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魂草
2020-07-23张一骁
张一骁
略懂民间草药的陈堂,出生在云南东南部的青林箐村,因早年丧父,他与母亲相依为命。初中毕业在家,混了一些年岁,得益于爷爷生前教过些“土方子”,做起了乡里的“赤脚医生”,村里有人扭伤烫伤,腰腿疼痛,都会找他讨些方子,他也因此获得些“薄钱”。
这并不是长久之计,行医是副业,陈堂做起了草药营生。在赶集日头几天,到各村各寨收购些草药,再集中起来转卖,赶起乡镇“转转街”。生意时好时坏,有赔有赚,倒也能糊口。
家境不富,哪来闲钱囤货。其母总是叮嘱陈堂,“不要心高气傲,不要有怨气,要踏实,要勤俭,更要勤劳……”,陈堂的确是个孝子,衣母先穿,饭母先食。文化不高的他,总是把母亲的话当至理箴言。
未到赶集之日,陈堂就要上山,背上背篓,带上镰刀锄头,进山寻药。用他的话来说就是“能省些是些,别人的草药也是从山里挖来的,我好手好脚,没有闲下来的理由。”进山前,母亲总是千嘱咐,万嘱咐,“注意防蛇,眼睛放亮,注意洪水、崖子……”几乎把所有能够想到的“危险因子”都点了一遍。
只要进山,都会有收获,蒲公英、当归、元胡、木莲、地龙、半夏、百合……不一而足,足足晒满了几个大簸箕。
这天,陈堂和往常一样进山。时运不济喝水都塞牙,刚刚爬到鹤塘峡上的崖子,眼看开着黄花的铁皮石斛近在咫尺,这可是做枫斗的好料。哪知崖子延伸处的枯叶旁,突然钻出一条手臂粗细的大蛇,头抬得老高,身子瞬间呈“Z”字形,作出攻击之势。陈堂哪见过这阵势,一个踉跄,从五六米高的崖子上重重地摔了下来。
等缓过神来,幸好意识清醒,锥心的疼却从脚上一阵阵不断地涌上来。陈堂试图扭动身体,可左脚怎么也不听使唤,当下猜测左腿可能是摔断了。陈堂咬着牙,艰难的爬出山,向村民求救……
陈堂在医院一住就是半月,老母亲端水送饭,照顾得无微不至。这一摔,花掉时间不说,积蓄也成了“浪淘沙”,急剧减少,靠手脚吃饭的陈堂,更难了。
其后几个月,陈堂虽可以下地活动,可在漫长的恢复期里,不能干重活,不能提重物,没有了经济来源。看着破旧的房子,日渐佝偻的老母亲,辛辛苦苦大半辈子,都没能让她看个“艳阳天”,享过一天福,泪水,在陈堂心里流成了河。
话说“树挪死,人挪活。”总不能这样坐以待毙,想到村子里陈宏顺到浙江萧山包装厂打工三年,家里就盖起了敞亮的房子,何不外出打工呢?况且陈宏顺所在的厂,基本都是手上的活,和腿脚关系不大。说干就干,他背上行囊,踏上了打工的征程……
陈堂心里,唯一放不下的就是母亲,近年来,母亲身体越来越不好,眼睛更是不好使。但不去,也只有穷死的命,外出拼一把总比在家饿死好。临行前,陈堂一遍又一遍的叮嘱母亲,三七活血化瘀;金银花宣散风热,善清血毒;重楼根茎治肺痨,肺炎,喉炎,跌打蛇伤……万一身体哪有不适,这些草药可以先拿来对付对付。
从小勤快的陈堂,在包装厂里干活利索,收益尚可。他在每月月底定期寄钱回家。因担心母亲眼睛不好,又无文化,不会取钱,钱汇到同村表姐处,再由表姐取出后悉数转交给母亲。
这样的日子,一过就是两年……相同的,陈堂也两年没有回过家了。
母亲也时不时会用表姐的電话,和陈堂讲几句话:
“你在外头要好好地,注意安全,我没事,只是经常会腿疼,多年的风湿病,好不了了。”“今年回家过年吧,外头千般好,别忘了自己的土窝……”
每次,母亲都好似有千般话语,最后还是只重复那几句话。其实,外头哪有什么千般的好啊!尽管工资不错,可开销也大,存不了钱,眼看三十都“冒个头”了,依然单身。陈堂在心底盘算着,不谈个媳妇,有何脸面面对母亲。
时光匆匆,窗外树叶枯了又绿。
这天,表姐打来电话,声音急促:“表弟,你母亲病倒了,但死活都不去医院,犟着呢……”陈堂赶紧让母亲转接电话,母亲还是那句“不碍事,不碍事,你安心上班,我死不了。”
母亲越是这样,陈堂心里越疼。曾经信誓旦旦,要让母亲过上好日子,转眼都这么多年了,如今生活依然过得“一地鸡毛”,愧意顿生……
没多久,表姐再次打来电话,告知母亲再次病倒,这一次,母亲没有倔强,去邻村寻了一个老中医。“老病还是草药医治好,这是国粹,医院那几瓶‘水水,总感觉不踏实。”闻惯草药芳香味的母亲,视草药为宝,能治疗身体的隐疾。令陈堂欣慰的是,母亲让表姐转告他,母亲的病,能治好,但需要还魂草作为药引,倘若有还魂草做药引,不出六服药,就能根治。遗憾的是,寻遍了青林箐村周边的山山水水,都没寻得。
略懂草药的陈堂知道,还魂草有活血通经之效,主治腹痛哮喘,吐血疟血。生长环境尤为刁钻,常生于向阳山坡或岩石缝内,主要分布于东北、华北、华东、中南及陕西、四川等地,在青林箐周围,的确不是产地。
下班后,陈堂急匆匆地往中药店赶,买了还魂草,不敢有所耽搁,并附上一些营养品,打包寄往家中……
四日后,表姐回了电话,电话那头传来的却是母亲的声音。
“小堂啊!我让你买还魂草,你看看你都寄的啥?这哪是什么还魂草?”
“妈,这是还魂草啊!我去中药店买的,不会假。”
“邻村的孙医生说了,这个不是还魂草,他行医二十多年,懂的可多哩,他说不是就不是,你赶紧重新买了寄来……”说完,母亲挂了电话。
“难道是地域跨度大,对还魂草的叫法不同,导致买错了。”陈堂心里泛起疑惑,“应该是这样的,重楼在云南叫重楼,在这边叫七叶一枝花,蒲公英在云南叫蒲公英,在其他地方又叫黄花地丁、婆婆丁、耩褥草、仆公荚等。”想到这些,陈堂再次坚定了自己的判断。
这次,陈堂先查阅了还魂草的叫法,不查不知道,此中药的确别名颇多,又叫回阳草、不死草,江浙一带叫九死还魂草。这一次,买中药的陈堂,进店就跟老板要起了九死还魂草。令陈堂感到疑惑的是,这一次拿到的药,居然和上次的一个样。
“莫非是快递在途中出了岔子,受了潮,还魂草变了质?……”陈堂剖析着种种可能,再次把还魂草寄了回去。
不几日,表姐来了电话,“表弟,药已经收到了,你干嘛寄相同的药?你母亲病得可严重哩。”电话那头,表姐小声地说道。
“我问问娘,上次她说这不是还魂草,我一连走了几个店,老中医们都肯定地说这就是还魂草,不会假,是不是快递……”陈堂继续说道:“表姐,你把电话给我妈,我和她说说。”
“儿啊……还魂草……不是这个样子的……还魂草……”母亲讲话声虚弱,断断续续。
“你要买的还魂草是什么样子的?”
“你还采过草药,做过……做过草药买卖,你……你会不懂?”
“嘟……嘟……嘟……”母亲挂了电话。
带着疑惑,陈堂再次走向中医馆,这次,他遇到了白发苍苍的中医馆会诊医师,并把为母买还魂草的事情一五一十说了出来。
“孩子,你母亲多少年岁了?”
“72岁。”
“你多久没回家了?”
“五年没回家了。”
“孩子,你买的还魂草不对,做不了药引,药引需‘大药,只有你的家乡有,你还是回去找吧!江浙一带不产此药……”
其后陈堂请了假,踏上回家的路。
当叩开红漆剥落的房门,看到母亲的那一刻,陈堂眼圈红了。母亲骨瘦如柴,瞳孔浑浊,更老了,更小了,像一只经冬后干瘪且摇摇欲坠的浆果。
看到陈堂的那一刻,母亲嘴角露出一丝浅浅的笑,“儿啊!你可总算回来了,我可以安心地睡觉了。”边说边无力地从枕下老式帆布包里拿出厚厚一沓钱,交到陈堂手里,“这些都是这些年你寄过来的,我都帮你好好保管着呢,妈帮不了你什么,你就留着以后娶媳妇用。”
陈堂抓着母亲尚存余温的手,哭着说道:“妈,您别睡,我还要帮你找还魂草呢,我明儿就去找。”母亲的声音越来越小,只在喉咙里挤一句“儿啊!你就是我的还魂草啊……”
那夜,陈堂守在母亲床前,紧紧握住母亲早已冰冷的手,在地上跪了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