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以磨灭的谢土情结
2020-07-24党长青
在陕北人的尊称里,爷字辈可算至真至敬了。人在敬畏天地自然的时候,诸神各有位置:龙王爷掌管风调雨顺的护佑之意,修庙敬供他在高山上;土神爷司法于土地,让千家万户在地上劳作后少灾无难,求得日子太平祥和,供俸他于家堂门面墙体的中间位置;关老爷云长是义薄云天的忠勇形象,敬俸他于庙堂之上,亦是民众衡量修身做人标准的最高期望,应该以神祗的德品定格为榜样。此三位“爷”,正好是天地人“三观”的隐形比喻,他们列为仙班的神圣地位,正是现实世界和精神世界的互为观照。
万物生长离不开母土,土地崇拜情结,从远古时代到现代传承,安身立命的人类离了土地的养育和恩泽,必然是虚无的魔幻主义假设了。没有比陕北黄土更厚实的沉积高原了,没有比沟梁塬峁岔坡等地形复杂的广袤土地了。这种亿万年地质运动下剧烈挤压中的痛苦构造,这种洪荒世界沉寂下来的风沙搬运地貌雕刻的反复堆砌,最终让种植五谷杂粮的百姓,感到地域内外的沧桑和生息万千的亘古遗传,都是黄土地的无偿给予。自然在昭示她伟大的同时,也同样表现她奇迹般的平凡……
一头驯服不久的三岁牛犊,拉着疙瘩绣结的犁套绳,拉动铁铧子在掀起黄土的浪花时, 它圆瞪的牛眼里充满慌乱。山梁上过来一个穿红绸衣衫的小媳妇,骑着摩托车从坡底爬上曲折的麻绳一样盘绕的土路,胸前挂着的手机里还唱着信天游乐曲的铃声。熬过了旱情四溢的春夏,秋天,再瘦的坡梁上总有背着豆类、谷子、高粱的影子,摇摇晃晃地从山脊线上消失。黄叶在秋风中打旋而过,月亮比窑洞上的木格窗棂还偏圆,新修的水泥路逢山架梁绵延,如蜷曲又困乏的蛇,向远方的村落伸展。村子里住户不多的人家,临近冬腊,开始承续着古老的一个不可更改的神圣仪式:谢土。俗名叫安神谢土,敬俸土神爷。
感谢土神爷,是最朴素不过的一种乡间感恩情怀。农民对土地的感恩,源自于血液里流淌着的那份虔诚,源自于骨缝间潜藏着那种神秘。陕北人修窑盖房,总在门面中间的墙柱上留个小窟,有的人家还让石匠艺人在小窟边沿雕刻上花草云纹,以示对土神的敬重,这个小窟里就是土地之神位。一个小孔穴,寄托大神威,说到底是土地崇拜的风俗流传。谢土仪式是隆重的:邀请阴阳平事,先坐在桌前用毛笔写好祭祀土神的牌位、祝语、咒言,五方土神的号令敕字,还有许多可贴可挂的符咒字条。主家要准备的敬神之物,有南北流淌的瓶装水,桃木做的软弓,柳木做的绿箭,五谷杂粮撒扫用物,一把笤帚,一根擀面杖,一副铡刀刃,一瓶禁酒。阴阳平事身穿道家法衣,腰系红布带子,手拿羊皮鼓,鼓的手柄上吊一串铜钱连成的圆线圈,手摇皮鼓动,鼓动抖铜音,音震寒夜风,风声迎土神。白炽灯光下,五色彩纸剪成的神灵牌位栽在米盆里或绿豆盆里,焚香点蜡,叩头谢恩,大师坐在方凳上开始念经卷。请动五方神圣,据说神仙在夜静更深时,就会从天而降,享受凡间祷告和祝贺。大小经卷长短不一,阴阳大师念叨时,主家要虔诚地跪拜于地,不断焚烧黄裱纸,叩头相献。面对土神之位,每一个种地农民都万分敬畏:土地是刮金板,每一轮的庄稼作务离不开土地的承载功德,每一年的丰收果实都是不违农时的忠诚之约,每一个人的婚丧嫁娶都显示生命力在土地的繁衍赓续。以食为天的百姓,在土地上运营自己的家庭开支和生活养料。而人们所敬俸的神,有时是一种道德养成和行为规范的虚设标本,人活在世,没有敬畏感,失去报恩心,就会坠入可怕的欲望泥淖之中了。敬拜土神爷,是一种陕北人特有的精神宣言,有了人性的戒免条律,有了精神层面上的自我约束。
有趣的谢土仪式里,最后有一段“翻翻经”的唱念,听后让人反思。上天言好事家家保安全,土神爷被祈祷后要来一场喜神礼赞,即用连绵不断的重复词句反复诵读,让土神爷生烦闭目休耳,直至听到糊涂半朦胧为止——那就是多情的颂功,无绝期的念叨老人家的灵妙之处。据说,土神把你全家的凶吉、灾难、伤痛、瘟情疫疾、口舌争执、操守有失、良心蒙蔽、穷困之气、琐碎心机、嫉妒抱怨……全都容入慈悲的胸怀,要是他老人家不犯糊涂稍作计较,冥冥之中还会有报应降临于你家。因此,一通“翻翻经”,听得土神爷心静安眠,就遗忘了诸多“记忆事”,最后上天言好事开言道吉祥了。由之生发一念:世上人都爱听吉言多遍,就是显贵权者,好话能让他丧失理智,糊涂官也判葫芦案了。语报平安,谢土盼安!
最后一项是“谢五方”。俗语讲请神容易送神难,把五方神君请到场,还有姓氏宗族的家神蒞临,这得用咒符般的言辞把他们各位都“送走”才好。于是大师站起来,帮忙安神谢土的邻人,要五个人分别拿禁酒瓶,提擀杖,捉扫帚,携铡刃,撒五谷,射柳箭,在香烟缭绕的廊台门阶下,开始送神仪仗。
阴阳大师大幅度地抖动起羊皮鼓,如作法状,如下神样,声震屋瓦地喝念道:“一射东方甲乙木,东方青帝龙,青龙将军来安阵。五谷禁酒杀凶神,桃弓柳箭射妖精,射尽东方的妖魔怪,一切妖灾随箭起——东方青帝龙,青龙将军来安阵!”接下来众人随他转圆圈,分别再谢南方红帝龙,西方白帝龙,北方黑帝龙,中方黄帝龙,依次是一样的咒词令语。小时候,我参加过这样的仪式,仰头望那黑洞洞的天空,纵然有星光眨闪,却疑心五条神龙是怎样从我家院落的天空飞走的?
由此而联想:在谢土情结中有陕北人淳朴的祈求,土神的奉献牺牲精神,离不开龙王的庇护默契之功,而普通质朴的人们,在天地之间的夹缝中谋取生命的一次次绚烂奋斗。
当自然的大神沉寂了飞翔的羽毛,大地上的远山近水都涌动起多姿多彩的春韵。花朵是为春天准备的,时间是为空间铺垫的。在工厂矿山密布的地方,在楼层、桥梁、隧道、广场、草原、牧野分布的处所,或许土地永远含有神性。难以磨灭的谢土情结,将与阳光、水质、白面馍和树木、空气,串连在我们生存的地球上,令人敬畏令人欢喜,同样令人忧虑。
【作者简介】党长青,男,1966年2月2日生于陕西省神木市,笔名沙蒿林,神木市作家协会副主席。陕西省作协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出版长篇小说《驴路》、小说集《党长青小说选》、散文集《离箭的弦》 《给你的微笑配音》等。曾在《北京文学》 《延河》 《草原》 《散文选刊》 《延安文学》《文学港》等发表作品。荣获全国散文大赛一等奖五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