咱们是兄弟
2020-07-27谢金陵
谢金陵
程刚是在夜里看到家强的。家强瘦削成长条丝瓜样的脸笑眯眯的,对程刚递了一根烟说:“兄弟,我头走一步。你过会儿来找我吧。”家强很长时间没这样笑过,他至少半个多月都没法吃饭了。脸上就剩下一层黑皮,包着高高的颧骨,眼睛深深陷在核桃纹路样的眼窝里,像个饿死鬼。
天擦黑的时候他才从家强院子里出来,家里的猪没喂,羊没进圈,两个孩子要等着吃饭。家强半躺在床上,一只手摩挲着喉咙,一只手摆着让他尽快回去。他拍着家强身上的被子安慰家强:“我明天再过来看你。你别老往不好的地方想,没有过不去的坎儿。”家强嘶哑着声音,气息粗重:“我是熬了今天不想明天。老弟,我提醒你一下,明个儿去医院做个全面检查,提早看看有什么大毛病,你那一家子可都指望着你。”
这几句话让家强停歇了三四气,程刚等着他说完,点着头赞同着:“知道了,等我抽开身的。”
虽然房间里亮着灯,程刚还是感觉家强窝在一团浓重的黑影里。他窝在被子深处皱缩成一条细长的轮廓,脸上的血色被黑暗吸进了肚子里,惨白的荧光灯也照不亮。以前他们两个可是程家庄两条硬邦邦的好汉。
程刚心里诧异家强半夜三更过来,像缕雾气,若即若离的。但他分明看得清清楚楚,不是家强还有哪个?
以前家强常常过来,两个人或者再叫上几个朋友,就在他家里围着圆桌,七八个菜,两三瓶酒,桌子上的烟随意抽取。家强烟不离手,满桌子都是烟雾缭绕。艳霞里里外外忙着,一会儿送菜上来,一会儿递水上去。几个男人有酒意了,就会趁着酒劲儿,弟媳嫂子的乱嚷着:“别忙活了,快过来坐会儿,陪我们喝几杯。”艳霞就眯眯笑着,用围裙擦着手,温言温语地说:“你们喝好吃好,招待不周别见怪啊。”艳霞的客气是那种柔和温婉的真诚,就像她的人,长得温和清秀,不急不躁,没有人敢对她有任何非分的想法。
男人们就冲程刚闹腾:“你看你找多好的老婆,真不知哪辈子修来的福气。为这个也得多干一杯。弟媳,你不来,我们就把酒灌到程刚脖子里了。”
程刚得意,谁不喜欢自己的老婆被别人看得重看得好呢。他仰着脖子喝,一口就是一大杯,然后红了脸,粗了舌头:“你们瞎起眼,你们家媳妇不好啊。俺看可都好得很。”
艳霞红了脸,退下去,把厨房收拾得差不多,就洗净手拿了条毛衣在一边织,一边等,笑眯眯的。真是美。
程刚多长时间没见艳霞了。十年?或者八年?他总是把日子弄错。艳霞走了,日子就都混淆了。
日子怎么会有黑和白之分呢?白天短得像鬼眼,一眨眼就到黑夜了,黑夜那么长,他怎么也走不出去。一个精壮的汉子,走夜路走满是坟包的山路也没怕过的。他还赤手空拳地和偷人钱包的贼人搏斗过,拿刀的男人把他的肚皮划开了一道长条,血快流空的时候,他没感觉到怕。倒是艳霞趴在他身上死去活来地流眼泪,把他轻飘飘的脑袋坠住了,他握住艳霞的手,笑着说:“傻瓜,阎王爷不收我。”艳霞就在他肩膀头咬了一口,比他肚子上的长条还痛,他叫起来:“你个疯女人,还嫌我疼的不够。”艳霞的脸上又是泪又是凶狠的眼神:“程刚,”她咬牙切齿地说:“不准你先离开我,你要先走了,我一准儿疯。”
他怎么可能把艳霞抛掉先走,那时他还不到三十岁,和艳霞结婚有四五年了吧。艳霞给他生了个女儿,又怀了个儿子,他躺在医院里的时候,儿子在艳霞肚子里有五个多月了。他怎么可能舍得?
他的事迹被地方通讯员宣扬开来,有记者来采访,新闻媒体来报道,单位里来人慰问,县城的领导来看望……
总之,他被作为典型树立起来了。他从乡下的小财政所调到了县城,身份也改变了。他第一次动身到县城的财政局上班时,艳霞陪他到十里外的镇上选衣服,挺着大肚子,走了一家又一家,选了一个商店又一个商店。他嫌衣服贵,穿在身上又脱掉,艳霞就硬挣着往他身上穿:“你以后就是城里人了,咱不能让人看不起。你看,这镜子里的小伙儿。”艳霞嘴里啧啧着,真的是。镜子里的他一米七八的个儿,相貌堂堂,英挺逼人。人靠衣服马靠鞍,虽然花去了他一个多月的工资,可效果真是好。他看上去也有几分像城里人。就算城里人,有几个跟他这样帅气?
再看看艳霞,围着围巾,棉质的厚衣服裹得她的身体臃肿粗陋,面颊上有淡淡的褐斑,乡下婆娘一个。艳霞真的有点乡气,以后在城里上班的时候,得给她买点化妆品,让她收拾一下。再说儿子如果生下来,她的体形就又会苗条下来。当初把艳霞娶回村里的时候,一个村的女人都羡慕的很,谁不承认艳霞的美?简直像电影明星。她们这样说。
是家强送他到城里的。家强那时蹬着自行車,他坐在后座上,一手拎一个大包。家强把他送到十里外的镇子上,再送上到县城去的车辆。那时去县城的汽车一天只有两班,公路坑坑洼洼,汽车吭吭哧哧,一半天才能到城里。
艳霞没能送他,挺个肚子顾里顾外,他们的丫头还小,又养了鸡鸭羊和猪,他守寡的娘一个人照看不过来。
家强说:“你就安心在县里好好上班,混好了,咱们老少爷们都跟着沾光。家里有我和你嫂子巧茹照应着。农忙时你抽出空回来忙两天,不能回来就安稳上你的班。”
他和家强几乎是一起光屁股长大的,他信家强就和相信自己一样。
他知道艳霞其实是受难为的,地里,家里,两个孩子,全靠她和守寡的老娘了。艳霞对他满不在乎地笑:“有啥忙不了的,多了多忙,少了少忙,你安心上你的班,以后孩子不要再窝在村里就行了。”
小县城其实并不像艳霞和家强还有村里的老少爷们想得多么神乎,他们以为他是一步登天了。哪有什么呢?守在办公室里,下了班就回他的单身宿舍,宿舍里一张桌,一张床,还有一把摇摇晃晃的木椅,是他从单位捡回来,修修砸砸后废物利用的。
他也没有什么嗜好,县城里也没有太多去处,单位里都有各自的小圈子,城里人的心机比镇里人的心机还要重,他进不去,也不太喜欢那种氛围,只待在自己的办公室做事,办公桌对面的女会计看上去比艳霞小上几岁,五官并不十分漂亮,肤色却白得晶莹,笑的时候眼神汪着水。有人提醒他防着点女会计,因为她离过两次婚,是男人的祸水。对女人,男人切不可太认真。他喏喏着,心里远远地和她拉开着距离。
我有艳霞呢。他稳妥妥地想。
艳霞没来县城,马上就要生了,地里家里那么多活,来一趟得转两次车,她每次坐车都会晕吐得七荤八素。
家强倒是来过两次,他在食堂里打了饭菜,到小酒店里买了两瓶酒,然后两个人一人喝了一瓶。家强对他说起村里的很多事,程四的爹和程四打起来了,大民带十来个村里人到外面工地上干活了,李八的闺女嫁到镇上刘歪嘴家里做儿媳妇了……
家强问他单位里的人对他可好,他笑着:“说不上好,说不上不好,见面笑得像温开水,背地里就使绊子。我不想得罪人,也不想被人得罪。所以我就是圈子外边的人。不如在咱镇里,我就踏踏实实做我的工作,骑着车子就回家。这天天看不到老婆孩子的味道真难熬。”
家强笑:“你看你这没出息的熊样儿,人家羡慕你都羡慕不来,县城里哪是谁想来就来的呢?”
程刚只是摇头:“我还是喜欢老家,心里安稳着呢。”
晚上,家强和他一起挤在宿舍窄窄的床板上,他的腿压在家强的肚子上,彼此鼾声震天如雷。
开始时,他回家是勤的。隔不上两星期,心里猫抓般煎熬,一定得回转一趟。天擦黑时,踩着一脚的土路轻轻推开院门,院里的狗叫起来,他冲狗嘘着,狗看清是他,摇头摆尾地迎上来蹭他的腿,艳霞挺着肚子从院子里迎出来,一脸的惊喜和羞涩:“回来了。”他环住艳霞,把肚子里的儿子也环在怀抱里,丫头就从屋里一蹦一跳地跑出来:“爸,爸,给我糖。”他迎着女儿,把她高高的扔到空中,再迎到大巴掌里,女儿咯咯地笑着:“糖,糖。我要糖。”艳霞咪咪地笑着,房间里黄色的灯光把她的身体融合成镀着金色光边的剪影。他的心里满是蜜糖般的欢喜。真好,真好。
这些日子恍若眼前,伸出手就可以摸到,就好像他从来没和艳霞分开过,生活还是那样年轻地流淌着。
但是一转眼他就老了,虽然还没老到足够糊涂的程度。自从艳霞走了以后,日子忽然就黯淡无光了。他一夜一夜把自己埋在黑暗里,或者到艳霞的住处坐着,艳霞的新住处靠着柳河的河堤,河堤上有稠密的白杨林。林下坡就是他们的庄稼地,他们家的三亩地和家强家三亩半的地连边,家强每年耕种自己家田地的时候,顺带着把他们家的也耕种上了。他和家强是兄弟,如果不是家强,艳霞在家里怎么顶得起来?夜里的杨树林把天空遮挡得密不透风,黑色的叶片在天空印下更浓重的阴影,风刮过来,梭梭的响,远处有野狗拉长了腔调呜咽,还有野鸟在哑着嗓子哭。
艳霞在地下睡着,隔着一层土,他在土堆外有时坐着,有时趴着,还有时会躺着,直到被冷气冻醒,或是被夜风摇醒。有一次他喝得烂醉,在河梗的沟岔子绊倒后没能上来,呼呼地在那里睡着了,是家强寻过来把他背回家。第二天酒醒过来脑袋还疼得厉害,坐在床上昏昏沉沉地发愣。家强来看他,劈手给他一个耳光,打得他懵住:“你想把自己害死啊,你害死了一个不够,还得祸害一家子。你死了瞎眼老娘交给谁,你闺女儿子交给谁?”
他娘的眼是被他急瞎的,他娘不信他会铁了心和艳霞离婚,“有儿有女的人,你作死啊,咱家怎么会出你这个孽障。你到城里才几天,就被狐狸精迷了心窍,不怕报应啊。”他娘一路寻到单位里,关上他宿舍的门苦口婆心的哀劝,他只是垂着头,一支接一支地抽烟,他娘抹着眼泪跺着脚:“好,好,我找你们领导,原来的英雄成了陈世美了。你拍拍良心想想,你怎么对得起艳霞。”他丢了烟蒂拽着他娘的衣襟跪倒:“我是你儿子啊,到底是儿媳亲还是儿子亲?”
他娘抹着眼泪回去了,从镇上下车时脚下绊住了,直接从车上栽下去,脑袋里充了血,抢救回来后就瘫在床上了。
婚没离成。他终究是有良心的,虽然那个女人在他最寂寞空虚的时候给了他莫大的安慰。因为她,他知道可以到影院里看电影,可以在光线暗下来的时候握住她的手。她的手小、软柔弱无骨。不像艳霞的手掌里糙得像老粗布。她看着他的时候眼波会突然转动,嘴唇边的笑意若隐若现,而嘴唇的弧形像抹了一层亮油,滑润的让人禁不住想贴上去吸一口。他的身体里有狂热激烈的躁动,就像他新婚时把艳霞搂在怀抱里的感觉,魂要飘走了,骨头要酥软了,他要把她吞到身体里,永远地霸住,守护住。管她离了几次婚,管她名声好不好,对一个男人来说,身体里面的感觉会让心智完全糊涂。
艳霞什么也没说,也没哭没闹。她已经将近四十岁了,岁月过得真快,一眨眼,一朵鲜花就落了。她的眼角有细密的皱纹,脸色暗黄,有或深或淺的斑点。嘴角松弛着,小而圆的脸原本总浮着饱满温暖的笑意,现在总是紧皱着,让她整个人像一把上了锈的锁。
他打不开她了。
离得太远或是离得太久,再好的锁也会锈死的。
他倒是不担心孩子和老娘。他把儿子和女儿接到了县城上学,艳霞守着老娘和乡下的家。他偶尔回去一趟,家强看到他,会远远地躲开。躲不开的时候,会梗着脖子抬着眼睛擦肩而过。
他和艳霞之间的事,与家强有多大关系呢。家强在他跟前摔烂了杯子,指着他的鼻子骂:“你他妈不是东西,你可知道艳霞多不容易,一个女人顾里顾外,想让你好,让家好,结果自己落个最不好。”但欲火烧到头顶时候,他哪里又能顾及这么多呢?那个女人,长得虽然没有艳霞好看,但全身打开的时候就像一条蛇,能钻到人的心尖儿里去,能把人的肠肺化成水。
而且老太太瘫痪后,她知道自己是祸首,于是她低声下气,不要名分,就只要他对她好,来看她,给她夫妻之实,就足够了。
艳霞要的也不多,只要名分在,名分对她来说,对孩子们来说实在太重要了。一张纸可以让儿女们体体面面地出嫁和娶亲。她的婆婆也可以安安心心地接受她的伺候。她是程家的人,以后可以入程家的墓地。那个女人呢,就是男人身边的一缕风。
他再也没有要过艳霞的身体。
破旧的小村庄,黯淡的老院落,逐渐凋谢的人,一切都是灰暗的,陈旧的,带着陈腐的气息。他已经从那个地方逃出来,绝不会再回到那里去。
他并没有想到女人会告他,他已经对县城里的一切游刃有余,身体胖了,脸圆了,心思也修炼得圆润亨通。他在单位里顺风顺水,掌握了一些对别人和自己都有点好处的权利,然后有更多的机会接触到更多的女子。
他开始知道身边有些人其实和他一样有各种各样的欲望。有些欲望可以很轻易地实现,有些欲望未必能够顺利地达到。
他和一位未婚女青年在酒店的高级席梦思双人床被抓个现形时,对着记者闪光灯和女人冷笑的眼睛,他抖成一团。即便肚子里的血快要被放空的时候,他抖得也没有这样厉害。
结果很简单,贪污的款项也被一笔笔查出来,那个女人铁了心要把他送进监狱里,然后,他在那个地方待了五年零四个月。
他出来的时候,头发有几缕白,在发梢上招摇着,夜里回到村庄的时候,村子里很安静。他像一个飘荡无定的游魂,在黑暗中喑哑着。
他没能见到艳霞,在他出来的前一个月,艳霞埋到柳河的河堤上。她在相框里的照片是年轻时候的照片,圆脸,鼻梁端直,嘴唇小而翘。齐到眉毛的刘海下,两只眼睛有宽宽的双眼皮,眼梢稍稍有点上斜,这种眼睛其实有点勾魂。她看起来和刚刚嫁过来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没有老,没有皱纹,没有苦苦的煎熬和等待,没有恨。她的脸上是腼腆的快活的笑容,没被岁月蚕食出任何阴影。
儿女们都各自成家了。他们对待他的态度又客气又冷淡,这么些年了,他带给他们的耻辱多过幸福。女儿嫁到了镇子上,婆家在街面上有三间门面,两口子开了食品店,日子过得还算不错。
儿子在外面打工挣了一些钱,艳霞再把她这些年种地和养鸡鸭猪羊攒下来的钱合到一处,在老院子前又起了新宅子,拔起三间三层的楼房,儿子和媳妇平时出去打工,每年春节回来几天,之后又双双飞出去。
他的老娘已经七十多岁,全是艳霞照顾着。村里人说,老太婆不知几世修来的福气,儿媳居然像闺女那么孝顺。
儿子带他去看艳霞的坟,坟地离程家的祖坟有很远一段距离。艳霞临死前对儿子说,不要把她和祖坟埋在一起,她活着只是程家的半个人,死了就和程家撇远点。她没交代如果程刚以后死了,两个人是不是要合葬在一起。她是没想到这么远吗?
他的娘不愿住在新楼里:“快死的人了,不给儿孙留晦气,死就死在老院子里。”
他从屋里走到屋外,又从屋外走到屋里。他只能在这里里外外盘桓,走出门外就找不到回来的路。这些年庄子里的变化真大,路铺了水泥路,桥修了水泥桥,小楼一栋挨着一栋,电动车满庄,有几家门口停着机动车,还沿着村里的主干道开了饭店、商店和酒吧。公交车通到了村口,不用再跑到十来里路到镇子里坐车。女孩们打扮得比城里人妖艳,穿短裙,头发的颜色染得或红或黄,涂红红的指甲油和红红的嘴唇。
家强到老院子里来叫他去喝酒,他不愿去。现在他哪里也不想去,就在院子里呆着,伺候老娘,把园子里的菜地整整,还准备把儿子租出去的土地要回来自己种。他的手很多年没干过农活,不知道还能不能做得起来。
家强把酒和菜端到他家里来,还是原来的老圆桌。桌腿晃荡,像哆哆嗦嗦的老人,桌面也看不出原来的颜色。桌子也会老。
家强和他端着酒杯,一口气喝干:“你别恨艳霞一次也没去牢里看过你,换做哪个女人也会恨你一辈子。可我知道她不是因为恨你才不去看你,她是怕你看到她的老,她的丑。”
酒辣住了他的喉咙,他呛得咳嗽起来,又是眼泪又是鼻涕。他对家强摇着手:“别安慰我,我知道艳霞苦,我不怨她。是我自作孽。”
“你不知道。”家强沉了声,他的两颊皱纹交横,抬头纹把眼睛压得又深又低:“你懂个屁啊。你以为我想一次次去牢里看你啊,是艳霞卖了鸡蛋,卖了羊卖了猪崽换成你需要的东西,换成钱托我去看你。你娘就养了你这么个独子,你把你娘哭瞎了眼,你还害得艳霞做牛做马伺候你姓程的一大家子。”
“艳霞肚子里的瘤是活活憋出来的,你最初和那个女人混在一起的时候,还早晚能想着回来看艳霞一趟,到后来整年整月的见不到人影。家里一大摊子都扔给了艳霞,她一个女人能撑得下去吗?估摸该你回来的时候,她总会到庄头去等,去守,去盼,然后一个人失魂落魄的回来。就连你娘也赶着艳霞去城里找你闹,哪怕把你公职闹掉,回来安安分分的守着这个家。艳霞下不了这个狠心,艳霞说你肯定会回来,只要你能好好的,她就可以慢慢等。”
“听说你坐了牢,她可是比谁都开心,我以为她是因为出了这口气才这么高兴,谁知道她到俺家找巧茹,让巧茹帮着照看家里,她要牢里去看望你。说你现在肯定心里不好過,万一想不开寻了短见她也活不下去了。我在边上冷言冷语,‘少不了城里的女人去看他,你去看人家,人家未必愿意见你满脸的褶子。她当时整个人垮了下来,半天也不吭声。我心里当时就后悔了,可她窝囊着这么多年,临到你坐牢,还这么窝窝囊囊地念着你,盼着你,替她憋气的慌。”
“她然后求我,让我去看你,我就改口说:‘我刚刚说的是气话,程刚肯定是盼着你去看他。你去肯定比我要好的多。但她摸着自己的脸,眼泪含在眼眶里,怎么也不肯再生出去看望你的心思了。”
程刚看着家强,心里像滚油浇过,杯子几乎要被他攥碎:“所以,艳霞也不肯让你告诉我她生病的消息。更不肯让我再见她一面。”
家强冷冷地看着他:“让你看她瘦到只剩下骨头的脸?让你看她鼓起来的肚子?看到她最后连一口汤也喝不下?”家强把杯子里的酒仰面喝净,瞪着眼看他:“你可知道她最后临死念着谁的名字?程刚,程刚,程刚。我就他妈的不懂,你有什么好,让她临死都舍不下。”
程刚咬着牙齿:“其实我早就猜到是怎么回事,你他妈其实才是条狼。你知道我为啥不肯再回来,你以为那些风言风语我没听到过?如果你和她没有这一腿,我怎么会躲在城里不回来?你别在我跟前假惺惺,我早就看透你的把戏了。”
酒瓶砸烂到地上,浓烈的酒气在夜色中弥漫,家强扑倒了程刚,两个男人滚到了酒液中,程刚从身底翻上来,扼住家强的喉咙,眼里的血几乎滴出来:“你们究竟在我走了多长时间有关系的,我把你当兄弟,我从来不愿往这上面想,你他妈非得逼着我喝这口脏水。”
家强抓住了一条板凳,握住朝程刚的背上砸去,程刚嚎叫着松开了手,家强翻了上来,揪住他的头发,一拳头夯在他的脸上:“你敢和我去艳霞的坟头去对质吗?咱们当着艳霞的面说清楚,到底是你对不起艳霞,还是我他妈的对不起你们?我不是你兄弟,我从来也没认老太太当过亲娘。你别把你的脏水拿来给我喝。”
两个男人在夜气里踉踉跄跄的往艳霞的坟地上走,柳河在夜光里像一条黑色的冥河泛着幽幽的水光,杨树摇着满树的叶子,把风拍得啪啪作响。野鸟的嗓子像是被布条缠住了,从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咕哝声。艳霞的坟在黑暗中鼓出巨大的暗包,坟头的招魂幡被风撕成细细的长条。
兩个男人在坟前跪下来,家强拍着坟前的土:“艳霞,你给我说说看,咱们是不是清白的。你天天想夜夜盼的男人是咋想你的,你以为他是看不上你老了,你难看了。不是,他是嫌你身上有脏东西。自己身上脏的人都会疑心别人也那么脏,艳霞,你亏了啊。”
程刚冷笑着:“艳霞,我知道你不容易,忙着地里又顾着家里,所以我让家强和巧茹多过来帮衬,就算他不认咱娘是娘,但他心里知道自己一半的血和我是一样的。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啊,他怎么就能干这样的事。”
家强狠狠地啐了一口:“你知道啥是报应,你娘把小玉在水缸里溺死的时候报应其实就来了。你娘知道我喜欢艳霞,还是把我那糊涂爹哄得团团转,让你娶了艳霞,我娶了瘸腿的巧茹。那些年,我从来不和你们这头来往,是艳霞不想让两家这么僵,常常过来找巧茹叙家常。一块宝没捧手里面,你踩在脚底还踹几脚。”
程刚争辩着:“都知道小玉姐在水缸边晒太阳渴急了才栽进水缸里,与我娘什么关系?你还是衔恨你爹娶了我娘,占了你程家的宅基。”
家强从鼻子嗤笑着:“这事瞒过所有人,瞒过我那混账爹,可瞒不过我,瘫子能挪到水缸边吗?能把头栽到里面喝水吗?你娘嫌小玉拖累,她现在瘫了这么多年是不是报应?就是苦了艳霞,顾老顾小还惦着你。”
几道红光撕开夜空,整个天空瞬间亮起来,又转瞬陷入更深的黑暗。坟头的纸幡飘动着,两个人似乎都听到有人翻了个身,然后是一声低沉压抑的叹息。空气陷入黏稠之中,隐隐的雷声从远处逼过来。鸟似乎撕开了嘴巴上的布条,长长的一声尖叫,拍着翅膀从夜气里划过去。
两个人不约而同的站起身子,拍拍身上的土,向天上望去。
硕大的雨点砸下来,夹带着冷冷的冰雹,来得迅疾突然,凶猛砸向两个男人,家强和程刚抱着头,向杨树林里钻过去,把艳霞的坟抛在身后,把恩怨和仇恨也抛在了无边的夜色里。
程刚发了一夜的高烧,家强得了一场重感冒。他们的娘,那天夜里走了。
老哥俩几乎没有了来往。
程刚把庄稼活又捡了起来,现在种庄稼比以前轻松多了,大都用机械操作,平时管理一下就可以了。他的脸黑了,皱纹越来越密,背也微微有些塌,但还是很有看头。人们早就忘了他在县城里的那些事,他坐过牢的事,还有人给他做媒,因为他看起来还不算很老,刚过六十岁的人,还早着呢。
他没有再娶。儿子和媳妇把一对孩子留在家里让他照看,每天收拾家里,收拾地里,照看两个孩子,日子就这样过去了。
他经常在夜里喝酒,对着挂在墙上艳霞的照片,一边喝一边醉眼惺忪地看她,看着眼前的圆桌,还是满满的一桌朋友,家强在酒桌上欢腾地笑着,艳霞坐在一边的椅子里安静地织着毛衣。艳霞的脸红起来的样子真好看,他如果一直没走出这个家,艳霞的笑会一直这样好看。
然后,他的心就会疼起来。脚步踉踉跄跄地往柳河边去,虽然隔着一层土堆,他知道艳霞就在身下,就在身下等着他。她咬在他肩头上的牙齿印还留在他心里:“不准你比我先走,不然我得疯的。”
他终究还是辜负了她。
程刚是在全村人都知道家强喉癌晚期的时候才得知的。
他走进家强的院子里,大声地喊家强,家强在床上已经起不来,看到他进屋,指着自己的喉咙,对他说:“报应。”
他没听得太清,把身子坐到了家强身边,握住家强骨瘦如柴的手,耳朵机警地支棱着:“你说什么?”
家强看着他,笑了笑,脸上已经蒙着黑色的气息,那气息如同他最初回来抱住艳霞发僵身体时心底冒出的黑色气息。
“你来看我,真好。”他的嗓子哑得说不出太多话,喉咙嘶嘶作响,痰里带着血。他用手指着程刚的头:“都白了。”
程刚点点头:“可不是都白了。”
家强笑着:“以后再别喝醉了上坟地,我可没法去背你了。”
程刚说:“怎么不行,你快点好起来。咱哥俩还得好好喝上一杯。”
家强摇着头:“这年龄最容易出病,你有空一定得查查。”
他几乎天天去看家强。人这辈子怎么那么快就到头了呢?有很多事就在眼皮子底下,如果重来一遍,他们会是怎样呢?
可是每看一次家强,他的心就越发沉重。没有机会了,没有机会了。
天还没亮的时候,家强的院子里就传来了哭声。程刚走到院子门口的时候又折回了身子。他遇到几个闻讯赶来的邻居,他们和他招呼着:“你送家强来了?”
他点着头又摇摇头,神情恍惚地往柳河边走。
东边天际慢慢浮起铅灰色,林子上方的天光也逐渐明亮,他远远地看到艳霞的坟地在河堤的暗影里越来越明晰,心里有些焦急,他赶不上艳霞的步子了。艳霞夜里对他笑得那么开心,是因为知道家强要过去了吗?
他从艳霞坟地上回来的时候,心里其实已经想开了。该走的总是留不住,他不想争什么了。两个孩子像两棵正往上钻的小树苗,看着就让人欢喜。他得注意保养自己的身体了,他在家强的门口没有掉泪,但在艳霞坟地回来的时候,喉咙像被卡住了。这几天他一直有种被卡住的感觉,难不成也是喉咙出了问题?
他把家里和两个孩子都安排妥当,又把屋里院外全部收拾停当,拎着包到庄头等车,有人和他打招呼:“有事出去呢?”
他咪咪笑着:“去医院查查身体,喉咙不舒服呢。”
一辆出租车停到了他跟前:“走不走,顺路捎带你。车费和客车一样算。”
他上了车,回望了一眼程家庄,忽然感觉自己在看最后一眼。他定定心神,再往村里看,有人哭着往家强的院子里走。那是他异母同父的兄长啊。他闭上眼睛,一滴浊泪顺着眼角滑落。
车祸传到程家庄的时候,所有的人都无法相信,医院的岔路口,一辆越野车迎面顶上来,副驾驶上的他当场毙命。司机竟躲过了大劫,他在后来向交警描述这场车祸的详情时说,乘客在两车剧烈撞击的刹那,似乎喊到了一个人的名字。他的声音几乎盖过了两车相撞的轰响:“艳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