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缺失中回忆,在重复中追寻
2020-07-23黄杰忠宋显云
黄杰忠 宋显云
摘要:胡塞尼以阿富汗数十年来的战乱给阿富汗人民带来的苦难为背景,用三部英语小说书写了人们在苦难中家园的缺失与对亲情的苦苦追寻。基尔克郭尔认为全部生活是一种重复,回忆也是重复的一种。米勒指出对一部小说的阐释一定程度上要通过此类重复出现的现象来完成,且小说的重复可以通过人物角色与叙述者话语表现出来。胡塞尼通过语词重复、转换叙述时态、改变人物记忆呈现形式来回忆着小说人物在不同时空中对他/她的欲求与缺失的追寻,在三部小说间留下重复书写的影子。
关键词:胡塞尼小说;缺失;回忆;重复;追寻
doi:10.16083/j.cnki.1671-1580.2020.07.037
中图分类号:I71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1—1580(2020)07—0167—04
一、引言
索伦·基尔克郭尔认为全部生活是一种重复,重复和回忆是同样的运动,只是方向相反,因为那被回忆的事物所曾是的东西,向后被重复;相反,真正的重复则向前被回忆[1]3。回忆作为重要线索贯穿了卡勒德·胡塞尼的三部小说,而回忆的重复书写丰富了小说的叙述,突出了小说主题的阐释。细读小说中人物的回忆,可以发现三部小说主要人物角色都因某个最初欲求的缺失,而重复着对此的追寻。《追风筝的人》(下文:《追》)(2003)是第一本由美国阿富汗裔作家写出的英文小说,小说中阿米尔的回忆带着读者回到1975年阿富汗的冬天[2]1,回到阿米尔失去“救赎”的起点:喀布尔,在那里,少年的他试图通过参加风筝节的比赛赢取父亲的赞赏,来减轻因母亲在生他时难产死去带给父亲对他的怨念[2]20,这是阿米尔人生缺失重复的开始,是他对自己“罪过”向后的回忆,也是他追寻“做个好人”的向前重复。胡塞尼的第二部小说《灿烂千阳》(下文:《灿》)(2006)以两位来自不同背景的阿富汗女性的视角回忆着阿富汗近三十年的风雨苦难及其带给处于社会复杂层面的完全弱势的阿富汗女性的歧视、苦楚与非人性的折磨,“哈拉米”私生女的身份是玛丽娅姆最初的缺失,也是她向前重复追寻自己“太阳”的回忆的起点。2013年出版的《群山回唱》(下文:《群》)以帕丽和阿卜杜拉这对分散58年的阿富汗兄妹间无法隔开的羁绊,通过包括阿富汗本土人、旅居欧美的阿富汗人及前往阿富汗援助的欧美人等不同人物角色的回忆勾勒出包含希腊、法国、美利坚等地域的宏大叙事场景,描述出阿富汗的苦楚,并重复着胡塞尼给予母国的人道主义呼吁与诉求[3],小说中妹妹帕丽的被卖与她在巴黎成长时的迷失表现出散居他国的阿富汗人“根”的缺失,这也是帕丽自幼的追寻。小说人物向后缺失的回忆与向前追寻的重复建构了胡塞尼小说及小说人物的完整性:小说人物在缺失中回忆、又在对回忆中重复着对圆满的追寻。希利斯·米勒指出小说的重复可以通过人物角色与叙述者话语表现出来[4]17,胡塞尼在这三部小说中通过时态转换、语词重复及记忆呈现形式改变等来丰富小说故事的叙述,使得人物形象更为丰满,也使他潜藏在重复书写的回忆背后的意图凸显。
二、泛黄的纸页上书写着回忆与重复
米勒认为小说之所以可能存在,仅仅是因为依照语法顺序排列的普通词语具有内在的能量[4]80。按照语法顺序排列的普通词语以多种形式对故事主题进行重复的叙述,将书信、报刊、笔记等作为回忆重现的形式,具有回忆的象征意义的泛黄纸张增加着故事叙事的力量。《追》里作者以回忆、梦及书信的形式重复再现着阿米尔内心对哈桑的亏欠与愧疚,也是在这些形式多样的载体中的语词描述一遍一遍重复地呼唤着他内心的去改變、去救赎。父亲好友拉辛汗带来哈桑写给阿米尔的信中既描写了塔利班统治下喀布尔的惨状[2]233,也写出哈桑对阿米尔的友谊、忠诚及他对美好生活的期待[2]235,而这一切与哈桑被杀、留下遗腹子独自生存在战乱的喀布尔的现实相互对照,为拉辛汗说出哈桑是阿米尔同父异母兄弟提供了合理的契机,也给了阿米尔决定返回喀布尔寻求为自己、为父亲罪过救赎的理由。《灿》中当莱拉与家人重返玛丽娅姆曾经生活的地方,她收到玛丽娅姆父亲托人转给玛丽娅姆的信,信里记下年迈且濒死的父亲对当年抛弃女儿的愧疚与自责,重复着作者潜藏背后的意旨:玛丽娅姆因私生女的身份而一生隐忍不过是她父亲的原罪与自私造成的结果,她的一切苦难不过是阿富汗男权家庭社会下女性遭遇的再现;信里也写满了阿富汗战乱给普通人带来重重苦难的回忆[5]433,是作者对尽管历经千难,身处悲惨世界的阿富汗人仍对美好未来的期待与愿望的叙述。《群》以泛黄的采访稿留下养母妮拉的回忆:妮拉的父母离异后,法裔母亲独自回到巴黎,并在二战中死于肺炎[6]236;被母亲留在喀布尔的妮拉完全无法与父亲相容[6]237。当读者将这些故事情节放在妮拉养女帕丽一生对“根”缺失的回忆中去解读时会发现,法裔母亲弃她而去与离世,不仅要写出妮拉生活中母亲的缺失给予她个人成长造成的影响,也是作者暗指以法国人自居的妮拉不被法国主流文化接纳的事实。而妮拉计划在战后搬去巴黎与母亲同住的打算[6]236,这一试图以母亲为根融入巴黎主流文化的依托也在母亲去世中垮塌。俨然,阿富汗贵族的父亲是阿富汗传统文化的象征,妮拉与父亲的不容与矛盾恰恰表现了她选择与阿富汗文化身份的决绝。作者用泛黄的稿件记录了妮拉放弃母国文化但却只能在西方文化边缘苦苦追寻,这种不被西方文化认同的“无果”,如她空荡荡的子宫般重复循环在散居阿富汗人的回忆里。虽然她自认为她将养女帕丽带离阿富汗,是对她的拯救,“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的女儿[6]246”,但帕丽缺失的归属感再次对她虚无归属的重复,宣告了她对阿富汗女儿的“救世”的意图破灭。小说中,作者以不同形式重复再现“父母”的回忆,让小说人物重复的追寻有了根源,也让读者对作者更深层次的写作目的有了进一步的理解。
三、时态转换中重复着的缺失与追寻
(一)过去时态中向后回忆着重复的缺失
对一部小说的阐释一定程度上要通过重复出现的现象来完成[4]3,如基尔克郭尔所说回忆是向后的重复[1]3,回忆需要有合理的载体,米勒认为“在叙述成形之际,你并没感受到昔日的情感,相反它们在平静中涌现在记忆里。叙述语词以另一种形式重新创造了它们[4]201”,叙述中语词的时态转换是作者呈现小说人物回忆、表达写作意图最常见且有效的形式之一。“过去时态的运用使叙述者成了在故事中的时间发生以后依然活着的一个人,他准确无误地知道往昔发生的一切[4]201”,胡塞尼在三部小说中时态的转换运用清晰地书写出了他重复着的意图:过去时态让人物在回忆中重现他/她的缺失及为弥补缺失而陷入苦楚及难以逾越的裂痕,现代时态则描述出小说人物开始或完成对圆满与美好的真正追寻。《追》中故事以过去时态让阿米尔重现在他出生致使母亲难产而死时的最初的罪过,在目睹童年伙伴哈桑被强奸选择逃离时内心的懦弱,在编造谎言牺牲哈桑以掩藏自己罪过时的背叛,在把美国当成“埋葬自己的记忆的地方[2]114”时选择遗忘的自私。作者以过去了的时态呈现出阿米尔曾把对哈桑的背叛与逃避当作“为赢取父亲也许需要宰杀献祭的羔羊[2]85”的回忆,来表现作者所指:牺牲他人换取的救赎注定失败,最终只剩下对罪过的重复回忆,而“不明原因的无法生育[2]201”由此可理解为是作者让阿米尔回忆起自己的人生时发现无法逃离、忘记曾经的罪恶的潜藏预设。
《灿》前47章以过去时态叙述着玛丽娅姆与莱拉的回忆。玛丽娅姆的回忆是在“希望”与“失望”中以错误的方式来弥补最初缺失的重复尝试:摆脱她在阿富汗社会中不被认可且与“生”俱来的哈拉米(私生女)身份。为此,她在15岁时违背母亲意愿怀揣着去“追寻”父亲不能给予的爱的“希望”,却最终导致母亲的自殺的“失望”,让她原本缺失的裂痕更加无法修复,回忆里只有接受母亲重复告诫“像你和我这样的女人,只需要一种技能:隐忍[5]21”的命运。然而,隐忍无法带给她真正的救赎。当她在父亲的默许下被当成家庭的“负担与屈辱[5]54”嫁给喀布尔的鞋匠拉希德后,她报着试图以生育孩子的方式再次获取生活的希望及心灵的救赎的“希望”,但在拉希德的虐待与折磨下,7次怀孕都以流产告终,卑微如她,只能把这一切“希望与失望的循环”归因为是她背叛母亲的罪过应得的惩罚[5]99。在过去时态中,作者通过对玛丽娅姆悲惨遭遇的重复描写不仅书写出作者对阿富汗男权畸形家庭下女性遭遇的同情,也向读者呈现了他的另一意旨:通过自然孕育的方式无法让深陷其中的玛丽娅姆达成救赎的目的,打破“希望与失望间永无尽头的循环重复[5]272”需另寻途径。
《唱》以更精湛的技巧,围绕帕丽与哥哥58年间分合的主线,以不同角色的视角,在不同时态转换中叙述着他们的缺失与追寻。3岁的帕丽被迫于生计的父亲卖掉,又在6岁时被“母亲”妮拉带到巴黎,自此成为一个“只有名字属于阿富汗的阿富汗人[6]259”,家的归属成为她回忆中重复的缺失。缺少的“重要的人或事”在过去时态描述的故事中重复再现在她生命中的每一阶段。她既没有妮拉的漂亮容颜与玲珑身材[6]213,也与阿富汗少许的模糊的记忆中的父亲没有太多相似[6]214,这一切都在重复提醒着“自己的存在总是缺少某个最重要的人[6]215”,而这种感觉在她小时候同“父母”生活在喀布尔的大房子时的记忆中就存在[6]215。她在巴黎成长期间,她那生性“自由”的“母亲”妮拉没能给予她应有的归属感,“母亲”妮拉自然也没有成为帕丽追寻的方向:她没有重复妮拉毕生致力的代表着“自由”的艺术,而是选择最终总能给人确定答案且不随性也不模糊的数学[6]232。“母亲”没法给予的归属感也将她推向给她带来些许慰藉的“母亲”的前男友于连[6]231,走向让“母亲”与帕丽都无法释怀的结局。于连花花公子式的慰藉也非帕丽的最终归宿,无法填补帕丽内心真正的缺失,两人错乱的关系仅带来妮拉自杀的结果,增加了帕丽内心更加强烈的缺失感。
(二)现在时态中向前重复的追寻
《追》中阿米尔回归阿富汗,发现需要追寻的不仅有自己的缺失,还有父亲无法言说的罪过——哈桑是他所崇拜的父亲的私生子——是他同父异母的兄弟。而此时哈桑已被杀害,仅留下遗腹子索拉博被阿塞夫——那个强奸哈桑的人、那让阿米尔暴露自己的懦弱与自私、深陷罪恶感的源头——买走当成玩物。作者给了阿米尔再次面对阿塞夫的机会,为救出索拉博,“我被揍得体无完肤——我当时不清楚被揍得多糟糕,后来才清楚——但我感觉我(心病)被治好了。终于好了,我大笑[2]312”。作者用过去与现在时态交叉叙述,让阿米尔在现实状态与回忆中重复面对阿塞夫,也让他在生理与心理上寻回遗失在1975年冬天的“勇气”,最终“结束那个循环[3]245”获得救赎。《灿》在第四部分转入以现在时态为主的叙述,以莱拉的视角描述玛丽娅姆的牺牲成全了莱拉一家对幸福的追逐,多年后回到阿富汗,重走玛丽娅姆童年的生长的地方,回忆起玛丽娅姆的故事时,活在莱拉心里的玛丽娅姆因其自我牺牲,最终跳出那个“在希望与失望间的循环”,不再孤独、绝望与隐忍,而是如“灿烂千阳般耀眼夺目[5]443”般充满希望,永远活在莱拉一家周围,并将以另一种方式继续与莱拉一起生活,“假如是个女孩,莱拉早已想好她的名字[5]443”。1975年的某一天是《群》中帕丽故事叙述的分水岭,是“母亲”妮拉去世一年、她与于连关系结束的9个月后[6]246,小说叙述进入现在时态,向读者呈现出作者眼下的观点:自此漂泊在巴黎的帕丽逐渐找到了追寻“根”的正确方向——不仅要清楚自己的来处,还需弄懂自己的归途——“家”的追寻才是对的方向。“家”也让帕丽决定暂停与埃里克前往阿富汗,婚后丈夫埃里克的脚踏实地给了帕丽稳定安心的家的生活,而孩子的孕育则暂时填补了内心对归属的缺失,去阿富汗寻找答案和根的欲望不再那么强烈[6]256。直到埃里克因病突然去世,孩子的成长远离,那逐渐忘却的对根的追寻念头才再次萌发。租住在妮拉与她从前的家的整形外科大夫马科斯转告关于她的身世的秘密时,那首“小仙女”的童谣从记忆深处跳到舌尖,逐渐唤起那个曾给自己唱“小仙女”童谣的少年哥哥阿卜杜拉[6]271。家是三部小说回忆的中心,作者以转换的时态进行叙述,将家作为在阿富汗苦难的背景下推动人物角色对回忆中缺失的重复与圆满的追寻。
四、在语词重复中呈现对圆满的追寻
“追”在阿米尔与哈桑这对“追风筝的人”之间来回重复,哈桑的“追”是对阿米尔忠诚的践行,阿米尔的“追”[2]401是他重拾勇气获得圆满的象征,“为你,千千万万次次”的重复书写也是作者对阿富汗人民对美好未来期许的重复。显然“一千(a thousand)”具有丰富意旨,《灿》书名源于17世纪诗人穆罕默德·赛依伯歌颂喀布尔的诗歌:“人们数不清她的屋顶上多少轮皎洁的明月,也数不清她的墙壁之后那一千个灿烂的太阳[5]418”,满目疮痍的喀布尔与诗意的美形成巨大反差,映衬出阿富汗的苦难,也表达了作者的“由亲情、爱情所带来的希望犹如灿烂的阳光,在幻灭中照耀着阿富汗人的未来”[8]期望。如果说“太阳”是阿富汗人民悲伤故事后潜藏的对希望的期许,那么“一千”便是对这个期许的无数次重复了。“群山”间的“回唱”是人物回忆的再现,是故事在作者笔下的重复描述,作者通过几部小说语词的重复,书写出众多伤痕累累的阿富汗人民对美好未来的重复追寻,也是要在“群山”间引起美好的“回唱”声。
五、小结
时代的一粒灰尘,落在个人头上就是一座山。如胡塞尼受2015年那张因偷渡而丧生并被冲刷到土耳其海岸上的3岁叙利亚男孩尸体照片的启发所写,“今晚所有我能想到的只有那无垠的海洋/它无边无际无尽、如此冷漠无情/而我却无力护你周全/我所能做的只有:向上苍祷告[9]75”。数十年的阿富汗悲惨岁月对于一个国家只是一段可长可短的历史,对于世界上其他地方(如美国)只是异域空间中的一段感人的故事,但之于如单个在阿富汗的人、家庭便是死亡、破灭、消失。基尔克郭尔认为“去希望”需要青春,“去回忆”需要青春,“去想要重复”则需要勇气[1]4。胡塞尼用三部小說重复描述着当时代的那粒灰尘落到单个阿富汗人头上,因心怀家与亲情的渴求,在山一般的苦难面前,人们仍能坚持仰望星空,怀揣对美好的期许。今天被时代串联在一起的人们,命运不再如孤岛上的隐者,更多的羁绊让人们有了更多的共同命运,读者在思考小说中人物不断重现的回忆背后意义的同时,也应给予人类共同命运更多能付诸实际的关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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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bstract: Based on the suffering of the Afghan people caused by decades of war rages in Afghanistan, Hosseinis three English novels write about peoples lack of home and their bitter pursuit of family affection.Kierkegaard supports that all life is a kind of repetition, including peoples memory. Miller points out that, to some extent, a novel can be interpreted through the analysis on such repeated phenomena, he also believes that the repetition ina novel can be manifested through its characters and its narration discouse. Through repetition of words, switch of narrative tense and alteration of memory manifestation,Hosseini recollects the pursuit of the charactersdesire and absence in different time and space, thus leaving the track of repeated writing among his three novels.
Key words: Hosseinis novels; absence; recollecting; pursuing; repetition
[责任编辑:盛暑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