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山书
2020-07-24叶平
牛的心事
秦岭南坡的汉中盆地,河溪密布,小河能行木船、溪流可放竹排。这些河溪的源头在秦岭深处,水质极好。沿途田园肥沃,草木茂盛,是生长牛羊的好地方。
随着乡村的凋零,如今却很难看到牛羊的身影。
大山里地虽多,种庄稼的人却少,养牛的人家更少。俗语说“一头牛是放,十头牛也是放”,放多放少,总要有一个人风雨无阻地去放,老弱病残,谁去放呢?养牛实在不合算,只有心眼实的庄稼汉还会放几头牛。
牛在减少,土地在荒芜。这些年,政府以补贴的方式,号召购买农机具,但买的人家很少,除了平地少,坡地多,不实用之外,也嫌那些钢铁玩艺不好用,没有牛听使唤,资深的老农人还是喜欢养几头牛……
然而,农人最好的伙伴——牛的命运正在遭遇不幸。据说,生长在山野里的它们,价钱越来越贵,像一支涨停的股票,被疯狂的人类炒上了天。而最疼爱它们的农人,也成了迫害它们的帮凶。
不定哪一天,山沟里传来牛的嚎叫,那一定是谁家把牛卖掉了。牛是山里人最贵重的财产,不到过不去的坎,绝不会打它们的主意。为了给儿子在城里买房娶媳妇,为了供女儿上大学,庄稼汉们只能忍痛割爱,把陪伴自己多年的牛换成钞票。
拿着牛的卖命钱,主人的手在发颤。可是,若不卖,牛贩子早晚也会偷去的,很难逃出他们的魔掌。只好愧疚地说句——伙计,对不住!都是钱逼的,来生让我变头牛,为你赎罪。
忠心的牛最能理解主人的心事,如同理解读书很少就早早嫁人的女子,不是父母偏心、狠心,是家里实在太穷。
那些憨厚的庄稼汉,依然会留下一两头最壮实的牛,再穷也不会卖掉。
牛离开它的主人,注定死路一条,很快被血淋淋宰杀,被牛贩子注水转手倒卖给五花八门的老板,再被酒店、饭庄、火锅城争抢,然后用各种手段掺假,变着花样摆上餐桌,让一个个膨胀的胃成为气球,最后比赛似暴病撕裂。
牛唯一的报复方式是让病毒潜伏在吞噬者的五脏六腑,慢慢地发酵,酿成不治之症,悄无声息地索取他们的性命。
可怜的牛并不觉察步步逼近的阴谋和暗算,直到屠刀刺断喉咙的瞬间,才发出凄怆的哭声,那哭声使日月失色,山河动容;那哭声不是畏怯,更不是乞求,而是向厮守了一辈子的山水和土地告别。这平生第一次也是最后的一次哭声,被苍天作为证词完整收藏,在风雨交加时,会突然滚落大地,让所有凶暴、肮脏的灵魂颤栗。
在疯狂的屠杀中,牛已经越来越少,野外放牧的更少,稀缺如雨后的彩虹。只有在远山野水的地方,会有三三两两的牛,天生天长,与山水生死相约。
离开山野的牛,总是以悲壮的死,发出撕肝裂肺的警示,但那声音总是被金钱的狂涛巨浪覆盖尽净。传承它们血缘的子孙们,难免遭遇金钱动物的集体打压、围攻和迫害,为了避免种族灭绝,最终也只能选择沉默。
牛的命运也是羊的命运。这对曾经形影不离的亲密伙伴,早已被利润的屠刀分离开来,成群饲养的山羊,成了科技的试验品,被激素催生,猪一样快速长大,快速屠宰,快速食用。在山野放牧,只是卖个好价钱的由头,像市面的土鸡蛋,大都是挂羊头卖狗肉。假货横行的时代,真货难见天光,假货甚至比真货更值钱。山里人做不出这样的亏心事,养的鸡和羊都是自家吃的,他们从来不吃自家的牛。
不必说,牛是最杰出的哲学家。人世间最深刻的道理,已在农耕生产中表现得全面而充分,不可颠覆。作为土地最忠实的守望者和见证者,它们的所有活动直接与社会、自然和宇宙发生关系。
牛的目光生来柔和,从不仇视什么,包括无情无义、贪婪残忍的人类——他们其实也很可怜,一样会被无形的刀宰杀,赤条条来,赤条条去,什么也带不走,什么也留不下。
残留下来的牛,心事越来越重——它们吃草时再没有从前那么心靜,总是望着山垭口,见有脏兮兮的汽车,一路吼叫着开进村里,浑身就不停地哆嗦。不出所料,它们中的几个伙伴,被牛贩子五花大绑,拉上铁栏围着的车箱,那哭声凄怆无加。有人已经交了丰厚的定金,过几天又有几个伙伴从山野消失。再过几天,不知还有哪个不幸的伙伴被车拉到山外。
牛虽不聪明,但还没笨到看不清眼前的命运——村庄正在衰败,陪伴自己的老人在快速老去或死去,孩子越来越少,没有人再陪自己去山上吃草。漫长一个冬天,只能困在草棚吃干枯的稻草。即使春秋时节,它们脖子上总有一条长绳被树牵着,少得可怜的自由也被变相剥夺。山野里的庄稼越来越少,村庄里的庄稼汉越来越少,徒有虚名的村庄,其实已经宣判了它们活着的意义。真不敢想象,村庄何时会撕破脸皮,彻底抛弃自己。
牛的心事,也是庄稼汉的心事,没有牛的山野沉闷而缺少生气;没有牛的日子像是缺少了什么。真不敢想象,当牛彻底消失的时候,山野会荒凉成什么样子?
葬 仪
松柏掩蔽的山村非常宁静,好几天也听不到狗叫,偶尔有狗叫声,一定是谁家来了客人,一村的狗都跟着叫起来。先前常有山外算卦的和小贩往来,或收银圆、古董,或用迷信骗钱财,如今不来了,翻山越岭,嫌辛苦。
某个早晨或黄昏,山湾里突然有凄悲的哭声响起,一定是谁家老人去世了,听到的人心都皱成一团——村里没有年轻人,这可怎么得了?给远方打工的儿女打了电话,最快在次日才能赶回。村里人都知道了,很少有人上门去,大都是些老人孩子,去也帮不上忙。只有家族中最亲近的几个人去帮忙守灵。若是独生子,又在外面,就苦了独守的老人,心寒如冰,眼泪往肚里流。这时,才会迫切地感到儿女多的种种好处。
死者年龄不算太大,只有六七十岁。身体不舒服已经有了几年,只要能吃能喝,用土单方熬些汤药喝着,依然苦作苦累。实在挺不住了,才去找医生。进城路远,没人照顾,也怕花钱,先在镇卫生院将就用药,病倒时才请人送到城里医院,一查就是癌症后期,住院每天几百上千元,虽有医保,国家花得多,但水涨船高,也不是个小数字,且要自己先垫付,想着就心焦。象征性治疗十几天,积蓄花完了,能借到的钱都借了,病人不忍心再花,借口不想受罪,要落个浑全身子,坚决让送回家,听天由命。回家不出数日,果然就死了。山里人多半是这样死的,也有老人活到七八十岁,儿子或儿媳先去了,白发人送黑发人,悲从心生,驱之不散,身边又没人照顾,便寻了短见。还有些人死在矿难等各种事故中,若没胆识的人领头去闹腾,只能得到一点可怜的赔命钱,一生就这样结束了。
死者的儿女终于从几千里之外回来了,忙戴上孝布去给亲戚和乡亲們叩头报丧,再三恳求去帮忙。好不容易等来些青壮年,忙请来村里有威望的干部当执事,按风俗操办丧礼。全村所有人出动,列出分工名单,黄纸黑字贴在墙上,各司其职。匠人们做棺材、修坟墓,腿脚硬朗、脑子灵醒的去购物、借东西,老人孩子们听厨师吩咐打杂,置办酒席。
出殡当天,该来的人大都来了。先请所有帮忙的村邻们坐头席,再是家门户族和亲戚。然后由村干部主持说话,也算是个追悼会,把死者一生品德、事功、养儿育女的辛苦诉说一番。再由户族长辈、娘家代表,对儿女的孝心和今后家事做以评述。孝子会得到众人赞扬,不孝儿孙被大家鄙视。然后是念经,孝子们跪着,艺人边奏乐器边吟经,似歌非歌,只有他自己听得懂。
接着,按艺人算定的时间腾棺,孝子中的年轻人听艺人吩咐,完成所有程序,直到棺盖合上。用长绳粗杠捆绑棺材是一个工艺活,一般是有经验的中年人完成,年轻人帮个手。孝子们给众人叩头后,开始出棺。只听主事人大喊一声——发!鞭炮齐鸣,七八个壮汉抬棺上肩,齐声回应——发!送葬队伍出发了。
山陡路窄,中途不可歇息,精壮汉子们换着抬棺,众人用长绳在前面拉,前呼后拥,号声大作,终于到了坟地。帮忙的人要下山了,孝子们忙感激地给众人发烟,男女不分,一人一包。酒席若有剩余,再邀请所有帮忙的人回去坐席。
孝子们请风水先生反复校正棺材的方向,让后辈都能走出苦吊的大山,或金榜题名,或财源滚滚,唯愿后人能出人头地、扬名立万、光宗耀祖。
已故的亲人送上了山,入土为安,一件难办的大事了结了。看着一个和自己很近的人被土掩埋,一时气氛有些凝重。年轻人在这个瞬间长大许多,知道人总有一死,只是迟早的差别。年老的想自己还有多久活头,到那时,能不能把后事办得更体面,送自己上山的人能多些吗?
下山的路上,气氛又活跃起来,大家说说笑笑,像赶庙会回家一样,把刚才的一切都忘得一干二净。
晚上亲戚和家门户族中有威望的人照例要坐下说场话,主题是一个老的没了,留下的另一个老人如何过日子。几个儿女争论不休,都想出去打工赚钱,谁都不想在家。有的虽在城里移民点买了房,但没有收入,还是要去远方打工。都只答应寄钱,谁也不想守家。说了半夜没头绪,老人看着心焦,手掌手背都是肉,这年头没钱活不下去,谁都爱钱,挣钱第一,尽孝第二,只要还能走动,也不想连累儿女们,自己苦撑着,活到哪天算哪天。往往是一个儿子多是孝子,儿女越多老人越受罪,但多子多福也是实在的,至少遇到难事人多势众,图个虚名。老人们也想得明白:孝儿孝女是缘分,不孝子孙是因果,有福没福都是前世积修,一死百了,再积修来生,庄稼人的一生,就这么简单。
山大林深的地方,也有不少长寿老人,以女性为多,八九十岁,依然红光满面,耳聪目明,能做家务。皆因喝山泉,吃天然食品,吸清新空气,性情温和,清心寡欲使然。
不论如何,日子还将继续,明天什么样子,没人细想,该来的会来,该去的会去,想也白想。太阳照常东升西落,日子像门前的山溪,依旧不舍昼夜地向前流动,永不回头。
草木一秋
关于人生、命运、生命的深层意义,山里人并不明白,他们只用一句“人生一世,草木一秋”却说得很透。其实,人生不过是一岁一枯荣的草木的加长版。另一句“草木本无意,荣枯自有时”则另有深意,既是对贪得无厌的强者的警示,也是对善良卑微的弱者的怜悯。
草木一样的人,原本没有贵贱之分,俗世一厢情愿地划出尊卑的界河,到了生命的终点,贫富贵贱的概念已完全颠覆,如同城市和乡村的优劣被调过头来。说起来城市人也够可怜,活着时为买一套天价的房子而拼命,死后依然要花巨资从开发商手里买一块安身的墓地。那里依然是一座喧嚣的“城市”,鱼龙混杂,等级森严,按筹码对号入座,少不了争名夺利,尔虞我诈,灵魂怎能安息?即便如此,对多数人依然只是奢望,更多的亡灵,只能寄身于墙壁上的一个隔档,像高层楼盘上的单元房。
草木似守望乡野的人们,在走到生命终点时却是另一种情景:远山野岭,高天阔地,这些一辈子守望乡土的人,死后自然会被送上山去。那应该是一片背山面水的向阳坡地,古木参天,芳草如茵。空气中弥漫着草木和蜂蜜的甜香,山坡前的小河平静流过,飘逸着丝丝缕缕的白雾。他们真是好福气,一群同族同姓的庄稼人,长眠在这片美好宁静的山水间——有一簇簇的野花开得正艳,有一片片的青草长得正疯,有一群群的鸟儿叫得正欢,有蝴蝶和蜂蜜欢快地飞来飞去,它们好像一大群孩子,唧唧喳喳,同他们说话,给他们唱歌,使这片荒凉、清静的山野一点也不寂寞,庄稼地就在近旁,老屋就在身后的山湾,随时可以回去看看……
这样的“家”该有多好!去哪里还能找到?与其说是生活的馈赠,不如说是上帝的美意。这些面朝黄土背朝天的人,活着时只会用汗水换取身上衣服口中食,只会安分守己、默默无闻,受尽了苦,吃尽了亏,受尽了有形无形的欺辱,没见过大世面,没享过大福贵,死后却得到了足够的补偿——把肉体和灵魂完整地安顿在神仙也向往的地方。这个结果,注定是风光了一生,威武了一生的人杰鬼雄们可望不可及的梦想。人最终比拼的不就是肉体的健康长寿和灵魂的安稳宁静吗?上帝真是公平。
墓地里至少安葬着五六代人,爷爷辈以上的祖先,子孙们连名字也叫不上来。世事就是这样,所谓“人走茶凉”,对活着和死去的人都是一样,平日里,除了自己最亲近的人,又会想起谁呢?即使想过,又为他们做过什么?
清明时节,远离家园的子孙们,千里万里赶回来,看望作古为泥的亲人们。子孙们跪在祖父祖母和父母坟前磕了头,烧了纸,用最简洁的话,向他们倾诉了无尽的追思和感恩,渴望他们更多地保佑自己、福荫子孙……
整个过程显得匆促而潦草。也有多愁善感的,会在亲人坟边多坐一会儿,想他们的恩情,忏悔自己的不孝。也想一下平时不愿去想的关于“死亡”的事,似乎对“死是容易的,活着却很难”这句话有了更深的理解。当然不会停留太久,活着总有忙不完的事情去做,这是由不得自己的事——生命就像泅渡一条江河,没有退路,此岸是起点,彼岸是终点。
【作者简介】叶平,陕西洋县人。2007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在《人民文学》《解放军文艺》《北京文学》《小说界》《萌芽》《青年文学》《散文》等刊发表作品200多万字,出版著作11部。现供职于陕西洋县文化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