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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村素描

2020-07-27张海峰

辽河 2020年7期

张海峰

寺庙

大老远,我就看到曹疃堡北黄土圪垯上的真武庙,最高的地方供着北方最大的神。

榆钱正嫩,淡香如缕。拨拉开散逸的榆树枝,踩着塌陷的台阶小心地往上走,庙门敞豁豁的,像一张合不拢的大口。我不谙神祇之道,但走进去,似乎就走进了神在凡间的居所。两扇掉了油漆的小门紧连在一起,呈“八”字状斜躺在残壁上,让我想到宋家庄堡门口“八”字形的影壁。那木门,历经风吹雨蚀,露出灰白色的木茬,惨兮兮的,锁不住此刻的门洞,却锁住了往昔的光阴。

我轻迈脚步,唯恐扰了神的清净。庙内却空空如也,不见真武大帝的踪影,只有墙上的彩色壁画隐约可见。土粉子糊墙,堆放杂物,让一座老庙没有在动荡的岁月里彻底从古堡消失。钟楼和鼓楼分列在庙前两侧,檐角残缺,砖瓦匍地,钟已不见,唯鼓尚存。不闻晨钟暮鼓,作为光阴的堆砌物,只是独独在那儿存在着,仅此而已。俯瞰,堡墙外是广袤的田野,生长谷黍豆类和玉米棒子。乡谚说:“麦稠一堵墙,黍稠一把穰。”母亲戴着麦秸编织的大草帽子,圪蹴在地里薅苗子,我跟在她后头,哼哼唧唧,磨磨蹭蹭,眼珠子却直勾勾盯着地圪塄上青黄相间的大黄杏的情景,就像发生在昨天。堡墙内是村堡的全貌,隔着民居和街巷,观音庙、财神庙、关帝庙、奶奶庙、五道庙等散布其间。它们大多只剩遗址,默默诉说着远去的时光。

秋风飒飒,我在单堠的关帝庙流连,残砖断瓦,枯草石碑,到处充满荒凉的气氛。径直走进我眼里的,不是威仪肃穆、义薄云天的关老爷,而是院里的两根石旗杆。那旗杆浮雕蟠龙,托着两个石方斗,像黄叶飘尽的树,直冲云霄。而大多时间,它却只能与落脚的喜鹊寒暄,与路过的家雀细语。“三分气压吴江冷,一烛光摇汉月明。”金色的阳光落在直溜溜的灰砂石旗杆上,那副阳刻的对子熠熠灼目,像是有看不见的神守护着。

寺庙粉彩沥金的壁画大都绘就的是各路神祇和教人行善积德、因果报应之类的故事。不过,我在夏源关帝庙看到的那幅壁画,却是残存的反应清初社会百态的百工图,线条简洁,惟妙惟肖,让人想到旧时这片飞狐长陉横贯南北、燕云古道联通东西的土地上,商道集镇的兴盛、繁华和民间生活的真实场景,远比看到一尊神佛的高大泥塑亲近得多,也激动得多。那一刻,我的心里一怔。惊奇?不对。兴奋?也不全对。我找不到更合适的词语来表达那一刻的心情,好像任何语言都是多余的。记录,对,唯有记录。于是,我把它们一一收录如下:耕绿野、粟粮店、脂肉俱全、饼面铺、青菜摊、豆腐局、漏粉局、饧糖房、美酒缸行、味压江南……

林林总总的寺庙,以完整、残缺、废墟抑或重生的状态,在岁月的风中编织着一种无形的秩序,遍布大村小堡。我小时候念书的好几所学校,都是古老的寺庙改建的。农人就更不用说了,他们身在其中,对土地有多敬畏,对神祇就有多虔诚。春去秋来,烟火日常,焚香祭祀和刨土坷垃挖二垄子同等重要。比如,到奶奶庙拴红线求子嗣,到文昌阁拜文曲求文运,到财神庙求财运,到五道庙烧纸祈愿亲人的亡灵早入轮回之道。比如,在真武庙拜灯仙,在火神庙拜灯山,祈求风调雨顺,五谷丰登,村人幸福,健康平安。也比如,天旱之际,乡亲们从龙王庙请出龙王爷满村街转悠,敲锣打鼓地行雨。

举头三尺有神明。在或不在,新或旧,大或小,农人的心里都住着一座庙,供着一尊神。他们以自己独有的方式,与心目中的神对话。

有关精神,无关风雅。

乐楼

乐楼,背靠背和堡门相互依偎着,或者面对面,也或者朝着同一方向,像相携的老伴,风雨兼程,走过悠长的岁月。

穿过宋家庄青石光滑的堡门洞,那座独特的乐楼就出现在眼前。中心的台基系空心,既为通道,又是戏台。拆掉木板,是农人和车马的过道;搭上木板,就能开锣唱戏,啥也不耽误。谓之,穿心乐楼。我去过的老村,小探口和阳眷也是穿心乐楼,巧妙,独特,还节约土地。我的到来,惊扰了一群家雀,它们叽叽喳喳,说着我听不懂的话,扑棱棱从横梁上飞出乐楼,掠过堡门,不见了。

我曾在横涧堡破烂的乐楼前唏嘘不已。那乐楼几欲倾覆,楼顶成了栅栏,阳光漏下来,斑驳,疏离,像极了我无以名状的心情。只恐,几场像样的风雨就让它不复存在。我还在西古堡南瓮城的双耳乐楼、代王城的三面观乐楼驻足凝望。至于东关的排子乐楼,我只听说,从没见过。它们被北方如刀的风吹散,再也找不到了,就像那早已消失的弦子腔和道情戏。

“你欺她,她压你,谁也不肯把头低;你让她,她让你,知冷知热是好夫妻。互相恩爱有情谊,免了多少闲是非。”鼓点一响,生旦净末丑悉数粉墨登场,小小的乐楼就是一方烟火人间,唱尽生活的世态炎凉。山西梆子抑或蔚州秧歌,沉寂了数月后,再次悠扬。这里是古燕云十六州之一,毗邻山西,虽身在河北,却极少看到人们唱河北梆子,更多的是山西梆子和当地的秧歌戏,偶尔也上演源于陕西碗碗腔皮影的灯影戏。一出戏罢,直看得人们酣畅淋漓,肝肠寸断,为忠良蒙难而义愤填膺,为奸人伏法而大快人心,仿佛那戏中人就是自己,自己就是那戏中的某个角儿。善恶美丑、生离死别、爱恨情仇的故事情节,在家庭、亲戚、街坊、邻里之间帮工攒忙吵架骂街串门子借针头线脑的琐碎生活中,总能找到契合人性的某些个点。

除了赶庙会、还愿、行雨等即时戲,这样的场面大多出现在年节,唱戏的有空,种地的消闲,连神也能静下来听听凡间的天籁之音。村堡里有草台班子的,自己唱;没有的,请来唱。空旷的场地,无拘的秩序,温煦的阳光,自由的风,断不是现代剧场可比的。黑脸、白脸、粉脸、红脸、灰脸、花脸、古铜脸,各种角色轮番上场,刀枪相交,也或者水袖飞扬。老人们沉浸在或悲喜或怒乐的剧情里如醉如痴。半大孩子们则在台上台下像小花狗一样乱窜,追逐着,打闹着,共同为一场大年里最盛大的娱乐活动推波助澜。我和妹妹也曾学那戏里人物,披着花床单子当斗篷,插几根筷子作护背旗,从鸡毛掸子拔两根鸡毛别在帽子上当雉鸡翎,在家中的土炕上锵锵锵地转圈,扯着嗓子瞎嚎。声音穿过麻纸糊就的木窗,满院巷地飘荡,自我感觉是天籁,外人听着就是聒噪吧。自己本不懂发声,以致喊坏了嗓子,让母亲一顿臭骂。过后,依然不知好歹,咿咿呀呀地瞎哼哼。母亲嗔怒说,你个讨吃小子就是根犟筋。

年年岁岁响起的山西梆子或蔚州秧歌,承接着生活的温暖,如同打树花、拜灯山、点杆、斗火龙、摆灯碗一样,是农人的盛宴,也是诸神的盛宴。雹神、财神、观音、真武、文昌、玉皇……哪个也得罪不起,哪个也得从村堡的四面八方恭敬请来,聚在乐楼上方,一个也不可少,一个也不能少,尽管我们的肉眼凡胎并不能看到那些高大威武的神明。据说,西汉时代国都城遗址(我一度以为是商周时的古代国遗址)那个三面观乐楼,就面对着财神、龙王和灶王三位大神。曹疃的街头,农人大姐仪态大方,一开口就为我们带来纯正的秧歌腔,满脸的自信,像料峭春风中的些微暖意。

一轮日升,一弯月落,从一粒种子发芽,到颗粒归仓;从杏花绽放,到白雪覆地,农事之余,戏声悠悠,演绎着古老村堡的人生百态,世相冷暖。

回望,那乐楼沉静而空寂,一如堡门口晒太阳的老人。卷棚顶、硬山顶、庑殿顶,也或者悬山布瓦顶下,油彩的隔扇、斗拱,精致的雀替、空镂,高悬的“出将入相”“春花秋月”,雕花刻兽的青条基石,各就各位,寥落无语,只有漏明柱上的春联依然鲜红。

草木

除了杏树,村堡里就数榆树棵子和杨柳树多了,也有苹果、李子、楸子、槐树和臭椿。农人在普普通通的草木中生息,也如草木。

乡间流传着“榆树钱稠,黍子满囤流”的谚语。曹疃的真武庙前,一嘟噜一嘟噜浸淫了秧歌调的榆钱散发着阵阵清香,却看不到孩子们攀树采摘。捋下满把榆钱、摘下颗颗青柳儿,塞进口中大快朵颐地嚼,绿杏蛋子带来的呲牙咧嘴,槐树下的书声和吵闹,戴着柳圈吹着柳哨拿着葵花杆子干仗,捡拾黄落的杨树叶子玩拉勾的游戏,想想已是很久远的事情了。

环绕的堡墙豁豁牙牙,高低错落。一棵榆树的老根裸露在外,盘根错节,像是山岩罅隙中的苍松。另一棵榆树从残破的堡墙中拧巴着钻出来,举起细碎的叶子,迎着阳光努力地向上生长,大有不把黄土墙撑爆誓不罢休的意味。那一刻,我仿佛听到了生长的疼痛。生命如此顽强,在这大地之下,泥土与根须间有着太多的生存奥秘,是我所不懂,如同我不了解宇宙的浩瀚。但,这丝毫不影响干旱状态下的草木葳蕤,就像堡门砖隙冒出的一簇簇芨芨草,堡墙上生出的一丛丛青杞,黑色瓦缝长出的酸塔和狗尾巴草,堡墙根成片的辣辣菜、叶菜、龙须草、涝藜菜、马莲犄角和臭黄蒿。它们在生命的轮回中吐露着清芬,青了又黄,黄了又青,卑微,盛大,绵延不绝。

太阳无声地走过白后堡,快要挂到西山时,逢着天边的云,彩霞便映红了“福”字影壁,溶金,漫溢,相映成趣。静静地,站在一株老柳下,我也不自觉地融入古堡和夕阳共同营造的静穆中。准确地说,那是一棵瘿柳,正对着影壁,巨大的树瘤夸张地扭曲着,像人头顶的发旋儿,树皮皴裂,沟垄样爬满树身。斜刺里,伸出一截焦黑的树干,几要触地,冲南的半路支了水泥抹的砖垛,灰黢黢的,异常刺目。雷劈?火烧?偶然发生还是故意为之?我不知道,柳树也不会告诉我。堡人说,这柳树已活了300多年。300年吐纳的古老气息,说多了也不过是历史长河的一瞬,于肉身凡胎的人而言,却终是不可及。不过,我没有从粗壮的树腰上找到他说的那块小牌子,如同不停向前的生活,總有一些东西被我们丢失、忘记和遗落。

过不了几天,老柳将华盖如伞,浓阴蔽日。就像寒冬在向阳的背风地晒太阳,乘凉也是堡人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在阳光普照的大地上,他们深谙乘与晒的辩证关系,长年累月,不曾改变。可现在,除了那些留守的老人和孩子,谁还会出现在柳荫下,嗅那草木的气息?柳丝长长,挽不住一茬茬堡人,从这柳荫下泥泞或尘扬的黄土路走过,走过砂石路、水泥路、柏油路、高速、高铁,走向黄土围城之外的世界。他们像随季的候鸟飞出飞回,像结了籽的柳树毛子随风飘零,抑或,就是忘了归途的羔羊,停不下匆遽的脚步。这本无可厚非,城市总是带给我们比乡村更好的生活。那老柳也定是一一知晓,就像寺庙里供着的那些神,数百年来,老柳把村堡里的人熬得越来越少,也把自己熬成了神,遗落的带字的小铁牌子就是它的神位。

老柳几乎知悉古堡的全部故事,生老病死、婚丧嫁娶、打工求学、搬迁新村,高兴的、忧伤的、安宁的、疼痛的、开心的、苦难的,概莫能外。那些丰饶的细节,深藏于一圈圈的年轮里,历久弥深。它不说,我也猜不透,尽管我一次次凑近它斑驳的树皮仔细倾听。

落日的红晕在老柳的新绿上游移,直到完全从树冠消失。黄昏的古堡静默无语,生出几分禅意,就像上苏庄的拜灯山一样,斗火龙的微光依然年年在这里闪烁。我等待着炊烟从那一孔孔精致的烟囱升起,覆着村堡,绕着老柳,袅袅地,化成一片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