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南社文人的骈文创作——以《南社丛刻》为中心
2020-07-24曹丽萍
曹丽萍
论南社文人的骈文创作——以《南社丛刻》为中心
曹丽萍
(国家图书馆社会教育部,北京,100081)
南社文人思想上的趋新与文学创作上的守旧奇妙地并存。除旧体诗词与古文外,他们还创作了大量的骈文。《南社丛刻》收录了多位南社作家的骈文,这些骈文辞采华美,语气流畅,内容丰富,具有鲜明的时代色彩与名士习气,呈现出骈文的宋体新变与六朝风华并存的风貌,其成就不应忽视。
南社;骈文;《南社丛刻》
作为近代历史上重要的文学社团,南社在创立之初便有着统领文坛的雄心,所谓“欲一洗前代结社之积弊,以作海内文学之导师”[1](500)。对理想与现实之间的距离,柳亚子曾有一段比较客观的论述:“不过它不能领导文学界前进的潮流,致为五四运动以后的新青年所唾弃,这也是事实。然而象胡适之博士论南社,以‘淫滥’两字一笔抹杀,反而推崇(郑)海藏之流,我自然也不大心服。我以为讲三十年来的中国文学史,南社是应该有它的地位的。”[2](250)身处新旧时代、新旧文学交替的特殊时期,南社文人思想上的趋新与文学创作上的守旧奇妙地并存,他们创作了大量的诗词及骈散文。近年来学者对民国文学颇为关注,南社文人的诗词创作得到了重视,出现了一批有分量的研究成果。但对南社文人散文和骈文的研究却远远落后,尤其骈文研究一直缺乏专门论述。《南社丛刻》24集收录了多位南社作家的骈文,文体多样,内容和风格都具有明显特色。以《南社丛刻》为中心,考察南社作家的骈文创作,可以说是认识南社文学和研究民国骈文的一个重要视角,有助于深化我们对民国文学多元面貌的认识。
一、《南社丛刻》骈文作者与文体概貌
作为南社的官方刊物,《南社丛刻》向来是研究南社最重要的文献资料。自1910年至1923年,《南社丛刻》共出版了22集,此外柳亚子还编选了未刊稿第二十三集和第二十四集。24集所收都为旧体文学,分为文录、诗录、词录三部分,其中文录部分兼收骈散文。经统计,共收录作者56人,骈文124篇。其中,林学衡(庚白)数量最多,达10篇;蒋同超9篇,叶叶、郑泽、陈去病各8篇,王德钟、傅尃各5篇,柳亚子、王蕴章、王钟麒各4篇,胡蕴玉3篇,庞树柏、景耀月、张素、程善之、白炎、丘复、邵瑞彭、林百举、徐梦、王钟麟、高燮各2篇,陆绍明、沈厚慈、浦武、赵世原、钱厚贻、陈蜕、李凡、陶牧、潘飞声、李葭荣、唐群英、谢华国、顾余、潘公猷、冯平、张增泰、沈砺、刘超武、孙璞、邓寄芳、吕志伊、徐自华、凌景坚、蒋信、李云夔、张廷华、王文濡、顾平之、吴梅、邱翊华、张祉浩、吴虞、侯鸿鉴、丁逢甲各1篇。可见,《南社丛刊》收录骈文作者人数众多,且不乏名家。数量较多的作者中,“南社三杰”中的陈去病、柳亚子都在其列。陈去病共8篇,数量仅次于林学衡、蒋同超。收录柳亚子骈文4篇,刘讷先生对其骈文评价颇高,“其《〈销夏录〉序》精炼简明,《拟重修九江琵琶亭记》铺张淋漓,其《为赵公伯先迁葬募捐启》用典密集”[3](155)。另外一位高旭虽在文录部分未被收录骈文,但其水准同样不俗。他曾为南社文人畿辅先哲祠、崇效寺两次雅集作有骈体小序,文风清丽,意境悠远。如《畿辅先哲词分韵序》云:“或吟杨柳晓风之曲,翠管红牙;或唱大江东去之词,铜琶铁板。非狷非狂,适来寄傲;一觞一咏,大可移情。所恨长夜漫漫,宁戚不闻扣角;桃源渺渺,宋玉尚未招魂。望旧雨而不来,叹坠欢其难拾。既感死者之可悲,弥觉生者之无乐矣。”[4](329)作者伤怀宋教仁被刺后知音零落,用典委婉含蓄,足见才情。
此外,南社骈文作者如吴梅、吴虞、李凡、叶叶、傅尃、王钟麒、徐自华、王蕴章等也都是民国有影响力的文化名人。除个别的骈文作品外,有些南社文人还编著了骈文专集,如丘复著《念庐外集》、沈宗畸编《炼庵骈体文选》《骈花阁文选》、古直编《客人骈文选》等。这些都表明民国时期南社文人群体中骈文依然有着较为广泛的应用市场。不过,与南社骈文作者数量众多伴随的是骈文作品的相对分散。《南社丛刻》收录的骈文总量虽不少,但有5篇以上骈文的作者只有7人,仅占作者总数的12.5%。创作数量为1到2篇的作者达45位,约占作者总数的80%。这与南社文人诗词创作动辄数十篇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可见,相对于诗词散文,民国时期骈文虽应用广泛,但在绝大多数南社文人的创作实践中骈文只是偶尔为之的尝试,骈文专家数量并不多。
文体情况是考察作家群体骈文创作概况的重要指标。《南社丛刻》收录的骈文主要有序、诔、书、记、启、檄等多种文体。其中序类文体比重奇高,所占比例接近50%,且多集中在文序类。这种情况的出现与南社文学社团的定位及序文的文体属性有关。南社文人常以文学的方式相互唱和点评,构成一个活跃的文学互动生态圈。如《红薇感旧记题咏集》缘起于傅熊湘和黄玉娇乱世浮沉中美女英雄之间的风韵雅事,傅熊湘有意识地以文学为媒介召集友朋共同创作,“凡诸朋好,咸可观焉。报以琼琚,固所愿也”[5]。蒋同超为此事就作有骈体文序《红薇感旧记序》,《南社丛刻》和《红薇感旧记题咏集》都有收录。柳亚子倡导的《分湖旧隐图》题咏,参与者众,蒋同超的《分湖旧隐图序》这篇工整清丽的骈文在大批同主题的诗词古文中颇为突出。另外如南社诗人周斌著有《柳溪竹枝词》,白炎、叶叶、顾余三人都作有骈体《柳溪竹枝词序》,从不同角度分析品鉴周斌的作品。另外,诔、哀辞、祭文、吊文、墓表等骈体哀祭类文体有近20篇,比重不小。这些作品大多延续哀祭文为家人亲友离世而作的传统,也有一部分源于南社所处的特殊时代背景。当时政局动荡,南社文人中如宋教仁、秋瑾、周实等革命志士的牺牲都成为公共事件,类似《宋钝初先生诔并叙》《宋渔父先生诔并序》《秋瑾女士哀辞》等骈文的集中创作显然有着特殊的政治意义。
南社骈文在沿用传统文体形式外亦有创新之处。晚清民国时期政局变幻,文化思想领域变革激烈,报纸期刊、公众集会演说等新的思想文化样态和活动形式影响力逐步扩大。在多种思潮的影响下,骈文文体与时俱变,呈现出新的时代特征。如伴随着报纸期刊等新型媒体的产生出现了发刊辞,《南社丛刻》就收录了陶牧的骈体《辽社发刊辞》。祝辞作为一种仪式性的文体,虽古已有之,但文集收录并不多见。民国初期新生政治力量朝气蓬勃,祝辞在新时代焕发了新的生命力,一时间颇为流行。《南社丛刻》收录了多篇祝辞,如《民国政府成立纪元纪念辞》《南北统一共和纪念辞》《五年国庆纪念日祝辞》《国庆会祝辞》《云南倡义共和纪念祝辞》等。这种祝辞突然兴盛繁荣的景象在此前及此后的骈文创作中都很少出现。启是骈文中使用最为普遍的文体,主要用于文人间日常生活应酬往来,“至宋而岁时通候,仕宦迁除,吉凶庆吊,无一事不用启,无一人不用启”[6](2165)。南社文人在启的使用上出现了分化的现象。个别骈文作者如林学衡作有《谢友人惠纸笔启》等,延续传统启文风格,日常小事写得精致典雅。大部分启文却已一改私人之间交际往来的使用性质,成为面向更大范围受众公开表达思想主张的公告类文体。《南社丛刻》收录了十余篇启文,如《秋社启》《寒隐社启》《国学商兑会启》《为赵公伯先迁葬募捐启》《为秋瑾女士改葬麓山公启》《为孙君竹丹昭雪启》《代义武军募捐小启》等,仅从标题来看便足以表明其与传统私人应酬启文的较大差异。
二、时代色彩与名士习气的交融
南社十四年正是清末民初激荡变幻的十四年,其创立之初便有革命与文学的双重诉求,正如高旭所说:“当胡虏猖獗时,不佞与友人柳亚卢、陈去病于同盟会后,更倡设南社,固以文字著革命为职志,而意实不在文字间也。”[1](512)故而南社文人大多自觉秉承文章为时为事而著的理念,充分发挥骈文公私文牍的传统应用功能,不少骈文因此成为近代历史的独特记录,具有鲜明的时代色彩。
部分南社骈文以文字鼓吹革命,直接表达对革命的呼唤歌颂和对时政的关注批判,慷慨激昂。面对革命的阶段性胜利,怀抱理想主义的南社文人欢呼雀跃,创作了《光复纪念颂》《湖南光复纪念颂》《民国政府成立纪元纪念辞》《南北统一共和纪念辞》《云南倡义共和纪念祝辞》等大批直接与时政相呼应的骈文作品。民国时期战争频发,露布檄文这种典型的军旅文书得到了广泛重视,并诞生了以饶汉祥等为代表的电文名家。南社骈文中也有多篇檄文,如庞树柏《拟沪军都督北伐誓师文》、林学衡《拟收复北京露布》、吕志伊《拟护国军讨国贼袁世凯檄》等,虽为文人拟作,时代风云与革命豪情都喷薄纸上。如《拟护国军讨国贼袁世凯檄》言辞犀利地批判袁世凯破坏革命:“夫民心难拂,清帝退位之诏犹存;专制永除,袁贼受职之文具在。今乃食言背誓,倒行逆使,野心日肆,帝制自为。筹安会病狂丧心,助桀为虐;请愿团寡廉鲜耻,为虎作伥。利令智昏,昧国家百年之大计;心劳日拙,亟子孙万世之私图。”[7](270)文辞激越,或“多叫嚣亢厉之音”[8](241),文献意义却值得珍惜,足可为历史档案。南社以提倡气节为宗旨,周实、秋瑾、宋教仁等大批志士英勇献身。《南社丛刻》常以亡友遗像冠为文集开端,并编选了大量悼念烈士主题的作品。骈文因其庄重典雅的文体特征,为不少作者选用。南社骈文有十余篇相关主题的作品,如《周烈士实丹遗集序》《宋钝初先生诔并叙》《为秋瑾女士改葬麓山公启》《代人祭先烈徐陈马陶文》《为孙君竹丹昭雪启》《为范鸿仙徐血儿两先生募集赙金启》《宋渔父先生诔并序》《祭宋先生文》等,或悲愤或哀婉地倾诉了对这些革命英烈的深切怀念与追悼。有些南社骈文表达自己政治主张的方式相当委婉曲折,如《南社诗文词叙》《南社粤支部序》《辽社发刊辞》《明季烈士传序》《南渡演义叙》等。如沈厚慈《南渡演义叙》云:“慨自戎虏祸周而东周之局定,胡人乱晋而西晋之祚终。异族强权,中原多难。恶尔楚氛之扰,伤哉汉灵之衰。俯仰兴亡,纵横夷夏,致足悲矣。”[9](371)借古喻今,所指甚明。又如陈去病《南社诗文词叙》曰:“然而语长心重,本非无疾以呻吟;兴往情来,毕竟伤时而涕泣。寥寥车辙,不同几复当年;落落襟怀,差比河汾诸老。辨足音于空谷,一二跫然;追逃社于前盟,数人而已。……倘逢忌讳,必疑当代之怪民;幸托清朝,便尔疏狂以玩世。不祥文字,敢希壬申文选之伦;终古河山,用依次尾国玮之集。”[9](87-88)作者以明末复社、几社为前贤,提出南社文人群体的政治主张,意味深沉。
此外,一些南社骈文还从不同角度展现出民元时期的社会生活风貌和人物形象。如王蕴章《天足考略序》开篇云:“云钩落凤,席上杯飞;香屑眠龙,掌中鞋拓。瘦将魂断,齐宫则步步生莲;弱倩人扶,唐殿则纤纤如月。红妆黑狱,作俑何年;碧血朱颜,滥觞此日。”[10](84)作者以华丽的辞藻表达沉重的现实,批判缠足陋习,呼应民初的天足运动。王钟麒《周孺人诔》生动地刻画了一位深明大义督促夫君出国留学并变卖钗饰资助其兴办新式教育的女性形象。陈去病《追悼刘博士伯明先生启》则以哀婉沉痛的口吻描述一位早期科技学者的求学和工作生活。
学者常论及民国时期文学群体的复杂性。南社本质上是一群精英文人继承前代雅集结社传统的小团体,有着矛盾的双面性,与革命热情相伴随的是他们一以贯之的名士习气。“而他们属于南社的部分,则是另一个自我,喝酒、吟诗,沉醉古代经典,留恋传统文学艺术,坚持传统 价值观,体现着中国旧文化落幕之时的最后光芒。”[11](10)表现在南社骈文中,我们既能听到响亮的革命号角,感受大时代的风云变幻,也能看到文化精英们的日常生活和审美品位,体会其幽微细密的私人心灵世界。
即便在风雷动荡的特殊时代,有些南社文人依然会忘却革命形势的残酷,沉浸在自我的小天地中感受纯艺术化的生活。山水风景、雅集、隐居等这些传统文人青睐的内容同样是南社骈文创作的重要主题。王钟麒笔下的山水如此清幽旷达,令人神往,“夕醉京口之酒,晨览江洲之潮。药烟出牖,微袅磬音;钟声穿云,时答樵唱。长江灏灏,蜿蜒走于下方;星辰离离,指顾堕于襟袖。岛屿万点,微见片帆;水天一色,忽睹飞鸟。老衲问字,衣有松花之香;游女时来,裙泛莲叶之色。篁云入舍,则僧衣转青,朝暾染窗而佛面生赭”[12](299)。张祉浩文中的私家园林虽荒废已久,也别有一番古朴颓废的美丽,“是园也,大厦虽倾,敝屋犹在;石桥已圮。轮木横卧。丸丸松柏,古色青葱;磔磔峭碑,苍苔荒老。一方墨水,半树青枝。摇曳春风,竞艳夺目;弄波霞夕,映色分光。过是宅者,咸瞩目焉”[13](321)。倘若能在大自然中与知己数人集会,仿效古人游山玩水,谈诗论道,更是令南社文人念念不忘的生活,“眷念坠欢,兴怀佳日,爰招诗侣集于城南,极一辈之清流,尽六朝之裙屐。或支筇听水,或倚枕眠云,或蜡阮孚游山之屣,或携谢朓惊人之句。幽赏未已,绮筵忽陈,嫩寒生袂,彩毫与梨蕊争飞;岚翠侵杯,柳线共春衫一色。已而溪钟送响,寺塔移晖,羽觞缀乎林阴,鞭丝带其夕障。觥 筹杂沓,纷于散花之茵;冠盖送迎,望如接翅之雁”[7](281)。尤其当南社群体失落低迷的情绪蔓延时,不少文人心生遁世之念,向往山林隐居,并用清新流丽的骈俪文字抒发逃离世俗的闲情逸致。林学衡《与友人书》中描述的山居岁月是很多南社文人的梦想,“所居客舍,颇类禅房,襟带清幽,浏览明瑟。水木缭垣,闲杂乎天籁;钟梵出寺,远隔乎市声。室悬一榻,涉及青苔;几列群花,间以红藕。每于桐月欲上,松翠初晴,时弄嵇生之琴,偶荷刘伶之锸。荷钱覆池,见惊蝶而可数;竹粉粘壁,浣松墨而犹香。亦或早扫落花,夕玩落叶,听风蝉之互答,看林鸟之争栖。坐唯拥书,起辄运甓,殊足以怡情悦性,明志养真”[7](282)。
名士自风流,南社文人常以名士自居,诗词和鸳鸯蝴蝶派小说中都有很多爱情或艳情的书写。“神洲淑扰,英雄已无儿女之情;造物不仁,才子偏与美人为厄。”[13](11)南社骈文中也有大量的同类作品,如《红薇感旧记》《一昔词序》《多罗艳屑序》《香艳丛话序》《中萃宫传奇序》《香艳丛书序》《落花梦传奇引》《镜里桃花图序》等,常用华丽的辞藻、铺陈的手法刻画女性形象,诉说艳情故事。内容价值虽有待斟酌,但反映的文人心态却颇有意味。这种名士习气再往下发展,有些骈文就沦为纯粹的应酬,甚至媚俗。《南社丛刻》收录了多篇寿序,大都文采华丽,内容空洞,如蒋同超《丘母何太夫人六十一寿言》开篇“盖闻东海,仙人留不老之春;萱草北室,母氏有忘忧之日。灵芝花茂,福草芬流”[10](77),不过陈词滥调而已。又如《彭城张令贻副室韩氏诔》乃程善之为他人妾室而作的诔文,价值也不高。
三、宋体新变与六朝风华的兼备
南社骈文文体多样,内容丰富,艺术风貌上宋体与六朝体对立并存,并在继承的基础上呈现出一些新的文学特征。
清代骈文复兴,但宋体骈文仅有章藻功、彭文瑞、张之洞等寥寥几位名家,多用于经进奏牍等应用文章,文坛影响力较弱。南社文人以文字为鼓吹革命之工具,宋四六风格及应用范围恰好迎合其特定时期的特定需求,故而部分作品尤其是带革命宣讲性质的作品重议论、擅白描、少藻饰、多长句,带有典型的宋四六风格。以林百举《云南倡义拥护共和纪念祝辞》“繄维云南”一段[7](82)为例。该段文字用白描手法叙述云南起义的缘由经过,不事藻饰,与宋体以文体为四六的风格相当一致。长句密集,八言、九言、十一言长单句式有4联,上四下九、上四下八,上六下八、上七下七、上八下四等上下长对句6联,甚至还有长达二十一字的三联句式,“念逝者慷慨捐躯之烈,必国运昌隆,方能令瞑目九原;念存者延企望治之殷,非民宪发皇,曷克副革命初志”。行文骈散交融,文气流转,长短句式以虚词连接,一气呵成。如其中有云:“向使唐都督稍有迟疑感望之心,滇人民或无裹粮景从之意,则虽蔡、李诸志士仗剑云集,张、刘诸将校热血潮涌,而主军乏帅,饥兵不行,此云南倡义拥护共和之难者二。”这段文字完全打破了四六对句的束缚,极尽纵横恣肆之变化,多用虚字勾连,欧苏四六的痕迹非常明显,其平易朴实的语言风格与白话文也有相近之处。
正值中西文化交融碰撞的特殊节点,南社宋体骈文继承中有新变,说理叙事时常有新名词的注入和新理想的表达,故而语言呈现出中西古今混杂融合的独特风貌,与传统骈文差异明显。如王钟麟《与马君武书》有“扇卢孟之风,与莎米齐辄。树民族之伟业,诶光复之先河”两联[9](230),在对仗工稳的传统形式下词汇思想都是全新的,既含卢、孟、莎、米等西方先贤巨匠,也有民族、光复这些广泛使用的革命词汇。这种新词语的密集堆积并非个例,如“卢梭《民权》振法国之既衰,三宅杂著苏和魂于未死”,“庶几华氏雄魂降于我族,罗兰伟业见兹亚东”[7](27),“元凶天殛,不必惩路易于断头台;人杰地灵,已可如美洲之波士顿”[7](82)。南社骈文的这种突破带有明显的时代特色,满足了作者特定的思想表达需求。不过,新式词语毕竟与传统语汇产生于不同的文化语境,与传统骈文习用的音韵、藻饰、对偶等元素搭配使用时不太容易契合。当新词汇堆积过多时,不免有些违和感,文学性受到一定程度的 影响。
如同南社骈文内容中革命书写与个人表达并存,南社骈文中与宋体文风并存的是占主流地位的六朝体。这既是清代骈文传统合乎逻辑的自然发展,也与南社文人的复古主义文学观及对骈文的认识密切相关。经过清代骈散之争的激烈论辩,骈文的地位和艺术美学特征得到了广泛认可。尤其在清末民初新学竞起、传统文化被挑战的特殊时刻,骈文律诗被视为承载古典文学精粹,可与异域文学争胜的文体形式,骈文为美文的观念颇为流行。从美学的视野来认识骈文文体特征和创作骈文,作为古典骈文典范的六朝骈文自然就成了民国文人崇尚的目标。大部分南社人虽是政治革命的积极参与者,但基于自身的文化认同及对文化沦亡的忧虑,对新文学的态度并不积极。柳亚子在《与杨杏佛论文学书》中明确提出:“弟谓文学革命,所革当在理想,不在形式。形式宜旧,理想宜新。”[14](166)高旭也认为:“然新意境、新理想、新感情的诗词终不若守国粹的用陈旧语句为愈有味也。”[9](125)“诗文贵乎复古,此固不刊之论也。”[9](127)这种文学思想既可用来解释为何《南社丛刻》收录的都是旧体文学,也可用来解释为何南社骈文中以尊六朝体骈文为风尚。
即便在最易学宋体的檄文中,《拟收复北京露布》等依然一派六朝风味。如文章后段曰:“从此乾坤再造,日月重光。玉弩不惊,金瓯无缺。置酒泉之镇,筑受降之城。青云干日而五岳无尘,海水朝宗而百川来汇。拯群黎于就溺,守列圣之贻谋。典谟远绍乎轩辕,治法近追乎欧美。在天有灵,知国殇之色喜;告庙为誓,庶家祭之神凭。”[17](242)虽间有新式词汇,但典故密集,句式整饬,文采华丽,和饶汉祥“电牍藻丽,自喜规抚六朝出入宋代”[18](113)的作法近似,且六朝风格更加明显。这篇文章是武昌首难后林学衡与汪精卫等人在北方谋大举时的集体创作。主笔者林学衡既是《南社丛刻》收录骈文最多的作者,也是南社骈文六朝体的典范。他的启文尤其突出,短小精美,音韵协调,风格典雅流丽,日常小事、寻常应酬在作者笔下都极富情趣。如《谢友人惠纸笔启》全文才68字,字字珠玑,文云:“管城日冷,风拂龙须;楮国天寒,雪融柿叶。毛颖就中山之选,翡翠数丸;薛涛传才女之名,琅玕十幅。把徐陵之宝架,斑竹都盈;开冯衍之文奁,桃花常满。濡毫觉爽,染翰知轻。某启。”[7](284)《谢林辛平和诗启》更短,文曰:“巾车及门,帷灯初上;琳琅触手,聱欬皆香。掷地金石之声,照水鸾龙之影。沧州岁晚,谁吟元白之诗?竹里风清,闻和王裴之韵。望古遥集,捧翰知珍。某启。”[7](288)这样轻倩精致的小品代表了南社骈文和民国骈文的一流水准,置之《文选》几乎可以乱真。目前骈文史很少关注其人其作,不免有些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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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n the parallel prose creation of literati in Nanshe: Centering on
CAO Liping
(Social Education Department, National Library of China, Beijing 100081, China)
The spiritual trend for literati in Nanshe to pursue the new coexisted magically with the old tradition in literature. In addition to ancient poetry and prose, they also created a lot of parallel prose., collecting the parallel prose of many writers of Nanshe, is rich in content, colorful in style and fluent in tone, manifesting the new changes of parallel prose in Song style and co-existence of the elegance of the six dynasties. And its achievements should not be ignored.
Nanshe; parallel prose;
10.11817/j.issn. 1672-3104. 2020.04.005
I222.5
A
1672-3104(2020)04−0035−06
2019−12−04;
2020−05−23
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明清骈文文献整理与研究”(18ZDA251)
曹丽萍,江西九江人,文学博士,国家图书馆副研究馆员,主要研究方向:中国古代、近代文学,联系邮箱:282733289@qq.com
[编辑: 胡兴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