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家
2020-07-27马宝山
马宝山
旧时候的当铺几乎都是一个样子,进门是厅堂,左右两侧各摆着两把椅子,当间是小茶桌。这是为一些有颜面的当家预备吃茶歇脚用的。当铺的柜台搭得都很高,上半截是格栏窗,中间开一个小窗口,是收当货用的。当铺的老板或是伙计高高站在柜台里,居高临下接货。不管什么人来当货,只要站到这个高高的柜台下面,人就矮了半截儿。
有人来当的是九成新的小羔羊皮袄,递进窗口。伙计打开只翻两下就喊:“一件皮袄,有皮没毛,当银元四块。”
当家立马急了:“我这皮袄去年八十块大洋买的,怎么就成了有皮没毛,只当四块大洋呢?”
伙计再打包起来,推出窗口:“先生,要不您到别的铺瞧瞧,兴许多当俩钱呢。”
谁都知道,天下当铺是一家,哪家都一样,白跑腿不说,弄不好还受一顿奚落,划不来。又都是急着用钱的主儿,哑巴亏就这样吃了。
也有当家倒架不倒威,照样称爷。他来当铺不去站柜台,而是坐到厅堂里的椅子上喊:“掌柜的在吗?叫刘掌柜出来。”
胖胖的刘掌柜笑盈盈地迎出来:“哦,是那爷呀,您老赏光。”
那爷是什么人?
那爷,那显璋,地道的清朝遗少,一辈子就做一件事,玩儿!那爷玩儿虫子、玩儿鸟、玩儿麻将、推牌九,别的什么事都不做,也不会做。那爷先前吃爹的、吃爷的,再吃朝廷的俸禄。民国了,朝廷俸禄断了,就吃祖上留下来的遗产,这个月当幅字画,下個月当件玉器,都当到刘掌柜这里来了。
一年又一年,那爷来当的东西越来越不值钱了,一个挂件,一副耳坠,一对银镯子。刘掌柜看出来了,那爷这是水干见底没啥玩意儿啦,渐渐失去了热情,不仅自己不迎出来了,还阻止伙计从柜台上走下来接他的当货。没办法,那爷也得屈尊站到高高的柜台下,将要当的玩意儿送进窗口,听伙计吆喝:“一把蓝玉烟壶,当银元三块。”
那爷知道,讨价还价没用,拿上三块银元唉声叹气走人。
今儿,那爷忽然神气活现地来了,不知道要当什么。
这次,刘掌柜破例迎出来:“那爷,是当货吧,手头周转不开啦?”
刘掌柜真会说话,他不说那爷缺钱了,而是说周转不开了,给那爷留着面子。
那爷自然顺杆爬:“谁说不是呢,昨天搓麻将手背,愣是八圈不开和,输了身上的钱不说,还欠下一些债。找朋友去借吧,不是借不来,爷丢不起那个人。”
说着,那爷从怀里掏出一个纸包,打开纸包是黄缎子包,再打开是一个方方正正的小锦盒。那爷打开锦盒推过去,说:“刘掌柜,开开眼吧。”
锦盒里一颗核桃大小绿莹莹的翡翠珠子。刘掌柜立马眼睛一亮,一手捏着,一手托着拿到眼前仔细瞧了半天,放回到锦盒里。经营半辈子当铺的刘掌柜看出来了,这应该是一对珠子,北方叫“雄雌翠”,南方叫“姊妹翠”,单个珠子不亮,你只要把两颗珠子放在一起,双双发亮熠熠闪烁。这是一对稀世珍宝啊!
刘掌柜呷了一口茶道:“那爷,这应该是一对珠子吧?”
那爷“哗啦”一声卷起扇子,不去正面回答刘掌柜的话,只说:“今天只当这颗珠子,给个价吧。”
刘掌柜心里想的是一百块大洋,嘴里却报出二百块。
那爷再“哗”地展开扇面子“呼呼”扇着说:“那就二百块。我知道刘掌柜一向是不还价的,把钱包好,我带走。”
送走那爷,刘掌柜收好珠子,心想,不出半年另外一颗珠子也得当到我这里来,那自己可就发了几辈子都用不完的大财啦!
刘掌柜一天天等,一月月等,等来那爷当的却不是珠子,而是一些小挂件、小饰品等不值钱的玩意儿。不急,刘掌柜盼的等的是他另外一颗翡翠珠子。
刘掌柜一直等了五六年,直到解放了也没等来那爷的另一颗珠子。
新社会不养闲人,政府给那爷安排了工作,在市文物处做文物鉴定收藏工作。那爷想新社会真好,养活他这个废人、懒人、没有用的人。那爷感念政府,把他那颗宝贝珠子献给了国家。接受翡翠珠子的是一位研究翡翠的老教授,他说:“这颗珠子应该是一对,先生可知另一颗在何处?”
那爷有些难为情地搓着手说:“七年前被我当到刘掌柜的当铺里了。”
“姊妹翠”是国之瑰宝,岂能被一个资本家私藏。正在轰轰烈烈搞公私合营接受改造的刘掌柜在政府的教育下,在店员们的批评帮助下,也无奈地献出那颗珠子。
这件事都上了报纸了,大段文字表扬那显璋大公无私献宝,也有一小段批评刘掌柜的文字。那爷很是认真地看过,收起报纸说:“什么时候了,刘掌柜还钻在钱眼儿里拔不出来,糊涂!”
蔡楠点评:《当家》写得老道圆熟、轻松自如,给读者打开了一扇新鲜的窗——当铺旧事。作品由远及近,由闲笔慢慢进入正题,徐徐道来,如一个老者在漫不经心地闲庭信步。在这漫不经心间,当家那爷和当铺刘掌柜的形象已跃然纸上。故事结尾,进入了一个别有洞天的新境界:好玩的清朝遗少那爷的捐献与贪财的当铺刘掌柜的固守,结出了不同的果实,折射了新时代带给人的巨大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