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羞耻

2020-07-28梅驿

长江文艺 2020年6期
关键词:土布饭局身体

梅驿

后来想起那个人,于青激动不已。

那个人叫什么名字,长什么样,她都记不清了。只见过一面,还是在几年前。能隐约想起来的是,矮小,瘦弱,留着一小撮不黑不白的山羊胡——为了表示自己好歹是个艺术家吧。是在一个饭局上。说起来,那个饭局多少有点奇怪,几伙儿不相干的人坐在了一起,当然,这几伙儿不相干的人跟饭局的组织者关系都不错。可但凡在社会上混上几年,谁都知道请客吃饭最忌讳的就是这么“混搭”,被请的人谁都觉得自己是搭子,谁也不会领情。可那个张总连眼皮都不眨,就这么请了。酒喝到一半,于青才基本闹明白一共几伙儿。于青和朋友海娜一伙儿,当地一家日报的总编、记者一伙儿,写古体诗词的三个老先生一伙儿,一个唱黄梅戏的女人和一个刚考上中文系的女学生一伙儿。剩下的,便是几个陪同人员了。陪同人员中,包括张总的另两个合伙人。张总和那两个合伙人合开了一家文化公司,场地很大,摄影棚、模特走台场地、观影室、餐厅,还有许多叫不上名字来的体验室,一个挨一个,装修都很华丽。成立后的这两年,也接了几桩业务,但毕竟知名度太低,得宣传啊。于是就有了这个饭局。

那个人是后来进来的,感觉像是一直在隔壁指挥布菜,任务完成了,才坐到了桌子前,而他一上来,这个饭局的气氛就变得不一样了。

那个人太喜欢说话了,不是能说,而是喜欢说。能说的人能把话说出花儿来,他却只是那几句,反过来倒过去说,都是殷勤劝吃劝喝的。他吹着自己的山羊胡,说得滔滔不绝,说得让人不禁皱起了眉头,他却浑然不觉,仍然那么热情恳切地说着,多吃点,多喝点,几个家常菜,多担待……

不管如何,气氛倒是松快了些。张总适时地又开始打圈,打到谁那儿就夸夸谁,比如,喝到黄梅戏女人那儿,就夸黄梅戏女人风韵犹存,然后建议那个人给她拍一套写真——到那个时候,于青才知道那个山羊胡是个摄影师。喝到中文系女生那儿,就夸中文系女生青春逼人,然后建议山羊胡给她也拍一套写真——不一样的,中文系女生是五四学生范儿,两条麻花辫,蓝短衫,黑裙子,搭扣布鞋;黄梅戏女人是大上海名媛范儿,旗袍,卷发,浓妆,红唇,高跟鞋。喝到海娜那儿——海娜是什么人?还没待张总开口,海娜自己就说,我拍比基尼——说着,还站起来,两条胳膊上举,露出一截小蛮腰,扭了扭。大家哈哈笑。喝到于青这儿,一干人打了噎。于青不算漂亮,年轻时,身材玲珑,还可一看,现在已将近五十岁,今天从单位出来时,偏又只穿了件宽松T恤,短发,脖子和手腕上都光秃秃的,该拍什么范儿呢?于青很难堪,心里发着狠,一边骂海娜不该带她来这个饭局,一边目光散乱,自嘲道,我拍劳动范儿!说着,甩了下袖子,瞧瞧,干活多利索!大家正待笑,山羊胡说话了,这位女士,我看您该拍文艺范儿!真的,文艺范儿!一会儿你们去我的“土布美院”看一看就知道了,这位女士穿件我们的棉麻衫往那一站,就是一幅美景!大家终于哈哈笑了起来,围算是解了。于青却更是难堪,“土布美院”?难不成她是最适合放在农村织土布的?

后来,他们一干人真去了“土布美院”,那是山羊胡的领地。山羊胡是首家进驻这家文化公司的,两年来,一直跟文化公司共进退,算是“开国元勋”。除了搞摄影,他还搞了这个“土布美院”,也就是个手工生产土布的地方,织布机、梭子、从新疆购进来的棉花,土布床单、土布香囊、土布文具,甚至还有土布耳钉、土布娃娃,摆了一溜。重头戏在后头呢,山羊胡领他们去了土布衣服的展廳,各种款式的衣服成排挂着,半身裙、长裙、短袄、长衫、旗袍,斜襟的、盘扣的、套头的……花色却也不是大红大绿,而是水墨画似的,以青绿为主,荷花、山水,还有浑身印满青花瓷的。至此,于青已知道这绝非手工制作的了,但这些衣服她还是很喜欢,比她前两年去凤凰小镇买的那几件土布衣服典雅多了。看出她的喜欢,山羊胡怂恿她穿一套,黄梅戏也要穿,两个人就去了试衣间。黄梅戏穿一件竖条纹旗袍先出来,她穿一件浅紫苎麻汉服后出来,明显的,大家把目光纷纷投到了她身上,连张总都指着她说,好看,书卷气!海娜为给她报仇,惊呼了一声,我们于青简直是红袖添香啊!她有些不好意思地抬起头,正好看到了山羊胡眼里一束亮晶晶的光。

当然,这是后来于青想起来的。于青给海娜打电话,问山羊胡的名字。海娜想了半天,也想不起山羊胡,更想不起是哪个饭局来,末了说,谁记得这个!你找他干什么?于青一时没想好怎么说,撒了个谎,说,我就想赶个潮流,买点土布。怎么想起一出是一出?神经呀!海娜说。

放下电话,于青脑子里再次闪现出山羊胡的样子来,仍然模糊不清,只有他喋喋不休说话的样子。他激动,说话语无伦次,他对张总的文化公司抱有巨大的期望,希望于青能给文化公司写一个剧本,为此,他一连干了三杯酒——而他并不是合伙人中的一个。当然,后来剧本并没有写。无论如何,他都给人一种印象,忠厚,老实,甚至有点痴。这痴正是她喜欢的啊,现在这社会,找一个对某类事物痴的人并不那么容易,不然,他又怎么能一眼看出她的身体需要棉麻衣服呢——是的,从那之后,她喜欢上了棉麻衣服。海娜大大咧咧的,并不知道她对棉麻的热爱从何而来。她现在确定山羊胡眼里确实闪过亮晶晶的光,这让她信心倍增,她一定要找到他。

念头是怎么起来的呢?

生活又是怎么过成这个样子的呢?每天下午下了班,他往沙发上一靠,拿出手机,就开始划拉,划拉到饭好了,吃了饭,往电脑跟前一坐,他就开始上网看小说。有时候,看着看着,会脑袋倒栽着睡着,一个激灵醒来后,端起茶杯喝口水,接着上网看小说。她呢,收拾了碗筷,半靠在床上,拿出手机,也开始划拉,划拉一阵儿,烦了,开始练瑜伽。先前不是瑜伽,是郑多燕,练了没几天,换成了甩手功,又练了没几天,换成了瑜伽。瑜伽垫铺上了,练功服换上了,打开视频,她开始练,练到一半,觉得实在没有意思——想想这一天,还没有跟他说过几句话,就跑到书房跟他说话,话说不了两句,开始争吵,她又跑回客厅练瑜伽,练不了两式,又觉得无聊透顶,拿出手机,放到一旁,自己摆一个动作,对着手机喊一声“茄子”,手机咔嚓一声,给她照上了相。这样玩了几天,有一天她清理手机照片,突然发现有张照片中,自己锁骨深陷,肩头浑圆,很有些风情。多久没有和他在一起了呢?她想了半天,想起多半月前,他喝了酒,搂了她两次,都被她推开了。当晚,她洗了澡,想等他上床,可看着看着手机她就睡着了。第二天她删除了那张照片,心里好一阵怅然。她已经五十二岁了,绝了经,身体的欲望仿佛也随之一去不返了。她突然惶恐得像到了世界末日,她还没有好好生活啊,她还没有好好爱过啊,一切难道就已经晚了吗?

二十年前,自己的身体什么样儿呢?她想不起来。二十年前,他贪恋过她的身体吗?好像也是贪恋过的,但他不是个善于言辞的人,好像从没有赞美过她的身体。二十年后,自己的身体成了什么样了呢?乳房下垂,皮肤松弛,小腹隆起,肌肉层叠,站在镜子后,于青吃了一惊。她不是个自恋的人,很少照镜子,只有买了新衣服,才会把大衣柜里藏着的镜子拽出来。那天之后,大衣柜里的镜子再也没有被推回去过,她每天都要照一照自己的身体,先是着三点式,后来便是裸体——看到自己的裸体,她差点吓晕过去。她一下子想起了洗澡堂子。她母亲每年冬天都喜欢去洗澡堂子泡澡,年岁大了,她每次都得陪着去,每次她都觉得是一种考验。她母亲弯下腰,让她帮着搓背,她能从背后看到她母亲垂下来的一对乳房,像要脱离整个身体而去。还有她母亲的双腿,像被坠下来的肚子淹没了一截,连大腿根都看不到了。她母亲年轻的时候可是个身材匀称,肌肉结实的美人啊。她许多地方和母亲长得很像,老了也这样吧,带着这种恐惧,她帮母亲搓完澡,一扭头,看到更多老妇人的身体,她们已然习惯了整天和这样的身体相处,没有任何羞涩地使劲搓洗着每一处。她不由得闭上眼睛。她觉得,衰老是一种羞耻。让人时不时看见自己的衰老,乃是一种不知羞耻。

而现在,她已经衰老了。

但她还没有老到不能看。于青就是在这个时候产生这个念头的,拍一套裸体写真!

这个念头又差一点把她自己吓晕。于青这辈子,无风无火,大学毕业后分到电视台工作,从新闻记者干到了后台制作,跟丈夫谈了一年恋爱,就结了婚,生完孩子,日子就这么过了下去,倏忽就过到了五十多岁。五十多年来,她一直按既定轨道生活,从来没做过一件出格的事情。现在,她要拍一套私房照了,仅仅想一下,就让她一阵阵呼吸紧促,然而,却也让她血脉偾张——趁着她还能看,她要拍一套。再有二十年,她想拍也拍不成了。

这念头堆积了两天。她的性子,向来是外力往前推着走一步说一步的,要是她自己有个什么想法,往往放两天就销声匿迹。这回,这念头却让她想一次烈一次。很多次,心里鼓荡着什么,在会上,鼓荡着要啪一下合上笔记本,怒而离会;在饭局上,鼓荡着指着每个人的鼻子哈哈大笑;在家里,鼓荡着摔一回盘子碗,摔个稀烂,还不收拾,扎到哪儿算哪儿,到最后,都转化成她眼中柔顺而微弱的光。她还活着。这真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而这回鼓荡着的拍私房,再不能无疾而终了,因为这是她自己的事,她不会让任何人知道,而这件事也不会影响到任何人。

那就拍。可让谁来拍呢?女人不行,拍私房的女摄影师都是年轻时尚水蜜桃一样的小姑娘,她现在垂垂老矣,不能忍受来自同性之间的嘲笑。那只有男人了。可男人又怎么行?男人啊。她怎么能在陌生男人面前赤身裸体呢?就是在丈夫跟前,她也从来没有大大方方赤裸过,除非在床上,而躺着毕竟不同于做动作,躺着就像一片掉落在地的叶子。想了好几天,她觉得这个问题实在无解,直到山羊胡从她脑海里冒出来。山羊胡是懂她的身体的,他知道她穿什么衣服好看,自然就知道她的身体怎么摆布好看。想到这儿,她甚至有柳暗花明的感觉,这个私房她拍定了。

找到山羊胡并不算多困難,信息时代,找个把人不算个事。于青先找到当年饭局上那个中文系女孩——中文系女孩听说于青写剧本,加了她的微信,又通过中文系女孩联系上张总——饭局上,于青好像听中文系女孩叫过张总“师父”。最后,又通过张总联系上山羊胡,山羊胡微信名叫笑看落花。这名字倒和他的职业很配,他不就是给女孩子们拍写真的么。说到底,哪个女孩子都是花,也都是要落的。说出自己的要求,于青颇费了一番心思,她先去山羊胡的摄影场地看了看。没想到,山羊胡的摄影场地已经不在张总的文化公司院内了,张总的文化公司已经破产,于青穿苎麻衣服的“土布美院”也并不存在了。而且,山羊胡也并不怎么拍写真,他在时光街开了家婴童照相馆,于青迟迟疑疑地走进去,看到山羊胡正举着相机给一大一小两个宝宝拍照。照完,山羊胡请她坐下,给她倒了杯茶。她提到那次饭局,他还稍有印象,但对文化公司只字未提。于青发现山羊胡的山羊胡不见了,一个瘦削而光洁的下巴好像预示着他更切实际的生活。

于青到底说出来了。是在当晚的微信上。寒暄了几句,她禁不住先问他,怎么把胡子剪掉了?他说,这有什么要紧吗?这么抵触的回答让于青沉默了一会儿,她索性直接开始咨询他私房照的事情。山羊胡说,谁要拍?于青颤抖着手,输,我。山羊胡顿了半天,说,我给你推荐个女摄影师吧,拍得不错。于青半天又输了三个字,为什么?山羊胡说,女孩们只有完全放松自己的身体,才是美的。于青明白了。反过来问,你是男摄影师,你拍过女人的身体吗?山羊胡发了个尴尬的表情过来,说,自从我花了几万块钱去北京专门学了拍人体后,还没人请我拍过。于青说,那我就是你的第一单生意。

于青从知乎上搜,女人找男摄影师拍私房的,不外乎两种可能,一种是不知羞耻,一种是这个男摄影师太有名了,让女人不把他当男人,只当艺术家,从而克服了羞耻。于青想来想去,觉得自己哪一种都不算。和山羊胡敲定了时间和地点——时间就是两天后的周五,于青忽而觉得有些早,怕自己准备不够。在她的想象中,她还想去美容院做做脸,紧一紧皮肤,再去健身房健几天身,把“蝴蝶袖”去一去,忽而又觉得还是尽快拍完算了,免得夜长梦多,自己再变了卦;地点是山羊胡选的,市内一家设计很典雅的四星级宾馆,大飘窗,深黄色布艺沙发,灰色地毯,水晶灯。山羊胡很惭愧地告诉于青,他只有那家婴童照相馆,没有自己的工作室,也没有找到合适的别墅什么的,所以只能去宾馆。宾馆也不错,更容易拍出效果。于青虽然从网上了解了一下私房照的拍摄情况,知道刚出道的摄影师确实会选择在宾馆拍,但看到“宾馆”两个字,她心里还是咯噔了一下。她工作的这几十年,出差的时候也常住宾馆,她甚至很喜欢住宾馆,有时候和丈夫吵了架,她不会回自己妈那里住,怎么能给自己含辛茹苦的妈添堵呢,她就会去宾馆住几天。几天后,消了气,她就会蔫悄悄地回去,她哪有那么多钱去挥霍?

而她现在就要花一笔巨款,在一家陌生宾馆的床上打开身体了。她已经和山羊胡商定好拍摄尺度了,她要拍就拍全裸。晚上睡醒,脑子里突然冒出这个场景,她觉得自己简直是疯了。山羊胡看到自己的身体会怎么想?她已经跟他签了协议,照片不许传到云盘,她怕云盘万一泄露,只能存在U盘,而且修完图后,要当着她的面删除,她还要检查他的电脑。如果真有照片流出,她会追究他的责任。当然,她知道这些都算掩耳盗铃,山羊胡要是想保存她的私房照,她是防不胜防的,但她选择相信他,第一次认识他的饭局上,他不分场合地对自己雇主的忠心耿耿让她认定他是个憨厚老实的人。包括这几回沟通,都让她觉得自己找他是对的。但他是会看到她的身体的,可他不是个对摄影很痴迷的人吗,他拍摄她的身体时,也是把她当作一件物品来拍吧,比如一个陶罐?

陶罐也要清洗清洗,上上釉的。于青网购的一套内衣和一瓶香体乳适时邮到了家里。她又从梳妆台的抽屉里找到了一瓶法国香水,是一位同事去年去巴黎时给她捎回来的,她只用了一两次,就很后悔买了它,把它藏了起来。她总觉得一个人的吃穿用要和这个人的收入、家居环境相一致,她无法想象一个住在老旧小区、坐公交车上班的女人用法国香水。而现在,打开这瓶香水,她只闻了一下,就觉得这气味很清新,和她乱糟糟的生活并没有冲突,这让她惴惴不安的心情放松了许多。

晚上洗浴的时间长了些。于青家没有浴缸,只有蓬蓬头。年轻的时候,一直想有个大浴缸,和电视上演的一样,放一池子水,撒上花瓣,身体半沉半浮。住宾馆的时候,她试过,水面晃荡起来,她居然一会儿就晕了,他们说这叫晕水。她只好抱怨自己没有享受的命。可她喜欢那样的场景,在蓬蓬头下洗浴的时候,脑海里常常盘旋着这样的场景。那样是可以平视自己的身体的呀!像另一个人在看自己。人,能有多少时候好好看看自己?用毛巾擦干,仔仔细细给全身涂上香体乳,于青发现丈夫站在卫生间门口。你在干什么?丈夫问,这么久?于青披上浴巾,推开门,丈夫侧身而入。

于青坐在梳妆台前给脸拍水,又修了修眉,拿起法国香水想喷两下,还是放下了。躺下来的时候,透过门底,丈夫书房里的灯光还能看到。她扭灭台灯,平躺了会儿,又背转身,忽然感到一条手臂搭了上来。接着,她被扳了过来,丈夫在黑暗中摸了一把她的胸,说,用了那么多香水,想勾引我吧?她有些意外,想告诉他自己并没有用香水,又觉得好笑,身体骤然缩紧。丈夫并不等她回答,很快完成了他要干的事情,然后倒头睡去。她毫无快感,全程好像都在发愣。回过神来,她抚摩着自己涂了香体乳的腹部和大腿,恨不得推醒他,告诉他,她用的是香体乳,香体乳!她还想告诉他,她明天要去拍私房!这个念头在她心里生根之后,她从未想过要告诉他,然而现在,她只想原原本本把这件事告诉他,不是征得他的同意,就是打死他,他也不会同意的,她只是想让他知道,不管他同不同意,她都要去拍。可是,她什么都没说,在黑暗中听着他打呼噜的声音,她实在睡不着,只好拿着夏凉被,去了书房。

上午八点,于青准时出了门,跟其它工作日一样。不同的是,出门前,她又简单洗了一次澡,仔仔细细涂了一遍香体乳,临走,还喷了香水。好在,现在是夏天,早上冲澡也平常,丈夫并没有多问一句,就连她往领口、手腕和腋窝喷香水,他也没有多说一句话。一个五十二岁的老妻了,他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吗?

不到九点,于青就到了宾馆。宾馆在城中心,高大华贵,有一种独立于喧嚣之外的气度。推开宾馆的旋转门时,于青脑子里短暂地出现了一阵空白,这是很诡异的事情,自己修饰一新地来到了一家陌生的宾馆。而且,提前了整整十五分钟。她从大堂一侧接了杯绿茶,坐在角落里的沙发上等,看着自己的脚尖。再抬起头,她觉得头发蒙,知道是昨晚没有休息好的缘故。她仰靠在沙发上,让自己慢慢平静下来。时间不长,她看到了山羊胡——不,她不能叫他山羊胡了,他早就把山羊胡剪掉了。她看到的是一个戴着长檐帽、挎着相机的小个子男人。男人跟前台交谈了几句,拿了房卡,去乘电梯了。然后,她的手机滴的一声响,她差点惊立起来,是山羊胡的微信——她还是叫他山羊胡吧,除了他“笑看落花”的微信名儿,他只知道他姓李,其余的,一概不知。山羊胡礼貌地告诉她,他已经到了,并把房间号发到了她手机上。

九点钟,按照约定,于青准时摁响了门铃。

山羊胡的脸藏在相机后头,像是在专心致志地试光,对她的到来,只是客气地说,先坐,稍等。片刻,山羊胡把相机对准了她,很快,又从她身上挪开,走到窗前,把厚厚的淡青色窗帘拉开一半,接着二次对准了她,想是仍不满意,再次走到窗前,把窗帘拉开了一多半,如此试验了几次,山羊胡才满意了,说,光不错,人很柔和。说着,山羊胡放下相机,拿出一个架子来,支起了反光板。于青人是恍惚的,脑子在那一刻清醒了,说,这个板子是你打吗?山羊胡说,怎么,你以为我腾不出手吗?放心吧,拍私房怎么能带助理呢?说着,他抬起左脚,勾了下反光板,说,这不是还有脚吗?想让它往哪打就能往哪打。他兀自呵呵笑了。看于青不说话,他像是恍悟了,说,你需要做准备吗?于青还在愣着,舌头有些发颤,说,哦,不,不需要。

山羊胡却一屁股坐在了沙发上,拿出手机,说,我处理下微信,你克服一下心理障碍。于青坐在床上,不知所措。山羊胡在手机上用两只手飞快地打字,打着打着,接了个电话,语速很快地说了一大堆亲子照、海滩照的事情,于青统统没有听明白。挂断电话,山羊胡望了一眼于青,说,真想不到你会来拍私房照。于青尴尬地笑了一下,说,一种记录吧。山羊胡说,早就该来拍。不过,一个年龄阶段有一个年龄阶段的美,這个世界上从没有任何东西美过人体。语音聊天的请求在这个时候响起来,山羊胡摁了接听,又开始了一通谈话,于青还是听不明白,大约过了五分钟,山羊胡不耐烦了,说,我这里拍着照呢,改天再说吧,好吧?掐断语音,山羊胡说,有时候恨不得把这手机扔了,整天没一点儿消停的时候。于青说,可是拍照不是你的乐趣吗?山羊胡说,什么事情做多了,也会烦。于青说,你倒是第一次拍私房照。山羊胡脸上爬过一丝慌张,放心,第一次拍也能拍好。于青说,有时候,我的身体让我害怕。山羊胡说,害怕?于青说,是啊,害怕。好像我体内藏着无穷无尽的秘密,而我还没来得及把它们找到,它们就消失了,只剩了一个空壳。山羊胡忽然笑了,说,你这是紧张吗?好了,好了,我把手机静了音,我们赶紧拍吧。

不仅手机静了音,整个屋子也静了音。

山羊胡终于耐不住了,轻轻地说,脱呀,你脱呀。不脱,我怎么拍?

明亮的阳光透过纱帘照过来,灯罩、床头、墙壁都被笼上了一层光晕,就连灰色的地毯也半明半暗,暗的那一半,很有质感,明的那一半,上空一粒粒飞着灰尘。于青脑子里来回响着,你脱呀,不脱,我怎么拍?她开始脱,一开始脱得很慢,窸窸窣窣把上衣脱掉后,她看了一眼山羊胡,山羊胡正看着她,脸上没什么表情,几秒后,他抬头看了看从窗户里照过来的光,大约在心里构了下图。于青很羞愤,开始脱胸衣,胸衣并不是她新买的那件,今天早上,她把那件新的穿上,在屋里走了一圈,觉得很别扭,又不知道哪里别扭,临出门,还是换上了那件旧的。她脱得很快,像和胸衣有仇。然后,她支起双胛,把自己的脑袋深深埋了下去。

沉默中,咔嚓一声。她像被子弹打中了。然而,她并没有死。她分开头发,抬起头,哭了。哭得像个孩子。

于青后来放弃了瑜伽,喜欢上了跑步。多半年后,她小腿的肌肉变得很有弹性,蝴蝶袖也不那么明显了。这样的手臂,夏天就能穿吊带了,虽然到她那个年龄,很少有人穿吊带。她大约也不会穿,但如果她穿,一定是好看的。还有一点是她喜欢的,就是跑完步后的冲澡,她觉得毛孔里的污垢都被冲净了,她是个不带任何污点的人,这个时候,再喷上香水,很是让人神清气爽。是的,现在,不管在家里还是出门,她都要喷香水,那瓶法国香水用完后,她又托朋友代购了一瓶。不过,正如丈夫所说,她是个没长性的人,她也不知道自己这项运动能坚持多久。也就是这个春天吧,到了夏天,她不敢保证自己能夏练三伏。也正是这个夏天,于青他们电视台组织了一个行业性的大活动,在凉爽的坝上。本来像她这样已经超过五十岁的女同志,是不大会被安排去搞接待的,而且,她的岗位也不是办公室。她去找领导协调,说自己整天写宣传稿写累了,这回让她换个工种,去搞接待吧。领导很诧异,却也同意了。在坝上的第一个晚上,她就喝了酒,喝的是白酒,她已经很多年没有喝过白酒了。坝上的人都喝白酒,没有人喝红酒。也挨个敬酒,既然破戒喝了,就得敬,酒场就这个规矩。同事们看着她一个挨一个敬酒,眼睛都瞪圆了,在单位,就连去食堂吃饭,她也会坐在一个不显眼的位置。都说,她像变了一个人。敬到一位穿浅灰T恤的男士面前,男士站了起来,说,小于,不简单呀,又漂亮又能干。于青连连表示惭愧,双手捧着酒杯,一饮而尽,是恭敬的意思。她知道这位是他们编剧行业的大咖,姓费,不但业务出色,在书画方面,也颇有造诣。又长了一副好身材,年过六旬了,却没有大肚腩,在凉气袭人的坝上,别人都在T恤外头加了外套,他偏不,在脖子上围了一条格子围巾,健壮的胳膊裸露着,很是招眼。他走到哪里都招眼,于青听同事们讲过,这么有才华又帅气的男人,怎么可能不招眼?接下来的酒场,于青一直感到有双眼睛在看她,她不敢相信是那位姓费的知名人士。第二天早晨,刚刚醒来,于青打开手机,看到费老给她发了条微信:早上好。后头加一朵玫瑰花。于青的心颤栗了一下,真是久违的感觉。她回,费老这么早呀,早上好。这一天的行程是嘉宾们去采风,她负责的那一组没有费老。因为晚上没睡好,体力稍有不支,她在半山腰把嘉宾交给了导游,自己坐在一块石头上歇息。不一会儿,费老从他那一组退出来,坐在了她的一旁。于青感觉到费老是有意的了,心里像拱着个小兔子一样突突跳个不停。费老开始跟她聊天,她说自己在电视台做了这么多年,竟然没有写出一部像样的剧本。费老微微笑着,给她耐心讲解,讲的都是专业知识,这可都是难得一闻的真经呀,她却一句都没听进去。晚上,是篝火晚会,搞文艺的人多少都有些才艺,大家也不扭捏,唱京剧的,唱流行歌曲的,表演快板的,一个接一个。费老看她在一旁戴着手套吃一块烤全羊,就深深弯下腰,做了一个请的姿势,是邀舞的意思。她左右看看,很多人在看着他们呢,她横下一条心,被费老挽着,下了“舞池”,嘣恰恰,嘣恰恰,在篝火旁,男退女进,他们跳了起来。舞蹈是身体的盛宴呀,于青年轻的时候,是喜欢跳舞的,结婚后,跳得少了,现在乍一舞,还找不到感觉,可不过跳了两圈,她就伸展自如了。她胸部高耸,腰肢柔软,脚步轻盈,一圈一圈转着,整个人像被带入了一种神秘的境地。

舞着舞着,一转身,他们到了篝火旁,火焰跳跃着,像巨大的舌头,热烈而性感。费老把脑袋凑到她耳朵根儿,说,你瞧,干柴烈火呀!她笑了,心里说,可不是一堆儿干柴烧成了一场烈火吗?可他说的明明不是这个,这真是个很有趣的老先生。下一秒,她感到费老放在她腰上的手用了劲儿。她定定神,把自己放在他肩头的手松了松,顺势把他往外推了推,跟他讲了一个故事。是的,就是多半年前她去拍私房的那个故事,那真是一个无法形容的故事。故事的结尾几乎是注定的,是的,在那个阳光明亮的上午,在那個地毯上飞着灰尘的上午,她没有拍成私房照,但率先落荒而逃的并不是她,是那个山羊胡。她愣了半天,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她怀疑他并没有看清她赤裸着的上身,是她的哭把山羊胡给吓跑了。好像她流的并不是泪水,而是什么毒水。而她的哭,她怎么会哭呢?她怎么会哭得像受了一辈子的委屈?怎么会哭得像一辈子没有哭过似的?她笑着说,她有理由相信,山羊胡从此以后再也不会给中老年妇女拍私房照了。

一曲终了,她撇开费老,返回她的座位,戴上手套,接着吃那块凉掉的羊肉,内心荒凉,却吃得浑身热烘烘的。

责任编辑  吴佳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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