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画美学观对建筑的影响和启示

2020-07-28张贤波倪阳ZHANGXianboNIYang

世界建筑 2020年7期

张贤波，倪阳/ZHANG Xianbo, NI Yang

1 图安，园林建筑样例，1838（图片来源：https://www.fulltable.com）

1 引言

如画是18 世纪后期在英国本土伴随着浪漫主义的兴起而形成的一种美学观。夏尔·波德莱尔（Charles Baudelaire）在《1846 年沙龙》（Salon de 1846）中指出有些人认为浪漫主义主要是与题材相关，还有些人认为浪漫主义是与天主教的教义有关的。还有些人认为它是在于艺术作品对现实的真实再现。他认为浪漫主义既不在于选题，也不在于精确的真实，而是在于一种感受的方式。它不可能从外部来获得，它只能从内部来发现[1]。波德莱尔指出浪漫主义是一种从“复制真实”转向了“表现感觉”的艺术方式，是一种表现内部世界的艺术[2]。如画美学观强调当下的视觉感受和感官体验多于理智的满足。如画美学观在起初的时候主要影响了园林设计的理念1），直到18 世纪中期开始才对建筑产生比较明确的影响。在如画园林的理念下，建筑被视为整个风景构图的附属部分，它应该在视觉上和情感上与它的周边环境相协调[3]7。18 世纪时，园林或风景画中的建筑物被让·马利·莫罗（Jean-Marrie Morel）称为“fabrique”，相当于“配景建筑”[4]。加布里埃尔·图安（Gabriel Thouin）曾经在他的论文里将大量的园林建筑编纂在一起（图1）。后来，这些配景建筑和附属建筑渐渐得到重视，尤其是乡村住宅（cottage）2），最终成为郊区别墅的重要原型。彼得·柯林斯（Peter Collins）在《现代建筑设计思想的演变》中指出，在1750年以后，能对建筑一般理论影响较大的是别墅。他将19 世纪初浪漫主义的郊区别墅称为整个时代的建筑典范。在那个时期，别墅设计的重点不再是以几何形的平面来生成立面，然后在房屋的外表加以装饰。与此相反，受如画美学观的影响，别墅和住宅的设计强调建筑造型的凸出及其在外立面投下阴影的效果；强调不对称的立面构图，然后再配上适当的结构框架[5]30-39。

在如画美学影响建筑美学之前，建筑的美学内涵主要是从观念和知识的角度去编码的，建筑的形式操作倾向于服务人的认知和理解。对称和规则的几何形对建筑形式来说是易于理解和把握的。对称和规则的几何形式也符合人的认知规律之一：简约化。鲁道夫·阿恩海姆（Rudolf Arnheim）指出，视知觉倾向于将对象作为完整形状和简约形状来处理[6]。一方面，对称几何形的建筑形式更容易被理解和把握。另一方面，西方世界以数学建立起的理性推论对许多学科领域的影响至深。早在希腊的前智者派成员里，毕达哥拉斯学派就发现了量度、秩序、比例和一致的循环都可以用数字来表示。他们断定，数字必定是万物的基础，一切事物都是数的表现[7]。希腊人极度推崇人体的比例，他们认为最美的是人体，这种观念也影响了建筑学。维特鲁威正是以人体作为对称的形式依据[8]。人体比例、对称的结构、数列关系、几何图形等等成为建筑美的观念内涵。事实是文艺复兴的建筑师也并非对于建筑的外观不痛不痒，但是他们很少有意识地将他们的房屋当成一幅建筑的图像去理解，除非是它的整体布局，以及对称的形式[9]52。这种源于理性和认知的观念长期影响着西方的建筑学，直到如画美学观的出现。

如画美学观发现了一种现实中不一定被认为是美的对象，甚至是丑陋和恶心的对象转换成为美的途径，就是将这些对象表现在绘画作品里。那些轮廓起伏、质感粗糙的事物，在现实的观念中往往被认为是丑陋的，但是再现于绘画作品里的时候却有一种如画之美。如画美在对待建筑与风景的关系上，将建筑置于一个广阔的自然风景背景之中，并以风景绘画的视角去看待建筑与语境的关系（图2）。这是将建筑与自然风景作为一幅图像来看待建筑设计的语言观，它强调建筑的形式语言与整个语境相适应。在这种理念的影响下，建筑与环境背景整体将作为视觉感受和感官体验的材料。在如画美学的影响下，建筑也开始部分地脱离了古典建筑美学的观念束缚，重新定义了建筑的美学内涵。

2 不规则与不对称

早在17 世纪，英国的威廉·坦普尔爵士（Sir Temple）曾对于那些不规则造型的园林表现出明显的兴趣。他在《伊壁鸠鲁的花园之上》（Upon the Garden of Epicurus，1685）中说，“那些令他们第一眼就流连忘返的地方，他们称作是‘sharawadgi’3），是令人触景生情的地方……”[10]。“sharawadgi”是形容景观艺术不对称、不规则的一种布局美[11]。在如画美学影响到建筑领域时，这种美学内涵也开始影响建筑的审美观。

维特鲁威曾经给“对称”下了一个影响重大的定义：“对称是在作品自身各组成部分的一种合适的认可，是与所选为标准的某部分相一致时，不同的部分与整体之间的一种恰当关系。这在人类的身体上就存在着一种对称的和谐，它介于前臂、脚、手掌、手指和其他细小的部位；在完美的建筑上也是这样”[8]。对称长期以来被认为是完美建筑应有的特点。在如画美学时期，这种观点开始受到了质疑。佩恩·奈特（Payne Knight）曾经指出一个重要的发现：动物的规则（regular）形态是通过心灵而不是眼睛来认知的。这是由于不论在自然界还是在艺术作品中，由多个部分组成的物体在眼睛看来都不是规则的，除非从垂直角度去看；而这个视点是无论哪种品味的画家都要刻意避开的：他们总是倾向于选择一个看起来不规则的角度来构图[12]。他接着指出了建筑的对称美（beauties of symmetry）只有从正面垂直望去才有可能感知得到。因此他倡导乡村住宅以不对称的形式来适应风景和树木。埃曼诺维尔子爵（vicomte d'ermenonville）认为这个神圣的对称，对建筑物的便利和坚固毫无好处，更谈不上有助于建筑的外观。他说，“没有一个画家能容忍在一幅画里画上一座对称的建筑物。这是由于对称的基本视点是在中央，这必然使整个对象变成平面的。”对称的价值是易于被认识和理解，这一点在孟德斯鸠（Montesquieu）的《漫谈鉴赏力》（Essays on Taste）里得到反映。他指出，当在一个视野里有大量的物体出现时，对称有利于我们快速地理解和认知整体，并建立一个完整的概念。这反映了对称是通过心灵感悟而得到的结论，它是通过观念认识的结果而不只是用眼睛看的结果。对称的物体，它的优点是不管从什么角度去看，观者都能够快速地意识到几何形的布局或平面造型[5]43-44。

对称的形式是通过观念认知的结果，它与思想观念的联系比视觉感受更密切。这种认知方式与如画美学强调视觉愉悦和感官体验的态度是相对立的。在如画美学的早期，对称的形式就开始遭到如画美学理论家的反对。18 世纪的前10 年里，英国的知识分子对于大自然和新古典主义在建筑学的探索导向一种反对精确几何形布局的园林风格。传统的愉悦的英国园林以房间般的格间空间为基础。这时期高雅的园林艺术追随17 世纪法国皇家园林设计师安德鲁·勒·诺特（André Le Nôtre），他通过使用直线组织几何图形，以制造视觉的比例错觉来暗示空间的哲学观念（图3）。受如画美学的影响，英国园林后来有不规则的平面，并允许树木和植物以自然的方式生长（图4）。如画园林强调风景般的品质和有氛围的透视，而不是线性的透视延伸到远处[9]3。

在建筑造型方面，倡导不规则的埃曼诺维尔子爵建议，不要再费尽心思去设计那些几何形的平面，然后再去找木匠来按照这些形状进行配置结构框架了。他认为不是从绘画效果来引导出建筑平面，却总是想以几何形来设计房屋是一种坏习惯，这从中并不能得到绘画般的效果。正是这种习惯妨碍了建筑鉴赏力的进步。埃曼诺维尔认为构图是画家的天职，他们对于造型更加敏感，而几何形的建筑造型只是为了建造的便利[5]40。埃曼诺维尔从视觉感官和绘画的视角，对建筑设计的程序提出了新的建议。对称的形式在绘画作品里显得过于呆板，如画美的理论家们崇尚一种新的美学。这种美学很少受以往美学观念的影响，而是强调建筑及其背景作为同一幅图像来看待，并强调视觉的刺激和想象的愉悦。

威廉·吉尔平（William Gilpin）也关注如画美学与建筑的关系。他强调建筑作为风景的配景，应该使用与风景类似的形式语言。他推崇克劳德·洛兰（Claude Lorrain）的绘画（图5）。他指出：“说到‘如画的’这一术语，我自己总是用它特指这类景物，就是适于入画的景物。”他说，“一幢帕拉第奥式的建筑可能优雅至极……不过，如果把它画进一幅画里，它立刻变得中规中矩，叫人喜欢不起来了”[13]。罗伯特·克尔（Robert Kerr）也认为“古典的帕拉第奥式，是一种直接从古代意大利沿袭下来的手法，并被现代房屋所应用，然而建筑却是笨拙的，尽管有时也被认为是优美的、庄严的，却被对称和规则性约束着，因此往往重得难以承受”[14]。不规则和不对称的建筑外观，更易于绘画表现，也更适宜与自然环境和风景融合在一起。詹姆斯·马尔顿（James Malton）曾经这样描述乡村住宅：“当提到一种称为乡村住宅（图6）的房屋时，我的脑海里想到的是乡村的一座小房子：奇特的、不规则的形式，有着各种各样的、和谐的配色，受天气、时间和事件的影响；整体环绕在欢乐的嫩绿丛中，有着令人满足的、兴奋的、吸引人的方面……”[15]马尔顿认为融入在自然环境中不规则的小房子是乡村住宅最重要的特点。

尽管吉尔平也曾关注到如画建筑的理念，但是他并没有提出任何具体的建筑模型。与教师身份的吉尔平不同，汉弗莱·莱普顿（Humphry Repton）作为一名园林实践者，他为如画建筑提出了具体的操作建议。他认为建筑师可以通过后退的嵌板、弓形窗、由内部房间凸出来的巨大几何形式来打破规则的墙面[3]19。莱普顿还指出，不规则性不仅有突出的画意，而且经常是调整不同大小和房间形状的最便利的方法，并且有利于增建时协调加建部分与原建筑的关系[5]47。乌维达尔·普赖斯（Uvedale Price）给建筑师的建议是从画家不规则的房屋布置中学习，像画家一样观察[9]52。他在《论如画建筑和房屋》（Essay on Picturesque Architecture and Building）中将如画建筑分成两类：“那些华丽的技巧（所盖的房屋）可以称为规则的如画，是一种完整的建筑，与此相对的是不规则的房屋和废墟”[16]。克劳迪斯·劳登（Claudius Loudon）在1806 年将“如画美”解释为应用在那些事物或场景上的一种品质，当它们在绘画时有助于产生一种好的效果。后来如画美被普遍地应用于那些有着粗糙、尖锐和不规则特点的事物，包括在轮廓线、形式、布置或者色彩方面[17]77。粗糙的质感和色彩、起伏多变的轮廓线更适宜绘画的表现，因此也成为如画建筑的一种重要的品质。

19 世纪中后期，“不规则”的品味变得普遍，这些效果通常以一种极度夸张的词汇表达，以大量的装饰细节、起伏的天际线和肌理丰富而多彩的表面为主要特征[3]8。约翰·纳什（John Nash）在1792 年曾短暂地被普赖斯爵士雇来设计住宅。他也常常与莱普顿合作，为他的园林项目提供建筑设计（图7）。在1802 年，他将不规则的意大利式别墅不在中心的塔楼和抹灰墙的做法引入了克朗克山的住宅（图8）[3]20。纳什将不对称的建筑形式引入英国，通过烟囱和塔楼等构件将建筑的外轮廓线处理得错落有致。

2 于梅尔，威廉高地的风光，1800（图片来源：Filippo Pizzoni. The Garden: A History in Landscape and Art [M].Judith Landry trans. New York: Rizzoli, 1999.）

3 帕特尔，初建成的凡尔赛宫，1668

4 凡布鲁爵士，布伦亨庄园，1835（3.4图片来源：https://en.wikipedia.org）

5 洛兰，风景画，1639（图片来源：https://en.wikipedia.org）

6 马尔顿，乡村住宅，1798（图片来源：https://www.drawingmatter.org）

尽管普赖斯、奈特和莱普顿等人认为所有的建筑都可以将有园林特色的事物在它周围以有趣的构图布置，以融入如画园林，但他们坚定地相信：不规则性、多变性和光影效果的品质是如画在建筑方面最有效的因素[3]33。不对称、不规则是如画美学为建筑在视觉层面提出的美学标准，不对称的立面、不规则的平面布置、多变的轮廓线等等，渐渐成为如画建筑与古典建筑在视觉方面的主要区别。

3 新奇与多样性

约瑟夫·艾迪生（Joseph Addison）在《想象之乐趣》（The Pleasures of the Imagination，1712）上说：“我们所有的感官中最完美的是视觉，因为心灵不仅借此手段来获得大部分观念，而且还将这些形象保存、改变，合成为各种不同的画面和想象中最合意的幻象”[5]32。柯林斯认为艾迪生对现代美学的贡献在于他融合了视觉与想象、艺术与自然、客观与主观，以及不同艺术手段之间的情感。本质上来说，如画美学引入一种设计方式，以取悦眼睛和情感多于使智力得到满足。协调原则和有趣的视觉效果取代了抽象的建筑标准，这些标准是基于正确性（correctness）的古典训诫。克劳德-尼古拉斯·勒杜（Claude-Nicolas Ledoux）既关注建筑的象征意义，也开始注意到视觉的重要性。在1784 年的贝桑松（Besancon）歌剧院里，他强调在观众与演员之间平等的视线（equal sight）[18]，并对此作了一个寓意深远的比喻（图9）。

视觉效果如果能激发起想象的乐趣，主要依赖如画美学观之中的一个重要的品质：新奇。在如画美学之前，知识分子与学者对于新奇带有几分轻蔑的态度，他们认为那是对秩序和规则的侮慢，是通过便捷和廉价的途径来快速地赢得名誉和声望的行为。伏尔泰就曾经指责那些为了标新立异而撇开了“其先辈念念不忘的自然朴素之美”的艺术家。然而艾迪生后来将新奇列为获得想象乐趣的其中一个来源，为了满足好奇心，它以一种惬意的惊奇去灌注心灵而起作用。伯克也认为在那些能够触动到观者心灵深处的艺术作品或者自然风景也必须存在某种程度的新奇[5]41-42。由于如画美学强调视觉的体验和感受，新奇的品质就更能吸引眼睛的注意力并提供强烈的感官乐趣。

从视觉来看，任何模式或类型的建筑都可以使用上，只要它能让园林或建筑更加新奇和使人愉悦。像印度或中国这样的异国模型，还有哥特或古典的风格，甚至那些卑微的，曾经被认为不属于严格的建筑学领域的建筑类型，如英国传统的小屋，意大利乡村住宅或者瑞士的农舍，都可以自由地结合在一起（图10）。在如画美学观的影响下，很多乡村住宅不仅仅是将异国建筑的形式挪用过来，而且结合了很多建筑和空间的类型。高耸的烟囱，普赖斯倡导以它来活跃屋顶的轮廓线；悬挑的屋檐，也许是为了暗示意大利地域特色的别墅；外廊（verandah）的特征是“东方的而且非常远古的”，这种效果也被认为是为异国风情添加了一分浪漫的气息；莱普顿的落地窗（French windows），它将花园与建筑的室内联系在一起[3]7-34。对于视觉来说，这些不同的建筑类型和空间类型只要符合如画美学的原则，就可以自由地结合在一起而不追问它们之间的内在逻辑和语义连接的问题。

除了具有异国风情的建筑样式与类型被引入如画建筑之上以外，乡村住宅也开始渐渐成为一种重要的建筑类型。这种简陋的建筑物通常是任由工匠自由发挥来建造，或者是由画家来设计的。后来，这种建筑类型变得越来越重要，甚至是连谷仓、马厩或者牛棚等附属建筑物都开始得到重视。在如画美学的影响下，更多的建筑类型与建筑样式得到了关注，建筑的形式开始超越以往建筑自身的属性和性格等观念的束缚，并以图像的逻辑去组合不同的建筑类型和样式，而不考虑类型和样式之间的理性逻辑或内在联系。

7 纳什，哈姆莱特堡，1811（图片来源：Ehrenfried Kluckert.European Garden Design [M]. Cologne: Könemann Verlagsgesellschaft mbH, 2000.）

8 纳什，克朗克山住宅，1802（图片来源：参考文献[3]）

9 勒杜，瞳孔里的贝桑松歌剧院礼堂，1804（图片来源：参考文献[24]）

10 甘迪，乡村住宅样式册插图，1805（图片来源：https://www.royalacademy.org.uk）

11 纳什，布赖顿宫，1823（图片来源：https://zh.m.wikipedia.org）

4 视点与运动

如画美学对于建筑的影响，其中有一点比较重要的是它促使欣赏的视点降低，并从静止的视点转变到运动的视点。18 世纪末，风景画家描绘风景的视点出现一种倾向：视点从以往的俯瞰转变到正常的视点甚至更低。这种转变影响了如画园林和建筑的欣赏视点。托马斯·格雷（Thomas Gray）认为对于德文特湖来说，不太高的卡斯特山是一个不错的观景点，因为他“发现所有太高的视点都会破坏山谷的美，使得本来不大的那些部位显得更小器”。威廉·梅森（William Mason）在编辑格雷的书信时补充说：“在所有的风景里，如画的视点往往都是这样低的：真相是风景画家都知道的，他向来都不能这样观察；因为那些雇他来画画的赞助人，通常会把他带到一些高的地方，目的是为了，我想，这样才会物超所值”[19]。在风景绘画成为独立的画种之后，风景画家渐渐开始脱离赞助人，可以自由取景作画。他们更倾向于以低的视点来描绘自然风景。

西方古典的园林，包括英国、意大利或法国的庄园或者宫廷园林，主要都是以几何图形来布置绿化植物和道路。这种园林从高处欣赏更能领会到整体的图形，也更加能够感受到布置和构图的愉悦。然而在如画的园林里，观者只有像罗纳德·保罗逊（Ronald Paulson）所说的那样，“走下去，进入其中和穿过去”，才能感受到变换的视点所带来的游园乐趣和观景体验[20]。视点高度从俯瞰转变到低视点的平视，意味着对建筑形式的关注从平面图形的观念认知转移到对立面造型和细部质地的视觉体验。“走进去体验”这种运动的视点，反映了连续的视觉印象对于建筑立面观念的影响。对称的立面更适合在静止的视点上去辨析其中所隐含的观念和象征的语义，而运动的视点需要的是不规则的、错落有致的立面形式、粗糙的质感等等品质来增加对感官的吸引力，并形成步移景异的视觉效果。

“不规则”意味着一座房屋的外观在各个方向上的变化，观者的位置发生一点点小变化都会产生不同的视觉效果。普赖斯声称这种变化的视觉体验产生的效果是唯一的价值和用途[9]125。普赖斯所讲的运动，强调的是“视线的移动”。在某种程度上它被转移到物体之上，是视觉的，它与阿洛伊斯·李格尔（Alois Rigel）的观点相接近，就是说眼睛的视线模仿对象[9]251。普赖斯强调的是眼睛随着建筑的形体造型运动时获得的运动感，这种观点更强调的是人在不同的位置中观看对象的综合体验。

如画美学除了影响了18-19 世纪的英国建筑、园林设计，它还影响了20 世纪英国的市镇景观（townscape）运动4）和现代主义建筑。它可以在建筑领域长久持续的一个重要原因是它与现代建筑规划的最重要的一个概念相关：运动的视点。理查德·埃特琳（Richard A. Etlin）指出了如画美的思想分别通过维奥莱-勒-杜克（Voillet-le-Duc）和奥古斯特·舒瓦西（August Choisy）影响了弗兰克·赖特（Frank Wright）和勒·柯布西耶（Le Corbusier）[17]，耶夫-阿兰·碧欧斯（Yve-Alain Bois）声称勒·柯布西耶和他的漫步建筑（promenade architecturale）是现代的如画思想[21]。楼梯使楼层分隔开，而坡道却将它们联系起来（图12）。碧欧斯指出在漫步建筑里，感受到自己的运动与另外的人在不同的路径上的关联使人感到极度的愉悦。约翰·麦卡瑟（John Macarthur）认为勒·柯布西耶的拉·罗歇住宅（Maison la Roche）的设计技巧是如画的，包括经营位置、视点和运动等方面。在拉·罗歇住宅里，柯布西耶像图画那样构图，也像电影图像那样，图画的边框好像可以摇动的相机那样被打开了。房子像一个风景花园或电影[9]53。

杰弗里·斯科特（Geoffrey Scott）在《人文建筑》（Architecture of Humanism）中说：“建筑师想要通过他的方式以激发起使用者的某种情绪。他的方法是什么呢？他感兴趣的是运动……当我们来到（教堂的）中厅的尽头，然后回头发现我们处于一个狭长的柱列之中时，我们几乎是身不由已地想要走向前去：空间的品质使得我们这样。尽管我们只是伫立在那，但眼睛已经被吸引过去，在想象之中随着透视渐远”[22]。如画美学促使思考建筑的视点发生了一系列的变化，从高视点到低视点，然后从外部到内部以及从静止到运动的视点。高视点、外部视点和静止视点主要是由思想和观念主导，它强调建筑的布局、外部形象符合观念美的形式。低视点、内部视点以及运动的视点主要强调的是建筑体验，它不以固有的模式或者理想的形式进行规划和布置，而是以塑造观者和使用者的视觉感受和精神体验为主。

5 本土方言与自由精神

与浪漫主义强调当下的感受一样，如画美学的相关理论很少涉及到象征和隐喻的内容或图像学（iconology）5）的含义。尽管如此，如画建筑的发展最终还是刺激了英国的本土性和民族主义，一种被称为“英国性”（Englishness）的品质。约瑟夫·甘迪（Joseph Gandy）在《乡村住宅的设计》（Designs for Cottages）中认为乡村住宅就是本土的事物（图10），他说，“艺术家的任务是学习设计的这个分支，尤其是要支持这个“本土的事物”（National Object）”[23]。

乡村住宅是如画美学重点关注的一种建筑类型。乡村住宅设计的建筑样式册在18 世纪开始出现，直到20 世纪还有零星的出版物。在1775 年，自从肯特（Kent）出版了《给绅士的提示》（Hints to Gentlemen）以后，直到1843 年，大约有110本为乡村住宅或者“小型别墅”的建筑样式册[9]131。在18 世纪的英国，新上台的民权党贵族希望通过一种新的园艺学，来传播政治自由的新观念，以获得更多的政治支持，包括来自有土地的上流人士和广大民众。如画园林和乡村住宅正好是一种适合上流人士的新品味以及为广大民众所接受的媒介。这种小型而简陋的乡村住宅，没有古典府邸那种庄严而对称的样式，它们甚至往往还以茅草覆顶，形式自由多变，代表了新兴资产阶级的新品味。这一方面是由于普赖斯的观点：从丑陋的事物之中发现的美显得更有品味。另一方面，这种建筑类型是源于本土的事物，象征着民族的优越感。在早些时候，传统的贵族府邸仍然使用古典的样式去设计和建造，如科伦·坎贝里（Colen Campbell）在1715-1725 年间发表了三卷本的《维特鲁威·布里塔尼古斯》（Vitruvius Britannicus）来倡导英国式的帕拉第奥主义[24]（图13）。但是商人和资产阶级，古典文学和传统的审美观念对他们的影响是低微的，他们更愿意通过新的样式去证明自己的身份和品位[5]38-41。那些古典样式的府邸，被认为是理性而严肃的。许多乡村住宅主要是由商人的妻子负责，或者为她们而修建。新兴的资产阶级和新贵族们没有接受太多古典的文化教育，他们更愿意将那种错落有致、不规则的乡村住宅视为源于本土的新民主和自由精神的象征。

6 结语

18 世纪在英国兴起的如画美学，在很大程度上影响了欧美国家的建筑美学。19 世纪的建筑思想被如画美学观革新了，如画美被赋予了一种广为传播的重要意义。如画美当今取代了古典设计的规则来反思自然的秩序[17]76。如画美最初作为一种欣赏风景的美学观，后来渐渐影响了风景园林的设计。在18 世纪中期，它开始影响到建筑设计领域，最初的影响主要体现在附属建筑之上，后来还影响了早期的现代主义建筑。德·沃尔夫（de Wolfe）6）在1944 年《建筑评论》（Architectural Review）的二月刊里提倡将如画美的真正原理应用在城市这个领域。他认为图画构图的作用可以统一那些杂乱而不相干的要素，“使看起来混乱的要素得以在大脑之眼（mind's eye）里获得视觉的统一”[25]。克朗宁·哈斯廷斯（Cronin Hastings）提倡“街道的画意”（street-picturesque）和市镇景观运动、戈登·考兰（Gordon Cullen）的市镇景观个案书、史密森夫妇（Alison and Peter Smithson）的“新粗野主义”（图14）等等都体现了如画美学在20 世纪仍然具有重要的影响[26]。在中国本土，王澍也将如画作为建筑设计与营造的一条重要线索之一[27]。在王澍的作品里，不规则的造型语言、粗糙的肌理质感、起伏的轮廓线、贯穿内外的连廊、中国本土的材料和工艺等，都体现了如画美的品质（图15）。如画美学从以往的建筑美学原则中提出了一些新的观点和主张，带来了一种新的审美逻辑：通过视觉感受和感官体验来感受形式的美。如画美学打破了对称和拟人等等旧观念的束缚，重新定义了美的范畴，并持续影响了当代的园林、建筑和城市规划的发展，也为全球化语境下的形式语言带来了重要的启示。□

12 勒·柯布西耶，萨伏伊别墅，1927（图片来源：Juhani Pallasmaa. Understanding Architecture[M]. London:Phaidon, 2012.）

13 坎贝里，韦德将军住宅，1723（图片来源：参考文献[24]）

注释

1）如画美学对园林设计的影响详见：朱宏宇. 英国18世纪园林艺术[D]. 南京：东南大学，2006；HUNT J. The picturesque Garden in Europe[M]. Thames &Hudson，2002；HUNT J. Gardens and Picturesque:Studies in the History of Landscape Architecture. The MIT Press. 1992. 等文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