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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族街

2020-07-24张颖辉

雪莲 2020年6期
关键词:水族牛角警员

被打的那一个晚上,我在警车内看见外面倏地闪过一格蓝光。

“卖海水的。”我脱口而出。

“什么?”年轻警员依然在确认,真的不打算暂时待在派出所吗?他想,只有这个地方安全。

“喔,没什么……”我伏在窗口往后看去,想确认波光粼粼里,在招摇的是什么如梦幻泡影。

夜里人民东路的这条水族街,充满废墟的气味,随时一个游民或者醉汉,都很适合在这样的画面担任主角。彼时想起古装剧里荒野的客栈,雾气弥漫,彷彿这是被世界遗忘许久的一条小径。

即使许多人会透过虚拟世界点选一种生命,还是有人相信活体的买卖就是要亲自挑选,以免误触地雷。所以,平日等待孩子从小学门口出来的放学时光,已经习惯这条路车子很多,对面的这条水族街总有人头攒动。

第一次在凌晨,被警车载着经过这里,我彷彿看见一条街在暗巷里抽着寂寞的烟。

本来应该自己坐出租车回来的,但那夜被推出家里的大门时,仓皇地连包包都没带。就这样走到楼下,立在半开的铁门间呆望着前方,企盼又畏惧巷口出现的任何一束光。

同一个屋子里的人太要面子,这个家被包装得密不透风,像是一只从水族街提回来的水缸,被气泡布、珍珠棉和纸箱保护得完完整整的。如果警车转进来的瞬间,更迭闪动的红蓝灯会唤醒沉睡的巷弄,那这个家是不是将要曝光成实实在在观赏用的水族缸了?忽然有点后悔拨通那组号码。

三個警员终究来到我面前,我已激动得忘了有没有闪入惊天动地的光。潜在一钵被豢养已久、缺乏氧气、见光死的水族缸里,我即将要溺毙了。这是不得不,最后的选择。

那些高大的拳头向我袭来,绝对的沙包,无以复加的力道。落地的我爬着去找矮柜上的电话。然而,瞬即,线路就被一把扯坏,话筒在意料之外朝我的脑门砸去。势必是想及这个行之有年的秘密将从这只话筒放送出去,盛怒的人俨然化成一只被惊动的鲨,必要啃噬误闯的不速之客。于是我像被左右甩抛的某种鱼类,被拽着的长发如一把海草,是不是生长得太过茂盛,所以面临被拔除的命运。

就这样,我被弃置在家门口,听见门上锁的声音。

连医保卡都没有,警员垫了钱,陪我在诊间坐着,等待一张验伤单。警局的笔录有点久,表格上问孩子是否为目击者,我回答曾经是。还在睡梦中的孩子啊!如果可以,那样隔着一堵墙的波涛,但愿它永远是潜在水底的暗流。

警员说今日就这么巧,由他轮值,说我可以向所长申请,暂时待在所里。最后问我,要不要让对方知道派出所已有备案。

我们能永远受到保护吗?我们能永远待在派出所吗?我不确定,自己能不能承受再次惊动一只鲨的代价。怎么办,我是不是让这个家变成一只透明的水族缸了?该怎么办?

回程时,警车经过那条水族街,一格梦幻蓝的幽光流泻自某扇橱窗。总觉得里面有丛轻盈的绿在对我招摇,油油地像软泥上的青荇,是泥河里的那一条水草。很久,没有那样柔软漂浮的感觉了。多么想,让这些纷扰来来去去,如海底的藻、水流里的软件,没有节奏地摇摆着。

不久以前,孩子放学后我们来到对街,看了一整个下午的海洋,终于决定要养几只“尼莫”,家里的淡水缸因之要替换成海底世界了。老板除了讲解可以添购哪些配备,还再次确认养水设缸很费工,真的要换成海水的吗?我倒是好奇店里清一色的蓝,好奇着灯光色泽与海底生物的关系。

听说波长较短的蓝光可以矮化藻类、抑制藻的生长,不至于让它长得太茂盛。

是这样吗?我问着不知从哪里听来的知识,心里盘算着,是否有必要再购入一组蓝光。

“没听过有人那样说啦!蓝光是给软件身上的共生藻用的,看起来才漂亮……”正在调整缸上吊挂灯具的老板转过头来,对我露出不解的表情。

如果摘掉蓝光,就让藻类自在地生长,会怎么样?自由过了头,越过水缸界线,难道触犯了某种生态平衡或生存法则吗?

没听过有人那样说啦!许多时候,我们似乎都装有敏锐的雷达,总得侦测着哪个方向大家都一样,才能放心地继续走。像是一群游往同一个方向的鱼,落单的那一尾经常得承担不合群的风险。

可是,如果我们是一起游向张了口的鲨呢?真的鱼贯而入,无底洞的黑,然后在胃液里溶解,无端就消失在这世间。

老板还是递给我一双蓝白光灯管。“如果你想养绿色的东西,草皮、丁香、满天星都很多人在养。”隔着玻璃缸,我看见这几丛珊瑚软腻地摇动着,像是淡水缸里的迷你矮珍珠那样精巧。“要大丛一点的,就是羽毛藻和葡萄藻,不过它们长得很快,不好整理。”我没有把握,再考虑看看吧!

海水缸的养护真是大把银子。日子在将就、将就的循环中度过,像是这缸海水养了一个月的生态,不怎么预期,竟也足以容许一些生命的吐纳了。

豢养一个生态,护持着些许呼吸。好像忽然明白《看海的日子》那部小说里,命运由人的白梅为什么一直重复说着:我想要拥有一个自己的孩子。

我喜欢看着虾子孵在地面的静谧,忽而又奋力向上奔游的样子,不知道它在慌张什么,有时贴在水族缸外,看着这个缩小的海洋,不禁也会想起在我们的生活之外,是不是也有人这样趴在大气层上,看着我们如此用力地呼吸着。

我确实也曾经是“楚门世界”里的楚门,是过了很久以后,我才知道自己在家里的一举一动,是被远端遥控的监视设备窥看着。仿佛这个家是一个透明的水族缸,豢养我的主人显然有坚定的掌控欲或者疑心病。如果长期跟一个总是不愿家里被任何人入侵,包含我的亲友,而且惯于咆哮、动不动就拳头以对的人相处着,化为无脊椎的软件生物随波逐流,与世偃仰,不要有自己的想法,就是全身而退的自保之道了。

再不然也得成为拥有一副硬壳的螺,随时有保护自己的力量。人们总说螺走得笨重,我怎么都觉得它的人生轻盈得随时可以带着家当走。如果可以,我也想驮着这个包袱,缓慢而轻盈地离去,累的时候至少有个地方躲。

否则,真的就会变成那些虾子,整日焦躁,千万只脚慌慌张张,躲这里、躲那里,没一个安心处。现实生活里的我,有时还真像只卑微的虾。

想起一次忍不住买了一只奢侈的牛角,因为小巧可爱,像极了河豚,嘟着的嘴有种“啾咪”的喜感。两侧鱼鳍不停地焦急拍动着像是蜂鸟,仿佛必须那么用力,才能撑起自己的身子。我吩咐老板给多点水、多灌点氧气吧!待会儿并不马上回家。

走在水族街上,有种在传统市集里采逛的趣味。许多店面像五金行那样挂得叮叮当当。每逢泥山机场进出的飞机低低飞过时,总有地震来了,东西随时要砸落的错觉。地上那一盆子的巴西乌龟、密密麻麻的泥鳅,或静静叠坐着总是朝向同一面的青蛙,犹如草东街草埔市场里某些店家,摊列在门前的进口香菇、虾米和蚵干,可以一勺子、一勺子地秤重贩售。

所谓生命斤两,无足轻重。觉得价钱可以了,一勺子的生命就这样带着走。

带着这只牛角随意走进任一家拥挤的店里,恍若自己是一尾鱼游进任一个岩洞,穿过门前的滤泡棉、枯石枕木、堆砌起来如危楼的玻璃缸之后,就是另一座水域,别人的家。

我喜欢看看别人的家,尤其是夜里的公寓大厦,那些亮晃晃的窗棂,一格一格如透明的水族箱,屋里的鱼从一个空间游向另一个空间,所有的对话吐着泡泡有如哑剧。我惯于想象一个家应有的样子,然后沉溺于不同格子里同步上演的百般生态。

拥有一缸鱼,似乎也在操弄一个生态。经常,这样的诗句就在耳际回荡,“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有种螳螂捕蝉的吊诡。于是我其实也是某一种水族,装饰了别人的梦,一举一动都被缸外的世界窥透。

我偶尔瞄一眼袋里的牛角,一个生命就这样被拎往另一个空间去。不知道外面变化的街道看在牛角的眼里,会是怎样的风景。有时觉得自己就是袋子里的生命,被谁选走了,就要相信那样的命运,像是人们总喜欢说的油麻菜籽命。

记得结婚那天,母亲泼了一盆水。习俗中嫁出去的女儿像泼出去的水,而有些事也真的是覆水难收了。从西南被拎到海南,如同换了一只水族缸那样容易;有时又觉得是淡水缸过渡到海水缸,那样艰难。

进了家门,小心翼翼地将鼓满空气的塑料袋放进缸里,等待内外水温一致,仿佛来到一个新地方,必得观望这个空间的温度、熟悉这个生态的氛围,然后才能放心地把自己给交出去。然而,我是在跌跌撞撞之后,才意识到这件事的重要性。在那之前,买回来的水族会被直接丢进缸里,竟是不久之后就被这个生态给淘汰了。

可以解开红色塑料绳的时候,我提起袋子的两个角落,让牛角顺着水流滑了进去,造浪马达把它吹得到处漂泊。“这是你的新家喔!”一对蓝色的眼珠子真漂亮,不时上下左右打量这个世界的气味。有时我也疑惑,鱼会流泪吗?在水里有谁看得见?

听说牛角遇到攻击,就是玉石俱焚,释放的毒素会要了周围鱼群的命,连自己都难以幸免。我终究不会是一只牛角,没那样的勇气。起码不能要了小丑鱼的命。

所幸,缸里没有攻击牛角的狠角色,两只小丑鱼偎着海葵,虾群时而焦躁、时而安稳地逐水流而居。幽微的蓝光、压抑的藻类,蛋白机兀自运转着,似乎在确保这个生态不至于太失衡。那是一个自足的世界。

我的世界也是如此自足吧!生活在被圈起来的海域里,日复一日如缸里的魚穿过公主海葵、活石岩洞、蓝钮釦、飞盘、草皮、丁香,碰到缸壁再回过头来,丁香、草皮、飞盘、蓝钮釦……在看不见的城市,我们都在摸索一个家的样子。

后来孩子告诉我,电影里的“尼莫”和玻璃缸的鱼终于回到大海了,我才知道被豢养的鱼,是极不情愿的待在“楚门的世界”里,整日游走于相同的面孔中。

我不知道要为那晚的突围,付出什么样的代价。然而我想养一株羽毛藻,摘掉蓝光,任它茂盛地越过缸口,仿佛从松山机场起飞,飞出疆界。

界外总有光,缸里的岩洞因而不那么黑暗。偶尔透着玻璃,还可以看见一片天空蓝。蓝天里的云穿梭在这缸生态中,幻化成一尾一尾友善的鱼,是警员、是护士、是社工、是朋友,是放学时在校门口殷殷盼着我的那双澄澈的眸。

那晚,我对着前座的年轻警员说:“我可以在这里下车吗?”

“你家不是还没到?”

“这里走巷子可以回去。”

他没再说什么,只是提醒我要注意自身安全。

我回头步行,甚至小跑步起来,殷切地寻觅水族街上的那一扇窗。我想记住这个地方,决定隔天来带走蓝光里的那株羽毛藻。

【作者简介】张颖辉,男,广东茂名人,生于上世纪60年代,曾在地方报社从事编辑、记者工作近20年,现为地方志部门编纂人员,有多篇文学作品在《中国铁路文艺》《牡丹》《骏马》《佛山文艺》等报刊发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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