价值（三则）

砌步者

初春的下半夜，大山里很寒冷。锄奸队长张德应借着微弱的月光察看山头的动静。突然，夜枭的叫声划破黑夜，钻入耳朵。他高度警惕的心情顿时宽慰了些，因为这是湘南游击队接应的暗号。

张德应带着三个孩子，他挨个在孩子的脸上抚摸了一下。他知道孩子需要他的抚摸，这样可以获得安全感，因为，孩子们黑豆似的瞳仁告诉了张德应。为了这三个抗日英雄的遗孤，张德应的两个战友已经牺牲。现在护送孩子的担子，他独自担着。

张德应记得临出发前，首长神情严肃地说：“派你护送这些革命烈士的后代，你虽然是湘南人，但长期在岭南活动，群众基础好。记住，三个孩子一个也不能落下，要安全送出梅关，交给湘南游击队队长藩哲夫。”首长又安排了两个锄奸队战士，一个叫何小山，广东花县人，一个叫谢回平，湖南常德人。首长又嘱咐：“你们到了珠玑巷，游击队有人来接头。”张德应回答：“一定完成任务，首长！”

可是，在横穿清远公路时，何小山牺牲了。当时，张德应指挥谢回平带着三个孩子穿越公路，何小山在后掩护。日本便衣队发现他们追了上来。何小山说：“队长快走，我掩护。”

何小山像一枚楔子钉在路上。本来他可以跑掉的，但为了让孩子获得安全，他跳上石头吸引便衣队。护送孩子跑上山头的张德应看到何小山子弹打光了，与便衣队拼刺刀，负伤被抓。便衣队将他吊在大榕树上，他也没哼一声。

谢回平是在晚上牺牲的。当时，是深夜，他们绕过英德的一个村子，孩子们饿得走不动了，谢回平要求去弄点吃的。起先，张德应说不行，危险。可是，当他看到孩子饿得口水直流，就从身上摸出两个银元塞到谢回平手里，说：“注意安全，快去快回。”谢回平摸到村边，谁知道村庄里驻扎着日军。日军的狼狗一叫，谢回平就被包围了。张德应想去接应，但三个孩子怎么办？突然，他听到“轰，轰”两声巨响，是谢回平拉响了身上的手榴弹，与日军同归于尽。

张德应含着眼泪背起三个孩子一阵猛跑，直到累得瘫下来，才住脚。张德应歇了一会儿，看看没有危险，就将三个孩子安顿在山洞里，自己去田地里找了些半烂的山芋、红薯给孩子充饥，然后带着孩子继续北进。好在这一路走来，山高林密，再没遇到危险。

张德应抬头看看，翻过丹霞山，就进入珠玑巷。现在，虽然听到山上传来自己同志的暗号，但张德应也不敢大意。他从腰里抽出两支快慢机握在手里，带着孩子在密林中穿行。好不容易到了山顶，突然，从树上飘下四个黑影。张德应一摆手中快慢机，挡在孩子身前。

“桃花源陶渊明。”来人压低声音问。张德应一听，是接应同志的暗号，连忙回答：“珠玑巷张九龄。”从树上飘下的四个人是湘南游击队的同志，带头的是游击队队长藩哲夫。藩哲夫让其他队员在梅关警戒，自己则带领三个队员下来接应。张德应握着藩哲夫的手说：“可把你们盼来了。”

藩哲夫也摇着张德应的手说：“辛苦了，张队长。上级交给我们的任务，是要不惜一切代价接应你们，保证安全。”藩哲夫让游击队战士取下背着的包袱，打开来，里面是用米粉烙的饼，让孩子们吃。三个孩子们吃饱后，藩哲夫在前，三个游击队员背起三个孩子在中间，张德应殿后，一行人一起向珠玑巷奔去。

藩哲夫说：“走过这段山路，前面的路平坦很多。”张德应听了一愣，忽然想起多年来抗日的艰辛，就如这走路一样，走了这么多年艰难困苦的路，现在是该走平坦的路了，日军这几年的兵力捉襟见肘，在缅甸被国军击败，在中原，更被八路军打得焦头烂额，也许不用多久，就能将日军赶出中国。

“我们抗日的路也会平坦多了。”张德应接了一句。藩哲夫听了，会意地笑了。

一行人快走到了珠玑巷时，已是曙光初绽。张德应说：“我们快点行动，翻过梅关，那边就是你们湘南游击队的活动范围。”话音未落，刹那间，两发炮弹从南雄县城那边呼啸而来，有一枚落在了他们的身后。

“快卧倒！”张德应急忙扑倒后面那个背着孩子的队员……张德应中弹牺牲。那时，正是1945年2月。

建国70周年，我在常德一所学校给孩子们讲课。当我讲完这个故事，我又想起多年来，曾有人问过我“三个优秀战士为了护送三个孩子而牺牲，值不值得”這个问题。我走下讲台，一一抚摸这些孩子。我得告诉孩子们什么是生命的价值。我说：“孩子们，先烈们艰苦抗日，献出生命，就是为了孩子有书读，有平安的日子过！”

这句话不是我说的，是张德应烈士牺牲时说的话。我就是三个孩子中的一个。

彩书

肖闵去梅州的时候，是灿烂的四月。在这灿烂的时光里，肖闵认识了远香。

梅州有条河叫梅江，梅江有个旅游项目是游船。这船类似竹筏，又有点类似画舫。船舱里，置一张小桌，摆几张矮凳。桌上有几瓶“禾谷香”酒，每瓶度数不同，供不同客人饮用。下酒菜是梅州特色的酿豆腐、锦囊妙计等。撑篙的是清一色的梅州女孩。女孩的体香和酒香、菜香，在江面上荡漾，微风吹动，香溢十里。

就在肖闵顾盼的时候，来了一艘游船。女孩问肖闵是否坐她的船游江。

女孩微胖，阳光吻上她的皮肤，白里透着微微的红晕，如同梅江的水晕，阳光下，一圈圈洇开。肖闵回答：“好。”

上了船，肖闵立在船头。梅江的水，波纹款款，水波不惊。闲聊中，肖闵知道女孩叫远香。远香告诉肖闵，梅州多数是客家人，梅州很有特色的花是梅花，白的胜雪，红的似火，颜色虽然与北方的梅花相似，但花骨朵却厚实许多，开到来年四五月。肖闵也赞道：“梅州的梅花好看，梅州的女孩也像梅花一样好看、耐看。”

远香没回答，微微一笑，红晕从脸上漾开，两个酒窝毕现，像梅江的漩涡。

四月的梅州，温馨、妩媚、风情万种。两岸的建筑群缓缓向后游走，肖闵偷偷看一眼这撑篙的远香，想着该写点什么文字，散文？诗歌？小说？

思绪中，船到了上游，梅江的身段袅娜起来，像女孩的柳腰，但水势依旧平缓。肖闵将思绪拉了回来，落于两岸的梅花丛和各式各样的骑楼上。古旧的房子，错落有致于现代建筑群中，让远古与现代融洽地相守相依。

就在肖闵搜肠刮肚寻找词汇的时候，远香吟诵起林徽因的《你是人间四月天》。她清丽脱俗的嗓音和那甜糯的客家普通话一下子俘获了肖闵的听觉神经。

肖闵打着节拍，轻轻唱和。远香侧头看看肖闵，香汗恣意漫过脸颊。她說：“让你见笑了，我很喜欢林徽因和她的诗，她不愧为奇女子，可惜，只可惜……”

远香叹了一口气，秀眉微皱，没再说下去。肖闵知道她说的只可惜的指向。林徽因没有嫁给徐志摩，谁也无法说清是对是错。肖闵不好说什么，从口袋里拿出纸巾递过去，再倒了一杯50°的“禾谷香”，一仰脖子，酒香漫过肖闵的四肢百骸，心莫名地悸动，如有一股热流从心田淌过。恍惚中，一千年前唐朝那个天资聪颖的上官婉儿便站在肖闵的面前。肖闵对远香说：“你很像一个人。” “谁？” “上官婉儿。”

远香听了，怔忪起来，一语不发。

游完梅江，已是金乌投林，公路旁的霓虹灯“唰”地如花绽放，路上行人尽情地享受着慢时光。远香请肖闵吃晚饭，让他享受梅江的风景再享受梅州的客家风味。肖闵想了想，拒绝了，因为，怕他心里那头小鹿跳出来，但远香却坚持送他到酒店门口。

晚上，肖闵睡在酒店洁白、绵软的床上，忽然听到他的心里有芽儿拱土的声音。肖闵失眠了。辗转了一夜，他知道不能留下，决定提前结束旅程。

肖闵改签好火车票，提前五个小时赶到火车站。他在车站广场徘徊，又不停地朝着梅江的方向凝望，怅然若失。这时，远香来了，捧着一个大纸箱。她说她去酒店找肖闵，想带他游梅园小镇，游叶剑英元帅的故居，可服务员说他已经退房，她知道他喜欢梅花，就送来这盆景。

顿时，肖闵的思维如有电流通过。远香又再三嘱咐说到家才可以拆开看。

第二天到家，肖闵急迫地将盆景纸箱打开，里面是一棵梅树，黝黑的虬干，将死未死，而顶部却鲜活着一枝嫩绿，向着他轻笑。盆景里有一个信封，他拿起拆开，几行隽秀的正楷字呈现于他的眼帘。信里说她是个文学爱好者，是他的微友，一直追看他的作品，知道他喜欢梅花，多年前便请梅州一个著名的园艺师栽培了这盆梅花，终于有机会送给他……信的最后，写的是上官婉儿那首著名的诗词《彩书怨》：

叶下洞庭初，思君万里馀。露浓香被冷，月落锦屏虚。

欲奏江南曲，贪封蓟北书。书中无别意，惟怅久离居。

肖闵这才想起一件事，五年来，他的朋友圈只要发了新帖，就有一个梅州女孩给他点赞。

一年后，肖闵的母亲旧病复发，需要昂贵的医疗费，他抚摸着这梅花盆景，如同触摸远香的肌肤。他呐呐着：“对不起，远香，我现在是一文不名，母亲病重又急需钱，去年就有人出高价买这盆景，我视若珍宝，哪能出卖，今天，实属无奈……”万般无奈之下，肖闵将这梅花盆景高价卖了。

母亲病愈后，肖闵将这件事通过信息告诉了远香。远香回一条信息：你可知道，那盆景是我父亲留给我的嫁妆，我父亲是袁鸣。

袁鸣！是全国著名的盆景大师。肖闵愧疚万分，这时远香又发来一条信息：我知道你母亲一直身体不好，所以，赠这盆景以备你不时之需，盆景是身外之物，不必挂怀。

棋局

水生工作之余喜欢在网络里杀几盘象棋，几年间，级别升到大将军。

一个周末，难得清闲，水生又在网上摆开阵势，几分钟过去，也没有人与他对弈，因为大家一看是久负盛名的天宝一号，便退避三舍。水生正感无聊的时候，对面坐下一个人，叫强伯。强伯问：可以杀几盘吗？

水生一看是个新手，毫无兴致。强伯又发来一行字：你虽然是个大将军，但我有水平赢你。

水生不悦，给了个无语的表情。强伯说：你既然瞧不起我，那就打个赌。水生心说，有意思，回复：好！

强伯“啪啪啪”发过来一行字：我今天没时间，两周后一盘定输赢。水生笑了，回复：好。

两周后，强伯如约而至。水生发一行字：你是新手，你执红先行。强伯也不客套，回复：谢谢！

两人摆开阵势，当头炮对屏风马，你来我往，一小时后，水生输了。

水生很爽快，说：你提要求吧，但是不能是违法的事。强伯说：不违法，我提两条，如果你觉得为难，就当我没说。一条是听说南岭市建设很不错，但缺少两个供市民休闲的公园;另一个是你不能老是去赴那些生意老板的宴请。

水生一听，心里吃惊，对方怎么知道我的生活情况？想问他怎么知道的，但也知道问了也是白问，想这两个建议都不坏，再说这个建公园议案就摆在自己的办公桌抽屉里。水生说：感谢你的提议，我会考虑的。

一年后，人民公园与花果山公园一南一北，遥遥相望，像南岭市的两只绿色眼睛，市民们赞声不断。一天晚上，水生打开电脑，想上网杀几盘。刚进棋室，水生一眼看到强伯，想起上次的“输棋之辱”，便找强伯对弈。

谁知道，强伯这次“弱不禁风”，连出昏招，很快就输了三盘。强伯发过来一行字：我今天身体不舒服，状态也不好，我们改日再下。

水生心说，输棋找借口。对手棋艺太臭，他也觉得没意思，便回复：好吧。

两个月后的一天，水生想起强伯，于是，回家打开电脑上网。水生一间一间棋室去找，看到强伯在与人对弈。水生旁观了两盘，强伯赢了对手。水生觉得强伯棋法还过得去，又挑起兴趣。两个人坐在一起，强伯打过来一行字：我今天有点累，我们下周日晚上七点钟再来，不见不散。水生想了想，遂回复：好，不见不散。

很快，约定时间到了，强伯与水生在网上棋室碰面，两人寒暄几句，商定三盘两胜制。

第一盘，强伯谨慎，摆个守势，以飞象对水生的五七卒底炮。飞象出中路车曾经是一代棋王胡荣华的妙着，稳健，反击凌厉。弈到中盘，风云突起，水生不慎以两卒一车兑强伯一车。水生心说糟糕，如不变通，肯定会输，于是，铤而走险，发起强攻，想乱中求胜。可是，一番兑子之后，水生还是输了。

第二盘，水生先手，他也求变。因为，他必须赢。水生以名家柳大华的高抬炮开局。强伯也是用穩手，还是对以飞象局。水生心里有了对弈之策，一路过五关斩六将，杀得强伯大败亏输。如此，两人又回到同一起跑线上。

第三盘，强伯以进边卒开局。这个开局曾经是广东象棋特级大师吕钦的妙着，看似不经意，却能“谈笑间强虏灰飞烟灭”。对于这开局，水生是烂熟于胸，知道要用排山倒海般的绞杀，方能乱中求胜。于是，水生以更加凌厉的“三部曲”发起进攻。何谓“三部曲”？就是当头炮屏风马出边车。然而，斗到最后，水生由于兵马倾巢出动，反被强伯偷袭成功。

水生有些沮丧。这时房门被推开，父亲水一禾和一个文质彬彬的中年人走进来。水一禾介绍说，这是全国象棋季军徐川，是他教初中时的学生。水生连忙上前，与徐川寒暄。水一禾又说：儿子，告诉你，强伯就是我，不过，赢你的两次都是我央求徐川教的。你现在是常务副市长，我要给你的头上悬一柄宝剑，你整天忙于城市规划建设，却忽略了一些民生建设，你更与那些老板来往密切，爸爸担心你走错路。那次看到你用天宝一号在网上下棋，我就想到用斗棋这么个办法来劝诫你。

水生疑团顿解，明白了连着两次强伯都要先约时间，原来是请徐川在支招。他谢过徐川，再问父亲：爸有话可以直接告诉我，这样被人知道是违纪的。强伯说：我说过多次，你哪里听过？若不是下棋打赌，你还在与那些老板进酒楼入会馆。

水生握着父亲的手含泪说：爸，我与他们来往，是为了了解市场经济的动向，让他们为城市建设谏言，还有是想为儿童基金会拉些赞助。

那我问你，市供水的芙蓉水库岸边，政府为什么批给开发商建了“黄金海岸”别墅区，吃的水都被污染了。水生连忙解释说：唉，爸，原来担心这个，市政府已经责令开发商整改，以后供水改吃北江上游的水，是市民的放心水。以后，还得多请您监督，您也是个好市民。

水一禾送徐川出门的时候，将一个信封塞到徐川手里，说：这张银行卡里有五万元，是我退休多年的积蓄，你别嫌少。徐川连忙将信封塞入强伯手里，感动地说：老师，不能这样，怎么给我钱？强伯说：我知道艺人的出场费每次最低都有几十万元，我真的拿不出，你虽然是我学生，但也不能白使用你。徐川真诚地说：老师，我不是艺人，我是下象棋的，不收出场费，我也像您一样，争做好市民。

这时候，水生跟了出来。他对徐川说：徐老师，十分感谢你，你这几次与我的对局，也让我知道了怎样对待人生的每一个棋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