿的也是好东西,穿出去很有面子。其实,毫不夸张地说,那个时候的人很少穿真东西,全身都是山寨货,但大家都这样,没人觉得有什么。而且,那个时候好像也没听说过李宁、安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