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河里的荷(外一篇)
2020-07-23林文楷
林文楷
去看荷花,是我这次来北京沙河不可或缺的愿景。
初春离开时,河道封冻的冰凌之上只有去年的一些残枝烂叶,现在一定盛开了吧?一地的荷,会让你陶醉的,我如此想。
到达沙河住地时天色将晚,已不宜前去观荷了,这关乎心情的舒爽,影响对荷的审美,来有余日又不是明日就离开,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也不在此一时一刻,用不着如此匆忙,明日去了也未尚有什么不好,我把时间延迟到了第二天。
去往小河边道路上的白桦树高大且枝繁叶茂,风吹叶片如哨,树冠阔大一株连着一株,视线封闭得不可辽远,只余一线瓦蓝透顶的天空,犹如脚下的道路一样往前延伸。一路向北行进,不几百米已经到了河边。立于河上的小桥,流水声哗啦入耳,细碎而不是那么气势奔腾。眼前豁然开朗了,放眼河面如同所预料,荷花已然盛开,这是沙河的七月。
一条小河分为东西南北,西、北两条支流交汇于此,纵横捭阖缓缓而至。此处河道宽阔近乎百米,两支合而往东。河道已不是河道,立于横桥之上,只闻水响不见水流,整个河面上全被青荷覆盖,绿浓正竞相开放。
这是经过精心整理重新布局的城市河道景观。
3月初与爱人(她这两年长住这里)通过电话,心中记挂,问及是否荷开,她答非所问,说有人在清理河道,说得还很详细,说清除河道去年露出水面的淤泥和小沙渚子、清除河里残存的枯枝烂草和人们乱扔乱倒的一些塑料瓶旧衣物废纸片等垃圾。说完清理又说建筑,河道上新筑了两道小石矮坝,用以拦截蓄水,河道是更加平缓而整齐了。去年夏天我来过这里,河道里有大量生长的荷,有几处沙渚几片芦苇,沙渚低小覆有水草,芦苇葳蕤,也没觉得怎么妨碍绿的繁荣与观瞻,只是稍稍显了些零乱。几处沙渚几许清水,河道中流出缓缓的曲线,觉得也是别有韵味儿。
今年,这些全都一扫而无,河道清一色了。
荷叶碧玉般的绿,清晨结出的露凝播撒在上面,细细碎碎的,也有聚拢在叶的中心凝成了团的,朝阳之下美如珍珠,泛着晶亮的光,大珠小珠落玉盘,只是没有声音。花瓣儿粉红,有的待开有的开放,一个骨朵一粒星星一个花瓣一个玉片,与满河的叶你镶我嵌相得益彰,晶亮的,粉红的,碧绿的美丽而庄严。
河堤上绿柳成行,北方的垂柳,高大而柔软,丝垂千条万条,晨风之中妖娆婉约。时有几片白云在空中飘浮,反衬得蓝天更蓝了,如薄薄的玻璃镜,一擦会破会脏似的,使人生出怜爱,桥上的我不敢有丝儿的颤动,生怕弄出一丁点儿灰尘泛起。大地广阔,罩着宽大无比的绿袍,腰中系了深些的玉带,身临其间如在梦幻。
荷,佛教中的圣物,莲台上释迦牟尼、观音菩萨诸佛端坐。人世间的君子,高士们也以荷自喻,出淤泥而不染谓道德品格高尚者,不落尘俗,无论仙界与凡间,皆视为至宝。
人言荷的高洁,并不是谁要去刻意将其拔高,乃品质实然,荷绝无奢侈,生存的地方与之其他水生植物并没什么两样,一池绿水,一捧泥土给她就足够了,即使是污泥陈腐,孑孓繁生之处也毫不在意,一经入住就生长得旺盛,出水时就叶片洁净碧绿,花开时朵瓣儿芳香明艳,通体不染超凡脱俗。
我注目荷的叶,从细微观赏,它们缘兀而内凹,高低错落一片片有如大瓷盘,摞满了整条河道,一一将微微的夜露收纳承积,一叶一承露,数不清,此有千盘万盘,来自天国,一盘一珍珠,粒粒晶莹剔透熠熠生辉颜色七彩闪耀着美妙的佛光。
荷是花中君子,有着独立的物性,不因贵而骄,绝不艳而俗。因爱了荷的品格和美丽,心生了种荷的想法,记得十多年前,我去到一处农庄。农庄依山傍水而建,修有园圃莲池,初夏时节,几株紫红色的睡莲(荷的一种)静静躺在水里,依如美人婉约安泰,开成了一曲美妙的清歌,开成了晨间的几朵朝霞,高雅使人爱慕不已,有如心中恋人。如此之雅,何不求得一株养在阳台上天天观赏?谈笑之间我向庄主言明此意。庄主是个爱莲知莲的主儿,欣然应允,当即送我一根一箭上好的荷支,临别时还再三告诫,要我细心养护,犹女嫁出希望自己心爱的女儿得到夫家精心呵护。
心情极爽地带了荷支回来,还特地买了只浅浅青瓷小陶缸。弄了细泥清水,放了一层细碎的白色沙粒,我要将这睡莲侍弄得清丽雅致。安放缸中时,我特意将其待生的箭头露在泥外以利平日观察欣赏。荷支放好,看看自己的活儿,一切满意。种过之后,每日观察,有时一天之内早中晚三次,以期能快些长出叶片开出花瓣来。等啊盼啊!一日过去只是原样,两日三日过去没有变化,十几日过去了,小荷支上还是没有长出叶片来。悲剧发生了,小荷最终没能出芽, 腐烂在了我的青瓷小陶缸中,遗憾啊!一度心情悲伤,落得如此结果,错在哪里呢?为之我失落了好久。
我想到荷的用处,观赏、食用、文化写生,仅食用就有好些種。荷是上好的食材,莲藕炖汤,藕带清炒,莲籽熬羹,就是残枝败叶也还可以做冬菜。头一次见到荷是在婶的家里,人小时间记不太清了,大约在中秋节前后,母亲带了我去婶家,婶从自家小池塘里挖出几支莲藕小炒做菜。我为其白嫩光滑,肉心布满圆孔味道鲜美而奇怪,看着盛满藕片的盘子发呆。婶见了哄我,说被虫拱了。藕片上的孔洞虽多,但白白的没有虫迹呀!我不相信婶的话,再夹一片,味道脆生鲜美。饭后我问究竟,婶带我去看种藕的小池塘。小池塘积着厚实的淤泥,实没见到拱洞的肉虫。看着伞状尚好的荷叶,我呆住了,想不到这东西如此可口。隆冬季节,我再次来到婶家,时逢大雪封冻,不便去地里采挖白菜萝卜,婶用米汤煮了一钵荷叶汤,自然是干枯后的荷叶,味道同样很美,干荷叶汤印象深刻,一直到几十年后的今天,还是念念不忘那味道。青炒藕带,清炖莲子羹不但味美,还是上好的养身补品,中医入药。
“莲自污泥而出,萤自腐草而生。”荷之清雅,是作家画家们的恋人,是他们的最爱,心中的君子。作家中古有周敦颐《爱莲说》,今有朱自清《荷塘月色》,叶圣陶《荷花》,林清玄《清静之莲》等均写荷上品,画家中吴炳《出水芙蓉》,张大千《荷花图》,潘天寿《清气》皆价值连城。我的好友宜昌画家杨少军先生画荷成癖,日必着墨,新荷成荷残荷枯荷林林总总皆是素材,于荷布景顺手拈来落墨即成,是胸中藏有百万兵了。他常送荷图与人,今年,少军赠我一幅水墨《盛荷图》,还许诺以后再赠予我。不为赠人也画,少军竟到了一日不画荷觉都睡不香的痴迷程度。
一日小雨,我再到沙河岸边 ,欲觅雨荷之新趣。霏霏细雨撒落荷面,粒粒洒下粒粒晶莹,继而相互聚拢变成珍珠,再逐次增大成一盘珍珠,当露滴大到荷叶之力不可承担时,压得叶片偏转哗地滑落,一盘珍珠顷刻之间不知了去向。雨露重新再集,再成珍珠和珠盘。人生顿感通达觉悟,世间的花开会有凋落,人生有许多不确定性,梦想有时也会破灭,露落了会重新再聚,花落了来年又会花开,一个梦想破灭了又会有新的梦想产生,这是世道人生啊。
青春于人生而言,是一场淋漓的展露,露在荷叶上的聚落,就如花的开落一样,是一场豪情悲壮地表演,观看荷露的那一刻,我有一种感觉,人生短暂,要好好珍惜,珍惜每一寸时光。
插花有萬种,装饰居所,赠予恋人,从没见人插过荷花。荷在水中开放得自自然然,如果恋人问我赠予她的礼物,我会说我们去看荷花吧,不采不取只是观赏,自由才是最珍贵的。
以美而言,大片的荷静在池塘,安详而自在,当有风来,一波一浪你迎我复,似如海潮波浪,使人心情为之激动荡漾,浮想联翩,因而荷的美不仅在于精致,也在于愽大。
仔细去品一朵荷花,心里会很纯净,人格变得芬芳。
岁月易逝,青春并不完美,曾几少年,有过初恋,有我爱的人,也有爱我的人,可没有相邀一同来看荷花,错过时机没能表白。某日某时心中念及,你生活得怎样?还安好吗?下次相见,拂去心中的杂芜,有空闲么?一同去看荷花,如荷一样单纯干净,胸中的秘密,再不需要隐藏,人生在世,均需缓缓敞开。
荷已升华,如果再来,我还会来看沙河里的荷。
春 晓
书房的窗户朝东南方向,对着一株老树。大棚的竹丛生在右边,延伸到右侧目力遮挡的深处。
红霞低且近,从还不甚光明的东边天幕下延伸过来,罩在我的窗户前面。低平如此的红霞过去是不曾见过,伸手可触啊!似要飘进窗户里触我的手亲我的脸么?然而,这只是一种幻觉,霞的扩展延伸流动似近却远,远在寥廓的长天之上,怎么也够不着。红得光艳了,霞,它在热烈地接纳我的目光,恣意吐露温暖的笑。
洒在老树和竹丛上了,树梢映上了红,连古老的树干也映上了红,纯铜的色彩。竹梢是玫红的,叶片透了金,竹的摇动,玫红比纯铜的色彩活跃了许多。老树与竹丛之间的开阔地是野痕斑斑,灰白密麻的马牙根草中间夹杂着马齿苋、半边莲、紫丁花、蒲公英的尸骸残迹,去岁繁盛过的茎叶。根残存还有一线活力,今春又会萌出新芽来。干燥地面上新芽萌生得艰苦,戴上眼镜还难以寻觅到它们的细绿。老根们还在做梦呢,去春的茁壮,夏的浪漫,秋的肃杀和冬的苦楚。好在冬天过了还有春,春天过了还有夏。
蒲公英浪漫是没得说了,梦境里白茸的细芽从老茎上生出来,散开三五片宽广的叶子,生长得铺天盖地,中心灯塔样的旗杆竖立起来,顶端的荷包散开小朵的向日葵状花朵,似帝王头冠,又似一柄大伞遮蔽了天上的太阳。酷热的夏季,热浪席卷而来,太阳伞分化成千百柄,一柄小伞拖起一粒种子随着气流升上天空,在江河大地原野上悠然地飞行,飞上了屋宇飞进了窗台飞到了树梢飞进草丛中,期盼新一年能大繁荣。马齿苋、半边莲、紫丁香没有飞升的本领,不知天上的浪漫,它们的梦在土里,命运苦过甜过,身子肥壮过瘦弱过,花朵儿虽然细小,可还是芳香艳明的,曾乐得蜜蜂前来唱歌蝴蝶为之舞蹈,不也是惬意欢欣的事儿么?况且,马齿苋的嫩芽还被人采做鲜菜感动过那么多的味蕾呢。
竹丛叶薄扶疏,竹竿密集乌深,梢尖添了嫩黄的新,在丝丝晨风中缓缓地摇曳,低了头弯了腰摇往窗子遮挡的深处,去了又回回了又去,谜样不知去往的远近,莫测它们的高深。鸟儿们昨夜打尖在竹丛的远里,斑鸠、画眉、山喳子、点水鸟、小麻雀。斑鸠早起了,咕咕咕大声喧哗,生怕别人不知道自己的存在,吵醒了画眉,吵醒了山喳子吵醒了点水鸟和小麻雀们。山喳子也爱热闹,一声紧似一声跟着斑鸠起哄,催促点水鸟、小麻雀们起床去赶早市。点水鸟不耐烦了,飞往了喜爱的小河边。该出去觅食了,小麻雀们结成群,“众里寻他千百度”,去岁野草撒落的种子被吃了多半,陷在深泥里没觅食掉的正出芽呢,细小的根托起膨大的头,啄了来填饱空瘪的胃,一片云倏地滑落地上。
老树老了,老态龙钟怪异,去秋萧瑟时,北风清扫枝梢一叶不剩,越发显出遒劲。也有小枝丫塌拉垮了。记得去年老树上开过淡白松鼠尾状的花,满是刺猬样密刺的果,被人一竿竿打落,难免留下伤痕。
红霞恣意张扬情绪,越发非常的重了,渲染窗前什物,目力穿越,黑的老树嵌在了红霞上,如一张剪纸,竹丛陪衬又成了装裱剪纸的轴子,窗户贴上了一幅大窗花。
斑鸠不知疲倦地吵闹,咕咕!咕咕!山喳子在竹梢与地上来回扑腾,时即时离,画眉恶斑鸠的俗飞走了,飞到远处树丛中自唱曲儿去了。草地上麻雀们的胃填饱了,“嗖”一跃飞腾到老树的枝梢上,添了剪纸画的活性,成了一些小仙鸟,红霞映照反衬,骗了我的眼睛。
忽而,红霞中升起一片云,轻柔慢缓得似不愿惊扰我窗前的老树和窗右的竹丛,老树上的麻雀和竹丛里的斑鸠。云在扩展,延近,淡化成了一团模糊的薄雾。霞白了淡了,满天的晕,柔软,祥和,喜气和笑意。竹丛里的咕咕声淡了,斑鸠逐渐安静下来。
白色的光洒在薄雾中,几尾小燕子在里面穿梭,它们时而高时而低,时而掠窗而过时而飞往远处没有了去向,云中踅回来落到地上又踅回去,有时也落在高高的电线上休息一会儿,眼盯着窗户里的我,向我对语,“还否认识?”知是故友回来,尾上那把熟悉的剪刀。燕子的穿梭来回总是成双入对从不形单影只,不与老树为伍不与竹梢结缘。
雾浓些了,微风夹着微寒,飘进了我的窗户。水雾夹着寒意扑过来了,我合上了窗户。雾不识窗玻璃,努力扑过来碰得回头,像海里的波浪,一波又一波往前赶。玻璃是刚擦过的,明净透亮,上面聚满了小水珠,溢满霓虹。
“早上烧霞,等水烧茶。”雾,湿了老树上麻雀的羽翅,“嗖嗖”飞回了竹棚。霓虹从玻璃上滑下来,道道水痕曲若蚯蚓。
雾更浓了,水雾在空中聚成了水粒,细雨霏霏。蒲公英浪漫的梦深入了,白茸茸的细芽,灯塔样的旗杆,帝王头冠,载着小种子的降落伞。老树也做起了青春梦,松鼠尾状灰白的花,刺猬样密刺的果……我仿佛又看到了马齿苋、半边莲、紫丁香的生长,绽开了红色黄色紫色的小花朵。斑鸠咕咕更欢,山喳子跳跃更勤,麻雀食物更丰富,画眉歌声更亮!天空中穿梭的小燕子更为轻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