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河在雪原流淌
2020-07-27薛涛
薛涛
还是从一个故事开始吧,我好像只有讲故事的时候才能思考。这些年小说写多了,越来越依赖用故事思考问题,用故事解决问题。我不知道这是进步还是退化。不过用十分钟讲一个故事,对我来说、对大家来说都是轻松的。何况这个故事与本次论坛的主题有关。
将近40年前的一个冬天,可能是寒假的第一天,一个少年把自己丢进苍茫的大平原。他并非漫无目的,而是沿着一条结冰的河往东南走。这条冰河连接着远方的山峦,山下是少年的乐园。
这个独自在原野中旅行的少年就是我。
我在原野上缓慢前行。入冬后几场大规模的降雪给大地披上新装,平原变雪原,山峦变雪山。这片雪原可能是从天而降,中间零零星星藏着一座又一座村落,无一例外都是星辰的名字。我从“太阳”出发,一个小时后才到达“月亮”。因为我脱离冰河上岸,在“日月”耽搁了将近半小时。我干什么去了呢?我拜访了我的同桌。她是一个女生,名字叫马玉杰。听听这个名字多普通,可是我当时认为那是一个美的符号。她的奶奶是当地有名的萨满,曾经从“日月”来“太阳”治好了我表哥的怪病,这让我对她全家都充满了神秘感和好感。我和马玉杰的对话不记得了,我只记得一个细节——把一张紫色的五角钞票送给她。她问我为什么要送钱。我说本来要给她买个礼物,没买到满意的,就直接送钱了。用现在流行的话说就是我把送她的礼物“变现”了。马玉杰不停追问我送钱的理由,否则就不接受这份馈赠。我实在说不出什么理由,便说反正这笔巨款是你的了,你也不要过意不去,每天对我笑笑就行了。你们看,我小时候都干了些什么,我居然向一个女孩子花钱买笑。我显得太低俗了。
走过“月亮”时,我还想着“日月”的女生。这样牵牵绊绊地走着,转眼便把“五星”丢在了身后。这时,雪原铺到了山峦下面。冰河也在这里弯曲不前,冰河的源头好像到了。我嗖地飞进山下的小镇。我的星际旅行结束了,终点就是我姥姥家。
小镇在冰河的上游,山峦的脚下。小镇是我童年的精神宝库。
马玉杰的奶奶当年也曾经莅临过姥姥家隔壁的院子。我挤在人群后面什么也看不见,可是腰铃发出的零碎响声弄得我魂飞魄散,连续几天都迷迷瞪瞪的。就算现在说到这个话题,我还是被那种神秘的宗教气息笼罩。萨满,一个古老的宗教,一度长期盛行于北方原野,影响着人们的宇宙观、价值观。人们笃信心灵感应、万物有灵,连一棵年代久远的大柳树都被人们视为“神树”加以供奉。狐狸和黄鼠狼也被人敬畏,以精神庇护者的身份招摇过市无人敢管。漫长的冬季,雪原上的人们祈福于它们,期冀来年雪化春来,一切顺意。我就在这样的氛围里长大,并逐渐建立起对世界对万物的看法。所以在我的小说里常有幻想成分。这不是学来的,与蒲松龄没有关系,与马尔克斯也没有关系。
9岁那年,一个坏消息从冰河上游的小镇传来——我25岁的大舅死于肾小球肾炎。这个坏消息让我和母亲悲伤多年。母亲那时候在一所中学任教,有一天我看见她拎着教案在教室外面的一个角落流泪,擦干眼泪后再走进教室朗读诗文。她的声音清亮悦耳,当她读到“劝君更进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时,我也哭了。那段时间,我时常怪罪马玉杰的奶奶——我舅舅病倒时你在哪里?你都做过些什么呢?你不是包治百病吗?从那年开始,我的美学世界里多了死亡和哀伤,并且发展成为一个基调。
故事讲完了。它们好像不是完整的故事,只是一些记忆的碎片,是雪原上面残留的文化碎片。
太阳、月亮、日月、五星……从星际坠落在雪原。雪原上面还有一个渺小的我。我不是一般的我,我是来自星星的我。除了散落的星辰,还有一条银白的冰河在雪原流淌。冰河起于长白山的一道余脉,止于远方的地平线。跟随冰河流淌的还有少年的脚步,还有生与死的悲怆、原始宗教的神秘气息。
后来,那个来自星星的我成了一个写作的人。我也想写一个简单的故事,写写简单的快乐,写写简单的小悲伤。我做不到。我的血液跟一条冰河流淌过,沾染了雪原上的气息。当然我又不至于把故事写得晦涩难懂。雪原上奉行致简主义,繁复與枝蔓都被大雪洗涤了、过滤了,留下的是明朗的情绪、刚健的线条、大悲怆或大团圆。
生活在别处,文化在远方。我偏居东北,多年来在雪原上缓慢挪动脚步,靠的是雪原与冰河给我的力量。这个力量就是文化自信,它根植于一片土地,根植于一个独特的文化。上个月,大批候鸟从遥远的南方——福建、江苏回到东北故乡,其中也有从湖南回来的大雁。它们如何导航回到遥远的东北故乡,至今还没有一个科学定论。我认为引导它们回归的是乡愁。它们撤离时一定见识过东北秋天的绚烂,这些风景便成为乡愁。留下越冬的鸟则沿着弯曲的冰河在雪原上空飞来飞去。它们的食物就埋在雪地下面。它们的飞行并不完全为了食物,因为风景。这片大地上的冬日胜景足以令它们乐此不疲。如果它们继续飞下去,向东是大片的森林,向北则是无边的沙地和草原。这些足以慰藉雪原寒冬中的饥饿与寂寞了。
我也是一只固执的留鸟,饥饿忍受了,寒冷忍受了。只因为留在这里才有力量。我坚守的这块土地不在世界的中心,然而没有这块土地世界不会精彩。
阅读从一条小溪开始
我要说的是另外一种阅读。
掌握了这种阅读,你就知道书其实是活着的,文字是有生命的。
我最早的阅读是从故乡的一条小溪开始的。
我出生的地方叫太阳。许多年过去我每每跟人说起我的出生地,人家都以为我是个外星人,而且是个耐高温的人,其实我这人最怕炎热。太阳这个地方有一条溪,从东边流向西边,它有一搭没一搭地流着,我长到13岁小学毕业那年吧,这条河流干得不见了踪迹。我向西望着,就想,怎么就没有了呢?鱼虾们都给带到什么地方去了呢?会不会晒干了呢?我沿着它的湿迹一路找寻,鞋子粘满泥土。我没有白费工夫,果然找到几只小死鱼,它们身上的鳞片失去了光泽,平时活着时可是银光闪闪的啊!我怕它们被过路的猫吃掉,就把它们埋了。整个过程我做得非常认真,认真得有些仪式化,弟弟都笑我了。可我还是做完了那件事。没想到的是,几天后我却忘记了埋小鱼的位置。想想那些情谊怎么可以淡漠下来呢,心里便无限地惆怅起来。现在那条小溪的痕迹想必已经全无了吧,说不定取而代之的是一带青草了呢。那些年,它流尽以后,关于它的种种想象和猜测丰富了我寂寞的童年。阅读这条走丢的小溪,我贫乏的内心一天天善感起来、丰富起来。
我读初中的地方叫横沟。读书期间我经常借故寻找那条“沟”,它究竟横在哪里了呢?一直没找到。打听过,也没有人能给我指出来,连无所不知的奶奶都是糊涂的。后来不找了,在供销社里找到一套《水浒传》,攒钱买下来看,读哭了,为那里面的兄弟情谊,为那些好汉的悲壮命运。我的语文老师说我可能有写作的天赋,说不定能有一番出息。我信了,做起作家梦来,不想当画家了。这个老师叫孟庆远,一个爱喝酒、头发硬硬的像鲁迅似的老师,我妈的同事,他的话就是我妈告诉我的。我一直感激他,我是个可以按照别人的“表扬”踩出道路的人。还有好几个老师,都肯表扬我,可能是与我妈同事的缘故?还是我真的值得表扬?总之我是借了力量的。强永飞老师比我大7岁吧,我的朋友,一起背诵宋词,我背不过他,他怕我上火,说,一般记不住别人作品的人,就是可以写出自己作品的人。我于是就按照他的“表扬”继续走了下来。现在,我能背出的宋词是一年比一年少,自己的作品也一年比一年多了起来。
我的“大学”是在一所普通的学校辽宁省铁岭市师范专科学校完成的。学校太普通,同学们的内心都愤愤地向往着北大和清华。我不大喜欢“怀才不遇”的姿态,一心想着抓紧时间写出像样的作品出来。在铁岭一个小酒馆里,我与同学赋春“请”作家肖显志老师喝酒,肖老师刚买单,窗外飘雪了,我们站在外面感受着清凉的雪意,说了许多热情似火的大话,互相砥砺着要写出大作品,我们是那样的坚定,都没给自己留退路。离开那家小酒馆,踏着一层薄薄的雪,我正式走上了文学道路。
许多年过去,我一直秉持阅读故乡获取的对美的敏感、执着和操守,写着一些诗性和想象的文字。
常常想,阅读该包括些什么呢?仅仅是书本吗?不是的。还要阅读人间的美景,阅读师友的善意,阅读那本活生生的大书——生命历程中的点点滴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