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亚洲的两次换包
2020-07-27王金洲
王金洲
黄亚洲换过两次包。他早期用黄挎包。我1987年坐120次快客去北京,在火车上和他相遇。他高高个子,穿白衬衫,背黄挎包,朝我坐的方向挤过来。他是杭州到嘉兴,短途车票是没有座位的。他从黄挎包里取出马扎坐了下来,又从包里取出一份赠阅的“诗歌报”,在十分嘈杂的环境里坐在走道上看起报纸来。因我五年前和他见过一面,但那次见面是冬日。夏日的他,我一看就觉得面熟,于是与他招呼攀谈,我才确认此人是黄亚洲。
那时他在嘉兴文联工作,担任嘉兴市的作协主席,主编《烟雨楼》文学刊物。他写诗,写小说,写电影剧本。他创作的电影《R4之谜》我看过,觉得新颖不错。嘉兴很快到站,他熟练地把小小的马扎和报纸全部塞回黄挎包,然后和我道别下车。
之后,我和他有了更多的交流。他无论走到哪都背着黄挎包。黄挎包实用,更多时候里头装的是稿纸,一有空就取出写几笔。给他带来声誉和巨大反响的是电影《开天辟地》,原稿就装在挎包里。纸一批写完,他又换上一批。
后来黄亚洲调入省作协工作。我曾说他背黄挎包太土,他也自嘲“背时”,但他引用孙中山那句名言: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须努力。我知道他有更大的创作抱负和目标。
黄亚洲后来任浙江省作协党组书记。他策划、组织了好多次颇有特色的文学活动,如当兵三日、畲民三日、执法三日、警官三日、百名青年作家与百名失足少年爱心大恳谈、抗洪一线采访、瓯江文学大漂流、走向海洋,等等。他容纳了各种个性张扬的作家,且一视同仁,亲如兄弟。各种个性的人都说他好,活动没结束,就有人急着问下次是什么时候了。我从电视里看到,他带上百名作家“当兵三日”,离开军营时,他抱着一位解放军,哭得像小孩一样。
黄亚洲烟酒不沾,但他是作家,作家就得沾创作。党组书记管人、财、物,很忙,没空写。这是一组显而易见的矛盾。黄亚洲自有办法,办法就是见缝插针。坐火车写,坐汽车写,坐飞机写,开会坐角落也写,甚至参加全国人大在灯火辉煌的北京人民大会堂里,也照样埋头写。这时候,黄亚洲的黄挎包换成了皮包,皮包内装着稿纸。为何换包呢?因他要出席一些重要的会议和场所,背黄挎包知道的人没事,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在故意作秀,所以只能换成黑色公文包,以“求大同”。那只换下的黄挎包,他也舍不得扔,挂在办公室的墙上,天天看到,像一种隐喻。
皮包里装着《日出东方》电视剧稿,这是他继电影《开天辟地》之后,又一部以写中国共产党初创时期的电视剧,在央视黄金时段播出。北京作家江浩如此评价黄亚洲:他从《开天辟地》到《日出东方》,天天给中国共产党的历史扫墓,清洗陈旧的石碑,也剔除一些人为的污垢。
退休后的黄亚洲,我已很久没有见面,暗自揣测他也应该过正常退休生活,至少不写大部头作品。
没想他创作的又一巅峰是在退休之后,他参与编剧的《历史转折时期的邓小平》48集电视剧在央视播出,之后又倾力打造一只《红船》,这只红船不仅在长江黄河航行,还驶进了莫斯科。这部60万字的描写党的早期风云际会的长篇小说《红船》国内多次再版,最近又译成了俄文。近来,又听说他在写长篇报告文学《大陈岛密码》,还有长篇电视连续剧《风起一江山》。而且,散文集《不是呓语》《空中声音》与诗集《我在运河南端歌唱》《我的北美,我的南美》《我的北非,我的南非》《我的西班牙,我的葡萄牙》接二连三出版,真不知道他哪来那么大的劲。
至今,黄亚洲已出版40多部各类文学专著,有小说,有散文,有诗歌,有剧本。其中有诗集获鲁迅文学奖,有的诗集译成英文,或双语出版,作品研讨会不仅在国内开,还开到国外去了。
退休初,在杭州运河之畔,他开办了一个装潢雅致的黄亚洲书院,书院开办学堂,按时序春、夏、秋、冬分别开教学课。以黄亚洲为主授课,培养文学新人。
黄亚洲几乎无缝对接应邀参加各种文学活动。他也曾邀我参加。有一次我们相逢在武义。他背着一只结实的白帆布包,包里装着手机。这是他第二回换包。我心生诧异,这只酷似电工师傅的工具包随便撂哪都无人捡。我说:“皮包怎么不背了?”他笑道:“退休了,皮包也退休了。”我说:“这只包不好看。”他说:“要好看干啥?实用就行了。”别说,还真实用。导游安排大红岩景区外饭店用餐,黄亚洲趁这机会走到屋外。走廊的拐角有一张长椅,他就在长椅上躺下眯了一会,帆布包很合适地当了枕头。那日中饭他也没吃。我这才知道,他已经多年没有吃中饭。他解释说,非体力劳动者一天两顿足够了。趁别人吃饭,他或小休,或打腹稿,时间又节约下来了。
他的利用时间,我真是大开眼界。行走大红岩景区,黄亚洲落在后面,叽叽咕咕对着手机说话。我以为他在打电话。奇的是,他宽嗓宏腔,对着手机说话却一直很轻,听不清他在说什么。但谜底马上揭晓,我们手机上已收到了他写大红岩的诗,用美篇形式发出。他刚才悄然对手机说话原来是语音输入,在发稿。
他边走边写,同行者无不啧啧称奇,赞他才华横溢。短短不到两天,他走到哪,写到哪,发到哪。他无时无刻不在思想着,无时无刻不在写着。有时一景点结束,坐上面包车准备去下一景点,黄亚洲还在门外写。他一脚跨上车,作家储福金笑道:“亚洲一首诗又诞生了!”黄亚洲说:“是的,饭票买好了。”我们大笑:“你是替我们大家都买好饭票了。”有他这么起劲的写,我们逛景区以及吃饭碰杯,便再无愧意。
他的作品是这样挤出来的。
我留意他有无闲着的时候,留意的结果是没有。按主办方要求我们要泡温泉体验。我在想,黄亚洲泡在水里总会什么事都干不成了。没错,他的身子是在水里,但两只手伸得高高,像水面长出两支蓬勃的树枝,一只手捏着手机,原来他还在写诗,轻声语音输入。我真怕他的手机不慎掉进水里。离去时,他兴奋地说,他已利用这时间发出了两首诗,还把次日的议程和主办方协商了,重新作出调整。
黄亚洲生活十分简朴,穿衣以宽松不破为限。一回,我被他邀请去无锡参加活动。出高铁站时,黄亚洲走几步路就弯腰下蹲,什么情况呢?他穿的旧袜子太松了,不断地滑到脚底板,不舒服嘛,他要把松垮垮的袜子提上来,如此就有他走几十步就下蹲一次的不雅姿势。众人看了捂嘴笑,他却若无其事。
黄亚洲是诗人。他把自己的日子也过成一首诗,不怕累,也不怕烦。我这里说的是,他的公众号“黄亚洲工作室”每天都坚持发出一首诗,或是他自己写,或是他推荐人家的。对每首诗,他都要在诗末写出精到的短评,用以“诲人不倦”。这个栏目,他幽默地称之为“每日黄诗”,很受诗歌界同仁的欢迎。2018年,他还发起了黄亚洲诗歌发展基金会,共筹资200万,他自己奉献了其中的100万。有人不解,说你自己干嘛拿出那么多钱,他说以我的名字命名的基金会,这可是份荣誉,我当然該拿出至少一半。这个基金会现在定期举办全球华语诗歌的“行吟诗”大奖赛,以发现、奖掖优秀的“行吟诗”作者。
至于每年操心“诗歌春晚”“知青春晚”“书画春晚”,他更是把全身心都扑了上去,乐此不疲,好像全身气力都花不完。
黄亚洲书院为一位叫祝雪侠的年轻作者开评论集研讨会,会议结束时,大家合影。黄亚洲将一些主要与会者都安排在前排就座,而他自己却在边上随便席地一坐,喊“请大家不要动,合影了”。这一席地,是那么谦和质朴,令人心生敬意。
这些小事,足以体现他的为人处世方式:低调,务实,认真,像一头牛。
他的生肖正好是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