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诺
2020-07-23李海
李海
这是一个晴朗的冬日,大年三十的前三天。太阳像个慈爱的母亲温柔地抚摸着大地。这个贫穷的小村庄也洋溢着温暖和快乐。
这段日子,村里平日外出打工的人都回来了。我的爸爸也回来了。他给我和弟弟买了过年的新衣服。可是我一点儿也不高兴。我一直觉得是爸爸没出息,妈妈才会跟别人跑了。
这天下午,阳光特别暖和。我和小伙伴在村头路边玩耍。一辆白色皮卡车从村外驶来,不一会儿从我们身边驶过,扬起一团团黄灰。尽管车子没停下来,但我看得清,车厢里拉着柜子、沙发和一些装得鼓鼓的袋子。是哪家买了家具呢?我们几个孩子睁大眼睛好奇地盯着车厢。然后我们不约而同紧随车后,你追我赶跑在阳光下的黄灰中。
呀!车子居然停在我家门前!
从车上下来两个男子。其中一个,看起来很年轻,戴着眼镜,像个大学生。另一个,个子高大,稍胖。我见过他!对!一个月前,他来过。
我跑到门前时,爷爷、奶奶,还有爸爸,已经从屋里出来了。
“大爹大妈,我拉了一些家具给你们。这些家具是我家之前用过的,但都还好呢。你们要是不嫌弃的话就将就着用。等新房子盖好了,我再买新的送你们。”
“不嫌弃,不嫌弃。你看,都还新崭崭的嘛。谢谢啦!”爷爷、奶奶异口同声。
他们把东西从车上卸下来,搬到屋子里。两个橘色布沙发,一长一短。一个一米多长的白色电视柜。一台超薄电视。这些东西,看起来已经有些褪色,但还完好无损。在那个满地尘土,乱七八糟地堆着牛草猪食,天花板被烟熏得发亮的昏暗的屋子里,它们是那么鲜亮,亮得令人晃眼。还有一张书桌!是专门送给我写作业的。他说那是他儿子的,现在儿子已经上大学了。说实话这书桌确实还很新的样子。
午后的阳光暖和地照着大地。几只灰雀站在光秃秃的枝丫上发出调皮的叫声。母鸡带着一群鸡娃在粪堆旁觅食。搬完东西,他们端来板凳,坐在门前的梨树下说话。我站在那个人的身后。看到他头上的几根白发。他们说起了盖新房子的事情。
临走时,他从裤兜里掏出钱,递给了爷爷奶奶各三张百元人民币。说是要过年了,让他们去街上买年货,买几件厚实的衣服。爷爷奶奶说不要,他硬塞到他们手里。我侧站在门口,看见爷爷奶奶不停地擦眼泪。爸爸站在一旁,显出很不自在的样子。
一个月前,那个人曾来过我家。那天,天空飘着蒙蒙细雨,地上湿漉漉的,整个村庄浸在白色的雨雾中。我和弟弟已经放寒假。我们正围着火塘烤火。只见那个人一进屋就称呼爷爷奶奶为大爹大妈,好像很熟的样子。奶奶赶紧起来,用衣袖擦了擦那把原先她坐的木凳给他。他很客气地把凳子递给了奶奶,自个儿坐到了靠墙角的矮凳上。我和弟弟安静地坐在一旁,听他们说话。
“这天气还真冷!大爹大妈,你们身体还好吧?”
“好呢!好呢!”
“我上回买来的咳嗽药还管用吧?”
“管用!管用!我吃了三天就好了。现在不咳了。”
“小娃放假了嘛?”
“放了。”
“小娃他爹给打电话回来了?”
“打了。他说今年钱不好挣。原先说翻过年后把这老房子拆了重新盖。现在看来是盖不了了。”
他用目光在这个空荡荡的屋子里环顾了一圈,说道:“你看,这房子已经属于一级危房了,实在不能住人了,房子是要盖的。再说现在危房改造国家是有补贴的。”
“我们认得。村主任也跟我们说过好多次了。但现在我们一分钱都拿不出来啊。那两头猪,最多也只卖得几千块。再加上卖玉米,也凑不齐一万块。咋个盖得起来嘛。”
“得想办法呢。等小娃他爹回来过年时再商量嘛,到时候说不定他挣得点钱,凑凑也就够起房子主体了。”
“是啦!谢谢你牵挂着我们。”
他拿出几张表,在上面填了一些数字。最后让爷爷在表上签名。爷爷没有上过学,不会写名字,是我帮爷爷签的名。他还夸我字写得好。
其实,那个人第一次来我们家是一年前的暑假。是村主任带着他来的。他身材高大,英俊的脸上带着慈善的笑容,说起话来给人一种亲切。从他跟村主任的谈话,我知道了他是我们家的“帮扶人”。听爷爷讲,他来过我们家好多次了,只是大多时候他来时正逢我和弟弟上学去了,我们住校,就没见到他。爷爷说,我们家猪圈里的那两头猪就是那个人买来给我们养的。那时,爸爸刚出去打工,一分钱都没有寄回来。
整个二月,太阳母亲几乎毫无保留地把温暖赠给大地上的孩子!人们在温暖和欢乐中度过了春节。春节过后,村里的年轻人背起行囊又外出打工了。爸爸也走了。临走时,他对我说:“好好读书,听爷爷奶奶话。爸爸去挣钱来盖新房子给你们住。”
三月,金黄的油菜花开遍村庄的房前屋后,开遍村外的漫山遍野。桃花和梨花也都开了。村庄和山野一派生机盎然、绚丽多彩。新学期来了,我也迎来了春天般的心情。因为我又可以见到黎老师。
黎老师是我的班主任。她从城里来支教。她见多识广、知识渊博,常常给我们讲有趣的故事,讲外面的世界,她还给我们看她拍的许多美丽照片。黎老师既温柔又漂亮。我们都喜欢上她的课。她对我们班的同学都特别好。三年了,她就像一位母亲一样给我关怀和照顾。因为有她,我从来不会想家。我甚至不想放假。
我从小就不爱讲话,或许是跟妈妈的出走有关。虽然有时我会在梦里见到她,但是我真记不起她的样子了。我很幸运遇到了黎老师。仿佛我对于母爱的缺失在黎老师那里可以得到弥补。
我第一次去县城,是黎老師带去的。她带着我和另一位同学到县里参加现场书法比赛。一大早我们便坐上了中巴车。到了城里老师给我们买好吃的蛋糕。老师带我们去她家。她家在一个叫“教育小区”的小区里。我记得很清楚,她家就在小区大门右边一单元三楼。家里很干净,地板亮得可以当镜子。墙上挂着非常漂亮的书法和国画。简简单单的木头家具,深棕色调显出古朴却不失高雅。黎老师让我们去书房里看书。她的书房里有很多书。晚上,我们住在老师家里。我好奇地问老师。
“老师,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当然可以。”
“你家怎么就你一个人?其他人呢?”
“我老公出差了。我儿子在上海上大学。”
“哇!上海!你儿子学习很好吧?”
“嗯!你们两个也很优秀。好好学习,有望考上重点大学。”
在第二天的比赛中,我获得了一等奖。黎老师送给我一本书《雾都孤儿》。
这个寒假我读完了《雾都孤儿》。奥利弗的勇敢、坚强、正义,和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对我激励很大。我要感谢黎老师!我怀着喜悦的心情,捧着一大把山花,奔跑在满山花开的山路上,来到学校。可是我没有见到黎老师。接替黎老师的是另外一个男老师。男老师告诉我们,黎老师调回城里了。我很难过,也很沮丧。黎老师说过要教我们到毕业的,怎么突然就回城里了?我有些想不通。上语文课时总是发呆。晚上,宿舍熄灯我躲在被子里偷偷地哭。
从春天到夏天,我总怀念黎老师给我们上课的日子。但是,我不敢放松学习。我必须在毕业考考出好成绩。我必须考取县一中。这是我给自己的目标。一个人,有了目标,才不至于迷失方向。
暑假,我如愿以偿收到了县一中的录取通知书。可是,随之而来的还有另一个坏消息。爸爸在工地上出了意外事故。为了方便家人照顾,只好回县医院住院。于是,我和爷爷来到了县医院。
那天在医院的收费大厅,我见到了黎老师。她面容很憔悴,我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走进了507病房。透过半开的门,我看到病床上斜躺着一个骨瘦如柴的男子。整个人面无血色,苍白无力,像是重病很久的样子。我猜一定是黎老师的老公。我纳闷,这个人怎会有些面熟?是他!那个到我家扶贫的高个子!怎么可能?天啊,他怎么会这样子?
我回到病房里。告诉爷爷我见到了那个人。爷爷也不敢相信。爷爷说他是个好人,对我们家有恩,我们应该去看看他。我和爷爷决定第二天去看他。
我到医院超市买了一些水果。爷爷说,“人总得感激帮助过自己的人。”我提着水果,牵着爷爷慢慢走过1号楼,又走过2号楼,来到3号楼,我们坐了电梯,来到507病房。我轻轻地推开门。
病房里空荡荡的。莫非是我记错了?我退到走廊上抬头看看门牌。没错啊!是507!
“你们找谁?”
“我们找2号床!”
“哦!你们不知道吗?2号床病人已经没了。昨天夜里送急救室抢救无效,已经走了。”
我决定去黎老师家看看。
黎老师看上去更憔悴了,一下子苍老了许多。我请求黎老师让我去参加第二天的追悼会。她同意了。
一个曾经多么高大英俊的人,如今只是一把骨灰装在一个盒子里。
来参加追悼会的人很多。追悼会在一片沉默和冷清中结束。
“嫂子请节哀。局长他太累了。让他到那边好好休息吧!您多保重身体!您要好好的,好让他在那边安心。”戴眼镜的年轻人说。这个年轻人上次去过我家。
九月的一个周末,我从城里回乡小学接弟弟回家。我意外地见到一个人。是黎老师。她现在是弟弟的班主任。她告诉我,她当时突然调回城里,是因为丈夫生病需要照顾。现在,丈夫走了,儿子又在外面上大学。她选择回到这里支教。
爸爸出院了,但是右腿残了,現在拄着拐棍走路,一瘸一拐的。老板赔了十万块钱,付了住院费之后,还剩六万块。爷爷用这些钱加上政府的补贴建起了新房子。
搬新房子那天,那个带眼镜的年轻人拉来了新家具。他说:“这些都是局长临走前交代过的,他一直没有忘记他的承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