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桃的惊喜(外一篇)
2020-07-24朋毛才仁
午后的烈日从广场上空倾泻而下,像洪水猛兽,把周围低矮的建筑物和屹立在广场中央的那座巍峨的大理石纪念碑占为己有,也包括行走的人群和来往的车辆。
我到这里已经是第三天了,带着H临时留下的便条行走在这座海边城市。
这是一座很陌生的城市,对于我而言。整洁的街道,稀少的行人,除此以外再找不到其他的形容词来描述它,是那种典型的南方小城。
H因公务出差外地,她在便条里写道:嗨,我亲爱的朋友,等你见到这封信时,我已经离开了这里,我要去一个地方,等待我的归来。你的朋友H。
她既没有说要去哪里,也没有说什么时候回来。这让人有些不知所措的同时也多了莫名的落寞感。我从伦敦坐十二小时的火车虽不能说全为了见她一面,但也至少有部分是这样的。
从她的寓所出来,天已经蒙蒙亮,我决定还是住酒店,她的寓所装饰过于女性化,而女主人又不在。这万一有人敲门来访,准以为我是行窃的。
清晨的晨雾弥漫四处,我独自行走,向一个未知的方向前进。
等我醒来外面已然是傍晚,我打开酒柜上的那瓶白兰地倒进玻璃杯里,开始在房间里来回踱步。她到底什么时候回来呢?一天后?一周?或是一个月后?这真是个折磨人的问题,我的心开始焦虑起来。
或许是一天以后吧,我心想。下了这个决定我开始期待第二天的到来。打开电视机看有没有什么新鲜有趣的节目,但马上又想起一整天只顾着睡觉,完全没有吃任何食物。下了楼进了附近一家海鲜店,胡乱填饱了肚子便又匆匆上楼回了酒店。此时外面已经一片漆黑,除了商店门口橱窗里的灯光和映射在马路上那微乎其微的光线外。
电视里播放着肥皂剧,男女主角缠绵悱恻。换一个频道,吵吵嚷嚷,不知所以然。
关掉电视躺在长椅上,小酌几杯,不觉间想起G君。G君可好啊……心里惆怅万千。
唱片机里播放着披头士的《挪威森林》,她可听过这首歌?
我曾拥有一个女孩?
或者说,她曾拥有我?
她把我带到她的房间?
难道那不就是挪威的森林吗?
她叫我留下来?
让我随便坐?
我环顾四周?
未看到一张椅子
窗外有人在放烟火,是一对情侣,但不久就被酒店服务人员遏制住了,他们扫兴而归,或是说有一种做错事的孩子模样。
男孩呆头呆脑,对着前来的工作人员傻笑着,他一定窘迫极了。
看到这个情景我又想起G,那活脱脱是我们以前的样子,一对二十出头的青年,对未来充满了幻想。
等太阳再次出现在这座城市的地平线上时我醒来了,杯盘狼藉。我背着背包离开酒店,想四处走走。
但不久我就来到那座广场,中央竖有大理石纪念碑的那座广场。我远远地眺望,坐在一棵法国梧桐树下。
太阳偏西时我还在那棵法国梧桐树下一动不动,我记不得我究竟想了些什么,总之我度过了一个漫长的一天,我似乎把所以的过往都想了一遍。似乎是这样。
等太阳落山以后,我才如释重负,我开始考虑我接下来要去哪里,酒店是不想回去了,H的公寓也不想去,如果她回来了她一定会找我的,但我又不在酒店,恐怕她一时也见不到我,哪怕她大清早就回来了。
沿着街边四处走走,夜幕很快就降临,街道上一时灯火四起,行人逐渐增多,仿佛像蚁穴一般。
我想起白天做的一个梦,不觉间悲伤暗涌。世事艰辛倒是可爱,但人心叵测一点也不可爱。我又想起H,有一天她到我的房间里来,她已经喝了不少的Martini,踉踉跄跄地坐在我对面的沙发上,那时我们在伦敦做联合画展。她是这次展览的策划。
“请允许我哭出来,好吗。”她早已热泪盈眶。
我躺在床上盯着她那张哭皱了的脸,这件事我一点也不意外。
我和H七年前相识,那时她刚刚满二十岁,我们在伦敦国家美术馆前相遇,我急着去看画展,但我英语实在差劲的要命,我除了会说几句简单的口头语外,几乎是一窍不通。
“你是中国人?”我趁她和她的伙伴在美术馆前的喷水池边停歇时,上前问道。
“是啊。”她声音是那样的爽朗可亲。
“能否带我进去,我昨天刚下飞机来伦敦,对于一切都不很了解。”
后来,她躺在我怀里时,我问她,有没有想过我是一个坏人。这样的疑问完全合乎逻辑,因为我当夜就住在她父母在伦敦给她买的公寓里。
“看你那呆頭呆脑的样子,哪里是一个坏人的样子,如果真是一个坏人,也是一个不成功、没有完全变种的坏人。”说到这里她呵呵笑了起来。
后来她告诉我,当初见我一脸气急败坏的样子就感到很是诧异,她想这个傻大个难道被人摸包了,但万万没有想到我是没有找到美术馆的进出口。她说着又是一阵好笑。
“你今天喝的有些多。”我看她情绪逐渐平复便开口说道。
“刚刚见到有两位侍者在吧台里眉来眼去,就好不快活。”
“他们怠慢你了?或冒犯……”
“没有,就想起我们刚认识那会儿,你在北京,我在伦敦。白天我上课,到了下午我就放学了。我们有聊不完的话题。
我一直以为,你会把我们的故事写成小说,我一直觉得那是我最美好的年华,一切皆因为遇到你。
“但谁想到你有你的G,你的M,我未来是不是也要化成一个字母。”她又要哭起来,我起身递纸巾给她。
现在H不仅找人结了婚,还生了一对可爱的双胞胎,但又马上就要离婚了。她的丈夫出轨她的一个朋友,她是几个月以后才知道这件事。
“等我回来,我要宰了他。”电话里她声泪俱下,我安慰她。
现在这一切已经过去两年有余,H逐渐从她失败的婚姻中走了出来。
遗失的恋情
我们吸完烟盒里的最后一支烟,离开咖啡馆,并排走在人影稀疏的夜晚街头。冷风迎面扑来,飕飕的发出一阵短促的悲鸣声。她秀丽清纯的笑靥已不复存在,从见到她之后的那一刻起,就已被岁月腐蚀,留下逐渐模糊的记忆在身体里搅动翻滚着。她已然成为一位母亲,一位四岁女孩的母亲。对此我没有任何心理准备,但遇到只好硬着头皮去面对。
“这座小镇变得好陌生呀。”我们从咖啡馆出来即将各自散去时我说。
“可不是,越来越陌生了。”她穿着一件白色羽绒服,由于夜晚街灯,白色羽绒服变成淡黄色。而此刻她正走在我的右侧,两步远的地方伫立着一盏白色街灯。
“很久没有回来过,不管是小镇还是住在小镇里的人都感到有些陌生。”我说。
“你也有这样的想法?奇怪了……本来我也想这样说来着。”她所掌握的词汇有限,常常说到一半就停下来。
“嗯,愈发觉得自己里外都是客……”
……
“再见了,如果可能,不管是我还是你都尽量少抽烟才好。”我说。我想我们接下来马上要分道扬镳了,因为她家马上就要到了。
“嗯,再见。”她挥挥手,那张白皙标致的脸在短发下依旧如初见。只要她不抽烟,一切看上去还是多少和从前一样。但这话我不知道怎么说出口,处于一种极其自私的出发点来规劝他人,其实是毫无胜算可言的。
“再见。”我最终还是把话咽了回去,多余的话只会让自己陷入被动的位置。
“今天见到你真开心。”这句话似乎是上一句的补充,当她转向那堵红墙前的那一刻突然转过身,像想起什么重要的线索似的对我说道。
“我也是。”我说。
“那就再见吧。”她踌躇片刻后,以一种下了很大的决心的不安语气说道。
“再见。”我随即拦下一辆出租车,趁她还未走远便扬长而去。
出租车收音机里正播放着李斯特的钢琴四重奏《遗失的恋情》,由于音响质量欠佳,音色极其混浊,司机先生对此似乎毫无感受力,大概对于他而言那仅仅是一支背景音乐而已。我望向车窗外自己刚刚驻足过的地方,那里站着一个人,瘦小,穿着一件淡黄色的羽绒服。
两个小时前我和她在小镇咖啡馆见了面,这是彼此分开八年后的首度碰面,没有任何预兆,只是一则简讯而引发的临时起意。不如就见见面吧,总之在这里也无事可做。大概彼此都这样想,所以我们就见了面。
见面前我在家里重新洗了脸,把那些乱糟糟的头发用发胶固定在一个适合的位置,然后换上父亲的那件栗色长风衣和黑色皮鞋。之所以穿父亲的衣服是母亲的意思,母亲大概觉得既然已经是个大人,而又要和女孩子约会,那就应该让人感觉到一点成熟稳重。何况约会是一件很正式的事情,总不能穿着我平时那些皱皱巴巴沾满油彩的衣服去赴会吧。固然母亲的话言之有理,但我还是在一种极不情愿的情况下迫于压力而这样去做的。我想她还是高兴我穿的体面一点的,基于这样的立场我第一次穿上如此严肃正式的衣服,虽不能说是欣然赴会,但还是欢喜的。
我们坐在那间用帘子隔开的昏暗雅间里,一根接一根地吸食她带来的那包香烟,话题从过去学生时代聊到她现在的婚姻;她的丈夫、她的婆婆、还有她的女儿。而就在此时我发现她的变化,发现时间在她身上碾压过的烙印,她吸烟时的动作和性格上如此巨大的扭转。过去那位清纯羞涩的少女已经不复存在,换来的是一个对婚姻感到些许失望的家庭主妇。
“我已经好久不弹钢琴了。”她抖抖烟灰,从嘴巴里吐出剩下的烟继续说道,“我现在在一家医院,这是你没有想过的吧?”她眼神迷离,在烟雾缭绕中显得有些疲惫。
“我之前听说你办了一个钢琴培训机构,在那里授课。”我说。
“没有,那是朋友的培训机构,我只是在那里授授课,赚一点生活费。”她熟练地从烟盒里掏出一支烟,用放在餐桌上的打火机点燃,“那都是好久以前的事了,那时大学刚刚毕业,回来又没有什么人脉关系。穷嘛,只好每次一个电话就坐好久的公共巴士去培训机构上课,赚来的课时费也就够来回的车费和一天的伙食费。”她直言不讳地说道。
“那的确是很辛苦呀。”我说。
“就是,现在自己想想都不知道怎么过来的。哦,对了,你记得布音吗?”她问。
“布音?和你一起学钢琴的那位蒙古族女孩子?”
“对呀。”
“我听说她已经去世了。”
“是啊,她死了……大学毕业之后,我回来我们又联系上了,她家就在我以前租的公寓附近,因此来往密切起来。她后来死了,这件事对我打击很大。她自己唱歌很好,那时不知为何我突发奇的想学唱歌,但我没有自信,她每次都在便条上写一些鼓励的话和要注意的事项贴在我公寓的墙上,这些便条我至今还留着。”她说到这里不禁有些凄然。“她是我最好的姐妹。”片刻的停顿之后她说道。
“嗯,不瞒你说,那时我就对她印象深刻。其实她远不是那种一眼或仅靠相貌就能吸引到别人注意甚而仰慕她的地步,我自己之所以对她印象较深,是因为觉得她和我母亲有一些相似之处,特别是她也戴近视眼镜这点就很能引起我的注意。”我说。
“还有这样一段,布音知道吗?”她惊讶地问道。
“她应该不知道。我一向腼腆害羞,何况这种事也不知道怎样告诉她。”
“好吧,可惜了。”她整个人疲惫地缩到沙发里。
“她是怎样去世的?我问过几个朋友但都不告诉我。”
“参加其男友姐姐的婚礼、喝了酒,然后半夜就去世了。总之他男友发现时她全身冰凉人已经走了。”她无力地说道。
“自己身边年纪轻轻就去世的几乎没有,所以这种事对于我来说非常的不真实。”我说。
“我去的时候人已经送到太平间里,身上裹着白布,我连掀开确认是不是她的勇气都没有。从这件事之后最恨的地方就是太平间了,心里總觉得是这个地方夺走了我的最好的姐妹。”
“嗯,理解这种感觉。”我说。
“哎……”她叹气道。
“你现在不弹钢琴太可惜了。”为了转移话题,另外也的确是我的心里话。
“是吗。”她问。
“千真万确!我到现在还记得你坐在琴椅上的样子。”我说。
“嗯哼,是吗。”她眼睛里发出一丝明亮的光。
“细长的手指非常敏捷有力,在黑白键上洒脱、阳光,我一直记得你弹琴时的侧影。那时你还是一个梳着马尾辫的小女孩,我也一样,一个常常受人欺凌、身形单薄的小男孩。那时我们的距离就好比我自己和太阳之间那样的距离,永远无法逾越。偶尔和你在校园林荫道上相遇,你礼貌性地向我露出微笑,但还是觉得非常的遥远。”
“喔,还有这样的事?”她有些诧异。
“嗯,这个形象一直镌刻在我脑海里,时时刻刻都会想起。”我说。
“真难为死人家了,这样的夸赞,怎么能接受的住呀。”她兴致盎然。
“所以,你无论如何都不能放弃钢琴。”我说。
“嗯,但是婚姻的牵绊实在是太多了,也容易感到劳累,所以好久没有触碰琴键了。”她身体向前倾,整个身子倚在餐桌上。
“记得那时候,你们器乐班的专业汇报,我们美术班的人总是被拦在外面,所以看你在台上弹钢琴多半只能看到一个侧影。那时候我们同样为少年,但彼此相差如云泥之别,你是一朵出水而开的莲花,而我还是一个满身油腻的野孩子,那种差别是如此的清晰明确,如此的无法逾越。”我想起自己的学生时代。
“对此我可没有一点印象,只是感觉你那时异常的孤僻,总是面无表情,给人感觉特别的古板严肃。”她说。
“对了,你那时弹的哪个曲子叫什么来着?”我问。
“哪一次?”
“就是毕业演出上弹的那个。”
“好像是李斯特的钢琴四重奏《遗失的恋情》。”她说。
“我至今还记得那个旋律,噔、噔、噔、噔!噔……”
“噔、噔、噔、噔!噔……”她也跟着哼起来。
【作者简介】朋毛才仁,男,1990年1月18日生于青海化隆,毕业于中国美术学院,青年作家、写实画家。有长篇系列《献给妈妈的歌》《像一块滚石》 《密林深处》 《可可西里湖》 《流亡》《梦中的托马斯》,以及短篇集《苹果树与约翰列侬》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