拔桩
2020-07-28弋铧
弋铧
第一章
球在桌面旋了两旋,弹到桌棱边。魏国坚紧盯着那道白色的影子,扑过去飞身救,白影在强烈的力道反击后,冲向斜右方,迅疾降落,像一道闪电,落到地下,”啪”得脆响。
魏国坚懊丧地顿着自己的球拍,摇摇脑袋:“好球呵!”海龙这时走过来,向魏国坚伸手,魏国坚迎上手掌,认输。
海龙是个朝气蓬勃的年轻人,体型匀称而健硕,浓重广东口音的普通话,爱笑,也谦卑。他重重地握紧魏国坚的手:“后天,再来?”魏国坚点头,两人收拾球具,如往常一样地分手,告别。
天早就黑透了。小区里的绿道上,有年轻的男人女人在慢跑,也有遛狗的,还有轻声细语闲聊的,人影渐渐地被夜色吃掉,只剩婆娑的树影,那些亚热带的常绿植物,油棕,凤凰木,针葵,当然少不了本地的市花,簕杜鹃,影影绰绰,秋风送过来,枝叶顺势摆动,带一点啸声,魏国坚穿着短衣短裤,不禁打个寒颤。
海龙住哪幢楼呢?
魏国坚老是想知道。这么年轻,看样子最多也就三十五岁,能买得起悦水的楼盘?
赵秀珍已经回来,晚饭刚吃一半,右手还捏着筷子,左手却粘住电话,那邊的声音汹涌地传过来,像海浪一般,却也似海浪一样让人听不清晰。魏赵的房门一如继往地紧闭。父亲坐在客厅的椅子里,那是把竹圈椅,虽和装修的模式有点配不上,有些不伦不类,但因为父亲就这点要求,魏国坚让自称强迫症的赵秀珍容忍了。父亲陪着两个客人,男的,都是三十多岁的光景,和海龙差不多大小吧?见魏国坚进来,马上从沙发里起身,迎上。
这栋B号房的,上次商量事情的时候见过,不记得姓什么了。魏国坚赶紧让他们坐下,知道重要的事情来了。
果然,两个来访者很利索,简明扼要,却也斩钉截铁地讲述了计划。
负二停车场的隔离桩明天要去拔掉。负一的前两天刚拔掉四根,商品房那边还没反应,所以得乘胜追击,负二的也如法炮制。因为关系两栋安居房居住者的权益,是大家的事情,所以明晚十点的行动,魏国坚必须参加。
“您有车吧?是停楼下的停车场吧?”其中一个男人小心地再次求证。
魏国坚点头。家里有两部车,并不算什么好车,他开的是辆马三,赵秀珍的是辆花冠,都是工作生活所需必配的,也真只是代步工具。开发商规划出的地下两层停车场,当时按商品房房数预算的是1:1.8的配额,本该绰绰有余。但开发商没想到的是,两栋安居房的房主,车位没有算进去,导致这两年完全不够。安居房交付前,两层地下停车场都被隔离桩划定界限,商品房业主停车位以及安居房业主停车位被有序地引导开。陆续入住后,许多安居房业主无法享受地下停车位,如果回来晚了,只能停到马路边,不方便不说,那个收费可是惊人的。所以,他们要求把商品房那边空置的车位让安居房主使用,交涉三番五次了,毫无进展,所以,他们这两次用了极端的方式来处理。
“那行,小区这次的停车位之争,我们需要讨个说法,不能等他们再给我们画饼。我们得自己行动起来。”另一个男人,语气坚定,和魏国坚握手言别时,手劲强大有力。“小区的园区早在建设时就被强制划开,一个社区两种世界,太不公平。我们先把停车场问题解决,再来对付后面的,不能让这种歧视继续下去。”
魏国坚点头:“我一定过去。”
赵秀珍的电话在访客离开之后都没停,大概又等了二十多分钟,才终于面色如常,回到现实生活中,活色生香地吃起剩下的半碗米饭。
这中间,她的微信讯号提醒过几次,她一直埋头专注在她的手机上,仍旧拿着筷子,腾出手指来划弄着手机屏。
手机反射的荧光,在饭桌上方的强灯照耀下,把她的脸泛成蓝色的皮面,衬着她一整天顶着的,现在已苟延残喘的妆容,有点海潮般地风起云涌。
魏国坚问:“不是配了管家吗?不顶用?”
赵秀珍扒拉着手撕包菜,含混地回复:“管家搞不定。”又拿杯水灌一口,饭菜裹着茶水囫囵进了喉腔,魏国坚甚至看得到她的吞咽,滑过食道,进入胃,再慢慢流经大小肠。魏国坚厌恶地闭上眼睛。
“小丁刚辞职了。”小丁是“管家”的头儿,“主管”的职务,赵秀珍的下属,也是老乡,赵秀珍前段老在提她,说她上进,对工作热心,对业主的要求亲历亲为,甚至登门拜访。“可能压力太大。”赵秀珍补一句。
“刚才邻居来了,让我们也一起去地下停车场把隔离桩弄走。不知这事儿算不算违法?本来想让你跟着参谋下的。你每次好像都不乐意。我也没说把你的职业透露给他们,只想你在一旁出个主意?”魏国坚解释。
赵秀珍现在在上市的某物业管理公司做事,分配到旗下的一处高端小区做物业部经理,劳动强度未必大,但伤脑筋的事情特别多,本以为高端小区的业主都是有素养的人,却原来财大气粗颐指气使,把物业管理部门当看门狗使唤,稍不如意就脏字连篇,而且被服务的意识特别强,稍有怠慢,就跑过来训斥,唾沫星子横飞。赵秀珍在经理办公室,轻易不出来应付,她手底下自有部长和主管来处理,主管下面又有楼栋管家,都是年轻的女孩子男孩子,要求他们对业主的事情每问必答。
“刚招进一个新主管,小徐,男的,有三十出头了,看资历在火锅城当过餐饮部经理,以为他能很好地处理业主的事情。毕竟那家连锁火锅城的服务大家都领会过,对客户好得那叫一个知心。却不曾想,小徐对我们的业主也应付不来。”赵秀珍把饭终于吃完,开始收拾桌面,“让他进了业主群,这下可好,简直如入虎口,那帮业主,好些都是刺头儿,维权呵,抗议呵,一帮小区爱搞事的,前段从业委会初选筛下来的,本来就窝一肚子火,现在全冲小徐发出来。”
赵秀珍那边的小区正在筹建业委会,已经过了预选轮,淘汰好几位候选人。应该有暗箱操作的,不然业委会全成为那些刺头业主的天下,把他们的物业管理公司换掉都有可能。所以上面有命令,不能被业主们动摇了物业公司的地位。赵秀珍压力蛮大,每天每时每分都得安排手下按照她的步骤来操作。
“小徐进群的时候,干劲蛮大,以为是他原来火锅城的吃货客户,每天还在群里发些宣扬正能量的信息和图片,以及我们物管对小区的那些成绩,还真想和业主打成火热的一片,鱼水情一番。结果每天拎着他,每分钟@他,质问他那些小区存在的问题,他还真老实,一样一样地答复。昨天,一个女业主上来就骂:傻X。小徐当时就火了,退了群。”赵秀珍在家谈公事的时候很少,这次挺多话,可能在公司受委屈,到家里发泄一通舒展一番。这点比魏国坚好,魏国坚现在几乎沉闷不语,对公事对家事,完全不想表态,更不想谈论。
“你刚才是在跟那个小徐说话吗?”魏国坚礼貌地问。他其实对赵秀珍的工作一点不上心,但两人现在几乎没什么话题,家里气氛老这样,似乎不太好。特别是老父亲和他们一道住,老人家会觉得冷清得难受。
“怎么可能?”赵秀珍轻蔑地。她的嘴角撇下来,一副相当不待见的模样。“是个傻X业主,以为自己是尊佛,人都得敬着她。”赵秀珍自己笑一笑,可能想起对那尊佛的冒犯,赢了对方后流露出的嚣张和得意,“我把她拉黑了。微信拉黑,手机号给锁到黑名单里。他妈的,她以为自己是谁呵?谁让她下班还来骚扰我?”赵秀珍恶狠狠地吐出脏字来。
父亲走到阳台边,把门拉开,又在外边小心地关上。是去抽枝烟吧?魏国坚很想陪陪父亲。母亲去世后,他对父亲的依恋越发深了,不知道为什么,他现在觉得亲人就是指父亲,当然,魏趙绝对是他的心头肉,但魏赵实在太不懂事,也许正在青春叛逆期,让他作为父亲的每一点深情都得不到应有的回应。
他走到阳台,果然,父亲在吸烟。爷儿俩对着窗外的满城灯光,想着各自的心事,都没开口说什么。良久,父亲才说:“人活一辈子,也就图个健康快乐,怎么着都是过一辈子,回忆起来,其实,全是无趣的。”
22楼,有点高,对面没什么屏障,是一片寂寞的空旷地,听说地皮已经炒到天价。站在阳台上,秋风吹过来,凉飕飕的,还夹杂着一丝海腥味。魏国坚这边的朝向看不见海,但能分辨海的味道。朝海的那片,都是商品房的地段,价格听说比同一层的每平米贵一万。
不知道海龙是不是住着能看到海的那片朝向?朝海的那些楼房,面积都要130以上,这样算下来,按现在的时价,怎么也得小两千万了,就算当时开盘便买下,也得八九百万。一个当年才三十不到的年轻小伙子,怎么搞得到那么一大笔首付?魏国坚有些懊恼地想。
父亲说:“我们早点睡吧。魏赵得出来呢。”
魏国坚点点头,和父亲回房。
午夜一过,魏赵小房间墙壁上的钟就“滴答”响一声,这是她自己调的,提醒她今天正式开始了。钟是网购的,现在网络真好,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都能在网上买得到,只要你输入自己的诉求。
从门缝可以观察到,外间黑漆漆的,所有的人都各回各屋休息去了。魏赵拧亮床边的可伸缩式台灯,调节到最小的照明光,静悄悄地开门出去。
三房一厅,爸妈,爷爷,自己,各一房,每间房都如火柴盒般,转个身,是白沉沉的墙壁,再掉转过去,面对的仍旧是白沉沉的墙壁。厅是客厅和饭厅混在一起用的,另外加一个厨房和一间厕所。物尽其用地利用了每个不容忽视的空间,没有一处闲笔。四个人,一间厕所是够用的,毕竟是安居房,幸亏没有采用茅氏专家的关于廉价房就不应配厕所的理论,他们最终不用和陌生的邻居挤在一起等公厕,所幸还有点私密的空间。
魏赵不喜欢自己的这个家,极其不喜欢。
她慢腾腾地小心地在黑暗中进入厨房,开冰箱,找到妈妈晚饭剩下来的菜和一碗米饭。是魏赵爱吃的宫保鸡丁和红烧牛蛙,有盘蔬菜只留了一点,妈妈总说让她多吃点青菜,但她就是没办法吃那种缺少味道的菜蔬,妈妈不再坚持,但留剩的菜蔬,还是显示出妈妈对她的某种执念。
她把宫保鸡丁和红烧牛蛙放进微波炉里转。微波炉工作的声音嗡嗡的,从模糊的窗口透出里面菜肴的物理变化。魏赵盯着光,混沌的,充满生机的光,热气慢慢在蒸腾。“叮”一声,菜已经热好了。
这个时间段,家人都不会出来,便是想出来,大约也憋着,憋着渴,憋着尿,憋着好奇,也憋着关心。魏赵有条不紊地取出自己的碗筷,就着菜,香喷喷地吃起来。爷爷按她的口味做的,宫保鸡丁,酸甜适中;红烧牛蛙,浓郁咸香。
家里的事情,她不关心,也不想关心。那是她房间外的世界,她不想跨进那奇怪的世界,也不想让别人跨进自己的小宇宙,即使是父母,爷爷,也不能搅扰她的空间,她自成一格的世界。
她的世界非常丰富,他们不理解,她也断绝让他们理解的想法。
凌晨一点半过后,“绕在树上的鱼”对她说:“我妈说,考试得考好,上个好大学就一切都好了。你信吗?”
魏赵回复:“你信吗?“
对方没有回答,又说另一句:“今天有个邻居阿姨找我妈,她说她孩子在备战中考,她告诉她孩子一定得考好,不然,这片区域的房价都得掉下来,好生源才来带起好学校,好学校才有好房价,这是相辅相成的。我妈点头说是,……”
魏赵回复:“……”
对方问:“你在做什么呢?最近又看了好多剧吧?羡慕你!”
魏赵回复:“(笑脸)”
接下来又敲一句:“好好努力,考个好大学,把父母的房产价值带高!”
不知道这算不算讽刺,“绕在树上的鱼”没有答复,过一会儿,头像暗了,估计睡觉或者又学习去了。
这是魏赵网友中的一个。没说是男生还是女生,倒是讲过自己的地理位置,是个靠一线城市,已经高三,过了雅思和托福,但父母还是想让他参加高考,最多上个二加二,这样,父母的压力小一些。
“你在深圳,很有钱吧?你父母是不会想着怎么减小经济上的花费,让你迂回出国留学的吧?我就惨些,成绩早达到了,但父母不让我现在就走。”“绕在树上的鱼”给她提过。魏赵不喜欢谈论这些,她选择敲个“……”,一切让对方猜测。
在深圳就是有钱人?
屁!
魏赵点开美剧吧,《心灵猎人》第二季开播了,她准备一口气看完。
夜深人静,网速好像也快些,没怎么卡。
第二章
研发部一早通知在“中国厅”开会。公司每层都有两三间会议室,老板像餐饮业出来的一样,给每间会议室取各种地域名字。中国厅是大会议厅,可以容纳整个部门的员工。看来是有什么要针对研发部所有技术人员的指示要发出。
魏国坚拿着公司发的笔记本,慢慢吞吞地踱进中国厅,在最偏僻的一角坐下。果然,部长通过麦克风传出来的讯息,就是现在各小组的技术支持要和销售的业绩挂钩,相当于实行绩效工资,把原来的薪水实行方案全盘抹去,施行新的薪资系统。
下面一片嗡嗡声。
魏国坚没觉得有什么出人意料的打击。这种情况已经持续四五年,他知道他们这批技术迟早要被公司以各种方式遣走。死猪不怕开水烫。这几年,他已经决定以不变应万变。
部门开完会以后,各组又分别在小会议室进行分组讨论。魏国坚现在的光端机组的负责人是廖工,85年生,中科大毕业,虎虎有生气的一个中青年。他的主题就比较具体了:光端机组现有的6个技术支持,要缩减到2个。公司不再发展光端机项目,股东大会已经决议,将来不再在这项目上投资,因为半年度报表下来,觉察到此项目连续四年亏损。技术支持,会分流到其它小组,交换机类,监视器类,光纤类,前端摄像头类,等。
魏国坚举手:“我就不参与分流了,我还是留在原部门吧。”
廖工看着魏国坚:“老魏,你可能没听明白,刚才大会强调了薪资的挂钩问题,如果你留下来,只能是做售后维修的活儿,薪水拿到手,每月只有五千元。”廖工真心地劝导。廖工是魏国坚带起来的,多少实践中的问题,都是经老魏的点拨,廖工才能在实战中,具体问题具体分析,从而具体解决。
魏国坚笑笑:“没事,我年纪大了,也学不来新东西,只能抱着自己的知识储备吃老本。”廖工盯着老魏,半天没言语。会议结束后,老魏签字,留在光端机组。
廖工说:“何苦呢?其实人来此世一遭,还不是为着快乐而来的。”廖工有两个儿子,家里兄弟姊妹多,老人带不了孩子,所以老婆全职在家,带两娃。廖工的薪水,养全家,所以无论专业对不对口,他都得小心找准自己吃饭的家伙,稍一恣意,全家都得断口粮。而且,最重要的,他还年轻,能折腾,转另一领域的工程师,潜心学几年,再成为专家,应该没问题。
魏国坚就不一样了。光端机领域在前几年火透了,他吃过这个专业的红利,成为这个领域响当当的行家,他那些年是多么風光,连几家著名的猎头公司都和他谈过几轮,没成想,现在的科技发展达到光速,他以为吃香的技术和对这个 领域的错误判断,以及这个行业迅疾地萎缩,让他一下子从专家成为要被摒弃的敝帚,他当时没转过弯来,迟滞几年,也因为安居乐业,想着怎么都能混到拿社保退休金,体体面面地离开。却原来对形势的误判,让他在这家大公司里,从当时的度日如年,变成了现在的随遇而安,安贫乐道。
“房子那么重要吗?”廖工问。这话就有点不知好歹,而且泛着浓烈的酸意。
魏国坚警惕地盯着廖工,微微点头,他反问:“你觉得呢?”
公司在十多年前拿下土地盖的楼房,因为有政府的支持,确实相当于白送。
公司当年非常不错,把建好的房子以极低的价格卖给有前途的员工,守了五年,换成红本登记业主的时候,魏国坚和赵秀珍多些心思,写成赵秀珍母亲的名字。所以才能在日后再申请到悦水安居房时,理直气壮地带着父亲,以一家四口的名义入住。
他们在深圳,终于在事实上有了两套房产。代价也是有的:如果魏国坚辞职离开公司,不论你在房产证上怎么巧言令色地写着别人的名字,公司有权利收回房产。这是和公司签过字的合同,有法律凭据。
两套房产,在深圳,意味着什么?廖工能不懂?他就酸吧。
一个月五千又何妨?现在那边的房产,市值每平米过八万,八十五平米的三房,算算有多少钱吧?总之,再熬顶多十一二年,到了法定退休年龄,这房产就归他了——这也是公司签的合同里写明的。当年他们一帮拿到房钥匙的同事,还笑说这是卖身契,那笑容却是满含着无尽的喜悦以及无穷的意气风发。
现在那边是学区房,出租给一家四口,每月租金八千元,每年还会以百分之五到十的比例往上涨。这也算魏国坚一点薪水的补给吧。
人到中年,他早没了锐气和进取精神,年纪也不容许他张狂呵。魏国坚是满足的,他生来就是个穷小子,赵秀珍也是个穷闺女,即便读过好大学,进入好单位,也没可能在高企的房价前拿出那令人咋舌的首付来。幸亏单位不错,让他在深圳的立足成为现实,他不说什么知恩图报的话,现在的情形就是他想图报,公司也不让他报答,公司像面生铁,冷寒得让人不禁心悸,一旦觉察到你对公司再无用处,换掉你像换掉马桶边的纸巾一般容易。
他早不在乎所谓的尊严了,他只在乎真正的利益。
初中二年级的时候,赵秀珍成绩开始全面发力,英语,平面几何,理化,脑袋简直像淤积后疏通的管道般,通了,通得彻底而流畅。
成绩上来后,同学间的威信却还没树立起来。她一直是那种有点孤傲的女孩子,说到底,是自卑后带点无所谓的自暴自弃,没想到,成绩火箭般地上扬,让她尝到被人重视的感觉,首先是几个老师对她表露出的喜欢,然后是几个同学对她的巴结——对优秀人物的仰慕,以及对权力者所欣赏的人物的谄媚和服软。但,远远不够,在这学期期末考评时,她在老师提出的几位优秀候选人中,以只得到九票的战绩缺失了那份她以为唾手可得的荣誉。
她开始在经营学习的同时,经营自己的人脉,希望能在第二学期的大评时得到上线的票数。但聪颖的她,发觉仍旧没有用处。那届同学太顽固太势利了,她们的小圈子依然故我地存在着,对她实施着或明或暗的打压。这一次,老师却选择无记名无候选式投票,喜滋滋的老师,在讲台上陈述选举条例时,洋洋得意地以为做了次史无前例的改革,彰显充分民主的改革。
赵秀珍利用了那次机会,从自己的小圈子散发出去:谁都能当选,为什么不选择我自己?谁都能当选,为什么表现差的成绩差的不能当选?谁都能当选的话,江山轮流坐,倒是要看看,那些被老师平日里批得体无完肤的差生,如果能选上去,老师怎么说?!
事件按赵秀珍期望的演绎下去。唱票时,老师的脸,慢慢由乳白,变成粉红,然后变成彤红,最后变成黑红。
几乎所有的学生都上了黑板,一票两票的,比比皆是。最多票数的,也只得到五票。五票?!全班可有五十六个学生呵。
这次的期末大选以全面失败告终。老师愤怒地写下五个候选生的名字,让大家重新投票。投票后宣布,这五位全部当选。
同学们议论纷纷:这哪里叫选择呵,这明明就是走过场。老师圈定的五个同学,无论票少票多,都选上去了。
老师倒有平静的愤怒:“我是给你们脸,你们自己不要脸。给你们民主,你们就滥用自己的权利。所以,我不再给你们选择的机会。”
五位同学中,赵秀珍的名字赫然在上,虽然她的票数只有十一票。她一直认为她人生的胜利始于这次选举,她完全可以成为操纵自己命运的人,而且她也掌握了操纵命运的方向:如果自我优秀,就会被领导赏识,一旦被当权者赏识,所有成为优秀所付出的一切努力的代价,都不值一提,也瑕不掩瑜。
赵秀珍在自己管理的小区里视察。小区挺好的,绿化覆盖率,社会活动区,游泳池,一应设施俱全,还有专门为铲屎官准备的宠物垃圾箱。身着藏青色服装的保安在来回巡察,身着深绿色工装服的维修工在四处检测,身着淡蓝色套装的清洁工在被楼道管家指挥着拔草,除下水道里的残叶和渣滓。那些穿黑色西服,里面配白衬衫的,都是物业管家们,一个管家管一个门栋,加了业主的微信,有问题能及时反馈和处理。
赵秀珍看着这一切,神清气爽。她带来的管理秩序,已经连续三年被行业视为典范,在公司里上行下效,也成为别的公司偷师的模板。
小徐急匆匆地过来。
刚才的业委会第一轮选举已经结束。结果如赵秀珍所想的一样,进入第二轮的十二个候选人,全是她相熟和相好的。
“03栋的吴姐,06栋的群姐,还有12栋的柳大爷,全部下去了。但闹得挺厉害,说是有猫腻。”小徐汇报选举中的情况。
“筹备会怎么说?”赵秀珍双手抱肩,在仔细查看户外健身器材的重新安置。这边的地板前段翘起来,业主反应后,她第一时间联络维修部,给出解决方案,把木质地板取下,再换新,然后重新安装健身器材。她让膀阔腰圆的两个维修工在上面翻腾好多次,“这可是人命关天的,你们先给测试,完全没问題,才能交付使用。”两个维修工都上去了,做了好多高难度的健身动作,看来平常也是健身达人。
“筹备会宣布此次投票结果有效。”小徐这次的声音倒朗朗的,掷地有声。
“那不就结了。”赵秀珍自己又上去来回踩踏几遍地板,还起身跳跳,粗跟鞋把木地板跺得直响,但地板坚固,没有一点塌下去的感觉。赵秀珍满意地笑了。
午后,十二点四十。大门开了,然后关上。爷爷按时出去。
魏赵拉开窗帘。外头的天气不太明朗,正中午的时光,太阳却不明亮。这就是深圳的秋天,意兴阑珊,和夏季不太分明,也和冬季没有界限,像极了这人生,模棱两可。魏赵把窗户推开。
房间太小,暧昧的光亮一下子就侵蚀整间屋。一张小床依着东墙,原来的飘窗被打掉,多出来的空间够她放一张书桌,另一个手臂宽的简易衣柜,里面是魏赵不多的衣物。所有的书都委屈地蜷在床底下。
魏赵趴下身子,把里面的书籍一本本拿出来,在不太耀眼的阳光下,让她的那些宝贝重见光明。
“你够有福气了。魏赵这么喜欢书。现在有几个孩子还喜欢书的?”妈妈的同学来访的时候,硬性参观过魏赵的小房,发出这种感叹。
嗤!魏赵当时心里发出一阵冷笑。爱书就是好孩子?这些浅薄的所谓大人。
她把书籍铺满地板后,才走出自己的小房。
刷牙,洗漱,又洗了头发。头发洗净后有柑橘的香味,妈妈换了香波和护发素,用上一款网红品牌,好像是日本的,吹得神乎其神。魏赵捋顺湿湿的头发,没有用吹风机吹干,她想让自己的头发自然阴干。她的头发才修剪过,刚过耳朵,前面搭一排刘海。“优剪”的TONY老师对着镜前自己的作品,满意地说,很好,非常学生范。魏赵不置可否,闷闷地离开。
她其实不叛逆,也不喜欢和人争吵,明明人家和她的想法根本不一样,她也屈就了,或者永远以不吭声来代替自己的臣服。是的,因为不屑。
不屑于和人讲话了,任何人。
她坐到餐桌前,饭菜还是热的,爷爷仍旧给她做了她喜欢的菜,笋干烧肉,咖哩牛腩。她默默地吃完,洗好碗筷,在阳台观望一会儿。
阳台安装了防盗网,新摆盆铜钱草,沿着防盗网又有一种藤条植物,蜿蜒缠绕着防盗网上的铁条,加上原有的四季桂,栀子花,绿萝,富贵竹,小小的阳台生机勃勃。魏赵盯紧防盗网,又瞪着藤条,良久,冷笑起来。
想来想去,可能防她跳楼。不然,22层加防盗网,是几个意思?
阳台上的风挺大,把她的头发吹得略干,她眯起眼睛,朝楼下望去,如果扒开防盗网,纵身一跃,铁定粉身碎骨。
她在网上查阅过,为什么大多的抑郁症患者,最后都选择跳楼这种死亡方式。有专家解答:因为身子出去的那一刹那,就再没可能后悔了。不像吃安眠药,割腕,上吊,终归还有后悔的可能性,被救回的妥协。而跳楼,那纵身一跃,是抑郁重度患者对生命毫不反悔的决绝。
魏赵看一下自己的手腕,有几道若隐若现的伤痕。她割过两次腕,吃过一次毒虫剂,有次想在家里上吊来着,无奈怎么也没找到固定的承住身体的支点,她倒是把绑好的丝巾搭在客厅的小枝形吊灯上,踮着脚还在试探重量呢,整个灯座就被她拽下来了——什么垃圾装修工程?
她又探头往楼下观看。隔着防盗网,她还是能觉察到地心引力对她的召唤,她不禁哆嗦一下,把身子往后撤。想到父母和爷爷为她而苦心搭建的这个防盗网,她就好笑。
她已经成功了,不想再和父母爷爷他们玩猫鼠游戏。接下来,是场持久战,她耗得起,她才多大?
魏赵伸伸胳膊屈屈腿,做了学校的一些午间操。真奇怪,在学校的大操场上,她从来没认真做过那些操,而现在,她有模有式的,展胳膊屈腿,完全到位。是的,得练自己的小身体,还要打场仗呢。她可不能输。
这是我的人生,我一定得做主了!魏赵咬着嘴唇,坚定了信念。
第三章
冲突很大,连维持秩序的警察都派过来二十来号人,站成两排,充当人墙隔开剑拔弩张的双方。两边都气势汹汹,话放出来,都有些不顾体面,拣最伤人的词和语句来相互伤害。
魏国坚站在后侧,让邻居遮挡住自己,因为看见对方冲在前面的有海龙。很久,在警察的规劝下,双方慢慢地散开。但隔离桩仍旧弃在一旁,占的那些车位,车主坚决不肯挪开。这一仗,安居房这边似乎赢了。
父亲在他的身后,抽着烟,静默地看着这一切。魏国坚不想马上回家,邀约父亲,到海边走走?父亲点头应允。
说是离海近,也还是要走一截。海边现在修缮得非常漂亮,绿道,木廊,观海栈桥。天色虽晚,还是有打打闹闹的年轻人在啸聚,骑单车,慢跑,绿草地上树着一排用鲜花做出的装饰字体:来了就是深圳人。
“我来了二十年,从来没感觉自己是深圳人。”魏国坚叹口气。
“怎么不是?深圳户籍,有车有房,魏赵也是在这里出生的。”父亲反驳他。
“我还是觉得自己是留城县的。”魏国坚心情沮丧。留城是他的出生地,也是他的籍贯地。他从小到大写的材料里,总有这一条,籍贯。小时候觉得多此一举,现在他填材料的时候到这一栏,有股牵肠挂肚的思念涌上心头,有时候会多愁善感地眼眶一热。
父亲是留城棉纺厂的维修工,母亲是留城棉纺厂的纺织工,家里除了魏国坚,还有个姐姐。早期的家庭生活,在魏国坚的记忆里,不谈有多好,也决不会比别的同学的家庭差到哪里去。变化可能是在他读大学后,棉纺厂的全员下岗潮,让父亲母亲本以为能拿到安稳的退休金的后半生,却被买断工龄只到手了一万元现金。而当年挤破脑壳进了棉纺厂的姐姐,以及嫁给父亲徒弟的婚姻,也让姐姐姐夫一家捉襟见肘,茫然无顾。
但在大学里,当年还困在象牙塔内每日做着白日梦的魏国坚,是对这种变化没有多少觉察的。
“那时候物价确实涨得厉害,但还能承受得了。我们每学期供你的生活费学费,也没觉得太大负担。”父亲对着海水吞云吐雾。父亲现在的话非常少,如果聊天,也是说过去的事情,留城的那些老事,老朋友,老街坊,老同事。
“你可能不记得了,我们当年和银行宿舍隔开一堵红砖墙。砖墙这边,是我们棉纺厂的老宿舍区,都是平房,一层的,小小的,暗暗的,几十户人家共用一个公厕,早起得排队倒屎尿盆,家家户户都出来刷牙,混着牙膏沫的水流到阴沟里。乱搭乱建的非常多,随便在自己的廊下盖个灶台,就是一间厨房。也没办法管理,法不责众。而且那会儿工人很厉害,敢跟领导挥菜刀的。”父亲慢腾腾地,和魏国坚讲的是家乡话。
“红墙那边是银行宿舍,四栋楼,每栋有七层高,栋与栋之间还有小花坛,中间种着树,环境非常好。而且最便利的是,从银行那边往东,就能直通新修的大马路,离新盖的大超市非常近,旁边还有新修的大商场,大商场往北一点,就是县里规划的菜市场,菜市场的菜比大超市便宜,而且新鲜。我们都喜欢菜市场些,不过有时候也去大超市,因为超市环境好,和商场一样,常年有空调和冷气,夏天和冬天,我们都爱跑到超市和商场,不为买东西,就图那个环境。
“但是隔得远。因为那堵红墙,让我们走到超市和商场,得绕路,往我们的宿舍区过去,走完整片平层楼,拐到那条铁轨旁,沿铁轨再走一截,往西转过去,才能上大路,才能沿着大路去超市,商场,还有菜市场。
“有一次,银行宿舍搞基建,我不记得是要配什么辅助设施,健身器材还是什么羽毛球馆一类的。得从铁轨那边的建材市场运送材料,施工队认为不方便,就把那堵红墙打通了,等把材料运完,他们想再把红墙堵起来,门儿都没有了。”父亲说到这里,突然笑一下,非常开心的感觉,那种回忆里的甜蜜,被糖包裹过的记忆。
“他们想再堵上门?他们以为堵上门又成为墙后,我们就没办法了吗?”魏国坚确实记得有这道小门,他回来的时候挺高兴的,因为方便多了。
“他们堵上,我们就拆了,他们再堵上,我们又拆了。后来银行那边没办法,因为拆除的碎砖碎石太难看了,而且也不体面,最主要的是,他们哪有能力和我们斗?就让施工队做一道小通门,挺好看的,把原来的红砖墙给新刷了水泥,还给油漆成灰色,和他们宿舍楼的颜色一样,看着非常和谐。大家安好。”父亲仍旧沉浸在他的笑意里。不知道當年拆墙的有没有他?应该是有的,他的笑容里有参与者享受胜利果实后的那种喜不自禁。
“银行那边的人厚道,没报警。”魏国坚感叹着。
“怎么没报警?警察来了,维持一段秩序,但也没办法解决。就当好好先生。又不是杀人越货人命关天的大事,大家都退一步,事情便解决了。”父亲满意地说。
“不是大家退一步,是银行退一步吧?”魏国坚纠正道。如果错误只在一方的话,争吵是不会停止的。所以,所有解决了的事情,都是妥协的那方认错的。
但,这次能一样吗?
“他们和银行一样的。”父亲非常果断地说。扔掉烟头,跺跺脚往回走。魏国坚起身,悄悄地拾拣父亲扔弃的烟头,拿在手里好久,寻到一个垃圾桶,才小心地不被父亲发现地,丢弃进去。
美国气象学家爱德华·罗伦兹提及过这样一种效应:“一只南美洲的蝴蝶,偶尔扇动几下翅膀,可以在两周以后引发德克萨斯州的一场龙卷风。”这种西方延用的理论被称作“蝴蝶效应”,在中国,有个诗意的叫法:“风起于青苹之末”。
正坐着开公司管理层会议的赵秀珍,看到手机传过来的讯息,脑袋一阵发麻的同时,想到就是这两句词。
业主委员会的候选人里,有位年轻的女士,肖筝筝。她买的是社区里面积最小仅73平米的两房一厅。作为没什么父帮母援的来深一族,今年三十二岁的肖筝筝和年纪相仿的老公打拼到如今,能在房价高企时买到这套不错的楼盘里的房子,已经相当了不得了。据肖筝筝自己的介绍,她是做医美起家的,十六岁初中毕业就来深圳打拼,没什么文化,便投靠表姐,学习美容化妆,学习简单的纹眉术纹唇术,到现在,已经有了两家规模中等的美容院。老公是同一领域的,现在跑业务,两公婆刚拿到一家韩国射频机的代理,老公跑各大美容院,推销这种射频仪器。
肖筝筝当时找到赵秀珍,是抱怨下水管道长期堵塞,她的新房已经淹过两次,她没办法再忍受了。
赵秀珍对这个心含怒气,表面却温柔娴静的女子产生了好感。她这么多年,总是绷着一股劲,像搭好的弓,随时准备向对方射出一枝膂力十足的箭。
赵秀珍亲自到肖筝筝的居所,拿着当时施工的图纸,给她解释:社区里,就只这一栋的下水弯道拐了向,造成虽处悬空层上却实际是底层一楼的住户,排水不科学。如果上报给集团,还得层层审批,重新改管道毕竟是大事。赵秀珍给肖筝筝出个主意,让她封住上下排水口,再造一个自家独用的排水管道,只要保证不往下排厨余垃圾,堵住公共的下水管道,就再不必担心淤水的问题。而且,赵秀珍信誓旦旦:如果肖筝筝改造完成,他们物业管理处会报销这些费用。
这件事处理得非常完美。肖筝筝和赵秀珍一来二去的,特别是女人对美容方面的探究,让她们成为相好的朋友。
赵秀珍说:“你来竞选业委会吧。以后小区许多活动你都可以参加,能认识更多的邻居。我们小区,怎么算也有上万居民,而且品位比较高端,你顺带能推广你的产品,何乐而不为?”
肖筝筝完全不用动员,满口应承:“姐,”她亲昵地唤赵秀珍,“我也想有个锻炼的机会,一方面认识更多的邻居,一方面也能为邻居出点力,做点事。”两人笑嘻嘻地达成共识。
问题出在肖筝筝一早发出的朋友圈。她等红绿灯时秀了自己当时塞车的窘境,不失时机地做了波美容推广,配合自己的指法,教给朋友圈的人做完射频后的护肤手法。
赵秀珍点赞,还写句评论:这么早就去工作了?早起的鸟儿有虫吃呢。一个调皮的笑脸。
赵秀珍记得当时点赞时的想法。因为肖筝筝开美容院,一般都是十点以后才营业。这早八点赶上班族的队伍?赵秀珍只是有感而发,因为她当时也被塞得死死的,无聊时随手玩玩手机而已。
这条朋友圈,被截图者把赵秀珍备注为“管理处赵秀珍经理”的图片,广为疯传,业主大群,各栋小群,小区妈妈群,小区吃货群,小区运动群,小区业委会交流信息群,都疯狂地转发再转发。评论几乎是一致的:用红线框住肖筝筝的图片,再用另一红线框住赵秀珍的备注名称,然后是质问:候选人为什么会获得管理处经理的点赞和评论?她们有什么猫腻?预选和第一轮选举是不是有什么暗箱?谁告诉我这个肖筝筝是什么来历?几次业主维权,肖筝筝参加过吗?不被大家认可的候选人,为什么会被选上去???
肖筝筝发给赵秀珍私信:“姐,我退出吧?太可怕了。他们真能翻家底,把我的底儿都能调查出来,一个个连珠炮似的发问,问咱俩的关系,问上次轮选我怎么被选上去的,问我以什么理由去竞选业委会。像群审大会一样。我一个人,又比他们小那么多,我实在招架不住。”
赵秀珍隔半小时才回复肖筝筝:没事,挺住。不要回复任何人。
这半小时里,她在开会,她所在的小区被集团表扬了,因为工作做得不错。而且,小区开始露天放电影活动,赠送自制的酸梅汤。十一前还举办了百家宴,举办社区迎十一表演,为庆祝建国七十周年,给区里的社区文艺活动,浓墨重彩地宣传一笔,区里的表扬信经过市里发给集团。领导在会上,表彰赵秀珍时,满面含笑。他发授锦旗的时候,悄悄地告诫赵秀珍:“尽量和社区业主搞好关系,让他们不要在APP上发怨言。大老板看到就不太好。”赵秀珍接过锦旗时,连连点头,下台后,便给肖筝筝发了回复。
下决心要搞定的事情,现在真难不倒赵秀珍。她得意地摩拳擦掌,准备冲锋陷阵。
按预定的时间,魏赵来到天河城的CoCo都可。下午三点,非周六周日或节假日,店里人不多,魏赵点杯鲜百香双响炮,抿一口,好像比深圳店的味道浓烈一些,但也许是心理作用,毕竟乘高铁,转地铁,来这儿一趟,也折腾近两个小时,早该口渴了。
“你是想养只河马?”对面有人坐下来。和想象中的差不多,搭到肩膀的头发,左脑袋边上别个闪钻的蝴蝶发卡,上身是件白色的圆领T恤,SUPREME的红字耀得人有点惊惶失措。额头没有刘海,五官干净,眼睛用力时会眯一下,多少有些无神。和魏赵一样,铁定是近視眼,度数大约有三百度以上。
“你是‘小白不小?”魏赵得到肯定的答复后,腼腆地笑起来。
爸爸有点不愿意,但妈妈马上点头应了。还问她要带多少钱?她会帮魏赵把高铁票预定。”和朋友见面大方点,奶茶什么的,你来请人家。”妈妈叮嘱得很仔细,她是真兴奋,自闭的女儿,终于要出去见人了?!
爸在一边嘟哝:”什么朋友呵?!”妈用手肘推爸爸一下。魏赵清晰地看见了。他们从来不协调,从不在一个点上,包括对付自己的唯一的女儿。魏赵在心里冷笑。
“我不知道你要喝什么,所以先给自己点了。你知道,我不点的话,他们好像不让我进来找地儿坐下。”她解释一通。
“没事,我也刚给我自己点了,和你一样,也是双响炮。他们家就这个最地道。别的,糖分都太重了。”“小白不小”老三老四地说。店面其实很小,没几张桌子,她们靠里,选个没人能打扰的。店家小哥已经把小白的饮料端过来。
两个人默默地喝一会儿。
“你要去国外的话,会想这边吧?我是说奶茶呵,麻辣烫呵,烤串什么的。”魏赵只能闲扯。国外也有这些,但因为食材和佐料的关系,不可能像家里楼下的店面做得那么地道合口味。
“我不在意这些。只要能出去就行。”小白慢慢地啜一口,盯着魏赵的脸。她有点肆无忌惮,这是她的城,她是主场,所以操控权在她手上掌握着,相当自如。或者,还有一点居高临下的得意,毕竟她在省城,魏赵只是在深圳,再怎么特区,你以为你是香港呵?少来了。
“最近在看什么书?有什么剧推荐吗?我又看了一遍《真探》第一季。现在再重看,才慢慢领悟里面的内涵,太高明了。简直把人性神性宗教性拍神了,真是心甘情愿地跪舔。”小白一口气说完。
她们在网上认识的,透过一个豆瓣小组。那里面人不多,都是高中生,却不是仅把时间花在呆板书本上的那类,他们根本不是以高考为人生的最主要的冲刺点,他们都是准备留学出国的,所以能有时间交流些欧美小众的书籍或者影视剧,化名“想养只河马”的魏赵和“小白不小”一谈如故。
有时候人生真是寂寞呵。你读完一本书,看完一部剧,就想和人讨论和人分享,周围却全是打游戏的,苦攻数理化的,玩狼人杀的,把心灵鸡汤奉为人生圭臬的。真是太没劲了!却原来在世界的某个角落,还有和你一样,对同样的书有兴趣,对同一部影视有一样的见解,能理解你,能和你共情的知音。
魏赵果然把话匣子打开了,说了《俄国思想家》、赫拉巴尔的《雪绒花的庆典》以及马拉默德的《魔桶》。小白只有《雪绒花的庆典》没读过,其余两本都看了。两个人很深入地探讨一番书籍里的内容,多是一样的感想和悟道,两个人又详细分析了《真探》某个场景的象征意义,她们都很深地记着拉斯特所说的那句话:”时间是一个扁平的圆。”
小白说:”简直就是哲学,宗教,人性的解读书,完全不能当一部侦探剧来看,这是深入探索人性存在意义的教科书级别的电视剧。”
魏赵非常赞同:”是的,时间是一个扁平的圆,所有发生的一切,注定在每一个层面,周而复始。”小白认为她解读得特别到位,还让魏赵重复一次,她用语音记录下来。
不愉快只有那么一小会儿,仅在魏赵的心里浮光掠影地闪过,因为官方的翻译,小白认为不当,“那句英文的原意是指报社也想牟利,但在‘爱美剧里,把‘making hay译成了‘瞎掺合,这也太小儿科。”小白的优越感又抛出来。她的英文底子不错,前几个暑假都在美国游学,home stay,所以水平很高,特别以能听懂美国某些俚语而自豪。魏赵只能不语。
到五点半,商场的人多起来,买饮料的也多起来,小哥小姐忙得有点不亦乐乎。小白看看手机上的时间,说得回校了,她虽然办好留学手续,但还在接受学校教育,是旷课过来会魏赵的。魏赵笑笑,没有表示自己的歉意。两人就此告别。
魏赵停一会儿,再走出去,确认小白不会转回来,才对外面一直站着的爷爷说,可以回家了。
“她是广州的?没说和你一块儿吃顿晚饭?”爷爷话挺多的,魏赵没有搭理。
”从深圳跑过来,就见两小时,也没问你怎么回去?”爷爷倒追问得凶。
魏赵仍旧不理,低着脑袋带爷爷进地铁。现在的时段正是下班高峰期,已经开始拥堵了,得排队候车才能挤上去。
“你们这代人,真新鲜。见陌生的网友,也不请人,人也不请你。聊几句天,各回各家,各找各妈?啥也不打听?这叫朋友吗?”爷爷在拥挤的车厢里,仍旧嘀嘀咕咕。
本来是预备一个人出来的,妈妈非派爷爷跟过来,她从没喜欢过爷爷,也从没想过和爷爷亲近。现在爷爷再怎么对她示好,她也没办法用同等的感情去回应他。魏赵觉得妈妈是无可救药了,她不记得人家摄取过她什么,好像义务担当一般,把她的一生都收服了。她绝不可能再重复妈妈那样的日子。
第四章
这一场球杀得有点猛。海龙几乎是压着魏国坚打,狂轰滥炸,又吊又钩,完全不给一点生机,把魏國坚打得被动而狼狈,只有招架之功,无还手之力。
中场休息,海龙掉转头,无视对面的魏国坚,从乒乓球室侧边出去,雄赳赳气昂昂。魏国坚用拍子来回在球桌边打旋,自己玩着解闷。另两桌的打球者谈笑风生,眼睛朝这边望望。都算是球友,但是他们并没有过来打声招呼。魏国坚察觉到,那应该全是商品房的业主们。
真奇怪,来打球有一年多了,魏国坚现在才意识到,混在乒乓球室的那些固定球友,竟全是住商品房的。
决胜局,旁边围观些许人,在一旁叫喊助威。魏国坚咬着牙,拼上全劲,从头到尾全神贯注在白色的小点上,不敢疏忽一秒,终于拿下。
他没有朝海龙走过去,如往常那般,胜利者应该先握手。他神情淡漠,等着海龙离去,他再离开。但没有,海龙迟疑着,慢慢迎向他,没有伸手,只说句:“聊聊?”魏国坚想想,应允了。
小区里,商品房的花园挺大,魏国坚几乎很少过这边来。两栋安居房呈直线并排竖立,和商品房那边有一道植物树坛隔开,树坛的灌木树丛长得油绿茂盛,修剪精致,却密不透风,如果要从安居房过商品房这边来,得绕到主大厅,下电梯,再上通到商品房这边的电梯,有门禁卡才能进来。
他们在小区的花园处,择个木背长靠椅坐下。对面是片人造沙滩,有晚归的孩子不肯离去,还拿着五彩颜色的塑料桶和小铲,在玩沙。背后隔着一排竹林,有淙淙的水声传过来,应该是人造的瀑布景观,再往前,是密密的矮树林圈起的露天游泳池。刚搬进安居房时,魏国坚带魏赵过来游过一次,后面就没再来过,他记得那个方位。
海龙慢声慢语地讲他的故事。他是福建人,跟着亲戚做服装生意,初中毕业就出来干活了,什么苦都经过,扛包,打货,睡地铺。后来自己独立,有些远见,发觉电商时代的蠢蠢欲动,马上经营淘宝店铺,三个店守下来,成为金牌卖家。2012年房价还没涨得特别厉害,他赶紧贷款买下这边的房。他只是把握好时机。如果逢到现在,十万多一平的房价,他也咋舌。
安居房却是2017年下半年才开始登记入住的吧?海龙用疑问式,却是祈使句肯定的声调。“价格真优惠,才一万五一平米。”
魏国坚沉吟一下,笑对海龙:“我也讲讲我的故事吧。”
他是一个内地小县城出来的,家境不算富裕,但从小确实没吃过什么苦,因为那个年代,大家差不多都一样的境况。他成绩不错,上了很好的大学,是工科生,老师说,工科生是现代社会最有用的,因为能解决科技的问题,真正帮助到人类社会的进步。
到了很好的单位,也挺受器重,结婚,老婆也是名牌大学毕业的,出生和他一样,小县城,这种地方有一点好,就是他们这些在县城没有什么土著关系的,不会再想回去了。然后,有了女儿。
他想买房的时候,深圳当时的房价比2012年还低得多。但凭他们的境况,双方几乎赤贫的家境,绝对力不从心。这时候,他母亲病重,癌症,医生说可以慢慢控制的那种,他们家就他和姐姐,姐姐姐夫早下岗了,自顾不暇,他本来就是男孩子,肯定要赡养父母的,一笔一笔的钱拿出来,拼命给母亲治病,北京,上海,广州,能有希望的地方都去了,中医,西医,中西医。然后,妻子的弟弟要娶媳妇,妻子的弟弟有腿疾,算残疾人,但脑筋聪明,模样也俊,不肯为自己身体的瑕疵降尊纡贵,好不容易谈个能灵魂上有交流的女孩子,女方父母却坚决不同意,松口的唯一条件,就是能在市里买套房,他们家如花似玉的女儿方才不亏。老母亲的病的花销,有点深不见底,妻子是有怨言的。所以她弟弟这次娶亲,怎么也得帮一把,这是婚姻里两个家庭的平衡,是基本的道理。所以,错过一次又一次买房的机会。只能守着,靠排队抽签来得到政府的福利房。
魏国坚说完,平静地吹一口气,有个很小的萤火虫绕在他身边,被他的口气吹开了。
“来深圳打拼的人,各有各的故事。你们要公平,拒绝受歧视的待遇,你们委屈,我都理解。可是开发商当时买下这片土地,政府需要配套建廉价的安居房,你知道开发商的利润,都得从转嫁到商品房的业主那里才能获得吗?”海龙声色俱厉。“别的不说,我们每月的物业管理费是近六块钱一平米,你们呢?才不到两块。你想过没有?所有的不公平的呐喊,却是以更大的不公平来承受的。我们已经上传了悦水花园的五证一书,里面早就明确安居房和商品房的车位数量,根本不存在车位不符的情况。”
“你想告诉我什么呢?”魏国坚起身。
“我想让你告诉你们那两栋的业主,不要再无理取闹了。”海龙仍旧坐着,但弓着身,像要待发的箭,“所有的,要求公平的呐喊,都充满了无赖的歇斯底里。”魏国坚头也不回地走掉,海龙站起来,竟然叫喊:“政府的福利房,你们自己有脸蹭这种福利吗?你们为什么都有车?你们有车凭什么能抽签买到安居房?”
魏国坚下电梯,进到停车场那一层,他在空气污浊的两层停车场都转了转,像保安一样地巡视几遍。很好,拔下的隔离桩没有还原,他那栋6楼邻居的一辆车蛮横地霸占着商品房业主的车位。
他眼一亮,看到那辆特斯拉,他掏出钥匙,顺着车身重重地划道线,又在近旁的十多辆车身上划了线。快走到他自己知道的警戒区里,他停住手,得意地朝摄像头致敬。——前天,悦水花园的物管刚找过他偷拿外快的公司,终端的监视器出现噪点,正是魏国坚在处理这批维修单,他当然知道那些摄像头下没有任何讯息。
群姐在办公室门后拦住赵秀珍。小徐还在帮赵秀珍打发群姐:“我们赵经理还要赶到总部开会呢。”小徐确实办事能力太差,笔笔教,心累,但没办法,现在招来的主管一个比一个差,好不容易熟悉流程了,又因为压力辞职不干,另攀高枝。物业管理确实是服务类的活儿,要应付几千户上万口人的破事,还得笑脸相迎,如果不是集团给的薪水高,赵秀珍和小徐也不会都耗在这里。
赵秀珍笑笑,对群姐说:“好久不见,坐会儿吧。”她抬腕看一下手表,表示自己在百忙中,然后示意小徐给群姐倒杯酸梅汤,他们物管这边自己做的,群姐应该喝过,味道不错。群姐没拒绝,被领到小会议室,坐下。
“为什么不让我去业委会?”群姐单刀直入。
“没有呵,我怎么可能让你去或者不让你去,我哪有这个权利?”赵秀珍在想自己的措词,要怎么打发这个业主。
“你知道选舉过程吗?你知道有多么不合理吗?”群姐罗列好几条,非常有章法,一看就是有备而来的。初选34个有资格的参选者,相互选举时刷掉7个,这7个落选者全是近几年维权的积极分子,是管理处故意打压吗?初选上的27位,只有2位被业主们有共识,其余的几乎没人知道,这是怎么回事?这27位,竟然只有1位写了个人简介,而落选的7个,有6人写了详细简介。为什么介绍自己的人,反而会被选下去?
赵秀珍认真听完,松一口气,群姐绝对不是她的对手。“成立业委会的诉求,是应广大业主要求成立的,我们没有任何资格,也没有任何物管的人力去参与这件事情。现在的业委会,可以到政府备案,成立之初的筹备会委员,也是业主中的积极分子,你们想必都认识,他们在小区大力宣传过,是你们的邻居,你们的街坊。选举时,应该是有工作站在一旁监票的,任何物管公司的人没有参与其中。群姐,这些,你得肯定吧?”
群姐没有说话,刚才的条理,现在被赵秀珍反诘得烟消云散,她突然拍下桌子:“你怎么解释选上去的肖筝筝,和你的私人关系?所有人都知道你们有猫腻。”
话讲到这份儿上,赵秀珍起身,召唤前台的一个小姐姐过来送客,小徐据说跑社区去了。群姐不依不饶:“那你为什么不接我电话?把我微信拉黑?”
赵秀珍叹气,转头轻抚一下群姐的肩头:“我认识肖筝筝,你想必也认识吧?我们共同认识的一个邻居,为什么你偏偏说我和她有猫腻?而我就和你却没猫腻?我不能让你每天无中生有地让我难堪呵!”她把群姐抛在脑后,咄咄咄地抓起桌上响个不停的固话,讲起来,再不理群姐。
群姐买的是双拼,面积有一百四十平米,按当年的房价,绝对是不小的支出。她有个女儿,今年刚考进中山大学,拿到通知书的时候来物业管理处领过奖金,还大力宣扬过物业管理处的好,笑得合不拢嘴,就差给赵秀珍送面锦旗了。冲突大约是从两个月前开始试行垃圾分类开始的,上头一个令下来,让他们也措手不及,只能把各层的桶先撤走,让大家到负一楼指定垃圾分类点按要求投放垃圾,这下闹得针尖对麦芒,一周下来,怨声载道。群姐最先开始攻击物业管理处,带着一帮婆婆妈妈,把垃圾袋扔到物业管理办公室门口,后来见效果不大,丢掉的垃圾却是让清洁工在处理,不关物业管理办公人员的事一样,竟然想出馊主意,带头砸鸡蛋,破碎的蛋液在电脑上,电话上,墙壁上,书桌上,恣意横流。
赵秀珍马上报警,群姐被警察带走问话,写了检讨和认识错误的悔过书,晚上七点放回来。怨,就是从那会儿结的。而创立业委会,也是从那次开始提到日程上的。群姐成了业主们心里的梁山好汉,却是赵秀珍的一根梗喉鱼骨。
赵秀珍想到群姐的所作所为,想到她说的不着调的话,有时候真是觉得上天给她开了个大大的玩笑:群姐这种智商情商双低的人,竟然能买得起这种豪宅?竟然也能生下能考上中山大学的女儿?
赵秀珍觉得自己的生命线,准是在哪里走了岔。
魏赵看到微信弹出来的那段话,突然就没劲了。
男人长得像内马尔,皮肤有些黑,五官俊朗,轮廓分明,有时候表情会有一些痞,满满的不在乎。她是在开门的一瞬间被他打动的,像电击一样,有道光照耀了她的身体,她的灵魂,把她摧残得体无完肤。
她从初中就有过喜欢的男性。大多是西方人,影视剧里的,他们健康和线条分明的五官,当然,还有自觉或者不自觉表现出的对女性的尊重。
爸爸是不尊重妈妈的,就像爷爷不尊重奶奶,就像姑父不尊重姑姑,也像姥爷不尊重姥姥。所谓对对方的好,都以为是竭尽全力的,或者至少是竭尽所能的,你饿了,我给你煮饭;你需要钱了,我把我的薪水卡交给你;你病了,我倾家荡产为你治疗;……这哪是尊重?这明明是交换,是施舍,是居高临下的恩赐。所谓的女人,是我财富的一部分,我对你所有的好,是保住我财富的某种方式。
家里的男人都是这种潜意识下的论调,他们不自知,他们的女人也被洗脑了,也如此疯狂捍卫着这种剥夺她们权利和尊严的论调。
魏赵失望透顶。
“你一定要考上好大学。考上大学了,就什么都好了。”家长们都这样说,画张天大的饼悬在头上,却不知魏赵对饼没有丝毫兴趣。
“你不也考上大学,也是所好大学,你什么都好吗?”她在心里嘀咕,想问妈妈,但终于没有挑战她,她够可怜了。爸爸认为她自私,爷爷认为她无情,工作中的服务对象认为她挑战他们的容忍极限。只有魏赵知道,作为一个女性的苦和艰难,还有作为她妈妈这个角色的无可奈何。
“如果没有我,她可能会过得更好。”加了内马尔微信后,魏赵描述她和妈妈之间的关系。“我们现在几乎不说话,她怕我,怕我不要命。”她打了两个调皮的笑脸。
内马尔很少及时回复。他非常忙,每天得接好多单,不是在送单的路上,就是在等着接单的焦躁期待中,来回刷屏,生怕落掉要求派送的信息。
内马尔也不爱讲话。有次她开门迎他,他在门口等着她签字,她转身,跑到冰箱里拿给他一瓶纯甄,他犹疑着,用哝哝的口音拒绝,他说他不喝酸奶,因为不习惯那个味道。
她笑笑,表示理解,不再坚持。他目无表情地离去。她就喜欢那样。她暗恋某个人的感觉,只远远地观望,绝不能有回应,那就真没意思了。她是自虐的人。
“这个世界如果有人爱我,可能也就只有妈妈。我爸爸只是理论上要尽一个父亲的责任,如果把我放在奶奶之间,让他选择的话,他肯定会选择我奶奶。因为他说过,男人不能不尽孝道,母亲才是人一生中最重要的。她给了他生命。”她给内马尔描述家庭中的情况。
内马尔那次回复得有些快,用了语音:“好吧。”他就是这点好,全盘接受她所有被其他人认为奇怪的理论。
她记得爸爸为奶奶奔波的情景,把所有的钱都要花光了,但奶奶没有一句放弃的话,那可是他们家的钱,还有妈妈的钱,还有将来要供她能读好书的钱。她和奶奶没什么感情,她不是她带大的,她知道这个奶奶,几乎和奶奶的不治之症一样,从天而降。
“你很自私。”这次,内马尔很决断地评论。
“我是很自私。如果不自私的话,为什么要活着?”她回复得非常快。
“很好。”内马尔也同样快速地回复了。此后,再无消息。
她不太能注意到他,毕竟是22楼,又新加了防盗网,想看清楼下送快递的人,简直没有可能。但是这符合她的逻辑,她就享受这种感受,有点危险,有些刺激,有绝对的与众不同。
可是现在,内马尔的微信是:“我喜欢你。”
她一下子如入冰窑,一点热情全被扑灭,扑熄。她冷冷地拉黑了他。
第五章
廖工再次找到魏国坚,像刚来时对前辈的那种毕恭毕敬,语气里充满诚挚:“老魏,公司可能有下一步动作了。你会被调离我们研发部,到下属的工厂去做维修。和你一起去的有另外三个工程师,说是工程师,薪资其实都是维修工的薪水。模块组的钱工,下决心走路,不再在公司做了。他说受不了这种委屈。”
魏国坚笑笑:“公司是早有打算的,劳务合同签得非常详细,面面俱到,还有法律顾问。我们如果现在走路,打官司也没法赢。”
廖工小声地说:“有补偿金吧?按至少N+1的政策,也有小十万。”
魏国坚笑起来:“是的。不过,”他看一眼廖工,“小十万能干什么?我也四十多岁的人了,你让我去哪里找到更好的工作岗位?十年前还差不多,现在,”他顿顿,眼光有些迷茫,“我们就像根桩子,碍着事,所以得赶紧拔掉。”他想起自己那晚参与拔除隔离桩的行动。真是累,虽然同行者事先准备好工具,但拔掉焊进水泥地的铁管,还是很费些体力。
廖工问:“还是为了房子吧?其实,您的孩子是女儿,将来也没那么大的负担,生女儿不是说是招商银行吗?不像我,两个儿子。但如果我是您,我会马上考虑出路的。”安居房的事情,公司的人都不知道。为了那套安居房,全家都使出力气,造假,瞒哄,欺骗。父亲,妻子,还有女儿,憋屈地生活在那种空间下。但是,想着手底下有两套房产,这些委屈有什么不能值得忍受的呢?
廖工今年多少岁?34还是35?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光,有说走就走的勇气和资本,远方的前景虽然看不清,但毕竟有想象的空间。如果我和你一样的年龄,我会在意公司名下的那套房?魏国坚有点生气,还因为廖工认为生女儿就没有给孩子留下财产的必要?他想什么呢?錢多能烧手吗?房子,在深圳是什么概念,他倒是说得如此轻松。
廖工悄声地:“老魏,那我给你提个醒。既然你认定在公司要待到退休那天,无论公司怎么安排你都接受,那就安心这样吧。只是,和其他公司的接触,我意思是帮着其他公司做些你的私活,不要被公司察觉。你刚才也说了,公司的制度很完善,有法律顾问,到时候查到了,鸡飞蛋打。”他拍拍魏国坚的肩膀,倒像和魏国坚是知交一般。
魏国坚没吭气,走到电脑那里,把能消掉的痕迹都再检查一遍,有没有遗漏?他也觉得憋屈,一个得到过顶级工科教育的大学生,曾经想把毕生所学投入到应用中去,却在人到中年的时候,为了身外之物,再不思进取,所有的才华,都用在规避公司觉察到他的背叛的风险上。
可是,那个身外之物,对他来说,对他的家庭来说,不是至关重要吗?全家人不都是为了这些,才团结一致,共同抵抗外界对他们信念的动摇吗?
有了身外之物的加持,才有尊严,才有底气,才能在这个认钱的社会里,和一样有钱的人共同生活。
家里,邻居又过来,脸色喜滋滋的。隔离桩的暴力拆除事件上传到区政府那边,国家有明文规定,同一小区内的安居房和商品房,共同享有小区内的所有设施和资源,包括学位的申请都是一样的条件。
“傻X,商品房了不起吗?我要有几个臭钱,我也买得起。他们那些业主,有的是赶上了改革开放的时代,赚到一桶金,有的纯靠拼爹,父母是地方上的贪官,得来的钱太容易,买得了房子。我们的学历说起来可比他们高,都是985、211出来的。出身不公平,还让我们再享受日后的不公平吗?”两个邻居豪气干云,也确实,他们是名校毕业,都在深圳找到不错的工作,但没有原生家庭的帮助,想在深圳买套房,积攒首付的功夫,却被高企的房地产市场处处领先,只能通过申请安居房来实现站稳深圳的决心。
“他们自己也退让了。说有些害怕,因为十几位业主的车被利器划痕,监控竟然查不出来犯案者,他们说,不定安居房的业主还能做出什么事来。警察一调解,所有的隔离桩全被拆除了,大家以后一样停车,都有车位了。”大家说笑一番,握手告别。
魏国坚踱到阳台找父亲,父亲仍在阳台上吸烟。父亲半天说一句:“堵在心里的桩子,如果碍事,是该拔除的,排除万难也得拔除。”
魏国坚哆嗦一下,想到自己在公司的境况。他这根桩,也那么好拔吧?
父亲审视着阳台上的防盗网,摸摸,连着一排的,有几根竟然完全松懈了,散着筋骨在风中飘移,魂不守舍的模样。父亲很久才说:“这些钢丝,也不牢靠,我明天把防盗网拆了。反正魏赵快出国了,看她这两天心情不错。”
魏国坚也觉得奇怪,连着的几根钢丝齐根部断掉了,应该是钢丝钳绞断的。他的心里猛然一凛,这如果不是魏赵干的,还有谁做这件事?前天小区里刚发生过跳楼事件,一个非小区住户的男子从楼顶跳下,自杀而亡。当时是下午三点,小区几乎没有人,特别是安居房这片,没有任何人看到事件经过。警车和救护车很快过来,把尸体抬走了。小区的保洁马上清洗地面,竟然没几个居民知道这起骇人听闻的事件。又或者,只是因为这种不吉之事的传播,怕影响小区的房价?大家都装作不知道,不闻不问?魏国坚莫名地对那个陌生的逝者有些怜悯之情。
赵秀珍在卧室里,穿条姜黄色的连衣裙对着镜子摆身姿。床上还放件灰色的套装,床下还有双打开的鞋盒。魏国坚仔细注视着妻子的脚,脚上套着的应该是双新鞋,黑色的漆皮在卧室的灯光下,竟然也能熠熠发光。看来她今天逛街扫货去了,应该心情不错。
四十四岁的女人,不能说是保养,她只是相当注意自己的仪态,所以一直把体型和体态控制着,曲线仍然婀娜,气质依旧挺拔。
他们俩都说自己是初恋,着实是一所大学毕业的,魏国坚学的工科,赵秀珍修的管理,两个人又是同一省份同一市的,在火车站分手,再各自搭乘自己的短途车,回各自的家乡。原本以为爱情是天长地久的事情,和初恋的人结婚,一同到南方打拼,两个人都找到不错的单位,这个据说遍地黄金的地方,比任何城市都能实现个人理想和个人抱负的地方,比任何城市都流传着多得多的传奇的地方,他们却好像被淘汰和筛选掉了。现实扑面而来,先是魏母的病,后是秀珍弟弟的婚姻,两个人比着赛帮衬家里,一个做孝子,一个成为扶弟魔。赵秀珍是心怀怒气的,因为女儿魏赵的出生,让骨子里重男轻女的公婆觉得没有必要在魏赵身上花心思,她能感觉到老两口强烈的自私心态,养儿防老,却以她和魏国坚的将来为代价,却以孙女儿的将来为代价,她一直咽不下这口气。但她没办法抵抗,那种从小扎根于心底的根深蒂固的道德观,逼着她用自己小家庭的幸福计划,来替换魏国坚好儿子的人设。母亲的旁敲侧击,父亲的冷嘲热讽,对自小孱弱的弟弟的心疼,也为了一种和魏国坚同归于尽的绝望,她在弟弟的家庭建设里,也攒足力气去帮扶。这哪还像个家?勾心斗角,尔虞我诈,貌合神离,她觉得人生一点意思也没有,却没有发觉,在这场旷日持久的家庭争战中,魏赵渐渐地脱轨,成长为她不认识不了解的女儿。
看医,寻药,多少偏方都用过,结论却是一致的:心理疾病,抑郁症。谨防患者有轻生的倾向。而且医生提醒:“每个有严重精神疾病的患者,其实在心底里是绝对否认自己的精神问题的。他们甚至比一般人都要聪明得多,他們会抱有‘世人皆醉我独醒的狂妄,他们对某些事物的判断和思考能力,超过了其他普通人,有时候,会造成极端的后果。这其实是患者家属应该相当重视的问题。”
她悄悄地翻阅魏赵的手机,破解她的密码,进入她的微信圈,微博。都是普通的话题,没什么奇怪的言论或倾向。她一直认为女儿在为着自己的某种目的要挟他们,所以选择“辍学“这个最狠的方式来对付父母。她又偷偷查阅女儿的书籍,魏赵视为宝贝的书,每一本都小心地珍藏着,大多是文学类的,南美作家,西欧作家,美国作家,还有些《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社会心理学》、《犯罪心理》等等休闲类的读物,也没觉得魏赵像心理医生说的那么骇人听闻。但是,不去上学,这辈子怎么办?这却是个大问题。
“她大概就是想和我们别扭一下,探她的口气,好希望能出国留学。但我们现在,哪有这样的预算?去美国的话,听说一年五六十万都打不住。”赵秀珍对魏国坚一直有怨言,本来可以生活得不错的,但这些那些的无故开销,把家里的存款弄了个七零八散,魏赵是聪明孩子,打小就看着这一切,能不生气?!
“那套房子我怎么都会拼尽全力保住的,你别担心,任天垮了,我们的存款也不会再花在别的人身上,包括父亲……”魏国坚拽紧悲恸欲绝的妻子的手,下定决心。“我们就这一个女儿,她的好才是我们的好,我明白,我会竭尽所能帮助她照管她。”
魏赵的发作是反复性的,有时候狂躁,有时候又一声不吭,课是坚决不上了,老师也非常惋惜,因为除开理化,她的成绩其实相当优秀,特别是语文和英語,老师说魏赵写的文章,传阅给整个高中语文组的老师,都认定她不是天才也是奇才,不光文笔好,而且完成度相当高,故事的编排绝对精妙,总是峰回路转,让人看完后不禁拍案叫绝。
停课后,魏赵不出门,后来更是连家人也不愿意见。白天伏着,夜里才出来,那紧闭的房门里,她自有一番洞天。这样下来,除却一层更上一层的担心,他们也拿不出治疗女儿的方案来,只能先开着药吃着,控制着。
有一次,一位同事讲起邻里的一个小孩子,也是要高考了,突然因为恐慌不肯去了,父母打也打过,骂也骂了,十年寒窗,便就毁于一旦。如果没有文凭和资历,在中国,你如何混得下去?后来只能曲线救国,听了好多留学中介的课,最终去往澳大利亚。孩子在国外,前几年搞代购,现在毕业了,和另几个同学组成留学中介,用自己的路子来引导下一辈的孩子出国读书。同事说:活得鸡飞狗跳,讲起来一套又一套,嘴里跑火车,哪里像当年那个害怕高考考砸的?
“如果想出国,妈妈可以给你办。但是父母的条件只是这样,你能不能选择日韩?这样,我们也能供得起。”赵秀珍真心诚意地和魏赵交流。魏赵低着脑袋,说会考虑,过了一天就答应了。签证办得相当顺利,马上就去日本,先上语言学校,再去获得日本大学的OFFER。机票已经预定,这两天就能出发。
早知如此,何必绕那么大圈子?魏国坚和赵秀珍都吁出一口气。
“除了这件喜事,你好像还有其他高兴的事情?”魏国坚坐在床头,询问心花怒放的妻子。他也觉得对不住妻子。像他们这般年纪的,来深圳早的,哪样红利错过?几套房,七位数的股票或者基金,孩子准备去或者已经在美国英国留学读书。而他们,生生地全部错失良机。
“嗯,也就工作上的事情,搞定了,得到表彰。”赵秀珍觉得自己工作的事情,也没什么可骄傲自豪的,终只是打着一份工,努力揾钱便是。
业委会最终的人选,按赵秀珍的意愿产生了。集团在此小区的地位,几年是撼不动的,由此而带来的经营权和因小区的商业产生的效益,也颇为可观。赵秀珍的工作能力可见一斑,她仍旧是那个不服输的女强人,会用自己的方式来取得自己的地位。但赵秀珍多少有些悲凉,遥想当年学管理的一个优秀生,本来把一腔本事想用在企业的发展和运营上,却如今和婆婆妈妈较上了劲,处理着永无宁日的鸡毛蒜皮之事,都不须考虑对方的情商和智商,仅用些低端的手腕,就能拔除这些碍手碍脚的,叫什么来着?魏国坚说的,隔离桩。
她还有件天大的喜事必须告诉魏国坚。他们曾经小心地探讨过,后来没敢深入下去,会不会有抛弃魏赵的嫌疑?但有个相通的心照不宣的共识,连和她不喜欢的公公都能达成一致。否则,深圳的两套房产,苟且生活的那些努力和妥协,不会只为这个让人伤心的独生女吧?
魏国坚惊呆了,喜极而叫:“真的?你确定吗?”这个家因为有位新成员的到来而能再次充满活力吧?夫妻关系的重新启动,整个家的稳定和统一,后半辈子还不至于太过放弃的人生,太得有个新的希望注入进去了。
第一次去心理咨询师那里,给过魏赵一套题,让她“随便”填一下,不用太紧张,按照自己的心理想法回答就行。
确实不是知识点类的那种题。魏赵仔细揣摩,按自己对心理学的掌握来选择答案。她看到后面有一题:如果你不在这个世界了,是不是世界会变得更美好些?她在心里笑一下,填了“是”。
爸妈对她的态度改变了,由原来的责怪变成依从。只有爷爷不依不饶的,说过:“作什么死?像这种小孩子,如果是你小时候,我早抽扁了。”爷爷对爸爸叫嚷着。妈妈在一边,瞪着眼睛看爷爷,嘟哝着说:“魏家,不能再死人了。”爷爷突然不语了。
妈妈本来有更厉害的抵抗手段,但是妈妈不用,或者不敢用。妈妈说,她生下魏赵,爷爷在产房前听到消息,就哼一声,马上走掉。爷爷从来没抱过魏赵。奶奶呢,稍微好点,但神色也沉郁,真好像魏家断子绝孙般的,待了不到一小时,也跟着爷爷的屁股,离开了。魏家有皇位要继承呵?!
因为不受待见,而且没有被两个祖辈抚养过,魏赵从来就不喜欢爷爷奶奶,更谈不上亲昵。所以在奶奶得病后的那些日子,她像旁观者般,忍受着奶奶身体发出的异味,越来越重的死亡的味道。她嫌恶这所谓的亲人。
她不快乐,也不喜交际,孤独者自有孤独者的爱好,她爱上读书后,发疯似的阅读,把能看的书都看个遍,父母因此而略有些自豪,在这完全不崇尚读真正的书籍的年代,他们的女儿就像个异类。她还看各种网络剧,英剧,美剧,欧洲剧,尤其是那种悬疑烧脑剧,心理分析剧,她在自己的小天地里,通过书籍和影视,了解世界的宏观,了解人类的心理。有一次和心理医师交流,她说漏了嘴,谈到特别理解那些变态杀人狂之后,医师警觉地插嘴了:“尼采有句话,当你凝望深渊时,深渊也在回望你。我们心理学上有句专业词汇,叫做共情。我们在共情那些变态狂时,其实是在否定自我,否定人类的基本道德准则,这是非常危险的。”魏赵低下头,喝一口水,小小地”哦“一声,把自己又变成为那个乖巧却失去方向感的小女生形象。太可怕了,差点暴露自己!她是以“为了人家的美好,可以放弃自我的生命”来决绝地显露自己病得不轻的症状的,她怎么能让医师发现她的隐秘?而这种隐秘,是为夺取父母对自己的重新看重而实施的手段。
她仍旧去过一次医师那里,不怎么说话,如果说,也只是喃喃自语对生命的某些或有或无的失望。她不能失却医师对她的信任,她得加强一下她病症的确诊。自那以后,她没再去过医师那里。她觉得太危险了。
不管怎么说,父母终于办下她的签证,虽然是日本,但基于家庭现状,她不能苛求太多。反正,总算是走出去了。
她给自己的房间做了大扫除,她把所有的书籍都卖掉,饶是这样,她的房间也没显得空一些,大一点。妈妈小心地问她,舍得吗?魏赵慢腾腾地说:“我长大了,要看别的书籍了。这些过去的书,都长在我脑子里了。”她指指自己的太阳穴。妈妈疼爱地摸摸她的肩膀。她们还是有些隔阂,在她的成长中,妈妈缺失过,她不给她机会弥补了,看以后吧,人都是独立的动物,西方的影视剧里,母女都是相爱相杀的,中国的母女关系,其实也大同小異,只不过被儒家宣扬理想化了,美好化了。
补记
内马尔按门铃的时候,魏赵开了门。爷爷不在家,那个时间点,爷爷总去活动室看别人下棋或者凑数打麻将。活动室在商品房那边的小区花园里,有人在那边遛小孩子,也有人在那边遛狗,还有些人三三两两地聊天。比安居房这边要热闹得多,因为空间广阔多了。
“我工作没了,如果你也不要我了,我就死定了。”内马尔的眼睛红红的,气喘吁吁,因为嫌电梯下来太慢,他竟然一气从消防梯奔上来。但快递员的压力那么大,这却是魏赵没想到的,以为不费脑力的活儿,没有竞争性。但内马尔那么弱,那么LOSER,魏赵是绝对深恶痛绝的。
“我把你我聊天的微信,刷了一遍又一遍,你那时多么喜欢我,我看得出来的。后来你突然冷淡我,我气坏了,把你的一切消息也全删掉了。我在这个城市里什么都没有了,可是,你喜欢过我,对不对?”内马尔进到房间里,鞋子没换,抓住魏赵的手臂,咆哮起来。
魏赵说:“我也不想活了,你难道没想过,我一个学生,为什么天天在家里守着,哪儿也不去吗?”
内马尔瞪着她。
她领他进阳台,阳台的风很大,那天的阳光非常灿烂,照得人眼睛有点睁不开,天哪,她从不知道阳台还有这么好的阳光。她跑到工具箱里,找到钳子,把防盗网的报警系统关闭,她用了很大的力气把一边几根防盗丝绞断了。内马尔像傻子一样盯着她。
“我一直想跳下去,一了百了,人活着,其实一点意思都没有的,我就是和你好了,能有什么用?能有什么将来?我爸我妈还是名牌大学生呢,你看他们过成什么样?我们会结婚,然后会有两个孩子吗?然后供房,赚奶粉钱供孩子,还得为他们的将来操心,还不知道自己的工作坚持不坚持得下去,万一裁员呢,万一被辞退呢,万一得了癌症呢,哪一项不要了这个家的命,还能怎么过好日子?”魏赵抽泣起来,人生的问题她早想透了,太没意思了,如果怪她有思想,也是那父母引以为傲的种种书籍害的。她还不如是个蹲夜店的小太妹,玩抖音的白痴呢。书籍里教得太多太泛滥,人生真让人太绝望,如果不走出这桎梏,她也会被憋死的,被凡俗的家庭,和凡俗的斤斤计较,总打着小算盘的爸妈,给憋死的。她掀开钢丝,那外面是另一个世界,活着时你可以不相信天堂或者地狱,但死了,谁知道呢?说不定真有天堂和地狱,你不信都不行了。“你要不要?我们一起?”她细声细气地温柔地,没有一点力气了。
内马尔眼色火红,昨晚没睡吧,因为被辞退还是因为不能再住进集体宿舍而被清理得无家可归,他跃上阳台壁,掀开钢丝帘,连犹豫都没有,便这样纵身下去了。魏赵呆住,事情来得如此之快,她刚才所做的一切,是不是殉情的讯号给到内马尔?让他有了赴死的决绝,连声音都没有叫喊出来?
很久,她才回过神来。她哆哆嗦嗦清理了阳台壁上内马尔的鞋印,神经质地,一直擦拭一直擦拭,从阳台一直擦拭到家门口,天知道,那里哪有他的痕迹?她甚至还把绕在防盗网上被弄乱的爬藤植物,整理一番。
到了夜里,当妈妈和她讨论准备送她去日本留学的大事时,她兴奋得忘乎所以,已经全然把内马尔抛在脑后了,她要处理的事情太多,她要想的事情也太多,日本,语言,寄宿,一切的一切,新鲜而生动地终于扑面而来了。
爸爸对妈妈提起有人在小区自杀,商品房那边吵开了,因为怕房价下跌,全体业主受损,“说是快递公司的员工,到楼顶平台跳下来的,因为被裁员。说是我们小区的快递配送员,所以找跳楼的位置就找这边来了,业主委员会说以后不让快递随意进门了。看来拔除隔离桩还是对的,这下,两边的人心齐了,总是凶兆,同一个花园的,外人讨论起来可分不清什么安居房商品房的,只说悦水花园。拔了桩,就真把界限给拔除了。”爸爸有点喜滋滋,他毕竟是拔桩的功臣。
“别看房价的高低,有些人还真是素质差得很。我们业委会成立,也下好多功夫,不然让那些顶着和你干的业主,没事总找碴的大爷大妈来每天和你针锋相对,还能做什么工作呵。我也拔了他们的桩,不能让他们杵进业委会里,大家没好日子过了。”妈妈笑嘻嘻的。他们俩好多年没怎么交流过,难得看到他们有点意气风发,喜上眉梢。
魏赵倒是联想到内马尔的死,她当时的慷慨陈词,是否是一种教唆?看了《达伦布朗:就范》后的一种行为操作实验?她也说不清。有时候懂太多,思想会混乱,她现在暂时理不清这个头绪。但有一点她相信,内马尔并不是她的障碍物,她没有想去拔掉堵在她前途上的这个桩。但,她的自信有时候不也是被自我否定的吗?她拿不出解释来。
爷爷倒是不动声色地把防盗网拆除了。爷爷真不愧是当年棉纺厂的老维修工,拆防盗网的手法相当漂亮,像家里从没装过一样。爷爷只把绞断的那截在她面前晃晃,欲言又止,最终还是一起废弃掉,和那些读过的书籍那些看过的影碟,卖给收破烂的,在24小时内被分拣到各大废品处理场,分拣机器会把一切都销毁得毫无踪迹。
她的成长的痕迹,她的这十几年的思想,她的青春,她的似是而非似有若无的爱情,全都烟消云散了。
她一点没觉得有什么可留恋的。收拾行囊,明天她就能出发,她会找到更好的,更适合她的,更和她相配的人生了。她静静地,面带喜色地进入卫生间。
垃圾桶里有根小塑料棒潜藏着。魏赵小心地扒拉,把它拣出来察看。她这代人,比他们父母想象的要懂得太多了,两条红线意味着什么,查查百度就一清二楚。
他们打发她出国,以换个环境对她的生理治疗心理改善有益处的借口,以她的余生仍旧有光明照耀的噱头为引诱,让她感恩戴德,实际是彻底抛弃了她,彻底放弃对她的关心,对她的陪伴,由着她自生自灭。
魏赵在卫生间里声嘶力竭地嚎叫,那种哀号,是从地狱传上来的鬼魅的惨叫,山崩地裂,天摇地动,世界灭绝,宇宙消亡,却没有任何力量能做最后的拯救。
责任编辑 楚 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