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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嘉骈序的抒情成就及其骈文史意义

2020-07-24吕双伟

关键词:骈文

吕双伟

乾嘉骈序的抒情成就及其骈文史意义

吕双伟

(湖南师范大学文学院,湖南长沙,410081)

清代是骈文的复兴期,其中以乾嘉时代成就最高。经过欧、苏主导的宋代古文运动,直到晚明,骈文主要运用在诏诰、表启等公牍性的“四六”上,范围较为狭窄。清初的序文已多使用骈体,乾嘉时骈体范围大为拓展,序、记、论、赋等都大量使用。其中,骈序不仅数量最多,而且在抒情方面取得了杰出成就。无论是赠序、宴序,还是诗文序、图序,整体上都偏于“以诗为文”,且具有情感真挚、以悲为主、融入自我、意境深远等特征。这不仅发展了六朝及初唐骈文的抒情传统,改变了自宋以来公牍性骈文情感虚浮的历史,也是清代骈文复兴的重要体现,提升了清代骈文的审美性。

乾嘉;骈序;抒情

清代是中国古代骈文的总结期,在理论和创作上都取得了重要成就。马积高先生从体裁的角度肯定清代骈文的复兴,“清朝一些骈文家既有意与古文家争席乃至争文统,凡六朝已用骈体来写的体裁固然用骈体来写;唐宋古文家所开拓的文章领域,他们也试图用骈体来写”[1](109)。这种复兴,主要体现在乾嘉时期。这一时期,骈文体裁多样,名家辈出,庙堂公牍、交际应酬和抒情遣兴的各类骈体争相绽放,胡天游、孔广森、袁枚、邵齐焘、汪中、洪亮吉、孙星衍等共时兴起,各类文体几乎都可用骈体创作且取得了杰出成就。如游记自柳宗元大力书写以后,历代多用散体,但清代骈体游记成就十分突出[2](82−87)。

在清初陈维崧、吴绮等骈文名家开拓的基础上,乾嘉骈文家追求对各类骈体的创新。其中,骈序的成就十分突出。骈序的文学性远胜其交际性,能深入反映作者的情感波澜和内心世界。正如莫道才先生所言,“综观诗序、宴序、赠序、游序各体骈文,较之于骈赋,更重抒情、议论,更见心态之展露,是最有欣赏价值的骈文之一。”[3](191)确实,在乾嘉各体骈文中,骈序的艺术成就当名列前茅。当时的骈文别集或总集,多收录序、书、记、表和碑等,序文一般最多。学术界对于乾嘉骈文的研究,多聚焦于理论批评及对袁枚、洪亮吉、汪中等人的个案分析,从体类上来专门探讨的论著尚未出现。本文拟对乾嘉骈序的抒情成就及其骈文史意义加以探讨。

一、骈体序文的源流与类别

古代各类文章,都可用骈体或散体来书写,骈散的区别主要在于文章句式是否骈俪化。骈体、散体既具有语体性质,又具有文体功能。序文既有骈体也有散体,两者的渊源一致,但发展的阶段性特征不同。

“序”或作“叙”,最初是放在书籍或单篇文章前(个别在后)的文字,具有对“母体”的依附性特征。民初张相《古今文综·评文》在总结前人论述的基础上指出:“《说文》:‘序为东西墙,叙为次第。’假‘序’为‘叙’,经传已旧。‘序’既训‘绪’,义资䌷绎;又训‘次第’,意在敷 陈。”[4](163)明代徐师曾《文体明辨·序》指出“序”的内涵是“言其善叙事理、次第有序,若丝之绪也。又谓之大序,则对小序而言也。其为体有二:一曰议论,二曰叙事”[5](135)。可见,“序”体的最初意义,就是次第有序地叙述对象内容,主要采用议论或叙事的方式。序体产生时间很早,始于《诗大序》。该序对六义、风雅之变、二南王化之源作了评论。清代姚鼐从古文辞的角度,将“序”分为“序跋”与“赠序”两大类。对于序跋,姚鼐从经、子、史的角度来推源溯流,认为孔子所作的《系辞》《说卦》《文言》《序卦》《杂卦》等,内容是推论《易》本原,广大其义,虽无序名但有其实;《诗经》《尚书》才有“序”,《仪礼》篇后则有“记”,这些属于儒家经典。诸子或自序其意,或弟子作序,如《庄子·天下篇》《荀子》末篇就是;史传中序体不可胜录,以司马迁、欧阳修编撰史书中的“表、志、序、论数首,序之最工者也”[6](3)。由此可见,姚鼐对于古文中的序体并不拘泥于命名,而是以文章的内容为主要判断标准,故经书之记、子书的末篇、史书中的表、志、论都被视为序体。但由于序文的依附性特征,导致文体出现虽早,但在魏晋南北朝的文章著作中,多被忽视,很少得到关注。

从骈体的角度来说,汉代序文虽有偶句,但毕竟数量不多,作者的偶对意识也不明显。魏晋之际,文章骈化程度加强,骈文正式形成,序的骈俪化越来越深,如陆机的《豪士赋序》。宋齐梁陈时代,骈文走向成熟,颜延年、王融所写同名的《三月三日曲水诗序》、萧统的《文选序》、徐陵的《玉台新咏序》、庾信的《哀江南赋序》代表了骈序从句式整齐到对偶工整且多用四六隔对的演进过程。隋唐骈序发达,特别是初唐四杰所作,量多质优,《滕王阁序》《乐府诗序》等都堪称名篇。中唐韩柳古文运动以后,骈序创作受到打击。晚唐骈文复兴,骈序又较为流行,直到欧阳修、苏轼倡导古文运动后,序多用散体,骈序走向衰微。直到晚明,散体序都比骈体序多且成就高。晚明以前,骈文理论与批评的滞后,有关骈序的批评很少。随着晚明四六选本的兴起,才有王志坚(1576—1633)对骈序加以专门分类。其编选的《四六法海》,将“序”分类为诗文序、宴集序和赠别序,但没有详细阐释。乾隆后期,孙梅(1739—1790)在《四六丛话》中对骈序加以专论,指出“序”与“论”不同;又将骈体“序”分为文集序、宴集序和赠别序三类,重点突出文集序的发展简史与代表作。有曰:

文集之有序也,自元晏(贾谧)嘘扬,三都纸贵。厥后昭明感于五柳,义等式庐;滕王美彼兰成,荣同置醴。而彦升(任昉)述文宪之作,既大类颂文;载之弁宣公之言,又全成传体。《玉台新咏》,其徐集之压卷乎!美意泉流,佳言玉屑。其烂熳也若蛟蜃之嘘云,其鲜新也如兰苕之集翠。洵足仰苞前哲,俯范来兹矣!《会昌一品集序》,词沿唐季,气轶汉京。义山洒秾芳而削稿于前,荥阳奋健翰而窜定于后。等百谷之上善,若两骥之争驱。固禀古序之规模,亦昭后学以观止也。若乃《兰亭》志流觞曲水之娱,《滕阁》标紫电青霜之警,此宴集序之始也。悲哉秋之为气,黯然别之销魂,此赠别序之始也。[7](399−400)

二、乾嘉骈序的悲情特征

乾嘉时代,文士交流频繁,普遍热衷风雅和推崇学问。经过清初近一百年的积累,加上古代文学和文化的长久熏染,此时博雅多才而又重情重义的文士众多。在官僚体制和政府机构人员相对稳定的现实中,在学而优则仕、人人以走仕途经济为唯一出路的社会背景之下,随着乾隆时代人口的急剧增长,科举录取比例越来越小,仕途发展的机会也越来越少。竞争更加激烈,绝大部分文人都是沉沦下僚,一生功业无成。乾嘉时代对考据学的重视,导致精通考据的儒者往往更容易考取进士,获得发展。整体上轻视辞章的社会思潮,导致才华横溢的文人常常是怀才不遇的失意者。这些文人的悲哀和不平,往往通过赠别序,通过对朋友的鼓励与安慰来表达自己坎壈失意的悲愤和壮志难酬的抑郁。

邵齐焘(1718—1769)是乾隆时代转变骈文风气的先驱人物,是以清新纤丽著称的常州骈文群体的首创者。他是乾嘉骈文名家洪亮吉和孙星衍的授业恩师,爱慕晋宋以来的辞章(主要是骈文)之美,倡导并践行“于绮藻丰缛之中,存简质清刚之质”的晋宋骈体。其骈体赠序精于描写,善于抒情,用典精炼,意味隽永。《送黄生汉镛往徽州诗序》为送别其常州龙城书院的学生黄景仁而作。乾隆时代的黄景仁(1749—1783),具有李白之才华与风度,可惜生不逢时,身处崇尚考据的时代,其文学才华没有使他走上仕途,建功立业。他一生贫病交加,35岁就英年早逝。为了生计和孝养父母,他不得不违背性爱丘山的本性,离家去徽州求食,“事迫饥驱,义兼负米。情笃知惠,性爱岩壑。粤以首夏,忽乎将行”[9](78)。邵齐焘于情难舍,于理当从,遂写诗作序以送别。其叙离别之情,状路途之景曰:“方欣起予,遽慨离群。目极长衢,心驰遐路。垂杨濯濯,落絮萦愁;芳草芊芊,成茵藉恨。谷禽睍睆,求友相鸣;津树扶疏,落帆何处?西陵浙水,知有遇风之诗;渔浦桐庐,曾无维舟之待。新知生别,悲乐萃于一时;病骨空囊,芳怀极于千里。”写景凄凉,用典深婉,情景交融,风格沉郁。如“谷禽睍睆,求友相鸣”化用《诗·邶风·凯风》“睍睆黄鸟,载好其音”和《诗经·小雅·伐木》“嘤其鸣矣,求其友声”;“新知生别,悲乐萃于一时”化用《九歌·少司命》“悲莫悲兮生别离,乐莫乐兮新相知”,借用陈典,融化生新,表达深沉的离别之悲。其《送顾古湫(镇)同年之荆南序》同样是赠别序,开篇化用江淹《别赋》概括羁旅离别之不得已,接着推举顾镇为一时之杰,叙述其偃蹇京都的处境,交待其跟随幕主,远适荆南的时间,再正面描摹远行之路与饯别之悲:

月明千里,虫吟四壁。风篁凄而轩序凉,烟岚清而林野肃。寒蝉抱树,惊征客之秋心;候雁衔芦,极愁人之远望。指涂衡霍,击汰沅湘。杜汀兰畹,正则之所行吟;陶牧昭邱,仲宣之所游目。涉彼迥路,谢此伦好。离筵召悲,别景加促。执手一去,填膺百忧。于是如兰旧侣,倾盖新知,并为歌诗,以慰行役。昌黎之留东野(孟郊),有愿为云;休文之别安成(范岫),还期识路。[9](10)

景物清苦,典事凄寒,别情深沉,情景交融,能让读者悲从中来,感同身受。虽然句式工整,都是单句对或四六、六四隔句对,但文气流畅,文意清晰,堪称骈序中的佳作。典故都与荆州 有关,运用恰当,丰富了文本的意蕴空间;又能以简驭繁,点到为止,给读者留下充分的想象 空间。张寿荣评该文曰:“极凄婉,极骀宕,语语矜炼而出,尽态绝研,无限风致,乃名手擅场处。”[10](卷五)王先谦论“赠序”曰:“以言赠人,荀子比之金珠;择言而进,鲁侯以侑觞酒。洎乎唐世,乃有序文。发摅今情,敦勉古义,斯朋友之达道也。”[11](14)抒发今情,勉以古义,为送别序的要求,该文就是典型代表。邵齐焘善为骈文,意欲矫陈维崧、吴绮、章藻功三家之失。其骈文以气格排奡、色泽斑驳为宗,摆脱了多用四六隔对导致的凝滞之弊。郑虎文在其墓志铭中曰:“其学于古也,涵而揉之,去故遗迹,咀含浸淫,渗漉衍溢,乃大昌于辞,而惟自其己出。今古骈散,殊体诡制,道通为一,涉笔失音,金玉咳唾,造次以之,允蹈维则,班范潘陆,斯文未坠。”[9](2)

乾嘉文士交游广泛,雅集众多。不管是地方大员中的幕府宴集,还是文人学士自发组织的私人聚会,受传统习惯与个人情致影响,宴集诗文自然而生。而骈体为文更能烘托宴会场面,铺陈主体的悲欢心情,也更能展示作者的巧思才情,展示一种庄重典雅的仪式感,因此,骈体宴集序较多,甚至超过散体序。同时,千古名文如王勃的《滕王阁序》、李白的《春夜宴从弟桃李园序》等都是骈体写成;加上乾隆时代一些文士卑视古文,爱好骈文,宴集场合是展示自己才华与文学倾向的最好机会之一,因此使用骈体就较为常见了。孔广森(1751—1786)是乾隆时代的骈文与汉学名家。他有骈序多篇,宴集序有《壬辰九月陶然亭宴集序》《丁酉八月陶然亭宴集序》。陶然亭为京师胜地,为佳日庆贺、祖饯送别和宴集聚会之所,士大夫比之为东晋周顗对泣之新亭,王羲之修禊之兰亭。孔广森的两序分别写于1772年和1777年。前篇为1772年九月同年进士聚会陶然亭而写,由登高远眺之欢快、秋景描写和感叹离别漂泊之苦三部分组成。全文篇幅不长,情文并茂,“时则令节初过,积阴乍霁。蹑足层阁,极目平原。黄鞠散蕊,丹枫若琼,南窗面城,西槛列岫。桃簟既敷,松醪更酌。钩覆以为觞政,壶奕以佐清谈。盖称一时之盛,竟日之乐也。嗟乎,一同霓咏,再变暄萋,旧雨已睽,晨星易落。江南风雪,地下参商。或思越以归来,有报罗而大去。觥筹左右,今兹曲水之歌;车马东西,他日渭云之感。能无雅唱,尚望继声。仆学逊怀 蛟,名陪题雁,不工韵语,谬备序言。但披滕王阁之文,觿年终愧;倘比金谷园之罚,斗酒奚辞?”[12](383−384)写景精炼而自然,叙事、议论用典而稍显晦涩,结尾自谦才学不如董仲舒,不工于诗,聊作《滕王阁序》之类的骈体文罢了。丁酉八月的陶然亭宴集,由刚封侯的“通政王公”发起,参加者大部分为京城应试者。该文主要铺叙了王公的军旅幕府生活和文字经历,虽典故多,对偶工,但气势昂扬,意气风发,颇见踌躇满志之感。[12](384)阮元(1764—1849)的《兰亭秋禊诗序》同样堪称清代骈体宴集序的代表。嘉庆二年(1797)八月上巳,时任浙江学政的阮元,仕途顺利,意气风发,与亲戚朋友及弟子宴集兰亭。该文对偶工整,抗坠有声。首先以如椽之笔追述东晋南渡,琅琊王氏大族随之南迁江东、崇尚玄学而不能忘情的背景,“在昔典午中移,启江东之云岫;瑯邪南徙,持吴会之风流。山林之秘竞呈,觞咏之情咸盛。虽悟老、庄之旨,犹切彭觞之悲。岂非神州不复,易兴陆沈之叹;中年已往,莫释哀乐之怀。钟情既深,发笔斯畅。是以林表孤亭,结山阴之幽契;定武片石,传永和之逸轨矣”。东晋世家大族虽推崇玄学,号称通达生死,等观荣辱,但神州陆沉之叹,年寿不永之悲终难避免。用情既深,为文则畅。阮元也不例外,在绍兴兰亭慷慨悲歌:

再扬曲水之波,展修秋禊之礼。浴沂溯典,本无间于春风;采兰赋诗,实有异于溱水。是时清风未戒,白云午晴,幽谷屡转,重山争峻。发崇岩之桂气,起秀麓之松岚。回溪接步,缅陈迹于古人;爽籁入怀,属高情于天表。夫倦心既往者,抚韶景而亦悲;撰志咏归者,临萧节而弥适。况今朝野殷阗,敬修名教;吾辈游历,皆在壮年。白驹未絷,动空谷之雕轮;旅燕群飞,集江湖之素羽。振翰无采,虽愧元长之才;侍晏承恩,曾效广微之对。良会已洽,清吟纷来。内录宾客戚党之诗,外纳僚属生徒所咏。凡有作者,皆著 于篇。[13](736)

和王羲之兰亭宴集时间为三月三日不同,此次宴集为秋天八月上巳。此时的阮元,少年得志,仕途顺利,然而,“兴尽悲来,识盈虚之有数”,他同样摆脱不了深沉的感伤之情。

三、乾嘉骈序的自我书写

诗文别集序是乾嘉骈体序文中的大宗。大部分骈文家借为他人文集作序,表达自己的思想,重视自我书写是其典型特征。诗、词、骈文、古文别集及理论专著的序跋,都可用骈体来写;在骈文家的交游圈子中,更喜欢用骈体作序。如邵齐焘《佩兰诗草序》、刘星炜《倪温陵都督诗集序》、吴锡麒《张花农床山堂诗集序》《陈雪庐词序》《曾盱江静香斋遗诗序》、彭兆荪《红蕙山房倡和诗序》《陈霭人诗序》、乐钧《郭频伽邗上云萍续集序》、方履篯《兰石斎骈体文序》、郭麐《彭湘涵小谟觞馆集序》、阮元《四六丛话后序》等。

诗文著述的骈体序,同样与散体序重在说理、议论和叙事不同,更加偏重抒情与言志。吴锡麒(1746—1818)《曾盱江静香斋遗诗序》为其友人曾燠父亲的遗诗而作。开篇交代曾燠在“穷谷日短,孤檐雪深,薄酒不醺,冻弦易折,哀禽怆夫故侣,潜鳞损其素书,阴寒中人,抑郁谁语”的时候登门造访,请谒为序。接着叙述读后“意喻于独欣而情感乎均戚”,以王戎经过黄公垆,想起亡友嵇康、阮籍,向秀过山阳旧居,听到邻人吹笛,想起嵇康、吕安起兴,引到对两人密切交往的回忆及痛失斯人的悲伤:

竹林游歇,尚识黄公之垆;山阳室空,更咽邻人之笛。引声欲泣,覆卷而思。方余与盱江释褐中岁,注名木天,赁屋亦望衡而居,无日隔同年之面。只鸡之近,局订之立,谈狡兔之千毫,秃于坐咏。刻烛自律,申旦忘疲。月流有声,花淡如影。余谓此乐当令常继,君乃怃然微若有感。南皮高会,每念乎元瑜;东海仙龛,已迎乎白傅。双旌千里,一别三生。呜呼痛哉!夫钟期殁而伯牙辍弦,惠施死而庄子寝说。痛知音之不作,悲冥契之既逝。然而神明可接,慧性难磨,故椒 兰之芳,因委灰而弥烈;牛斗之气,虽埋剑而 亦明。[14](624)

不必讳言的是,有的骈体序跋一味吹捧夸饰,铺陈对偶,运用典故,对作序者来说,完成一次才学展示;对读者而言,内容浮华空洞,华而不实,真实性和情感性不强。但乾嘉骈体序跋多情文相生,真情摇曳,感慨兴亡,哀伤沦落。洪亮吉(1746—1809)《蒋清容先生〈冬青树〉乐府序》堪为代表。该文以蒋士铨《冬青树》戏曲为序,呜咽激昂,感人至深。开头一段曰:“盖声何哀怨,杜鹃为望帝之魂;变亦苍皇,猿鹤尽从军之侣。遇金人于灞上,能言茂陵;值铜驼于棘中,谁知典午?又况南迁烽火,北狩轩舆。言乎缔造,则东南置尉,拓疆无刘濞之雄;及此沦胥,则五百从亡,归骨少田横之岛。嗟乎!江山半壁,非仙人劫外之棊;金粉六朝,尽才子伤心之赋。今之作者,意在斯乎?”以伤感哀怨、国破家亡之典故起兴,直指元初唐钰偷葬被杨琏真迦掘墓而出的宋朝皇帝白骨,但又不说破,让读者沉浸在伤感氛围中。又以历代帝王陵墓被毁,但从来没有像宋帝白骨被抛弃荒野来对比,更增亡国之悲:

更加令人悲痛的是,被抛弃的宋帝白骨,竟然由隐逸之士唐钰冒险偷葬,“至于掩骼之仁,出自采薇之士。问中兴之显运,荒土数抔;慨六叶之承华,冬青一树。即逸黎之感慨,何补于在天之沉痛也哉!”[15](316−317)簪缨世家何在?官僚缙绅何在?无限感慨,蕴藏其中。其《伤知己赋序》同样悲怆动人,“悲哉!无金石不流之质,有蒲柳始谢之姿。犬马之齿,过齐太尉之生年;羁旅之期,逾晋文公之在外。接于书者,希逢旧识;觌于梦者,欢若平生。以是而思,伊其戚矣。……万事迫于穷冬,万忧生于长夜。秦声扬,不能激已阻之气;鲁酒薄,不能消未来之忧。丛台有霜,残月无影,邻笛起于东西,邻鸡鸣于子亥。嗟乎!回风美人之曲,楚臣殉之以身;钟鸣落叶之操,帝子继之以泣。大地搏搏,非以载愁;惟天穹穹,岂云可问?”[15](287−288)穷愁孤苦之境,物是人非之感,流贯于骈偶的句式中,排山倒海般涌来,感人至深。

嗟乎!此特安石之碎金,相如之玉屑耳。南都一赋,岂尽生平?北海万言,未陈梗概。觅三旬之余响,郢歌已遥;览千仞之德辉,风飞不复。然而杼轴物表,气韵天成,俊不害窕,缛而有则。袁阳源鹦鹉之篇,推为独秀;王元礼芍药之赋,传于少时。不可见其洪辉之未泯,超步之难踪乎?吾久隳落,文质靡归,断金往契,咸罹贫瘁。卓尔之志将废,斐然之作无闻。校崔生海岱之记,差类徐寅;述卫恒汲冢之书,惭非束皙。颍川斗酒,微闻十字之吟;蜀郡元文,聊证千秋之业。辍斤绝轸,辄复自伤。执简悲来,泫然而已。[19](521)

瞿兑之指出,“寻常的见解,必以为论说一体非骈文所宜。因为论说是发挥义理的,而骈文以词藻为重,为格律所拘,发挥义理,便有不足。殊不知以骈文作论说,正可利用他的词藻,供引申譬喻之用,利用他的格律,助精微密栗之 观。”[20](31)这里基本上是议论行文,但文章气势磅礴,论述深入,情感深沉。两人有着共同的经历、爱好,志趣相同,情同手足,所以文章才能一往情深,一气呵成。方履篯的《书刘芙初(刘嗣绾)编修骈体文集序》同样写得真实自然,清新可诵。这里不再赘述。

四、乾嘉骈序的骈文史意义

相传孔子就已对《周易》作《文言》《序卦》、子夏作《毛诗序》,至迟西汉就已经出现《太史公自序》这样名实相副的序文。但序文叙述典籍之所以作或作者之意,依附于经、史、子、集等书籍或诗、赋、颂、铭、诔等单篇文章之后,一定程度上削弱了其独立性。因此,曹丕《典论·论文》、陆机《文赋》、挚虞《文章流别志论》、李充《翰林论》、刘勰《文心雕龙》等文章批评论著,都没有单列论述。孙梅特别指出:“尝考《文心》,论列诸体,独不及序。惟《论说》篇有‘序者,次事’一语。岂以序为议论之流乎?夫序之与论,故属悬殊。序譬之衣裳之有冠冕,而论则绘象之九章也。序比于网罟之有纲维,而论则鸟罗之一目也。”[7](399)不同意刘勰将“序”视为议论之类的体式,用形象比喻指出“序”与“论”对议论要求的程度不同。与以上诸人不同的是,萧统《文选》收录先秦至南朝梁初的代表性诗文,众体兼备,内容丰富。其中,“序”单列9篇,即《毛诗序》、《尚书序》、《春秋左氏传序》、《三都赋序》、《思归引序》、《豪士赋序》、《三月三日曲水诗序》(颜延年、王融各一篇)、《王文宪集序》。与表、书、论、笺相比,入选篇目少。可见当时序文尚未充分发展,地位不太高。但与其他批评家对序文的忽视相比,又可见萧统文章学视野的敏锐与开阔。

在各类文体中,赋序、诗序与骈体的发展最为紧密。这里以赋为代表,可见骈序自汉魏 至明代的发展概况。刘伟生查检《历代赋汇》后,“将有较多骈对句子的外序作了一个初步统计,得出这样一个数据:汉代2篇、魏1篇、晋18、刘宋5、齐1、梁9、陈1、后魏1、北周3、隋1、唐31、宋3、元0、明16,其中六朝合计40篇。”[21](399)骈体赋序在晋、宋、梁、唐较为发达,在宋元明衰微。拓展到各体骈文,这个发展轨迹也较为吻合。晚明随着四六表启、青词的兴起,以及复社、几社对六朝骈体的推崇等,骈体序跋应用广泛,非常流行。清人延续晚明骈文振起的趋势,骈赋、骈序、骈书、骈启等较为繁荣。以清初最具代表性的骈文家陈维崧的骈文别集为例,可见当时骈序的重要地位。《陈迦陵俪体文集》共十卷,每卷卷首都标明了文体和数量。其中序达4卷90篇,赋则有1卷10篇,颂2,书11,启29,碑1,记1,疏2,志铭1,跋1,题后1,祭文9,诔4,哀辞2,像赞3。骈序的数量占绝对优势,可见其在清初的广泛流行。但陈维崧的骈序主要是诗词文序与寿序,赠序、宴序、游序、图序很少,经、史、子等学术性强的书籍序则没有,主要是文人应酬交际的工具,是典型的文人序而不是学人序。吴绮、章藻功、陆圻等清初骈文名家的骈序,其类型与主要特征,都与陈维崧相似。

乾嘉时代各类骈体都取得了杰出成就,其中又以骈序的繁荣最为突出。嘉庆十七年(1812)刊刻的孔广森《骈俪文》三卷,收文48篇,包括赋、颂、序、论、诔等,其中序有12篇,数量最多。嘉庆二十二年(1817)刊刻的乐钧《青芝山馆骈体文集》两卷,收文47篇,以序、书、赋、碑、记、墓志铭为多,其中序16篇,同样最多。乾嘉时杨芳灿的骈文达8卷167篇,“无论初编亦或后编,从各种体裁看,以序体数量最多,几占全集半数,且其中基本都是诗文集序,这与其专以文学显扬的身份有关,或可称为其骈文创作在体裁及题材取向上的一大特色。”[22](229)可见序体在乾嘉骈文别集中的重要地位。在选本中,骈序同样表现突出,地位重要。嘉庆十一年(1806),吴鼒编《八家四六文钞》,依次选录孙星衍、洪亮吉、孔广森、刘星炜、邵齐焘、曾燠、袁枚、吴锡麒的骈文7、19、19、12、18、15、25、54篇,其中序文分别有2、9、9、3、8、7、5、27篇。可见,除了刘星炜、袁枚外,其余诸人的所选序文都最多。可见,至少在吴鼒看来,当时各类四六中,序体的成就最高,代表性最强,因而最值得入选。乾嘉骈序的繁荣及其抒情特征的彰显,正是此时对六朝骈文抒情传统的回归,是以诗为文的表现。王志坚指出:“大抵四六与诗相似。唐以前作者,韵动声中,神流象外。自宋而后,必求议论之工,证据之确,所以去古渐远,然矩矱森然,差可循习。”[23](序)乾嘉骈序或情文相生,感动人心;或议论风发,观点鲜明;或说理明快,叙事清晰,内容充实,风格多样,多达到了理圆事密、神韵兼备的境界。又章学诚有曰:“书之有序,所以明作书之旨也,非以为观美也。序其篇者,所以明一篇之旨也。至于篇第相承,先后次序,古人盖有取于义例者焉,亦有无所取于义例者焉,约其书之旨而为之,无所容勉强也。”[24](404)显然,即使是序跋意义上的序文,乾嘉骈体序也不是章学诚所说的只是说明作书之旨,而是多借题发挥,借他人之酒杯,浇自己心中之块垒,真挚地抒情言志,偏离了序跋的本义。也正因为这种偏离,导致乾嘉序文不是千篇一律,而是个性鲜明。当然,乾嘉骈序也有其不足:一是多为师友之间、文人与官僚之间的交际应酬之作,虽然重视个人抒情,但对社会现实的关注很少。二是骈序的大量创作,导致有的走向形式化、格套化,思想性和创新性不够。这也正是所有骈体文甚至所有诗文都难以避免的缺陷。毕竟,任何一种文体,杰出与平庸之作共存,才是文体发展的正常状态。

总之,骈序为骈文的一种,完全可以写得情韵生动,文气流畅,内容真实,风格清新。在清代别集没有系统整理的情况下,目前还无法对乾嘉时代骈文别集中所包含的各类文体做精确统计,但笔者根据阅读经验,认为其中骈体序数量最多、内容最丰富、艺术水平也最高。乾嘉时代重学重文的学术氛围,不仅使得卢见曾、朱筠、曾燠、毕沅、阮元等幕主喜欢招揽经学或文艺之才,谈经论艺,也常常为其幕僚诗文集撰写序跋,或者请知名幕僚为自己的文集撰序。同时,拥有辞章或者学术之长的文士汇聚幕府,彼此又交游唱和,诗酒流连,也常用骈体为友朋作序。这使得序文不仅具有交际应酬功能,而且具有抒情遣兴功能,多将自我经历、感情和思想融入所序的对象之中,铺陈渲染,感同身受,从而达到物我交融、浑然一体的境界。对乾嘉骈序的深入研究,将改变一般人认为骈文仅仅是歌功颂德的表奏之作、文过饰非的墓志之章、空洞浮华的书启应酬之文的观点,从而推进骈文研究走向全面深入的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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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yrical achievements of the parallel style preface of Qianjia and its significance in the history of parallel prose

LV Shuangwei

(College of Liberal Arts, Hunan Normal University, Changsha 410081, China)

The Qing Dynasty is the renaissance period of parallel prose, with achievements in the Qianjia era being the highest. After the movement of ancient prose in Song Dynasty led by Ouyang Xiu and Sushi, until the late Ming Dynasty, parallel prose was mainly used in the "siliu" of official documents such as Zhao Gao and Biao Qi, with a narrow scope of use. In the early Qing Dynasty, parallel style was used in the preface. During the period of Qianjia, the scope of parallel style was greatly expanded, and preface, record, theory and Fu were widely employed. Among them, parallel preface not only has the largest number, but also has made outstanding achievements in lyrics. Whether it's giving, banquet, poetry preface or picture preface, on the whole, it tends to "take poetry as the article" with the characteristics of sincere emotions, taking sadness as the main part, integrating the self, profound artistic conception, etc. This not only developed the lyric tradition of parallel prose in the early Tang Dynasty, but also changed the history of the emotional nihility of the Gongdu style parallel prose since the Song, Yuan and Ming Dynasties. It was also an important embodiment of the revival of the parallel prose in the Qing Dynasty, and improved the aesthetic quality of the parallel prose in the Qing Dynasty.

Qianjia; parallel prose; lyrics

10.11817/j.issn. 1672-3104. 2020.04.003

I222.5

A

1672-3104(2020)04−0017−09

2019−12−04;

2020−04−22

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明清骈文文献整理与研究”(18ZDA251);湖南省教育厅重点项目“清代骈文视域中的桐城派”(17A135)

吕双伟,湖南湘阴人,湖南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教育部青年长江学者,国家社科基金重大招标项目首席专家,主要研究方向:中国古代骈散文,联系邮箱:shuangwei08@126.com

[编辑: 胡兴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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