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单身狗的新年

祁又一

1

对中国人来说，一个月后的春节才是新年伊始，但阳历新年到了也得过。

尤其像狗子这样重回单身的人，整个12月有圣诞节有平安夜，弄得他很不适应，终于到了元旦，可以找哥们儿喝一杯了。

狗子二十岁出头拿到第一个角色的那部戏，王凯是公司派来的制片助理，在那部戏里，王凯护着他，替他在片场挨过台湾人的大嘴巴。这么多年过去，两人逢年过节总要喝一顿，交流交流近况，说说来年展望，有什么委屈借着酒劲哭一通。

最初几年他们都约在餐厅包间，主要是怕人认出狗子来;后来狗子没那么红了，两人也约过街边大排档;这些年王凯荣升冤大头影业的王总，开始讲究。今年挑了“丽都”附近一处新开业的酒吧，因为王凯在那里“存了一瓶好酒”。

“妈的，甭管多恶心，片子总算卖了，2019年总算过去了！希望2020年是个好年景！”王凯帮狗子再斟一杯，问他今年最大的成就是什么？

“我决定和戴戴离婚，已经搬出来一个月了。”

“离婚好呵，我们狗子哥终于自由了！”

王凯兴奋地和狗子碰杯，一饮而尽后意识到狗子脸色不对。

“……当然对萌萌不公平，但是你可以让孩子经常跟妈妈见面嘛——你让戴戴抓住把柄了？”王凯关切地问：“有没有证据？”

“不是那种事！”狗子推开王凯，他说：“我还是担心，她没有工作，真打官司法院肯定把孩子判给我，那她就什么都没有了。——有机会让你媳妇安慰安慰戴戴，劝她冷静一点。”

“明白，我觉得戴戴没问题，她离开了你还可以继续写小说嘛。——你呢，最近多带孩子在你们家小区转转，让街坊四邻都知道你是个好爸爸，方便以后法院取证。”

“取证？”

“对呵，萌萌还小，你们俩真离婚，法院会倾向于判给妈妈，除非你可以证明戴戴没有抚养能力——你呢，又跟孩子特别亲。你怎么证明自己跟孩子特别亲呵，就得让街坊四邻都看看，你是怎么天天放着工作不干陪孩子滑滑梯的。”

狗子想起之前的种种，尤其是萌萌天真无辜的样子，不由得傷感了。

“结婚这事太奇怪了，一眨眼我都变成中年人了。”

王凯哈哈笑着，说可不是吗，瞧瞧你丫那啤酒肚！说完意识到狗子是真伤心了，赶紧找补说：“你青春依旧，永远的偶像！”

他拿眼神示意狗子，往另一张桌上的两个女孩身上看，他说：“看见那俩女孩儿没有，从咱们一进来就盯着你看，你的人气不减当年。”

狗子也注意到了，两个女孩看上去也就20岁上下。

“打赌吗，她们见了我就会说‘狗子哥您好，我们从小就看着你的电影长大。——这不是废话吗，我演第一部戏的时候，她们俩还穿开裆裤呢，也就萌萌那么大。”

“你今天态度很消极呵，人家可能就是很单纯地喜欢你这种资深人民艺术家——哎她们过来了，赌今天的酒钱？”

“你丫要脸吗？不是说今天要喝你存的那瓶吗！”

两个女孩走到狗子和王凯跟前，怯怯地笑了，问能不能和狗子老师合个影？

王凯假意上去拦，说我们正谈正经事呢，等一下吧好吗？

狗子训斥王凯：“怎么跟人家说话呢，人家是影迷，又是女孩子，跟人家说话客气一点，衣食父母懂不懂？——没事，合影嘛，现在就来。”

王凯拿着姑娘的手机，左一张右一张拍完了。

长发女孩说：“谢谢您，我妈看见我跟您合影，一定特别高兴，她觉得您特逗！”

狗子假装没听见。

短发女孩拿出一个小本本，问狗子能不能给她签名，就写送给张伟。

狗子提笔写字：“送给张伟……你爸怎么给你起了个男孩名？”

短发女孩天真烂漫地一笑，说道：“张伟是我爸。”

按照惯例，这个时候王凯假意轰女孩走，狗子则拦住，说留下喝一杯嘛，然后王凯去买酒，这样四个人就算认识了。但是今天，王凯假意一轰，两个女孩就真的被轰走了。王凯急了，说狗子你干吗呢！怎么不按规矩来！

“我感觉很不好——老王，咱俩认识多少年了？”

“从第一部戏到现在，二十年了。”

“你们冤大头影业2020年开什么戏，能不能给我留一个有表演空间的角色，我要转型。”

“转什么型！你就是你，不要试图成为别人！”

“总之你给我留个角色，老路子也可以。”

“我看人没有分辨心，一向有啥说啥一视同仁。如果你要我建议，我会建议你先做调查研究，看看什么才是市场需要的。去年影视寒冬，谁日子都不好过，2020年还指不定出什么幺蛾子，没看湖北那边闹疫情的风言风语已经出来了？得迎接变化，现在的谐星跟你那时候的幽默已经不一样了，你得踏下心来钻研，咱们不能浮躁，嗯？”

“那我到底是转型不转型呢？”

“不能转，你就是你，但是你要有进步！别总想着赚钱——你别反驳我，我恰恰是因为没有分别心才跟你这么说的，你反驳我，就说明你心里装着名利了。你这样不行，做事要纯粹。”

“那我回家好好揣摩一下纯粹，你新戏给我留个角色，嗯？”

“角色都是小事，你先把状态调整好，切记要纯粹！——服务员，一样的再来两杯。”

“你悠着点儿，今天我结账。”

“就是你结账呵，你打赌都输了。”

王凯说完，一饮而尽。

2

说归说，闹归闹，狗子还是想争夺萌萌的抚养权。他以前算不算一个好爸爸呢？应该说还称职，至少女儿跟他关系好，喜欢跟他玩。但是具体于女儿的生活日常就不行了，都是保姆谢阿姨和戴戴在管，有时候戴戴以经纪人身份跟他出差，萌萌就交给同小区的姥姥姥爷带，总之狗子没操心过。有时候出去拍戏一走好几个月，回来女儿就断奶了，或者回来女儿就上幼儿园了，这种事狗子之前都没有放在心上，觉得是天经地义的，男女分工不同嘛。如今单独跟萌萌相处，知道带孩子辛苦了，戴戴这些年不容易。

他最近没有工作，每周回小区两三天陪孩子玩，就算出去逛公园，回来了也要在小区里转两圈。狗子是天生的演员，博同情他会，三下两下便成为小区内众多婆婆、姥姥、阿姨们口中“别人家的爸爸”。

这天，他正拉着萌萌的小手在左邻右舍面前秀父爱，谢阿姨来了，接孩子去姥姥家吃晚饭。狗子问她，戴戴回来没有？谢阿姨说下午就回来了，一直在电脑前面写东西，好像是搞什么创作呢。

狗子问：“她怎么又写上了？”

谢阿姨说：“我也不懂，好像是能赚钱的事，说是有人要买她以前哪本书的版权。”

临走，萌萌问狗子：“爸爸，你要不要去姥姥家一起吃饭？”

狗子说他就不去了，嘱咐孩子听妈妈和谢阿姨的话。然后在左邻右舍的赞叹声中，目送萌萌和谢阿姨离去。

萌萌一边走一边问谢阿姨：“爸爸为什么不去姥姥家吃饭？”

谢阿姨直言相告：“你爸爸跟姥姥吵架了。”

3

狗子搬走以后，戴戴把房锁换了，他家亲属的微信群也退了，行为方式跟她这个人的脾气很像——你不能跟她生气，一旦你跟她生气，她必须确保用更猛烈的情绪将你压倒。你搬走是吧，那我就换门锁，你再也别回来。戴戴这种脾气可爱起来很可爱，气人起来很气人，狗子觉得也合理，以前他就是因为戴戴这种直来直去的性格才爱她的。可惜他们俩都太不成熟，两个不成熟的人结什么婚呢，结婚就不要生小孩，两个大小孩带一个小小孩过日子，一吵架就把小朋友吓哭，这不是造孽么。

狗子按了门铃，戴戴开门发现是他，问他要干嘛。

“我来收收尾，拿几件东西。”

戴戴放狗子进来，嘴里不依不饶地说：“以后去别人家串门，记得提前打招呼。”

她穿着睡衣，径直走回书桌继续工作，狗子一边收拾东西一边偷偷瞧戴戴，凑到跟前，站在戴戴身后看着她敲键盘，修长的脖颈，骨头一节一节地凸起，每一节他都熟悉。

“你写什么呢？”

“管得着么！”

“又开始搞创作啦，怎么着，为了单身生活做准备呵？”

狗子正准备跟戴戴开开玩笑，却发现戴戴无声地抽泣起来，狗子告诫自己，千万不要心软，他说：“事情闹到这样，咱们好聚好散，只要萌萌跟我过，我可以考虑净身出户……”

戴戴眼泪啪嗒啪嗒掉下来，狗子熬不住了，走过去扶住戴戴的肩膀。戴戴推开狗子让他滚，自己跑到厕所去洗脸。狗子本想追去厕所安慰戴戴，却被她书桌上的一份合同吸引了，是一份“出讓小说版权合同”。

戴戴在厕所里喊：“狗子我告诉你，萌萌肯定归我，孩子需要母亲！”

狗子一边翻看合同一边反唇相讥：“孩子也需要父亲呵！我的意思是，咱家这点儿产业和孩子，你选一个，你不能两边都要呵。”

“什么叫我两边都要？婚内财产一人一半，这是法律规定——而且我提醒你，郊区那套房我可还没主张呢。”

“那套房子是我婚前买的！”

“是婚后才过的户。”

“你要是这么算计就没意思了呵，咱们那点儿积蓄不是共同财产吧，那是我婚前赚的吧？咱们婚内就没攒过钱。再说了，你小说版权卖了就有钱了，干吗还找我要呵？”

戴戴洗漱完毕从厕所出来，看见狗子手里拿着她的合同，冲过来抢走。

“你翻我东西！流氓呵你？”

“我这不是流氓，”狗子得意地说，“我这是因地制宜，视对手情况调整不同战略，你既然这么会算计，我也得放聪明点，是不是？”

戴戴抱着自己胳膊，看着狗子笑，她说：“你既然这么聪明，刚才偷看我的合同，看细节了吗？”

“看了一些重点，比如金额。”

“那你有没有注意到，那版权合同我还没签字呢？”戴戴摇着手里的合同，直接撕了，她说：“我没签字，这就是一张纸，咱俩离婚手续办完前，我不会在任何买卖合同上签字的。”

戴戴把撕碎的合同扔狗子脸上，笑嘻嘻地说：“你这个聪明人还得进步呵。”

狗子像欣赏一件艺术品一样地欣赏着戴戴，觉得她真是又好看又聪明，撒泼耍赖的样子尤其可爱。他凑过去想抱戴戴，被她推开，一边把狗子往外撵一边说：“我奉劝你不要跟我争萌萌，真闹到上法庭对你没好处。”

“我先走了，咱们下回再聊。”

戴戴笑吟吟地看着狗子穿大衣，忽然冒出一个不知道哪里来的金句：“人们不满足于自己的财产，却都满足于自己的智商。”

狗子站到门外，转身对戴戴说：“我真觉得你应该把这句记下来，对你写作有好处。”

“以后你别来了，我不喜欢有外人翻我东西。”

戴戴把门关上了。

真正动人的不是男女之情，就是很原始的那种人和人的交流，有时候他们假装自己在意性或者在意钱，其实不是的，他们在意的是那种人与人之间的较量。狗子所遇到过的异性里，只有在戴戴身上他常能嗅到这层意思。

那天下电梯的时候，狗子想：也挺好，如果萌萌跟着妈妈过，长大了像妈妈。

4

其实好多人对婚姻不满，不是对另一半不满，是对自己不满，只不过这种不满假借愤怒向外表达了。

问大家一个问题：愤怒是什么？——愤怒，就是是给自己的无能为力找个出口呗。

狗子这个人，二十出头的时候作为喜剧明星红过，后来江河日下，并没有如预期那样一直红下去。三十二岁时，跟当时初出茅庐的青年编剧戴戴结婚。别人结婚都是夫唱妇随共同进步，他们家不是，写作太苦了，结婚以后狗子想自己媳妇就别爬格子了，跟种庄稼似的，今儿八百明儿一千，后天一不高兴全删了，辛辛苦苦写完了还有一帮导演制片演员资方唠叨，一人一主意，谁的主意都不能忽视——真不是正经人干的营生。狗子身为演艺行业前辈，见到戴戴这样一位初出茅庐的弱女子，甫一入行就选了最不该选的一条路来走，一心想要趁着别的前辈下手之前，赶紧把她率先拯救了。及至与戴戴相处了，发现人家也不是非要靠写作平地抠饼，就是喜欢，加上年幼无知家教比较宽裕，这才被狗子着了道。婚后，在戴戴的经纪之下，狗子的演艺事业出现了大踏步的后退，基本等于歇业在家了。二老反复跟狗子强调，该是你的就是你的，不是你的争也争不来，最重要的是我女儿生活幸福，我们对你的期望主要也在家庭方面。演员这个职业很被动，风往哪边吹人就往哪边飘，尤其戴戴怀孕之后，两人一商量，生吧，这样就有了萌萌。在狗子觉得不对劲，想要跟戴戴分开之前，他们已经磕磕绊绊过了7年了——你说幸福吗？除了为点儿鸡毛蒜皮的小事吵架拌嘴之外，确实无忧无虑，但无忧无虑就是幸福吗？狗子怎么想怎么觉得不对，2020年春节过完他就40岁了呀。

表面上来说，当然会有许多磕磕碰碰，拌嘴吵架撒泼打滚扬言要你死我活之类的，但本质上，狗子觉得不对劲了，戴戴再按照以前那个程度提出离婚——狗子说好呵，那离吧。这样就傻了，不离还不行了。

以上一套说法听着不错，真正实施起来就相当简陋。比如搬出来去哪儿住的问题吧，狗子搬出来的时候身上没多少现金，丽都这一带房租又太贵，看来看去找了一老旧小区的二楼，一层单元门永远没灯泡的那种。从他单身宿舍朝北的窗户——如果天气好的话，可以借由反光看到他家那曾经高贵的阳台。其实阳台还是那个阳台，就是跟他没啥关系了。

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狗子安慰自己，一切都是暂时的，咱就当是厚积薄发，为了向实力派中年演员转型，这是多么难得的，与居委会大爷大妈们体验生活的经历！艺术不就是要这样，从生活中来，到生活中去……

这天，他端着外卖麻辣烫，正在对热播电视喜剧《越来越乐》做业务学习——该剧由当红相声（还是脱口秀）演员乐老板出演，是国内首部由90后演员挑大梁的喜剧大戏……片头音乐刚刚走完，门口传来敲门声。开门一看，是狗子妈，手里拎着一口袋生鲜蔬菜。

狗子惊叹：“你怎么来了？”

狗子妈憨憨地笑着：“我正好路过，想起你新租的房子在附近，上来看看，给你做顿饭。”

“你怎么不提前打個电话，我要是不在家呢？”

“母子连心，你这不是在家吗。”

狗子妈说着便挤了进来，进屋上下打量，说儿子你这样不行呵，还不如搬回去和我住。

“你来怎么不跟我打招呼呢，”狗子埋怨妈妈，他说：“我要是正在忙呢？”

狗子妈假意骂他：“呸！别装了，你能忙什么！”

说着话，狗子妈已经进了厨房。继而问案板在哪里，菜刀在哪里，你厨房里为什么没有酱油……狗子拦在厨房门口，苦口婆心地劝妈妈：“您能不能消停一会儿，这是我租的房子，平时就我一人，不开火。”

狗子妈更着急了，指着他手里的外卖麻辣烫：“这孩子，天天吃外卖，身体怎么受得了！”

狗子将麻辣烫扔进垃圾桶，他说：“咱们出去吃，这儿离望京近，我带你去吃韩餐——你先把菜刀放下，有事好商量！——韩餐不行，日料怎么样？”

狗子妈痛道：“你这孩子真让人寒心，我大老远给你买的菜，你怎么不领情呢！”

狗子说你这样就没劲了，没得商量，非要撕破脸是吧！他指斥母亲：“你说，是不是又失恋了！”

狗子妈颓了，扔下菜刀，说她想吃广东茶餐厅。

5

实话讲，这也算丽都一带比较拿得出手的广式茶餐厅了，也算是狗子力所能及了——狗子妈在餐厅里当众哭泣，周围的人纷纷侧目，这让狗子怎么办呢？他悲天悯人地看着妈妈哭，尽力做出没事的表情让周围的食客和服务员放松。

“我这辈子都毁在男人身上了！要不是怀了你，谁会和你爸那种人结婚，我当时一点都不想要孩子。”

“好了妈妈我知道了，我是个意外，我和我爸联手毁了你的人生……”狗子把面巾纸塞进妈妈手里，他声音轻柔地安抚着：“别哭了，这么多人看着呢。”

“让他们看去，我想哭就哭，谁也管不着！”

“但是你这样不好看呵，”狗子劝道，“你想想，你这么一哭，妆都花了。”

这样一说，狗子妈收敛起情绪，强打着精神开始补妆。补妆这件事，对女人来说和短暂禅定差不多，都得到了一个与自我心灵对话的机会，有助于重新梳理价值观。随着粉扑上下挥动，狗子妈的表情渐次坚毅起来。

“你离婚的事情，谈得怎么样了？”

“钱还好说，戴戴主张抚养权。我问过律师了，萌萌现在四岁，法院会倾向判给母亲。”

“事业也不行了，现在又婚姻不幸，你混成这个样子，让妈妈很失望呵。”狗子妈收起化妆品，重新回到了得体的样子，她说：“都怪爸爸和妈妈的婚姻没有走到尽头，没能给你树立一个好的榜样。”

“别说我了，你混得也不怎么样。”

狗子妈凑近狗子，低声说：“你听我讲，抚养权不是关键，财产分割协议才是……”

狗子推开母亲，斥责道：“妈！这个事我自己处理好吧！”

“你自己处理？当初你们结婚我就不同意！我劝过你，就算结婚也不要跟她家住在同一个小区里，不要让他们觉得你是个上门女婿！你跟人家一家三口住得那么近，孩子人家帮着带，数落你什么你都得听着，现在好了吧，吵翻了吧！”

狗子感到心底一团情绪升起，他想到这是丽都地区最好的港式茶餐厅，以后还要来这里吃饭，就动用演员功底把这股情绪压下去了。不但压了下去，还挤出点笑容屏蔽了左右的服务员，小声问母亲：“你今天到底来干吗的，诉苦还是挖苦？我现在整个人就是杯黑咖啡，你要是为我好，就给我添点儿糖行吗。”

狗子妈忽然明白了，不仅是自己，儿子这个时候也需要安慰。她给狗子的热鸳鸯里加了三勺糖，拍拍他的手，说妈妈明白了，妈妈懂你。

狗子问母亲：“您刚才所谓大老远买的菜，就是楼下菜市场减价处理的吧？”

狗子妈哈哈一笑说：“这重要吗，这不重要！难得咱们母子两个聚聚，来拍个照。”

“妈！我不想拍照！”

“为什么不拍，你长这么好看，还不是因为妈妈！长得好看就要多拍！”

“你能不能有点儿自知之明——我长得不好看，我不爱自拍！”

“你不爱自拍，我爱呵，你就当陪陪我呗。”

“妈，这是整个丽都地区最好的港式茶餐厅，以后我还要在这片儿混，今天咱们能不能——就不自拍了？”

“爱拍不拍，谁愿意跟你一起拍似的，”狗子妈坐回去，举起手机对着自己，做出了一个非常雍容华贵的姿态，像拍艺术照似的用两根手指托起下巴，眼神迷离地露出侧脸。讲真话，狗子妈确实好看，在她这个年纪的女同志里算是出类拔萃了，就她这样的太太，你说她是奔驰下来的可以，说她是红旗里下来的也没有问题呀。红旗下的妞儿，那一代人带着一股贵气。但是狗子好死不死，看母亲露出那种贵小姐落难的雍容华贵搞自拍，他心生嫉妒，非要对母亲实施报复——

“妈，我必须提醒您，在您这个年纪，不自拍是一种美德！”

听到这一句，狗子妈先是愣了一愣，继而扔下手机黯然神伤起来，狗子自顾自吃了几口虾饺抬眼一看，狗子妈哭了！这回不是假的，是真的哭了，狗子妈这样得体的一位老太太在丽都地区最好的港式茶餐厅默默饮泣，对面的儿子视若无睹，任由母亲放声痛哭，这种卑劣行径是可忍孰不可忍！周围有食客看不下去了，隔着餐桌谴责狗子。

“我注意你半天了，怎么跟你妈说话呢？我最瞧不起不孝顺的人！”

狗子瞧那食客不是熟人，脑袋大脖子粗，便啐道：“吃你的饭，少管别人家闲事！”

“我看不过去就要管！”

“你管管看呵傻逼，过来呵！”

食客站起来，走到狗子跟前，此人至少比狗子高出一头。

“你再说一遍试试？”

“傻逼！”

食客和狗子打起来，餐厅乱作一团。

那天稍晚，狗子被揍成乌眼青，坐在马路牙子上仰望星空。狗子妈坐在狗子旁边，雍容华贵的给自己补完妆，再次把手机举起来要求合影。

“妈，我都这样了，就别拍了吧？”

“小伙子就应该打打架，帅的，来拍一张。”

这张照片是他們母子一月中旬在丽都地区最好的茶餐厅的后厨的门外拍的，后来成为了狗子妈的屏保。

“不管怎么说，我是你妈妈，妈妈不会害你的。”

“我知道，至少你不是故意的。”

6

这天办完正式的离婚手续，狗子和戴戴臊眉耷眼地从民政局出来，两人当街分离婚证。

“这是你的，离婚证、离婚协议原件、复印件、结婚证……”

“都离婚了，还要结婚证干吗？”

“不知道，跟离婚证放一起吧。”

结婚证掉地上了，照片上的两人笑得很幸福。狗子捡起结婚证递给戴戴，提议拥抱一下。戴戴冷笑一声，说没有这个必要。

“要不握个手？”

“你傻不傻呵！”

“钱你没少拿，萌萌跟你过了，我这诚意够可以了吧。”

“狗子，你给我记住，我一辈子都恨你。”

说完戴戴像个装了电动马达的棉花糖一样，踩着高跟鞋，嘎达嘎达走到马路对面，钻进她的车里走了。狗子的车停在马路这边，他看着戴戴离去，才发动车子，行驶上路。

此时是一月中旬，离春节还有不到半个月，路上的车尚未见少，三环路还是车流如注。狗子听着收音机，一步一步往前挪，一扭头，发现戴戴的车就在旁边一个车位堵着。狗子摇下车窗冲戴戴打招呼，戴戴看见他，目视前方，把墨镜戴上了。两辆车就这样并排往前挪，期间谁也不看谁，20分钟后驶出拥挤路段，两辆车分道扬镳，驶向不同方向。

7

搬家是个有趣的事，换了个地方睡觉只是身体搬家，精神上的搬家从拆箱子开始。衣服和日用品各归其位也就罢了，收拾CD、DVD、书和各类收藏的时候，那真是关于人生的一次洗礼。比如狗子发现自己有一整箱CD都是死亡金属，这类音乐陪伴了他整个青春期，那天拆箱子的时候放了一张来听，吉他噪音墙轰然响起，第二天他就把这箱CD抱去相熟的唱片店卖掉了。

狗子对着镜子审视自己，腹部的赘肉还不算太明显，但是上肢肌肉不如以前，他看着脸上的鱼尾纹，决定过几天去剪个时髦点儿的新发型。以前他没怎么在网上买过东西，日常用品都是戴戴在采购。这天他想买洗发水沐浴液，一不小心点进了计生用品区，可谓大开眼界，没想到这些令人羞羞的东西动动手指就送货上门了，他在下单面巾纸、洁厕灵、烧水壶、方便面之余，也给自己买了几件男用自慰工具，单身了么，要做到未雨绸缪。

世界一直在变，不变的唯有变化本身。变化就像筛子，不断淘汰那些躺在舒适区里的人。离婚是一场人生冒险的开始。狗子想，也不错呀，世界重新变成冒险乐园了，他环视收拾完毕的新家，开始翻手机通讯录，给各种可能的女人发微信，问她们谁晚上有空出来喝一杯。讲起来尴尬，这些所谓的已知目标大部分有小十年没见过了，翻一翻人家的朋友圈，有的人孩子比萌萌岁数都大;还有几个信佛的，说出来坐坐可以，咱们别喝酒了喝茶吧，我给你普及一下佛法。那天晚上，狗子看着电视睡着了，醒来发现有一个叫晓燕的女孩回微信说：“今天不行了，明天可以。”

这个晓燕，狗子翻了一下他们的聊天记录才想起来是谁。有一年狗子帮朋友忙，去客串一个两天戏份的小角色。在化妆间候场的时候，他目睹了那个叫晓燕的小化妆师被化妆老大骂，具体原因忘了，就是那种新手犯的低级错误。化妆老大骂完走人，化妆间只剩下他俩。狗子看那姑娘快要哭了，有意鼓励她，让她过来给自己补妆。吸完油扑完粉，狗子讲了几句笑话做了个鬼脸，把小姑娘逗乐了，两人加完微信，狗子问她，晓燕是你的真名？那小姑娘掀开上衣领子，露出胸口纹着的两只燕子，她说：“对，晓燕是我的真名。”那两天狗子在片场或是化妆间，时不时地逗晓燕几句，晓燕鞍前马后地围着狗子转，俨然兼差了狗子的演员助理，化妆组的老大也就对晓燕客气了一点，至少当着狗子的面没再骂过人。

8

狗子带晓燕去吃饭，菜单给晓燕让她随便点，这个晓燕可能是饿了，点了许多吃的。狗子听她这么点菜，问她真能吃完吗？晓燕撒娇说今天在家闷了一天，什么也没吃，好饿的！狗子哈哈一笑，觉得这女孩挺天真，点菜时那副犹豫不决什么都想尝一口的样子，看着跟萌萌进了冰激凌店差不多。

等服务员拿着菜单下去了，两人互相看着，狗子忽然发现他其实不认识这女孩，那年加完微信两人没说过话，晓燕倒是经常去他朋友圈点赞，狗子连人家18还是28都不知道，尝试着讲了个关于天气的笑话，对方很配合地笑了一会儿，然后就不知道该说什么了。晓燕问狗子哥怎么忽然想起约她出来玩，狗子实言相告，说自己离婚了。

“哦，怪不得！是不是搞婚外情被老婆发现了？”

“只是感情不和，我们在一起这些年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断断续续的。”

“我就没想过要结婚，”晓燕说，“这辈子都不想，两人高兴就在一块儿，不高兴就分开，结婚干嘛呵。”

“那是因为你还年轻，”狗子说完这话，意识到自己这么讲很没有情趣，弄得跟教育小朋友似的，他说：“抱歉呵，我很久没跟异性单独约会了，算算得有多少年了——天呵，整整八年！整整八年没跟工作关系之外的女人单独相处过，什么事儿呵这是，舌头都不利索了。”

这时候有服务员端着菜经过他们，晓燕眼睛都直了，指着服务员手里的东西说：“那个看着也很好吃，我要吃，咱们能加一份那个吗？”

狗子被晓燕逗乐了，这简直就是小朋友要糖果呵。后来菜上齐，摆了满满一大桌，两人酒足饭饱，晓燕问他然后玩什么去？

狗子说：“我不知道呵，看你喜欢干吗？”

“是你喊我出来陪你约会的，你就一点想法也没有？”

狗子盯着晓燕的眼睛看了一会儿，像揣测距离似的，他说：“想法有呵，要不去我家，开瓶红酒，我给你放私人版本的《缘分天空》（狗子年轻时的成名作），是导演专门给我刻的DVD。”

晓燕在椅子上扭了扭身子，她说：“今天不去你家，我今天大姨妈。”

狗子眉头一皱，心说大姨妈还出来约会，这不是瞎耽误工夫么。

晓燕见狗子沉默了，噗嗤一声笑出声来，她说：“狗子哥你这样不行呵，你得取悦我呀，我要出去玩。”

他思考了一下，之前跟那谁以及那谁谁谈事的时候，去过的那些酒吧里面偶尔有情调浪漫的，便建议去故宫附近散散步，那边有个酒吧的天台可以看到角楼。晓燕摇摇头，说散步没意思，要不咱们去蹦迪吧！

“我不喜欢跳舞。”

“我喜欢呀！”

9

蹦迪可以说是狗子最不喜欢的娱乐项目之一，他觉得蹦迪不能算跳舞，而且太吵了。但是实际去了以后，情况也还可以，尤其是两个人合力把彼此灌醉以后，狗子像个俄罗斯套娃似的扭动身体，晓燕则疯狂甩头，至少不用费力聊天了。跳了大概半个小时，狗子去上厕所，回来的时候远远看到一个小伙子正围着晓燕热舞，他感到无所适从，便出去透气。

走出迪厅大门，一摸身上，没烟了，左右没有别人，只好问高大威猛的安保人员“有烟吗”，那安保人员长得跟相扑选手似的，脑袋不动，眼珠子朝狗子动了动便重新目视前方了。

当时狗子也喝了不少已经犯晕，他从别的烟民那里要到烟，抽完回身进去，经过这位相扑选手时，存心拿人家开玩笑。

“我要到烟了，你来一根吗？”狗子哈哈笑着，“你好酷呵，是不是每天晚上都有女孩跟你搭讪呵？你是不是常年在这地方工作，把耳朵弄聋了？没关系我先进去了，你继续站着吧。”

安保人员这回连眼珠子都不动，跟个雕像似的杵在他的岗位上，看来工资不低。

狗子回到迪厅，凑到晓燕身边，跟她尬舞。当时晓燕身边围拢的小伙子已经增加到两名，晓燕玩得正高兴，而狗子的尬舞真的就是尬舞，无法融入三个年轻人的节奏。两个小伙子看着他觉得可笑，狗子也自觉没趣，便找了个机会凑到晓燕耳边，问她玩够没有，想不想走。晓燕不愿意，想多玩一会儿。

“要不你接着玩，自己打车回家，我先走了呵。”

“哎呀，真扫兴！”晓燕拉住他，噘着嘴撒娇说：“那行吧，咱们走吧。”

晓燕和狗子这一走，两個小伙子不乐意了，跟着他们追了出来。一边追一边喊，说着什么急啊，再跳一会儿。晓燕跟他们说下回吧，今天先这样了。说着话，就到了迪厅门口，狗子这才看清楚，两小伙子都挺精神的，一个黄头发一个扎头巾，都穿着宽大的运动衫，像两个随时会蹲在地上开始托马斯全旋的嘻哈歌手。两个人都表现得很友好，扎头巾那位还抢前一步来跟狗子握手，恭维他，说他刚刚认出来——“你是那位喜剧演员！”扎头巾的小伙子兴奋地握着狗子的手，说他小时候看过狗子演戏。黄头发那位帮晓燕点烟，问她是不是在跟这个老哥约会？晓燕吐出一口烟，说算是吧。

“今天挺高兴，下回再一起玩，”说完狗子冲晓燕招招手，示意她赶紧走，他说：“跟你的新朋友说再见。”

扎头巾的小伙子不干了，说这刚几点呵，我们跟这妹妹挺投缘的，你说走就走？

黄头发的小伙子扶住晓燕的腰，小声说：“跟这老逼有什么可玩的，你跟我们俩再混会儿呗，让他先走。”

晓燕扒拉开黄毛：“放开我，再晚打不到车了。”

黄毛笑着说没事，你住哪儿，我们送你回去。

狗子生气了：“放开她！那是我的妞儿！”

扎头巾的小伙子挡在狗子面前，从裤兜里掏出一支钢拳套，展示给他看。

“我听说你们当演员的，都特别怕脸上挂花？我没有要欺负你的意思呵，就是看你这种老逼人五人六的，带个妞儿出门显得你牛逼是吧？你的核桃呢？手串呢？保温杯是不是在车里放着呢？舞都不会跳，来这儿消费什么呵，显得你有钱是吗？我今天要是打你呢，显得我欺负你;我要是不打你呢，又太便宜你这种老逼了。”

狗子心里慌，想了想，自己不但很久没出来跟异性约会，也很久没有打过架了，以前上大学的时候倒是练过几天拳击，这会儿早就忘干净了。

狗子长出了一口气，告诫自己镇静，他对眼前的小伙子说：“你少假装流氓，我也年轻过，装什么愣头青呵！”

扎头巾的小伙子没被狗子的演技吓住，他把拳套戴上了。

“你那会儿的愣头青可能是装的，所以你现在人到中年是这操性。我跟你不一样，至少我到你这岁数的时候，不想跟你一样。”

这样一说，狗子傻了，当着晓燕的面他不想服软，真打又打不过，更何况对方还带着钢拳套，要是脸上或者肚子上挨一下可就麻烦了。正在此时，那个长得像相扑选手的安保人员出面了，问他们在干嘛，有没有问题？两个小伙子都说没问题，安保人员看到扎头巾的小伙子手上戴着拳套，便说：“麻烦您摘下来，要是还想入场，这个我要暂时保管。”

这一下等于是帮狗子解了围，晓燕挽住他的胳膊，两个人赶紧走了。

其实这两人早已喝多了，在出租车后座上，晓燕扎进狗子怀里，说你刚才挺猛呵。

“我猛了吗？”

“挺猛的，你一点没怕？”

狗子心说，怎么可能没怕，没怕是你看不出来而已。

这天晓燕带狗子回她家，开门的时候狗子还好奇呢，说你不是大姨妈吗？晓燕说那是骗你的，哪儿有大姨妈还出来约会的。两人一进门，灯还没开两人就吻在一起，狗子脱衣服的时候被地毯绊倒，两人顺遂因缘在客厅地毯上打起滚来，正激烈着，忽然灯开了，是晓燕的室友出来上厕所。看到他们赶紧又把灯关了，说抱歉呵你们继续。室友说继续，晓燕就真的要继续，狗子拦住她，说还是去你房间吧，进了屋两人滚上床，忽然一个黑影跳到狗子背上，狗子尖叫一声，四处一看才知道，原来是晓燕养的黑猫。

当晚狗子离开的时候，关门道别的一刹那，他心满意足之余又觉得如释重负。艳遇固然令人鼓舞，要说累也真够累的，这会儿回家估计连牙都不想刷了，就想赶紧倒头睡去。坐在回家的出租车上，狗子看了一眼表，已经早晨4点了，他算了一下时间——昨天晚上6点出门吃完饭，到现在已经折腾了十个小时，这叫约会么，这比熬大夜还辛苦呵。

10

脱口秀演员乐老板原先是干金融的，因为业余喜欢上台讲笑话，讲了几年以后居然火了，从小场地换到大场地，后来干脆辞职，自己经营起脱口秀俱乐部来。这两年乐老板的粉丝越来越多，资方普遍认为他是个有价值的IP，陆续有影视剧找他出演，之前电视台热播的那部《越来越乐》是王凯一朋友参与投资的。有一回吃饭，乐老板听说王凯认识狗子，说自己是狗子哥的粉丝，好几段经典台词他都会背。王凯说那好呵，赶明儿让他去你那儿客串说两出呗？一开始乐老板还不好意思，说我们这么小的庙，人家狗子哥能愿意来吗？王凯大包大揽，说他不来也得来，我说话好使。就这样，乐老板报了一个不错的价，想请狗子来客串说几场试试。狗子一开始想拒绝，他没演过脱口秀，心里没底，听王凯讲了报价，心里一算账又觉得可以。单场演出价格确实不高，但如果每周说两三天，那就是一份稳定收入，至少赡养费和房租够了。于是，狗子主动提出，正式上台演第一场之前，最好先去乐老板的脱口秀俱乐部走走场，大家彼此熟悉一下。

乐老板自己是个90后，手下的几个合伙人也都是90后，比狗子至少年轻十岁以上。大家见面客气过了，诸位合伙人和乐老板便三三两两坐下来，听狗子上台讲段子。本来狗子不紧张，说了五分钟只有乐老板一个人笑，乐完了还使劲鼓掌，这么一来他就紧张了，硬着头皮演完二十分钟，乐老板起立鼓掌。狗子下台来，觉得很抱歉，说他没演过脱口秀，让各位见笑了。乐老板使劲捧他，说您这个水平的老前辈，能愿意来我们这小剧场演脱口秀，是我们的荣幸，您屈尊了！

“说句那什么的话，我感谢时局，没有现如今这影视寒冬，上哪儿见您这大活人去？您这属于降维打击。”

乐老板看上去是真心的，他压低声音，问狗子合同找谁签？

狗子说你们拟一份，我签就行。

“那多不合适，合同这类杂事别让您费心，还是找您经纪人吧。”

“我经纪人最近刚离婚，不方便。”

乐老板一拍脑门，恍然大悟：“哦对我知道她，戴戴老师！你们真的很配，狗带组合，横扫娱乐圈。”

狗子尴尬地笑了，他说：“狗带组合这名字我们自己开玩笑说还行，外人说就显得像骂人了。”

“对不起狗子哥！您瞧我不是你们影视界的人，我说错话了。”

乐老板亲自送狗子往外走，临上车，狗子问他：“你觉得今天我这些笑话还行吗，有没有进步空间？”

乐老板连说特别棒，他特别喜欢。狗子让他说实话。

“现场观众都喜欢三俗的，涉及隐私的自嘲特别叫好，您要是不介意，聊聊爱情呵、男女关系呵、离婚呵什么的……”

狗子说他明白了。

11

之后的几天，狗子天天在家里想段子，对着镜子演，有时候也录下来看回放。演出定在周六晚上，周五这天，戴戴忽然打来电话，说这周六阿姨休息，她得去郊区开创作会，让狗子周六也就是明天去接孩子。

狗子说不行呵，他明天有事。

戴戴说必须明天接，周日已经给萌萌安排了舞蹈班。

“你要不就明天来，要不就下周再说吧。”

狗子生气了，他说：“之前是你说的，让我每周日接孩子，你怎么说改就改呢。”

“你就说你这周六能不能接孩子吧，不能以后也别来了！”

“戴戴，咱俩离婚协议是怎么写的，你能不能有点儿契约精神？”

戴戴把电话挂了。狗子再拨过去，对方忙，发微信，戴戴把他屏蔽了。

狗子面对此情此景，一点脾气没有，他给自己倒了点儿红酒，一边喝一边想：跟她离婚真是太对了，不离婚就得被她这大小姐气死。喝着酒，觉得闷，想着要不找晓燕出来混会儿？拿出手机正要发微信，又想到晓燕同学的音容笑貌，她撒起娇来的样子跟萌萌一样，感觉不是很好，手机又放下了。他不年轻了，折腾一回长达十小时的约会对他来说等于燃烧生命。珍惜生命，远离年轻女孩，这应该是每一个中老年男子应有的觉悟。忽然一个念头像小白兔一样蹦到狗子面前：之前逛淘宝时买的自慰用具还没拆开呢，要不然试试？

怀着忐忑又好奇的心情，狗子拉上窗帘锁好门，研究过说明书之后，兴致勃勃地试用了一下，结果大失所望。这什么玩意！什么高仿真堪比真人！骗骗处男还可以！狗子气愤地冲出房门，将用了一次的自慰用具扔进垃圾桶。

回到屋里继续喝酒，觉得不对劲，这让物業的清洁工看见了不合适，狗子在睡衣外面套上羽绒服，拿上车钥匙，下楼去掏垃圾桶，抱着那堆高仿真的宝贝，冒着酒驾的风险开车出门。冬夜的北京清冷萧瑟，路灯一盏一盏划过，狗子像个贼似的，在北京夜色中游荡。他来到某公园门口，停车在公园大门等了十分钟，确定附近既没有摄像头也没有行人。便蒙着脸，蹑手蹑脚地将这包垃圾扔进公园门口的垃圾桶里。

开车回家的路上，狗子觉得自己真是又可悲有可笑，第二天早晨起来，负责这片的环卫工人将会见到这堆用过一次的垃圾。人家会是什么表情呢？想想真是太抱歉了。

12

再有几天该春运返乡了，南方的疫情却越来越严重，各种传言甚嚣尘上。2020年伊始开局惨淡，环球同此凉热，与狗子的心境映衬上了。

周六这天一早，狗子开车来接孩子，小区实行封闭管理了，没有业主通行证不让进。狗子反复解释，说他是来接孩子的，他上个月还住在这儿，难道你们几个都不认识我了吗？保安同志们也为难，说我们知道您，但是您现在不住这儿了，没有业主通行证外人一律不许进。

“要不您给业主打个电话，让人家来接您一趟？”

狗子没办法，挪车让开大门口，给戴戴打电话，还是屏蔽状态。

他又给保姆打电话。

“谢阿姨，我来接孩子了，保安拦着不让进，你跟保安说一声。”

谢阿姨说：“你别进来，我把孩子送出去。”

小区门口没有停车位，狗子的车暂时停在路边有点影响交通，来往车辆都很小心地慢慢错车。等了半天谢阿姨也不出来，狗子打电话问，谢阿姨反问他催什么催，正在给孩子穿衣服，马上就下来了。狗子不敢得罪谢阿姨，他现在见女儿必须通过她。等待期间，狗子想起车上没有零食，便跑到街边小卖部去买了棒棒糖和矿泉水，回来发现谢阿姨带着孩子在车边等着。

“你干吗去了！”

狗子把刚买的棒棒糖塞给女儿。

“她妈妈不让她吃棒棒糖，不健康。”

狗子赔着笑脸，说下不为例，问谢阿姨今天晚上能不能回来？

“不能，你明天早晨送回来吧。”

“可是我今天晚上有事。”

“我也有事，我休假到明天早晨，”谢阿姨拍拍萌萌的小脑袋，她说：“今天跟爸爸好好玩，晚上住爸爸家。”

“我要跟妈妈睡！”

狗子蹲下哄孩子：“妈妈出差，今天跟爸爸睡吧。”

“那我跟阿姨睡也行。”

“今天阿姨休假，你跟爸爸住一天，明天一早就见到阿姨了。”

女儿从小到大几乎没跟狗子单独睡过觉，她不干了，说不愿意。狗子给萌萌把糖纸包了，塞棒棒糖给她，谢阿姨趁孩子不注意，赶紧跑了。

狗子先带女儿玩了一整天，到晚上吃晚饭，他劝女儿吃青菜的时候说：“乖女儿把这口青菜吃了，晚上爸爸带你去个超级好玩的地方。”

“什么地方？”

“爸爸演出的地方！爸爸今天表演脱口秀，你表现得好，我就带你去看，怎么样？”

“什么是脱口秀呀？”

“就是讲笑话。”

“我不要去演出的地方看，我要爸爸在家里给我一个人表演。”

“可是爸爸今天答应人家了要去给大家演出，而且我可以带萌萌去后台哟——你知道么，只有最乖的小朋友才可以去后台，看演出的时候还能玩手机。”

“萌萌最乖了。”

“对，所以把这口青菜吃了……”

如此连哄带骗的，狗子终于把女儿带去了位于南城的脱口秀俱乐部。虽然北京尚未发现确诊病例，但疫情确实正在蔓延，观众并不多，狗子上台前，抱着女儿后台观摩垫场演员的表演。那年轻演员很卖力了，表现得其实也不错，但台下就是反应平平，想到自己等一下要作为压轴主角逗乐这些观众，不由得感到压力山大。

轮到狗子的表演了。乐老板向观众隆重介绍了狗子，请狗子上台。狗子看着台下的观众，还有角落里正在玩手机的女儿，忽然紧张了。他越是强迫自己镇静就越是镇静不下来，狗子说了一个关于给汽车加油的笑话，冷场了，狗子只好改说关于离婚的段子。

“离婚有很多好处。比如，哥们儿几个去吃饭，绝对轮不到你买单，你可以开诚布公地承认你很穷。为什么？你离婚了。所有人都明白，哦，这人的积蓄都归前妻了，这是个对前妻很大方的男人。其实，你可能根本没有积蓄，没准儿你离婚前比现在还穷呢！”

观众果然笑了。

“离婚还有第二个好处，你又自由了，全世界所有女性理论上都再次成为你的潜在对象。但其实这是一个幻觉，你们家门口卖煎饼的老王也以为自己能把煎饼卖给全世界人民呢，事实上，他这辈子都得靠你这种贫穷和不挑食的人活着……”

他一边说，一边意识到在自己女儿面前讲这些，实在是太不堪了。

13

演出结束，狗子问乐老板觉得怎么样？乐老板说特别好，还安慰他，说第一次有点紧张很正常，大家都是这么演过来的，慢慢就适应了。

狗子觉得自己没发挥好，生自己的气。开车带女儿回家的路上闷闷的不说话，在心里反复权衡，或许他干不了脱口秀这工作，人家乐老板心意是好的，该找个什么理由谢绝他呢？

进了那老旧的小区，女儿问他：“爸爸，你怎么住在这么破的地方呀？”

狗子说他觉得这地方有意思，好玩，这么一讲女儿也就觉得好玩了，看小区里溢出来的垃圾和单元门里不亮的灯泡都觉得新奇。到了该睡觉的时间，狗子举着故事书，给女儿讲睡前故事。萌萌听了一会儿，说这故事不好听。

“那你要听什么故事？”

“我要听你今天讲的那个，给汽车加油的那个。”

狗子眼睛一亮，他问：“你真的要听那个笑话？”

“那个有意思。”

狗子兴奋了，绘声绘色地给女儿讲：“你知道吗，你妈特别傻。我们俩刚认识的时候，她有一回找朋友借了輛车，我跟她说，你还车的时候，记得给车加油。然后你猜怎么着，你妈还给人家的时候，当着我的面，给那辆车使劲地鼓了鼓掌！”

女儿被逗乐了，满床打滚，这给了狗子莫大安慰。关灯前，狗子吻女儿的额头，说爱她。

“这个世界上所有人加一起也没有你对我好，我爱你宝贝。”

“我也爱爸爸。”

那天晚上他给自己倒了杯威士忌，想着，脱口秀还得干，那是一份稳定的收入呀。

14

夹在2020年元旦和春节之间的那个一月份，犹如一位不受欢迎的邮差，一路在口水臭鸡蛋和砖头的围攻下，鼻青脸肿地跑到年根底下。丑媳妇总要见公婆，送坏消息的邮差也总要将消息送到。春节临近，北京再次变成了一座空城，不仅外地人都回老家了，连狗子家的亲戚们也大多跑去南方或国外旅游。

即便人都走了，狗子还是期盼这一年的除夕之夜，因为表姐一家要回来。表姐平时在香港工作，上班之余还要带孩子，有时候利用出差回北京的机会，两人能在机场喝杯咖啡。表姐的女儿童童比萌萌大一岁，两个小朋友非常亲近，有机会了就要视频聊天，互相说说最近得了什么新玩具，见到以后要玩哪些游戏，有时候因为见不到面还会对着视频哭一鼻子。

这天狗子妈和狗子视频通话，问他大年三十怎么安排的。狗子说了去表姐家过春节的想法，他说：“萌萌一直盼着和童童一起玩，你到时候也来大姨家过年吧。”

狗子妈说：“现在疫情这么严重，还是小心点。”

“小心是肯定要小心的，问题是，再小心也得一起过年呀。”

说着话，狗子开始咳嗽，每年春天他都会犯一阵子咳嗽。狗子妈如临大敌，说你是不是中招了？新冠症状就是咳嗽加发烧。

“有病就赶紧去医院。染上新冠也不一定会死，早去医院早治疗，最近不要见人了，你一个人生活凡事要小心，尤其要注意身体——我只有你这么一个儿子，萌萌只有你这么一个爸爸，戴戴只有……戴戴倒是不指望你什么。”

狗子说他知道了，保险起见会去医院做检查。

“要我说，”狗子妈劝狗子，“今年春节你别接萌萌了，来我这边吃个年夜饭得了。”

“那怎么行，两小孩儿盼着见面都大半年了。”

“你就听妈一句话，健康比什么都重要！”

“这事儿用不着你告诉我。”

狗子挂了母亲的电话，五分钟内收到母亲发来的十余篇各类公号文章，里面有许多图表和照片，描述此次疫情如何严峻，看到各处张贴的疫情控制标语，狗子颓了。

“拜年就是害人，聚餐就是送死！”

“发烧不说的人，都是潜伏在人民群众中的阶级敌人！”

“今年上门，明年上坟！”

“出来聚会的是无耻之徒，一起打麻将的是亡命之徒！”

“带病回乡不孝儿郎，传染爹娘丧尽天良！”

狗子咳嗽得更厉害了。他穿上衣服出门，去医院自检，毕竟大灾之年，还是找专业人士诊断一下比较好。到了医院，忽然一辆救护车呼啸而至，医护人员“全副武装”如临大敌，将一位疑似病人放在“流动隔离房”内运进医院，看上去就像生化危机了。这样一来，再想着迈入医院大门，心理压力就有点大。狗子稳定情绪，在街边摘掉口罩，假装没事人一样给戴戴拨了视频电话。问戴戴除夕夜能不能由他带萌萌吃年夜饭，又找萌萌视频，告诉她，大姑家的童童姐姐回来了，春节可以在大姑家住。萌萌高兴极了。结束通话，狗子一阵猛烈的咳嗽。他重新戴上口罩，带着一股死则死矣的决心走进医院。

狗子在候诊室排队等着，前面一位大妈正在跟门诊大夫聊天。她是来公费拿药的，两个人聊得很热络，狗子实在憋不住了，咳嗽了两声。医生这才注意到他，问他怎么了？

狗子实言相告：“今天早晨开始咳嗽。”

这话一说，拿药的大妈瞬间消失了。

医生问他最近有没有接触感染人群？狗子说应该没有，说不准。于是医生也有点儿惴惴不安，拿测体温的仪器在狗子额头照。照完又看他的眼底看舌苔，说你没发烧，你这根本都不是感冒，给你开点儿咳嗽糖浆，回家静养吧。

“不用隔离了？”

“你想隔离观察也可以。”

如此一说狗子就放心了，拿了诊疗单子赶紧告辞。

15

既然死不了，就好好活吧。

狗子这天没着急回家，开车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穿行。去医院走了这么一遭，令狗子有机会用一种全新的眼光看待这座既熟悉又陌生的城市。二环路上没有车，他踩着80公里每小时的限速绕了一圈，然后拐到三环路又绕了一圈，这个城市变了，他也变了，小时候，狗子可以在街上偶遇朋友，去谁家串门，就在楼下喊一嗓子。现在不同了，狗子觉得自己没有成为小时候希望的样子，话说回来，谁又成为了呢？人们都是一边调整着自己的预期，一边因陋就简地活着吧。

飙车环城差不多快要结束的时候，表姐打来电话，说他们已经回到北京的家里了。

表姐問他：“你没不舒服吧？”

“没有呵，干吗这么问？”

“刚才收到你妈的微信，说疫情严峻，你又咳嗽了，建议我们不要聚会。”

“你别理我妈，她真是多此一举！我每年这时候都咳嗽。”

“那就好，童童一直吵着说要跟萌萌玩，你们要是来不了就太可惜了——戴戴能同意你带萌萌来我家过节吗？”

“我已经跟她商量过了，她不反对，萌萌也想跟童童玩。”

“你妈怎么办，除夕那天她来不来？”

“甭理她。”

“她也是担心你，怕咱们交叉感染，要不你这两天找个机会劝劝她吧，让她也来我家一起过节？”

狗子说他想想吧。

到了大年三十这天，狗子去戴戴家门口接萌萌，是戴戴送出来的，说是要亲眼看看狗子的健康情况。

戴戴把萌萌送上狗子的车，也问狗子：“你没不舒服吧？”

“没有呵，我去医院查过了。”

“你妈刚才给我打电话，说你可能感冒了，劝我别让萌萌去你姐家——你可别传染给孩子。”

“我没感冒！我每年这时候都咳嗽，你知道的！”

“我知道。”

“春节假期你哪儿也不去了吧？”狗子拉住戴戴，问她：“要不要一起吃个饭，聊聊天？”

戴戴说你神经病吧，少当着孩子的面跟我说这个。

“带上孩子，大年初二初三的样子，咱们找个地方遛遛弯，嗯？”

戴戴不置可否，嘱咐孩子要乖，然后便走回小区。

狗子冲她喊：“亲爱的，买卖不成仁义在！”

戴戴冲他比了个中指，让他死远点儿。开车去表姐家的路上，狗子问女儿，过两天爸爸媽妈一起带你去逛公园好不好？萌萌很兴奋，问能不能带上童童姐姐一起？狗子说当然可以啦，咱们是一家人嘛！

从小到大，表姐都是狗子最亲近的人，有许多话狗子没法和母亲说，对表姐却可以言无不尽。萌萌和童童两个小朋友延续了这种血缘上的亲密，狗子和表姐看着两个小朋友玩过家家，玩橡皮泥，披上床单表演时装走秀，都觉得每年能在一起聚两三天实在是太好了。这天下午，狗子开车带表姐和两个孩子来逛后海，游人寥寥，人们都戴着口罩。他们四个每人一串糖葫芦，很快活。在后海一带散步，让狗子和表姐想起小时候那个寂寞萧瑟的北京，他们聊各自这一年的生活，聊狗子和戴戴分开的前因后果，聊表姐自己在香港带孩子工作的辛苦，他问表姐，为什么母亲会分别给她和戴戴打电话，阻止他们的聚会？

“帮我分析分析，她怎么想的？难道她真以为背着我给你们、给戴戴打电话，就能阻止我接萌萌出来过节？”

“你妈在推卸责任。”

这么一说，狗子觉得还算合理，母亲这个人，天生有一种能把世界搅乱的能力，狗子对她的感受一言难尽。表姐劝他，说给你妈打个电话吧，让她晚上过来吃年夜饭。狗子一开始不愿意，后来想想，还是用表姐的手机打了，两人分别劝狗子妈，说大家都很健康很安全，而且他们已经在一起聚会了，你大过年的一个人看春晚多没意思呀，来看看童童和萌萌吧。狗子妈说现在打车不方便，公共交通又不敢坐，出行不便。表姐抢先说这不是问题，我们现在过去接你就是了，狗子开着车呢。

这天下午，狗子开车去了母亲家楼下，一行人等了她半个小时，终于接上了狗子妈回表姐家。晚上吃年夜饭的时候，狗子妈给两个小朋友包了大红包，又偷偷塞了一个更厚的红包给狗子，说让他转交给戴戴。

“她以后要一个人带萌萌，咱们得表示一下。”

狗子拿着这个大红包，忽然被母亲感动了，觉得母亲这个人虽然与自己不在一个频道上，但是，诚如她自己表白的那样，终归是站在他这边的。晚饭后，童童和萌萌两个小朋友为大家表演舞蹈，演完了给大人们拜年，狗子妈也不顾交叉感染什么的了，抱着两个孩子一通亲。这天狗子将母亲送回她家，临下车，母亲对狗子说了声谢谢，就自己走进她的小区去了。

狗子想，无论世界如何变幻，无论2020年新年伊始如何磕磕绊绊，疫情总会过去，脱口秀也好连续剧也好，工作总还要继续做下去，明天也总还要见到戴戴，到时候把母亲的大红包转交给她，再邀请她一起带孩子在小区附近找个公园逛逛，希望之后的新生活各安其位吧。回到表姐家守岁，表姐问他有什么新年愿望？狗子想了想，其实就两个字：接纳。

责任编辑  楚   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