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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马兰花》

2020-07-24刘晓林

雪莲 2020年6期
关键词:马兰花写作者文学

马兰花,一种常见于田间地头的丛生植物,低矮、耐旱、耐践踏,生命力顽强,它对生长条件没有苛求,但凡能够存活的地方,都会不时展露平凡却又不失娇艳的姿容。以“马兰”或“马兰花”为题的民间故事和各种体裁的文人写作不绝如缕,创作者大体赋予了这种植物勤劳、善良、忠贞等品质,进而据此建构作品的文化寓意或哲理内涵。在林林总总的文学“马兰花”中,新近出版的李明华的长篇小说《马兰花》又有怎样的别开生面的开掘?又为这普通平常的花卉注入了何种新鲜的精神质素?这足以唤起对“马兰花”的寓意有所了解,同时熟知作者写作经历和读者的阅读兴趣。

这是一个命运多舛的河湟女人的故事。富户闺女马兰花嫁给了家徒四壁、身体残疾的贫农李解放,为的是改变阶级成分。她容貌娇美,却身体瘦小,从她进门的那时起,所有的人对她都持有一份怀疑,她能否挑起一家人生活的担子,能否生儿育女?她凭借着自己的勤劳、坚韧与聪慧,回应了人们的质疑,不仅让这个一贫如洗的家庭度过了艰难的饥馑年代,而且将四个儿女培养成材。为此,她付出了沉重的代价。在人民公社时期,她为了取得男女同工同酬的权利,改良镰刀,放弃工间休息,终于在集体割麦劳动中击败了村里的庄稼活老把式石娃子,从而赢得了赞誉。但更长的时间里,为了在大饥荒中保全家人的性命,她把从木匠父亲那里耳濡目染得来的技艺转化为挎蓝、衣服中的机关,用来偷窃粮食,被人拿获之后,长时间背负着“偷嫂”的狼藉声名,不得不忍受批斗、白眼的羞辱。一生为生存苦苦挣扎的马兰花,在青春年少的18岁嫁给35岁懒得出奇的李解放被村人理所当然地视为高攀,因为她可以通过婚姻获得一个贫农的身份从而免遭歧视,而在特殊年代为活命费尽心机的无奈的偷盗行为却成了她一辈子也难以洗清的污点。一个落入尘埃的乡村女人的命运,无可选择地与一段曲折的国家历史发生纠葛,仿佛暴雨下战栗的花朵,显得苦涩、沉重。

李明华在本书的“后记”中说,此书的写作是为了纪念母亲,回报母亲的养育之恩。他认为,曾经在世上有过特殊经历的人,后人理应用文字留下他们生命的痕迹。这是一个虚构的文本,“马兰花”身上有作者母亲的影子,但又不是自己母亲的真实经历,事实上作者力图写出一个与河湟的山川村落融为一体的充盈着母性气息的形象,这个形象代表了千千万万河湟流域土地上的母亲的精神与气质,她们虽普通平凡,日子过得拧拧巴巴,却以自己的勤劳、坚韧,与苦难的倔强抗争,赓续和养育着生命。她们因富有隐忍、牺牲、忍辱负重的品性而显现出高贵的光芒。就像是开放在河湟两岸田野上的马兰,紧贴着土地,看似谦卑,却有着重压之下不曾减弱的求生意志。

如果说李明华笔下的“马兰花”是河湟母亲的象征,那么这位“地母”却少有各个民族童年时代的创世神话中“地母”的庄重肃穆和道德的纯粹性,显得不那么“正”,倒是有几分“邪”,有几分鬼怪精灵,骨子里潜藏着近妖的成分。作者没有为马兰花的偷盗行为进行道德层面的辩诬,反而不吝笔墨花费大量篇幅,甚至带着欣赏的态度描述马兰花与石娃子的割麦竞赛、巧布十二口储存粮食木箱的位置等暗藏心机的种种盘算设计,在这現实层面可以解释为出于活下去的考量,但在精神层面上则是一个女人向体力和智力的极限挑战,是制约与反制约之间的舞蹈,是在与生活的撕扯牙啮过程中呈现的强烈的原始的生之欲望。李明华似乎并不愿意从传统文化对于理想女性的角度,给自己笔下河湟母亲的形象贴上温良恭俭让的道德标签,而是让马兰花以“邪”的方式呈现抗争的意志和蓬勃的生命力。这一形象无疑丰富了河湟文学的女性人物画廊。

河湟文学自上世纪80年代中期兴起,延续至今,建立了极富地区文化特征的文学地理景观,用写作实绩证明了一个拥有本土话语方式的乡土文学流派的存在。河湟文学的写作者惯常采用写实的手段进行苦难叙事,其中的女性形象大多承受着生活的重轭,时常在自由追求感情幸福的路途中折戟,在男尊女卑世俗观念的桎梏下泯灭自我的意志,逆来顺受、听任命运的摆布成为“ 文学河湟”中过去时代女人的共有品性。作为“河湟文学”写作群体中的重要成员,李明华在20多年的时间里,以长篇小说《默默的河》《夜》《泼烦》和为数甚夥的中短篇小说,矢志不渝地为世代耕耘于此的河湟乡人们塑形。但他不满足现有的成绩,不懈地探究如何将河湟文学的触角延伸到更为深广的地方,《马兰花》的写作便显示了新的探索,尤其在女性形象的塑造上,一改以往河湟文学的女性形象的软弱与悲切,为河湟女性注入了与现实和命运抗争的勇气,以及强劲的带有原始气息的生命力量,浸透着对于母性的土地深切的情感。从这一角度而言,称《马兰花》是河湟文学的新收获,并不为过。

李明华正在成为一个自觉的河湟文学的实践者,就我通常的理解,一个自觉的写作者与一个本色的写作者最大的区别就是,不再仅仅关注写什么,更在意怎么写。《马兰花》显然在“怎么写”方面下足了功夫。

翻开《马兰花》的册页,可以明显感觉到作家在有意识突破长篇小说的成规,甚至在挑战长篇小说的“文法”。小说以马兰花的名誉作为核心,将她生命历程中获誉毁誉的生活故事串联在一起,形成了一种冰糖葫芦式的结构,或者也可称之为“桔瓣”式结构,打破了时间线性结构。这种结构可以对主人公生活带有戏剧化的场景作集中描绘,事实上,马兰花与石娃子割麦子的较量,马兰花夜间炒炒面被发现之后纠葛、马兰花在手提挎篮上暗设机关偷粮食的情节,都给人极其鲜活的印象,这显然得力于李明华对乡土生活与人物的稔熟。但问题在于,这种结构方式是否更有利于河湟地母形象的塑造,以及是否有利于凸显这一形象应当具备的文化内涵?20世纪以来,进行过无数次的小说叙事革命,传统的复原生活,按照生活的现实逻辑、规律、经验组织结构的小说叙事已经不再是牢不可破的圭臬,而是打破时间与空间,现实与超现实、人与物的界限,用变形、夸张、荒诞、冥想等方式切割传统写作者全知视角下的控制力,呈现出了小说叙事的无限可能性。但文无定法并不意味着没有“法”,而是在任何一种创新的背后都有一种观念的支撑,具有内在逻辑的自洽性。可能看似凌乱无章,事实上却有一个建立在特定理念之上的整体性视野,包含了人们经验中的普遍性或最重要的因素。我相信,李明华选择这一种小说组织的方式,自有自己的考虑,但忽视时代语境的规定性,对马兰花由重视社会身份和公众评价,到违背遵行的道德观念成为一个惯偷的心理变迁处理得较为草率,未作更符合物理人情的描述,显然影响到了形象的饱满度与深刻性。情节是人物性格的历史这一传统的艺术观念之所以至今为写作者所尊重,原因是时代、环境、个体身世的交错的自然流向以及由此构成的完整的生活图景决定了人物性格的生成,而断片式的叙述结构有可能损害历史的纵深感,切割人物性格的浑融性。

在我看来,小说语言不能过分进行情绪的宣泄,而应当是精确、内敛、克制的。《马兰花》充斥了太多跳出情节的情绪化议论,或许是作者急于为挣扎于生活泥淖中的河湟女性发声,于是不加克制地将激越情感和盘托出,但不能否认其中夹杂着明显的语言狂欢的欲望。对于一部着力表现与时代、现实有着太多纠结的女性命运的小说来讲,让生活本身去呈现要比作者直接议论更可贵,在小说中注意控制作者情绪的漫溢是古往今来成功写作的定律,我们强调创新,但首先应当守正,我以为,善于控制即为小说写作必须恪守的“正”之一。

瑕不掩瑜,《马兰花》虽说尚有一些不足,但这是探索中的不足。总体而言,小说实现了为母亲、为河湟地区所有的母亲立传正言的创作目的。需要补充的是,阅读《马兰花》的过程中,我的脑海里不断回旋着留存在几代中国人记忆中的那首童谣,“马兰花,马兰花,风吹雨打都不怕,勤劳的人在说话,请你马上就开花”,马兰花开意味着生活的理想和对一切善意美好事物的憧憬,对母性的土地上充满敬畏感恩之情的李明华,他笔下的马兰花也绽放了,摇曳在河湟的微风中,散发着淡淡幽香。

【作者简介】刘晓林,祖籍陕西灞桥。青海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评论家,曾出任中国作协“茅盾文学奖”“骏马奖”评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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