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关街
2020-07-27冯岩
冯岩
一
1895年的大连港,苏老爷子一家和潮水般的山东逃难灾民一起下了船,他们都背着自己的干粮袋子,拿着微薄的小包,横竖跨在胸前。巨大的人流淹没了大海的咆哮,海水的腥味冲进每张鼻孔,冲进这个饥饿的早晨,每个饥肠辘辘的人都向前奔跑着,似乎前面有粮食等待他们分享。
他们一脚踏上大连码头土地的时候,日本马队朝着这拥挤的人流奔驰过来,所有的人见此情景开始快速奔跑。14岁的苏岳山和12岁的苏平山两个男孩扯着8岁的苏凡樱和6岁的苏惠樱,他们死死拉着手不松开,这是父母给这两个男孩的命令,什么时候都不可以松手,因为她们太小,而苏琦樱和苏瑾樱两个稍大的女孩牵着母亲的手,小脚母亲是需要照顾的,这两个大点的女孩左右牵着母亲的手,每个人脖子上都挂着一个粮袋和一个小布包裹,这些是他们逃难路上唯一可以换洗的衣服和临时糊口的粮食。
清晨下船孩子们似乎还未清醒,日本人的马队就横冲直撞,苏琦樱和苏瑾樱拉着母亲的手在尘土飞扬的那一刻松开了,再不松手,四个人随时会变成马蹄下的肉泥,女孩子对飞奔而来的马的惧怕是来自天性,马蹄溅起的灰尘淹没了四个人,也淹没了她们逃难那一刻的人生。苏老爷子一把薅起老伴儿,不至于她被马蹄踩踏,等他抓过老伴儿的时候,两个孩子在灰尘中淹没了,苏老爷子像疯了似的大聲喊着“琦樱、瑾樱....”周围都是马蹄奔跑横飞的灰尘,所有人都冷漠地往前跑着,似乎要快速逃离这个怪圈。
日本人倒是一反常态没有杀人,他们是在挑人,似乎是在追赶身材魁梧的成年男人。苏家老的老小的小,自然就不用疲于奔命。那些强壮的男人像是被困住的野马,东一头西一头想找个豁口跑出去,日本人上去就抽鞭子,挨过鞭子的强壮男人不再狂奔,像被刚刚驯服的野马,瑟瑟发抖地被圈在中间,老老实实地蹲在地上。没被圈住的人们疯狂地四处狂奔。他们不知道往哪个方向跑,很多家人在那一刻失散了,再也没有按照一个方向跑到一起。日本人把整整一船的强壮劳动力都圈住了,似乎这里的天下是他们的,他们想怎样就怎样。大连港码头那一刻响起了撕心裂肺的哭声,那些失去强壮劳动力的人们开始呼天抢地地哭着,有的是失去儿子,有的是失去丈夫,有的是失去未婚夫,这悲壮的场面让苏老爷子傻了,拽着老伴儿呆呆地蹲到地上,看看自己的孩子是否都能找回来。
烟尘过后,日本人把圈起来的、用鞭子抽过的强壮劳动力赶出大连港,他们将被押到寺儿沟,那里有一座劳工营,那里有一排排的红房子,等待着他们成为那里的新劳工。被日本人圈起的人有序地按照日本人指的方向走着。有个披头散发的女人失去理智奔向被圈走的强壮劳力,双手朝着她的男人拼命挥舞,她还没有跑到男人眼前,日本人的枪响了,那女人应声而倒,女人倒地的位置离苏老爷子特别近,苏老爷子和老伴儿一下坐到地上,苏老太太的身子发软,哆嗦着,苏老爷子的一只手垫到了她的腰上。那个倒下的女人眼里是遗憾和悔恨,嘴角流着血,身下已是一摊子血。她的小褂是新鲜颜色的,一看就知道是刚结婚。血把那件新的褂子染红了,她的眼睛没有闭上,眼睛的方向是看着那男人的方向,男人撒腿就往女人身边跑,一个日本人抬手甩了鞭子,男人的身上抽掉一绺子肉,男人被打翻在地,他挣扎着想站起来,可是他一下昏了过去。男人很快又苏醒过来,他一声没吭,他咬了一下牙,拧着眉头,接着准备跑向那女人,后背又挨了一鞭子,和那一鞭子形成一个X,又一绺子肉被那鞭子带走,男人躺在地上,汗水和灰尘搅和在一起,像一个假人,背上殷红的血混着飞尘,让后背更加血肉模糊。他昏死在地上,他的右手伸出很远,朝着女人的方向伸着,可是男人和女人在地面的距离就是他们阴阳两界的距离,他们的爱情在下船祈盼幸福的时刻画上了句号。女人的尸体被抢走了,扔上了车。日本人的马队带着年轻力壮的劳工像放牧牛羊一样,大摇大摆地走了,他们朝着寺儿沟的方向走了。而被打得昏死的男人日本人没有带走,苏老爷子把这个昏死的年轻人拖到了老伴眼前,老伴给弄了点水,苏老爷子一直喊着年轻人。
苏老爷子蹲在地上,他的身边只有瘫软的老伴,那六个孩子无影无踪。他俩蹲在那哭着,还有一个挨过鞭子的昏死的年轻人。年轻人苏醒过来后一动不动地看着前方,眼里没有眼泪。苏老爷子忽然发现有几双熟悉的小脚,千层底的小布鞋,两双花的两双黑色的,苏老爷子一下松开老伴的手,扑了过去,那是他们的岳山、平山、凡樱、惠樱。苏老爷子一下把四个孩子一起抱住,不松开,直到这四个孩子喊:爹爹……苏老爷子才醒过来。苏老爷子一下又蹲下了,他意识到,还有两个没回来。苏老爷子让这些人蹲在那别动,他去找那两个女儿。苏老爷子转啊,那些呼天抢地的人都跪在那哭,有的孩子没了,有的大人没了。他挨个用手把蹲在地上的人都扒拉一遍,他相信他的孩子不会跑丢,更何况她们俩是比较大的孩子了。他找了整座码头,但是依然没发现他的两个女儿,苏琦樱和苏瑾樱。
时间已经从早上到中午了,中午的太阳病恹恹的,失去亲人的人有些还不肯离去,有些人已经无影无踪,像从大连码头消失了一样,从此杳无音信。苏家的两个女儿琦樱、瑾樱在日本人马蹄扬起的灰尘中,和灰尘一起消失得无影无踪。苏老爷子还是不死心,夜幕的黑暗盖上了他那颗四处搜寻迫切的心,他疲惫的身体有些发软,后来一下昏迷了过去。
苏老爷子再次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三天的早上,大连港又一批人从船上下来,还是满满一船人,日本人的马队按时到了,马蹄飞扬的灰尘困住了强壮的男人,那些想挣脱的男人挨了皮鞭不再挣脱了,大连港又一次恢复了平静,那些呼天抢地的人们像他一样喊着他们的亲人……
与苏家同船下来同样遭遇的还有一家从山东恒仁逃难姓董的人家,与苏家一样丢失了女儿,他们也和苏家一样等在码头。苏家主心骨苏老爷子昏迷,让董家人泛起怜悯之心,董家的长者似乎懂医,给苏老爷子把脉,喂了点药,苏老爷子醒了过来,董家又拿来一些馒头给苏家分了些,让这一家三天来吃上一口干馒头。董家的境况和苏家大体相似,董家自从逃难上船前一家都好似完整,下船后小儿子和小女儿走失了,那两个孩子的年龄和苏家最小的两个女儿年龄相仿,这两家成了同病相连的难友。董老爷子不停打量着昏迷说着胡话的年轻人,年轻人不省人事和苏家人挨在一起,苏老爷子讲了年轻人的遭遇,董老爷子从怀里取出一个小瓶,从里面取出药,薄薄一层洒在年轻人背上,抽掉的肉凹陷下去,颜色发紫,又不断流出血水,似乎有化脓的可能性。董老爷子又往年轻人嘴里灌了点药,然后又把他放下。苏老爷子看着年轻人鼻子就发酸,眼睁睁看着媳妇被打死,那是什么心情,又挨了两鞭子,单衣服被抽碎了还带下去两条子肉,日本人就是不想让这年轻人活啊!苏老爷子吧嗒吧嗒掉眼泪,他抹了一下眼睛,似乎感觉这年轻人像他的大儿子,个头、脸型、眉毛鼻子眼睛似乎都是大儿子的五官,他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摸摸他的脸,无意中喊出大儿子的名字:泰山,泰山。苏家人都吓了一跳,所有目光都盯着苏老爷子,苏老爷子的手还在抚摸年轻人的脸,还在流泪。“爹,爹”,儿子平山心疼地喊着父亲。他的手突然像触电一样缩了回来,握住拳头使劲地捶了一下膝盖。他又从胡思乱想中抽回拧劲的神经,他的儿子泰山、华山在和日本人作战时永远地离开了,他呜呜地哭了起来。
码头的夜有些微凉,董老爷子喂过药的年轻人在午夜苏醒过来,他四处搜寻着,有的人侧卧枕着自己的包裹,有的人躺在母亲的腿上,有的人靠在父亲的背上,还有的人枕着石头说梦话。年轻人踉踉跄跄站起来,四处找他的媳妇。苏老爷子觉得有人影晃动,他忽然睁开眼睛,他感觉自己的孩子回来了。他忽地站起来,把年轻人吓了一跳。苏老爷子看到晃动的人影是苏醒的年轻人,高兴地拉住他的手,他的手不再发烫了,他手的温度和自己的一样。苏老爷子明白,这年轻人找什么,她媳妇的尸体被日本人的汽车拉走了,苏老爷子和董家几口男丁上去抢,被枪托挡了几下,最后日本人举起枪,拉了枪栓,抢尸体的人只能松开手,如果再抢就会挨枪子。昏迷的年轻人连媳妇的尸体被拉到哪去都不知道,他瘫软地半倚坐到地上。日本人把年轻的尸体拉走,是运到大连760研究所,用鲜活的尸体做实验,有时候也抢些年轻人,直接拉去做实验,有细菌实验、有化学实验、还有鼠疫实验,之所以没在大连的码头抓人,是因为这里主要抓劳工,为他们陆路对接码头输送军用物资储备劳动力,这里相对杀人或者抓人还是少的,他们留一定的空隙为更大地获取劳工而谋划,据不完全统计,当时的大连码头已经成为日本殖民统治时期最大的劳工集散地,一些被抓的劳工还会转到天津港等许多国内重要港口,对接陆路和水路抵达日本,掠夺后再输送物资回日本,达到掠夺整个中国的目的。
二
苏家在码头停留三天三宿,像其他走失孩子家的父母一样,一无所获。他们只能放弃等孩子的念头,他们要在大连这座城市活着,要活出个样子来,要把孩子养大成人,要让自己的骨头硬起来,要挺起胸膛做人。苏老爷子在山东老家时是鱼台县仁和村德高望重的种田老把式,随着季节过着安逸祥和的人生,整个村子20多户人家和谐安逸,炊烟升起、日暮而归的快乐时时浮现在他的脑海,这个倔强的老爷子看了一眼荒凉的大连港,被日本人糟蹋后的惨状,像那些蓬头垢面丢失孩子的母亲,黯然神伤,少了大海赋予这座城市的勃勃生机。
10月的大连秋高气爽。有海风吹着的这块土地早晚温差大,早上的寒冷给一些逃难的家庭带来寒意,睡在街角或墙角的人们在凌晨都会被冻醒。苏家人也不例外。苏老爷子看着孩子们冻的发抖,他和老伴儿挨个抱着给取暖,最小的女儿只有6岁,母亲一直抱着不敢撒手。她要给她体温,用自己的体温给孩子取暖,她怕这孩子被冻着,这孩子从小身体就弱,这次逃难,这么小的女儿跟着吃苦,苏老太太心疼的眼泪滴在孩子的脸上。苏惠樱一下醒了过来,她用小手摸摸母亲的脸,又擦掉母亲的眼泪,把母亲搂的更紧了。苏凡樱靠着母亲的背睡着,母亲后背像家里的一面火炕,让她暖和得时常说梦话,这个懂事的8岁女孩和妹妹一路没有一声怨言,跟着父母带着自己的干粮和小衣服包,紧跟着父母,没掉队。苏老爷子偶尔拿起烟袋在嘴上比量几下,从出逃以来,他很少真正抽一口烟,他的心像在油锅里煎着。那种疼痛只有经历过的人才会懂,撕心裂肺,远比他的烟袋更让他念念不忘,他想不明白,好好的日子变得乱七八糟的。苏家那和谐的大院子的笑声没有了;他们赖以生存的土地没有了;那些一家人在一起吃饭的快乐没有了;你一言我一句的家庭快乐也没有了。他想哭,却撕心裂肺地难受,总觉得眼前一阵阵地发黑,嗓子眼有发腥的味道,他意识到了,他还要吐血,他尽量压着自己的喉头,不让那东西顶上来,他是一家之主,他要坚强,带着这一家好好活著,自己如果有个一差二错,这个家就完了。
苏老爷子明白,自己要挺着,挺住,可这失去的孩子总在他眼前晃,有时是家里的欢声笑语,有时是孩子死去的惨状,就像过电影似的,无论他睁眼还是闭眼,这一幕幕都在他眼前晃。流落大连的街头总不是长久之计,早上有些寒冷,他看看蜷缩的老伴儿和依偎在一起的孩子们,他伸了伸胳膊,又挪挪地上僵硬发麻的腿,站了起来,他要走走,看看这座被日本人践踏过的城市,是否还能有安放这一家的可能。
大连的这个清晨还有些雾蒙蒙的,稀少的行人彼此脸上带着怯生生的目光,看一眼便匆忙把眼神挪开,人与人似乎很陌生。苏老爷子拿起烟袋沿着铁轨漫无目的地走着,他不知道这条铁轨通向哪里,这是他第一次看见这样的铁轨,上面还驾着电线,还有两条长长的杆子支撑着上面的电线,偶尔还喷些火花,这是他第一次见到这个东西。车速还挺快的,一些在车站下面等车的人见车来了,便上车,车关门后便开始从东向西开去。车是绿色的,看看那些坐车的人各个都特别神气,衣服整齐,还有些带着礼帽的外国人,看上去文质彬彬的。看到这一刻,他的心又一次疼了一下,要是所有的孩子都在该多好,也带他们坐一次这个绿皮车,感受一下大连这座城市,或许孩子会高兴,甚至会跳起来。他下意识抹了一下眼睛,越抹眼泪越往外流,他抽出腰里的烟袋,放上一些山东带来的烟叶,那烟叶的味道又让他想起了土地,想起了他的孩子们。他快速地把烟叶放好,把自己的思绪放在这袋烟上,不至于再胡思乱想,他要想的是该如何生存,如何带着孩子们好好活下去。他按了按烟袋锅上的烟叶,尽量让烟叶实惠实惠,这样一袋烟会让他好好放松放松一下连日的痛楚。他把烟袋嘴放进嘴里,点燃,猛吸两口,烟袋锅上的红火开始一闪一闪地燃烧着,他深深地把烟吸在口里,停留一秒,让他的整个口腔里全是烟,那是家乡的味道,那是他前半生享受的味道,那是他在大连这座城市第一次拿起烟袋品尝家乡的味道。烟从鼻子里冒出来,他长长地吐了一口气,他知道,这些天他憋得难受,这么多大事压得他一口烟都不想抽,这个清晨他告诉自己,要好好生活,好好地在这座城市生活,要重新建立起像在仁和村那时一样的尊严,他要在这里重新打拼,再创美好家园。他不敢走得太远,怕老伴儿孩子们醒来着急,他转身往回走。
老伴儿和孩子都醒了,苏老爷子磕打磕打烟袋,把看到绿皮车的事和家人们说了,孩子们的眼里充满了好奇,但是懂事的孩子谁都没吵着父母要去看新奇,但是他们表情里的渴望苏老爷子还是看得出来的。他们整理了一下清晨懵懂的记忆又开始漫无目的地走了。苏老爷子明白,想在这座城市立足,那就必须干点什么,他要找个闹市区,看看这座城市的经济情况,然后决定从哪开始着手,他不能让孩子们天天嚼麦子,得开始在这座城市生存了,得想个生计,活着。
苏老爷子觉得沿着铁轨走,一定是大连这座城市最繁荣的地方,要不那些文质彬彬的人为什么要乘车呢,他带着一家人沿着铁轨走着。码头是大连外来人口涌入的港口,高低层次的人都经过那里,一些有目的的人来去匆匆,那些没有目的的人一家子或一小撮滞留在各个角落,那么还有些茫无目地的人,自己也不知道该在这里做些什么,也不知道自己该怎样生存,逃难,只是他们逃离了一种苦难,他们不知道接下来的生活会不会逃离苦难。苏老爷子意识到这些问题,在接下来的日子里,他必须找出一家人生存之际。眼下他明白,他吐血已经干不了重体力活了,他伤了元气,他要恢复好身体,再找块地,养活这些孩子,他还是有能力的。一家人这些天一直没吃一顿正儿八经的饭,苏老爷子心里愧疚啊,让日本人逼到这步天地,这个恨啊……。日本人不是不让我们活么?我非得好好活着,让他们看看,无论在中国的哪片土地上我都要和家人好好地活着,带着孩子们,等着那两个走失的女儿,或许哪一天她们还会找回来。
顺着火车道走了很远,一家人准备停下来休息休息,平山指了指远处拐角处:“爹,您看,那里人特别多啊!”顺着平山指的方向,一家人的目光都集中了过去,他们似乎一下都看明白了,好像有一些人进进出出的,还有一些人在叫卖的样子。苏老爷子赶紧对一家人说:“走,我们过去看看。”看着就在眼前的路,对于身心疲惫的一家人来说,走起来似乎是那么遥远,他们没有目的,没有一个什么具体目标,吃饭、干活还是做什么,只能往前走。这是一片比较低洼的地方,一个大的平地,有些人还坐着车下来再走进去,还有些人在外面晃悠,还有些人做着小生意,一片繁荣的景象。苏家人越走越近,似乎还闻到了一些食物的香气。在来来回回走路的人里,他们一边走一边说着什么,火车之类的东西。苏家人没见过,只是以前听说过。很多人说过坐火车可以去很远、很远的地方,还有一些奇怪的地名。苏家人来到了一个卖火勺的地方,苏老爷子站住了,孩子们这几天都没吃什么正儿八经的东西,今天一定让孩子们改善一下,也得和本地人交流交流,这样自己好有个目标,也好能寻思个生计,毕竟要活着。
卖火勺的是个长者,一看就是年龄大干不了什么重体力活,背有些驼,粗布褂,人干净利索,瘦弱,一口山东腔。苏老爷子高兴地走过来和长者打招呼,长者人称火勺张,他一下就明白了这是个刚刚逃难过来的老乡,交谈询价后,苏老爷子买了六个,长者很会做生意,又多给了一个,又给倒了三碗热水,让这一家逃难的人吃一口热乎的刚出锅的火勺,尽快走出逃难的落寞。由于都是山东人,说话的语调都很近,苏老爷子打听着火勺的生意和落脚的闲散言语。长者也是山东逃难来的,大连这有亲戚,很快就落脚开始谋生了,有了小本买卖,逃难的那些艰辛苦涩就变得平淡了。火车站的人流不少,但是真正买东西的人还是不多,更何况火车站这里做买卖的人挨着人,各家有各家的特色。尽管买卖不好做,但是给朝不保夕的一家人维持一点生计还是可以度日,孩子们再打些零工,这日子勉强还算过得去。苏老爷子对火勺张所说的每一句话都感兴趣,他要了解,他也必须知道他落脚的这块土地自己该做些什么,怎样生活。“你这火勺的面不错,从山东带来的?”苏老爷子边咬着火勺边问。“哎呀,这兵荒马乱的,咱那麦子再好也带不过来,你看这日本人像走马灯似的到处乱窜,哪有那精力去倒腾面啊?”火勺张拍拍身上沾的白面粉说。他指指斜对面的地方:“那是东关街,东关街里什么都有卖的,那是大连最繁华的街道,也适合做生意,要是不坐火车北上,你们最好还是去那看看,那里或许有生机。”火勺张明白这个刚来大连的老乡,想活命寻找一线生机,他把最基本的商业秘密无私地给了这个老乡,不是因为他买了几个火勺,而是他从这一家人的眼神里看到对生的渴望,那一脸的疲惫和感伤让他想起了自己当初下船的凄凉,他无私地把生活在大连最起码的生存条件告诉了苏老爷子。
苏老爷子是聪明人,老乡所点到的话他一一记在心上,他明白一家人想在这座城市活下来,先去东关街看看,看看自己适合做什么,怎样在这扎下根。苏家一人拿着一个火勺,细嚼慢咽,两个姑娘吃得那個香啊,两只小手握得紧紧的,一口紧着一口咬着,母亲怕噎着孩子,忙吹吹那碗热水,让两个女儿轮换着喝。苏岳山和苏平山两个半大小伙子,平时就能吃,一个火勺根本就不够,他俩的个头都超出正常孩子年龄的个头,知子莫如父,父亲把火勺张多送的那一个掰成两半,递向岳山和平山,岳山伸手接过来,几口就吃掉了。平山没接,平山知道父亲、母亲一个都不够,他懂事地摇摇头,“我够了,爹爹。”然后端起那碗开水,边吹边喝起来。父亲见平山没接,掏出兜里的手帕,把剩的半块火勺包起来,又揣在兜里,他怕哪个孩子再饿,拿出来还可以救救急。一家人热热乎乎吃了火勺,在人来人往赶车的人流中,并没有北上坐车继续奔走,朝着大连的东关街方向大步走去。
苏家一行人边走边问路人,走向东关街。东关街的繁华是大连这座城市地标性的建筑,大连人无人不知,就连从外地来的人,只要住一段时间,都知道东关街。苏家人来到东关街的时候已经是正午了,这是地道中国人的商业街,苏家人从来没见过这么繁华的大街。他们沿着街道向前走,四处叫卖此起彼伏。香气也钻入鼻孔,日式欧式建筑的楼房、大院排列整齐,雕龙画栋,门面牌匾各异,有照相馆、中药房、裁缝铺、油坊、肉铺、钱庄、当铺、理发店、烟馆、饭馆、妓院、浴池。苏家人整整在东关街转悠一个下午,直到每个人都走不动,他们靠在一个角落里,幸福地喘息着。平山兴奋地问:“爹,咱家能干点啥?”苏老爷子把烟袋放在嘴里,脸上露出了笑容。
“孩子们,东关街真是好地方,爹爹就带着你们在这里打天下,过好日子。”苏老爷子的话不是虚说的,他带一家人看了半天东关街,自己心里已经有个谱,他明白这里是饿不死人的,只要肯干,这个家会很快被撑起来的,他相信自己,也相信他的小儿子平山会帮他打天下,只要日本人不再坑人,再建一个与仁和村那样温馨的家,他们还会那么幸福祥和。他更希望走失的女儿们回来,他要在这里等他走失的女儿们。
三
东关街十月的夜有些微寒。苏家从大连港一路到东关街,已经露宿街头近一个星期了。苏老爷子吐血后的身体明显和以前大相径庭,在山东老家他能插秧、收麦、担粪,各种力气活他从没落下,而今,他伸伸胳膊,觉得喘气发紧,他心里咯噔一下。他是家里的主心骨,也是各个季节仁和村的风信子,只要他起头,一个村子就开始各就各位与季节起舞,他的第一颗秧苗、第一把镰刀,第一担粪肥都成为领头羊,他有着使不完的力气,他是农民的榜样,也是儿子们的榜样,儿子们像他一样有着一把力气,吃苦肯干。小儿子平山有着与其他孩子不同的力气,也有着家族血脉里流淌的憨厚、忠实的性格,苏老爷子看平山酣睡的样子,心里越发喜欢。他抽身站起来,活动活动腿脚,午夜的东关街稍有些宁静,还有一些青楼妓院、车马店有些喧嚣声,苏老爷子掏出烟袋,看着孩子们东倒西歪在角落里蜷缩,心里难受,装上一袋烟“吧嗒”“吧嗒”地吸着,他寻思着十月份的天气在露天地还可以,再过一段时间一定要有个遮风挡雨的地方,否则这老的老小的小,会冻个半死,甚至生病,本来就是逃难,那会很危险,他输不起了,必须把这些孩子健康地养大,否则愧对列祖列宗。他深深地吸着烟袋嘴,一红一红的烟袋锅在星光下格外耀眼,他站了一会儿,又蹲了下来,远处是黑暗,黑的让他的心都跟着发黑,他把目光又挪回了东关街,毕竟这繁华的商业街还有一些生机,还有一些灯火,还有让他驻足的目光。
忽然一个黑影鬼鬼祟祟地蹲到了他面前。“大兄弟,大兄弟”一个三十几岁的男人蹲到了苏老爷子面前。苏老爷子迟疑了一下,“你……”,“噢,我是这趟街的万事通,他们都这么喊我。”苏老爷子定睛打量打量这位“万事通”。个子矮小,身体瘦弱,操着一口大连本地口音。借着烟袋锅子的一闪一闪,苏老爷子看清了他的五官,五官都小,小鼻子小眼,小单眼皮,一张笑嘻嘻的脸。“您这是外地刚来的吧?刚来都不容易,你这拖家带口的,这孩子都这么小!”万事通和苏老爷子套着近乎,苏老爷子没吱声。“是不是想找点事做啊?”万事通这一句话戳中了苏老爷子的要害,看看这横七竖八躺在地的一家人,他心里不是滋味。“老哥,我看你这身板,就去码头扛大包,挣点钱养家不是问题?!”“扛什么大包?”苏老爷子跟了一句。“扛豆饼、棉花、装运煤、粮食……”万事通数落着。“一天能挣多少钱?给谁干?”“给日本人干,装卸码头,一天能挣……”“给日本人干,你疯了,你是中国人么?”苏老爷子突然火冒三丈,差点跳起来。“我不会给日本人干,我家里人饿死我也不会给日本人干,你太没骨气了。”苏老爷子一边说一边身子发抖。“老哥,你这人怎么这样,我不是看你们这老的老小的小可怜吗?你看看。”万事通被甩了一脸的脾气,他有些不知所措。他心里嘀咕着,“这山东人怎么这么倔呢?似乎不知好歹。”但这是在心里骂的,他没敢骂出声,他怕这个身体结实的老汉给他一拳,给他打出老远,那他可就惨了,他赶紧站起身来,双手做了一个停止的姿势,边说边退:“就算我没说,就算我没说还不行么?”说完万事通快速地跑了,消失在暗夜里。苏老爷子眼前又恢复了平静,他把烟袋磕打磕打,心里七上八下的跳得厉害,万事通的到来让苏老爷子满身不舒服,像吃了苍蝇,他暗暗狠下心来,就是饿死,他也不会和日本人再有什么来往,他也不允许他的任何一个孩子和日本人有来往,他赶紧坐到地上,慢慢喘着粗气,他要尽快地平静下来,他内心告诫自己,还有孩子、老伴儿,他一定要坚强,要好好地生活。
清晨的东关街从沉睡中慢慢繁荣起来。一些早起的人开始忙碌自己的生意,上门板、洒水、打扫,各家各户敞开门迎接着清晨的第一缕阳光也迎接第一批前来光顾的客人,那些买卖兴隆的经营者开始了一天的吆喝。苏老爷子带着家人来到王麻子锅贴铺,停了下来,他让孩子们坐好,开始点餐,他全家要再吃一顿,然后开始真正意义上地在大连这座城市驻足。锅贴对苏家人并不陌生,苏家人在家的时候经常吃这种面食,夹着馅还带着皮,美味可口。苏家孩子多,只有在农闲季节才大家齐动手,然后苏老爷子和苏老太太两个人一起上锅,这样做起来快,大家一起吃,也热乎。两个最小的女儿苏凡樱和苏惠樱都稳当当地坐在那等着,平山和岳山也坐在那里,母亲的眼神是忧郁的,她在这次逃难中不断地被蹂躏,眼睁睁看着三个孩子惨死,一个母亲没疯,需要勇气啊,她的眼睛始终在流眼泪,已经控制不住了,不是自己想不想哭的事,是眼泪自动往外涌,大团、大团地烀在眼里的眼屎让她的眼睛睁不动,她尽力地睁着,她不能再给这个家添麻烦了,两个姑娘的走失,让这个母亲更加雪上加霜。她坐在桌子旁,揉搓着眼睛。苏老爷子要了两盘锅贴,那久为的香味让这个清晨更加香浓起来,他们围坐在一起吃着。苏老爷子吃了几个就和老板闲唠起来,清晨的客人特别少,给老板一些忙碌中喘息的机会。老板是两年前从河北来的,逃难,为了维持生计,開了个小馆子。苏老爷子看了看老板脸上的麻子,他明白他逃难来大连的原因,谁不逼到一定程度,谁会丢开自己的家园,他心里暗暗叹了口气,他问清了开店需要的手续和米面购买的源头,锅贴店的王老板毫无保留地全部奉告了。苏老爷子属于年长者,经历过一些生死的人看看麻子脸,尽管心里不舒服,但远比生死的事情那么重要,所以他能理解王麻子的苦衷,初来乍到,人家不愿意提及的事情,绝对不能问那么多,日后在这趟街做点小买卖,还有很多机会说呢。
东关街上最繁华的几家大买卖一眼就能看出繁华程度,做小生意一定要有多的人流量,这样生意很快会有起色。苏老爷子能想到的都记在心里,他开始四处看地方,俗语说:“要饭吃,得有个戳棍地方”,先找个落脚点吧。最繁华的买卖春华照相馆、康德济药房、宏济堂、博爱医院,苏老爷子把手放在最内层的裤衩兜上,用手按了按,老伴儿给缝在裤衩兜里的钱还是硬硬的,孩子舅舅临走把全部现金都给他带上了,再加上自家的结余,这些足以维持眼前费用,但是怎么也不敢坐吃山空,他必须当机立断,用这笔钱支撑起家业。
东关街的申请手续是要缴纳一定费用的,这个王麻子锅贴老板已经和他说得很清楚,他知道如果盘下一个小门面这笔钱够了。
挂着“小岗子商会”牌子的二层小楼在东关街的商业街上,想在这条街做生意,必须到这里办手续。苏老爷子一踏进这个商会,就发现有些不对劲,这里的人似乎穿的比中国人干净利索,看样子文质彬彬的,脸白白净净的,穿西服戴领带。苏老爷子说明来意,一个人示意他交钱,然后给了他一张纸,盖着大印。苏老爷子看不懂,但他知道这是他能在这条街上生存的证据,他小心翼翼地揣在衣服兜里,一个办事员把他领了出来,直奔申请到的地点。苏老爷子申请到的地方是春华照相馆的对面,一个小院落探出的一角,位置不大,但是足以够做小生意用了。那个把苏家老爷子带过来的人指着这个院子的一角,说了一串苏老爷子听不懂的话,苏老爷子的脸慢慢变得铁青,他意识到了,这个人是日本人,他手紧紧地攥着,似乎血管里有一种冲动,他想把这只拳头砸在这个日本人的太阳穴上,这个日本人个子矮小,文弱,一定不是他的对手,他想着怎么打死他,然后怎么把他拖到隐蔽处,他的眼睛在这个文弱的日本人脸上凝固了,直到他的儿子平山拽着他的胳膊,“爹爹,爹爹,那个人走了,我们怎么办?”孩子一边晃着他的胳膊,一边说着。苏老爷子终于缓过神,他的脸色发青,额角冒汗,他知道他的钱交给日本人了,他不甘心,他凭什么在中国的土地上烧杀抢掠还要拿中国人的钱,他又想起他被杀的两个儿子一个女儿,他的眼泪“唰”的一下流出来了。他抹了把眼泪,拉着孩子进了屋。屋里什么也没有,只有些蜘蛛网,但对于逃难来的一家六口来讲,这已经是天堂了,他们再也不用睡露天地了。
孩子们开始欢呼雀跃起来,他们开始打扫的打扫,拾掇的拾掇。苏老爷子坐在那里一动没动,他想来想去,这不是又绕回日本人的陷阱里了么?他有些害怕,他害怕悲剧再次重演,他不知道是该留下来还是继续逃难。“往哪逃呢?”他一遍遍问自己。
东关街上琳琅满目,都是中国人在搞经营。苏家人很快买齐了简单的过日子用品。苏老爷子带着两个儿子去买了袋面,还买了与在山东老家一样做面食的器具。苏老太太惊讶地问:“他爹,你这是不是要把钱都花掉?”“不花钱什么能自己跑来?”苏老爷子笑了笑。“明天开始,咱就开始做小生意,咱做杠头卖,那东西不容易坏,即使当时卖不出去,过一段时间也不会坏,这里人流过往这么大,我觉得生意不会错。”“杠头?他爹,这行吗?你看看人家王麻子那锅贴是真不错,谁不去吃锅贴会去吃这硬棒棒的杠头啊!”苏老太太担心的口吻。“那可不一定,这离火车站近,整个大连最繁荣的地方,如果是本地人或者在大连居住一段时间的人一定会来这,咱这杠头和馒头的工艺差不多,但是比馒头好吃,如果是山东人肯定都会买杠头,你没看到,大连码头多少山东人从这下船?会有多少人留在这?”苏老爷子很自信地和家人们讲着。孩子们没经验,也没阅历,只听父母说着。
四
苏家在东关街的第二个清晨是在屋子里度过的,苏老爷子早早就醒了,他把面和好,使劲地在案板上摔打,面越摔打越瓷实,再用棒子砸,苏老爷子的汗像下雨似的,他知道他的体力出了问题,以前种地的时候要比这累上千百倍,他也没这样挥汗如雨,老伴儿在一旁看着着急,可这个活,老伴儿干不了。“还是我来试试吧?”老伴儿抢过苏老爷子手里的木棒子。一下、两下砸到面上,但是听不到面发出瓷实的响声,他有些着急,这样把面打哑了,别说做杠头,做馒头这面都用不了。“你还是给我吧,你这力气不够,做不出杠头。”苏老爷子去取老伴儿手里的棒子,老伴儿说什么都不肯撒手。“给我,你这样不行。”“你也不行,你再砸两下,身体受不了。”“没事,你就给我吧!”两个人在推来搡去地争夺棒子。
平山什么时候站在两口子后面,两人一点都没察觉到。“爹,给我吧,我行!”平山睁着大眼睛,坚定地说。父亲犹豫了一下,刹那间眼睛里闪出希望之花,他点了点头。平山接过棒子照着那块面就是狠狠的一棒子,面发出清脆的响声,紧接着又是一棒子,面又发出清脆的响声。苏老爷子和苏老太太同时发出惊呼,“成了,成了。”苏老爷子的眼里噙着泪,他看着他的12岁的儿子平山,他知道这一家有希望了。苏平山一棒子接一棒子打着面,面发出一声声清脆的响声,他敲打完一面,順势翻了个儿,接下来敲打,这个清晨平山用杠子打面的声音此起彼伏,繁荣的东关街从此又有了一种好吃的面食“杠头”,这是山东人喜爱吃的面食,也是后来大连人喜闻乐见的食品。面不断地在平山的棒子下敲打着,当面到了足够的硬度时,父亲叫停了平山,平山累得满头大汗。苏老爷子揪下一块面,在手里团了团,眼睛里流露出喜悦,他知道他家的杠头以后会成为东关街的一种流行,也会给山东老乡带来思乡的味蕾,他手里使劲地揉搓着那团面出神了。苏老太太碰了一下苏老爷子,苏老爷子缓过神开始和老太太揪下一块块巴掌大的面,用手做成圆形,架上火,开始烹制他们的最后一道工序。这道手续是至关重要的,烙杠头需要锅的温度,温度的高低决定火候的大小,火候的大小决定好吃的程度。火候的大小在整个烙制过程中起决定性作用。火大了,皮会烧焦发苦,只有外面发黄发酥,才是最佳状态。苏老爷子和老太太一个架着火,一个看着锅,生怕这火候掌握不好而失去卖相。当第一锅杠头出锅的时候,东关街已经是黎明了,街上影影绰绰开始有人影晃动,一些肉铺、饭店、飘出了香气,让那些流浪街头的人更觉得饥饿。苏老爷子把第一锅的杠头放在案板上,焦黄酥脆的香味弥漫整个屋子,孩子们都被这熟悉的香气叫醒了,但是谁也没动,他们知道,这一锅杠头是决定他们生死存亡、能否生存在这座陌生城市的开始,他们期待着一个美好日子的到来,从此结束码头露宿街头逃难的苦日子,他们要好好地活下去。
“你摆上去卖吧,我把剩下的烤了。”苏老爷子对着苏老太太说。苏老太太以前没卖过东西,她迟疑了一下,还是很坚定地端着杠头出来了,她把案板放在不高的架子上,用一层布盖住了新出锅的杠头,她小心翼翼地守在一旁。过往的行人似乎闻到了香味走过来,什么也没看到,只看到苏老太太不自然地站在那,想问的人没法说活,只能往前走了。苏老爷子把所有的都烤完,端出来了,发现老伴把那些杠头盖得严严实实的,自己站在旁边,那些烤出来的杠头与自己没关系似的。“你怎么都盖上了?”“怕风吹上灰!”苏老太太说出了自己的想法。苏老爷子哭笑不得,他掏出一个放在布上面,那种焦黄酥脆的卖相一下清晰可见。闻着香味而来的人像发现宝藏一样,他们惊喜的眼神和对杠头的思念、亲切感油然而生。一个风尘仆仆的人弯下腰,拿起一个就往嘴里塞,一边吃一边问:“多少钱?看这就知道是山东人自己做的,真好吃、真好吃。”他一边吃一边掏钱。苏老爷子被这个人吓了一跳,他又急忙忙掏出两个放在盖着的布上面,他的眼睛始终停留着这个边掏钱边吃着杠头的年轻人。年轻人浓眉大眼,一看就是刚从外地来不久的逃荒人,但是对杠头的喜爱一下证明他是地地道道的山东人。苏老爷子点着头:“是啊,是从山东来的,今天第一天卖杠头。”年轻人把杠头都堆进嘴里,掏出钱开始零星地数着,钱在年轻人的兜里揉皱了,一看就是精打细算简约过活的人。这时又围过来几个人,把付完账的年轻人挤到身后,这卖相实在是太吸引人了,第一锅很快就被走过来更替的人们买走了。他们一边嚼着一边由于发热而发出的吹气声,那声音似乎是一种久违的香味和饥饿混合的声音,让清晨饥饿的肠胃更加饥肠辘辘。
杠头的香飘满整个东关街。苏家刚出锅的杠头很快就卖了个精光,这一家人谁也没舍得尝一个。苏老爷子把卖回的钱放在簸箕里,和老伴儿进屋来,孩子们齐刷刷的小头伸过来,他们都希望簸箕里还能有一个半个杠头,可是他们看到的是钱,他们咽了咽口水,谁都没说话,6岁的惠樱眼睛死死地盯着父母的脚步,老太太心里不是滋味,这孩子才6岁就和家人逃难,第一天落脚在大连这座城市有了自己的屋子,也能自己做东西生存,孩子渴望的眼神里是想吃到家乡的原汁原味的杠头,她没错,但是第一天卖东西,就没有提前留一个给孩子们尝尝,心里的愧疚让她有些难过,她摸摸两个女孩子的头:“今天咱家第一天卖杠头,也没给你们留一个尝尝,都卖没了,也没想到咱这杠头这么好卖!”孩子都没说话,苏老爷子高兴起来:“没留就没留,以前在家总吃,以后咱这生意好了,天天都可以吃杠头啊!”苏老爷子把簸箕里的钱放下,大家七手八脚数起来,把揉皱的钱捋起,苏老太太精心用手绢包起来。大家都明白,这是他们一家赚的第一桶金,这就证明他们可以在大连这座城市生存。
五
苏家在东关街的小买卖以山东特有的风味杠头成为特色品牌小吃。
在东关街,平山最喜欢去的有两个地方,一个是左斜对面华春照相馆,还有一个就是右斜对面的益记笔店,这两个地方与苏家形成三角形。华春照相馆是金州人开的,老板邱玉阶父辈有良田万亩,自从金州沦陷后,金州城失守,整个金州惨遭蹂躏,死伤无数,邱家变卖家产,从金州来到大连。毕竟要过活,儿子邱玉阶看到日本人垄断了大连的摄影业,他不甘心让日本人占领整个大连市场,决定把全部家当投资照相行业。邱家买了房子,置办了摄影器材,同时招了50个徒弟,所有在华春照相馆学习的徒弟,都免费学习摄影技术,秋老板也让学生亲自动手照相,邱家的照相馆进进出出的客流量,成为东关街的一道风景,凡来过东关街的人,没有不去华春照相馆留个影的。苏家抬头低头都能看到照相馆里出出进进一些男男女女,还有一些外国人,有俄国人,有美国人,还有一些穿着和服的日本女人带着孩子,有的是一家三口。这些出出进进的人成为平山眼里的风景,平山只要闲下来就往照相馆跑。
苏家经营了三年杠头生意,去了还给舅舅当初给的本钱,几乎所剩无几,能供上几口人的嘴已经不错了。平山从没和父母提过无理要求,从没有想过买相机学摄影,他没事就去照相馆,要么就去生意惨淡的益记笔店,与小文坐着聊天。益记笔店是一座有门面的小院,门面不大,挂着各式各样的笔,让一些喜欢笔的人流连忘返,笔店里也卖一些纸,卖笔卖纸在一起,这给一些写字的人带来方便。老板陆庭,文质彬彬,经常穿一身长袍,还有一个小伙计,看样子也就十五六岁,与平山年龄相仿,两人也能说得来,小伙计大家都称他小文,看他年纪不大,写得一手漂亮的字。很多东关街的人,都喜欢找小文写家书,小文从没拒绝过,对大多数没钱的人,他都没收过费。陆老板对人更是好,很多老人来求写家书的,陆老板都亲自写,久而久之,这家不兴旺的笔店成为东关街人人喜欢的店铺,尽管生意惨淡,但人情却是暖融融的,一些没喝过墨水的人更是随时来逛,笔店经常有人流往来,但是笔店的真实生意买卖却少之又少。生意虽然惨淡,陆老板和小文却每天脸上都带着笑容,无论是来看笔的,买纸的,还是来求代写书信的,益记笔店里外都有客人。很多人分不清他们来的真正目的,看上去都像做生意的。老板忙不过来的时候大多数人就走进院子里,院子里有四大间房子,有些熟人便看看这赏赏那,还有些人赏花赏鱼,摸摸这碰碰那,似乎这里成了一些沒事人溜达闲聊的地方。
苏家的杠头还没到中午就卖完了。平山又去了照相馆。照相馆的师傅徒弟们有说有笑,都忙着自己手里的活。平山是他们喜欢的,平山虽然没有相机,但是过目不忘,几乎很多活都能上手。只要平山来就开始帮着大家忙活。平山和大家有说有笑地规整照片,装袋,排序。
万事通像见了鬼似地冲进照相馆。“不好了,日本人端着枪来了,快跑。”万事通说完就一溜烟儿地跑了,像他的那张脸上小眼睛闭合的那么快,照相馆的师傅们还未来得及细想万事通已经不见了。平山看了一眼邱师傅,邱师傅的眼里似乎着火了,他把一袋照片塞进平山马褂兜里,“平山,快回家,藏好,无论发生什么一定要保留下来。”邱师傅的眼神里似乎是命令,更是祈求,似乎这些东西比生命还重要。他使劲推了一把平山,这一把把平山推到门口,平山转身就跑。邱师傅从来没有这种口气和他说话,那眼神仿佛和生死有关,他的手使劲按住兜子,生怕东西会窜出来。平山的步子快,跑出门口到家的时候,大量的日本人已经把照相馆包围了。平山的心跳到了嗓子眼儿,他跑到家里,掏出相片,一下坐到了地上,照片是日本人在旅顺屠城的场景,鲜血流成河,惨不忍睹。平山把散落在地的照片快速捡起,他明白邱师傅的重托,这是日本人屠杀中国人的罪证,“一定要留下来”。他像没头苍蝇似的搜寻着家里能藏这照片的地方,“藏在哪?藏在哪?”他急得满头是汗。他一下看见母亲的化妆镜,这是家里唯一的一件家具,镜子下面带个实木底座,他用力抬起,把照片压在下面。平山用手抹去浮灰,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华春照相馆的50名学徒和邱师傅都被日本人用刺刀逼到了角落,靠墙站着。日本人挨个角落翻着,不断拿刺刀尖挑着,把所有装好的照片纷纷抖落在地,嘴里不停哼哼呀呀说着什么,冲进洗相室,当门被打开的时候,在挂满胶卷的绳子上认真地查找什么,然后用刺刀胡乱地捅着。华春照相馆被里里外外地洗劫了一遍,他们不放过任何一个角落、一个抽屉、一个纸袋子。邱师傅大声吼着:“你们到底找什么?”一个有权威的日本人说:“你应该知道,旅顺的照片!”“都给你们了,还有底片!”邱师傅跟着说。“我们洗相的师傅说了,如果就那么几张,底片的颜色不会是那个颜色!”邱师傅一愣,他的头“嗡”的一声,但是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知道这件事的严重性。“你们就是看我的照相馆生意太好了,你们分明是来抢生意的。”邱师傅据理力争。邱师傅的头忽然被枪托砸了一下,血从额头流到鬓角,他一动没动,就像心里有准备似的。日本人还想接着再来一下,一只带着白手套的日本人挥了一下手,那个士兵立即停下来,把枪托撤了回去。日本人伸出手,擦掉了邱师傅额头上的血,端着邱师傅的下巴,说:“那些相片在哪儿?”邱师傅平静地笑了笑:“哪里有相片啊?”日本人摘下带血的白手套,扔到地上,一个手势,“带走”,邱师傅被两个士兵驾着走出门外。日本人刚要上车,一个士兵在他耳朵旁低语了几句,他把脚步挪动了一下,他们的目光一起集中在苏家的杠头店。
苏平山缓过神,他擦去额头上细密的汗水,他告诉自己要冷静,他要镇定,这是邱师傅冒死留下的东西,他一定要把这东西留下来,作为日本屠杀旅顺的铁证,他站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灰,走到窗前,一群日本人已经端着枪虎视眈眈地逼近他家的窗。平山看见远处的父母,他们被日本人用枪逼着,不能回自己的家。平山看到这一幕,心里倒有些平静,他知道自己在屋里,一旦发生什么不测,就是一个人有问题,不会连累父母。那些日本兵用枪托砸开了虚掩的房门,直奔平山而来,无数只刺刀的尖指向了平山的脸。尽管平山还是孩子,但是他的身体魁梧,超出正常15岁孩子的个头,看身体像20岁,但是一张孩子稚气的脸明显看出是一个未成熟的娃娃。他的白静的方脸此刻有些发红,单眼皮在看着刺刀尖,一种从来没有的坚毅让他平生第一次面对生死。他明白,生与死之间是瞬间的事,或许这就是他人生的最后一刻,但是他不后悔,他知道自己该做什么,该怎样做。
“华春照相馆老板给你什么了?”日本人低沉而又威严地说。“什么也没给?他能给我什么?”平山的语调平缓,仿佛什么都没发生,像回答家长的问话。“那你跑什么?这么近?”日本人狡猾地翻了一下白眼。“你们端着枪来,我害怕能不跑么?”平山语调依然平稳,像什么都没发生似的。日本人一挥手,两个士兵从上到下迅速搜查了一遍平山的上衣下裤,甚至内衣也按了按,没发现任何异常。日本人又一个手势,所有的士兵开始搜查苏家屋里所有的器具,面粉袋子、家什、锅碗瓢盆,就连那几床单薄的被褥也被纷纷扬起,犄角旮旯,只有刺刀能刺进去,都被剜了一遍。平山的眼神一直随着这些士兵的身影转动,但是脸上的表情一点也没有起伏,他似乎一下把自己沉了下去,像一个成熟的共产党员经受过专业训练。日本人最后的目光落在梳妆台上,平山的心狂跳起来。如果抬一下梳妆台,就会发现照片。
他把目光移开看看窗外,看看父母依然被日本人拦着不能靠近家门,他心里暗暗想,或许这与父母的距离就是今生最后的距离,他很想哭,他知道从山东逃难来大连,为了活命,两个哥哥死在日本人枪下,一个姐姐死在日本人的枪下,两个妹妹在大连港丢失,如今下落不明,三哥岳山是个不争气的人,两个妹妹还小,这一家人将来怎样生活下去,父亲干不了重活,母亲几乎双目失明,这样一个家庭需要他去支撑和维护,但是他现在这个情况……那些兵把抽屉都翻开,所有的小东西都翻倒在地,镜子后面也看了看,什么都没看出来,唯一的就是没有任何人抬起那块分体的实木梳妆台,只要抬一下……平山不敢想。屋子里没有什么可以再翻找的了,这些日本人退了出去。日本人无奈地摇摇头。
六
邱老板被抓走后,华春照相馆被封了,而邱师傅的50个徒弟却依然忙碌着,依然在各行各业从事自己的摄影工作,他们相信有一天师傅还会回来,还会带着他们干的。他们后来成为大连开埠建市第一批摄影家。
华春照相馆被封后,平山业余时间只能去斜对面的益记笔店了,没事看小文写字和他聊家常。小文一直绕着问平山,那天日本人为什么闯进他家搜查,平山说可能是他当时正好在照相馆,突然跑回家引起日本人怀疑了,而小文的表情告诉平山,他没相信他说的话。自从照相馆出事后,平山很少在笔店里看到陆老板,每次问起小文,他都说老板这几天忙。
一天傍晚,平山无意路过妓院,看见陆老板正带着一个穿着日本军装的人进妓院的门,那个日本人就是抓走华春照相馆邱老板的人,平山差点吓得惊叫起来,他一下把自己嘴巴按住,怕声音无意中从口里飞出。他看到陆老板满脸堆笑,陪着笑脸招呼着那个日本人,一群似蝴蝶一樣美丽的女人蜂拥而上,媚言媚语地扭动着腰肢,把两个男人拖到了平山视线不能及的屋内。平山的心乱七八糟的,像打翻了五味瓶,平时厚道的陆老板怎么能和这个日本人搅和到一起,还去青楼,这和他心目中的笔店老板真是判若两人,他怎么这么会伪装,怎么这么做人,怎么这么虚伪,他不知道用什么语言来形容这个他心目中敬仰的陆老板。“看看这个文人,哼,都是装的,都是和我们装的!”他的心像滚开的水,翻滚而疼痛。
平山气哼哼地走进笔店,小文正在写字,按平时惯例,平山会坐到小文面前,一声不吭地在那静静地看着,小文写完停笔两人再聊天。而平山进屋后没有坐到小文面前,在屋子里来回转,小文只能停下笔,一看平山脸色不好,惨白。“你没事吧,平山?”“没事,你有事么?”平山气哼哼地说。“我怎么会有事?”小文莫名奇妙。“你家的陆老板和日本人去妓院了!”平山把这句话像炮弹一样扔了出来。小文只是眨了下眼睛,没吱声。平山看小文是那么地平静,他的眼泪都快下来了。“你知不知道我们家是逃难来大连的,我哥哥姐姐都是死在日本人枪下,你知道那个日本人那天去我家带着那些日本人都拿着刺刀刀尖对着我,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恨他们?你知不知道……”平山说不下去了,开始抽泣。“我都知道,你家的每封信都是我写的,我能不知道你的国恨家仇么?”小文又拿起笔还要接着写字。“你就不想问一问陆老板为什么带日本人去妓院?”平山抢过小文手里的毛笔,扔到一边,毛笔上的墨汁溅的四处飞扬。“我就是个小伙计,我有什么权利问老板的事。”小文似乎有些生气,他看见笔被平山甩了出去。
平山被噎住了,是啊,他也没权利干涉别人的事啊,他甚至都不是笔店的员工,连一毛钱关系都没有,他怎么可以发这么大发脾气。但是他依然心情不好,可他又实在是说不出口,再说可能小文也会发脾气。小文又捡起笔,在笔筒里涮了一下,叹了一口气:“每个人做事都有一定道理,你跟着起什么哄?”平山像泄了气的皮球,他转身走出了笔店。东关街的夜有些朦胧,有些灯火依然闪烁,似乎病恹恹,和平山的心情一样,抑郁地有些病态。
岳山这段时间不回家,父亲每每问起,他都说想自己做点什么,帮家里减轻负担,想挣点钱供两个妹妹上学。失去孩子的父亲一句都不想说伤害儿子的想法,还给了岳山一些做买卖的本钱,或许他是希望岳山再找出一条更好的生存之路来维系这个刚刚稳定的家庭,在这兵荒马乱的岁月里,他真的是希望每一个孩子都能有自己的一技之长。父亲想把岳山送到裁缝铺学手艺,岳山死活不肯,到是平山利用晚上学了一段时间,他知道年迈的父母什么都干不了,母亲的眼疾越来越严重,衣服还是要穿的,毕竟要有一个会做的,并且能做成成品,如果一个人牺牲,能换来全家的幸福,平山再辛苦,依然无怨无悔。早起砸面,晚上去裁缝铺学制衣服,还学了些做鞋的手艺,苏家给的那点学徒费,平山牢牢实实地赚了回来。苏家所有的裁剪衣服都落到平山身上,他的大个子和他能拿针的手是不成比例的,谁能知道一个力大无穷的男人还能拿起针线做衣服呢?而这就是苏平山真实的生活再现,他用自己勤劳的双手打造了他一生的幸福。
清晨的第一缕曙光,平山已经砸好了面,杠头在喷香的鼻翼里游进人们思念家乡的味道。平山端出第一锅杠头,突然他发现有个人站到货摊前,似乎身影很面熟。他猛抬头,看见是对面的华春照相馆的邱老板,他刚想大声喊,邱老板做了一个“嘘”的手势,转身就走了。平山转身回屋,让父亲出来照顾摊位,也跟着走了。走到东关街慈爱医院墙角下,邱老板停下来。平山一把抓住邱老板胳膊:“邱师傅,您还好吧?您什么时候出来的?”邱老板被平山抓住的胳膊疼的脸色煞白,平山顺势往上掀了一下衣服袖子,胳膊上的伤口有脓血流出。平山不知所措。“这是日本人打的,没事,就要好了。我是陆老板花了重金才从监狱里救出来的,你今晚去小文那里拿个地址,把照片送走。”邱老板急切地说,希望你能把照片送出去。“我,送照片?”平山头嗡的一声,藏好的照片没敢再动一下,当初差点丢了性命,这又要送走,他的心不知道是什么滋味,但是邱老板这遍体鳞伤为了这些照片,他绝对不能不答应,他使劲点点头。此时平山才如梦初醒,陆老板陪日本人去妓院是为了救邱师傅。那一刻,他不再想什么了,他使劲地点点头。
夜黑了下来,平山走进了益记笔店,小文静静地写着自己的东西。平山从上次质问陆老板之后,还是第一次走进笔店。他告诉小文这次他来找陆老板拿地址。小文把平山带到后院,穿过亭台轩榭的小径来到陆老板的卧房,窗外泄出了柔和的灯光,让夜晚变得更加柔和。小文带着平山推门而入,细碎的声音似乎给这夜带来一种安好。陆老板一把抓住平山的手,拉他坐下,他有些感动,更有些不知所措,陆老板人温和,但是,他还从来没被拉过手。
“孩子,你真了不起,保护了那些照片!”陆老板眼睛里有泪花在闪烁。“你为人们留下了日本人的罪证,一座城两万多人被杀,只剩36个抬尸体的人活了下来,你留下这些照片,就留下这些证据,留下一座城市被日本人践踏的屈辱……”陆老板泣不成声。
陆老板掏出一张纸:“孩子,这张纸和那些照片你今晚要送到寺儿沟的红房子,那里有人等着拿这些照片,很快报纸就会刊登日本人屠杀中国人的这些照片,你跑得快,力气大,没有任何人比你更适合。”平山一句话也没说,他从把照片压在梳妆台下面的时候就知道,这些照片的重要性,而让他再送走这些照片,他真的没想到。他坚定地点了点头,他知道,自己是一条命,而照片上这些无辜的生命是一座城,是两万多条生命,这与他一个人的生命相比,值得。他揣好了纸,回家搬开实木梳妆台,把压得平平整整的照片揣在兜里,就像揣着一颗狂跳的心,沿着绿皮快轨车道径直奔向寺儿沟的红房子。
夜晚的大连,在星星点点的烟火中,彰显一座城市的魅力,一座海滨城市,富有海洋资源经济发达,是重要的港口城市和通商口岸,也成为日本人掠夺东北物资的重要输送港口。大连的夜被月光压得越来越黑,让那些晚上出来透气的人更加憋闷。
平山顺着铁轨揣着狂跳的心和兜里如命一样重要的东西朝着寺儿沟方向走去。在这个月色明亮的夜晚,黑暗处更黑,而平山脚下的路却亮了起来。他的每一步都是稳稳地踏在月光反射的土地上,踏实,稳重而不可动摇。
寺儿沟就在眼前,前方闪出一个黑影,对着平山的方向而来。与平山擦肩的时候一只手伸了过来,手还没摸到平山的肩膀,平山反手把这只手臂搭在肩上,一使劲把这个来人摔倒,从伸手到那人倒地就几秒时间。那个人小声地说:“你是苏平山吧?陆老板让我来接应照片。”平山一愣,顺势把这个人抓起,扶稳。“我是来取照片的,是来接你的。”苏平山有些不好意思:“摔疼了吧?”“没事,没事,听说你有力气,会摔跤,所以我想领教一下,真是名不虚传啊!”“你这是……你要是说一声,怎么也不会挨摔啊。”平山有些歉意。平山把所有的照片都交给了对方,他们握手匆匆告别。
华春照相馆依然封着。整個东关街依然热闹非凡。突然一个报童的身影压住整条街的喧嚣。报童手里举着报纸,大声吆喝着“特大新闻,特大新闻,日本人屠杀旅顺两万多人,仅有36人活下来抬尸体,屠城大新闻!”报童边跑边喊,整条街被这孩子的一声喊惊得鸦雀无声,继而疯狂地传阅报纸。东关街像炸开的锅,沸腾了起来。平山也去抢报纸,报纸上的照片就是邱老板给他的,用生命保护下来的照片,如今沸沸扬扬在大家手里传递着,让人惊心动魄。很多人蹲在地上哭,还有一些人去街口日本人管辖区扔石头砸玻璃,玻璃碎裂的声音此起彼伏。
东关街很快被戒严了,成批的日本人拿着枪在东关街转悠,但是他们无可考证照片怎么这么快就印成了报纸,大连整座城市都处在悲伤低迷的状态。日本人在东关街开始抓人,只要被怀疑的人就会被抓,苏平山就这样被抓了起来,在没有任何证据的情况下,他被送到了寺儿沟的红房子,身强力壮的苏平山始终没有逃脱厄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