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触视野下汉藏语系语言语法变异研究:现状、问题及建议*
2020-07-22吕军伟胡梦夏
吕军伟,胡梦夏
(1.广西大学 文学院,广西 南宁 530004;2.广西师范大学 文学院,广西 桂林 541004)
语言变异是普遍存在的一种社会现象,语言变异所涉及的语言项目包括语音、词汇、语法和语义等层面[1]。同为关注语言变异问题,相较于第二语言习得及语言类型学等视角而言,语言接触作为引发语言演变的外部因素,有利于认识语言之间的复杂关系,可为语言之发展及变异研究提供更为广阔的视角[2]。目前语言变异问题相关成果已有一定量的积累,但整体上以西方社会语言学变异学派为主导,关注焦点是以印欧语系为代表的西方语言,而对非西方语境的语言关注度不高[3]。就汉藏语系语言相关的语法接触变异研究而言,目前成果主要集中在国内语言学界,截至2019年12月,基于知网、读秀、万方等数据库进行文献搜索,结果显示以“语法接触变异”为主题的文献共3篇,以“接触”“语法”“变异”为主题分开检索出的文献共计30篇,以“接触”与“语言变异”为主题的文献共135篇。根据主题相关度及文献层次,本文筛选出120篇文献,以此作为接触视角下语法变异的研究基础。所涉及文献从语言谱系分类看,共有29篇(占比24.17%)文献是汉藏语系各语言接触引发的语法变异,如孙叶林(2013)[4]、高韬[5]、黄薇[6]等;有22篇(占比18.33%)文献是阿尔泰语系各语言与汉语接触引发的语法变异,如张欢[7]、杨永龙[8]等;34篇(占比28.33%)文献是印欧语系各语言与汉语接触引发的语法变异,如白萍[9]、白萍[10]、王清[11]等,其中有27篇(占比22.5%)文献是汉语与印欧语系各语言非自然接触中引发的语法变异,如徐舟[12]、王清[11]等;仅韦树关[13]探讨南亚语系与汉藏语系语言接触引发的语法变异。整体而言,现有研究尚存在诸多问题,如接触视角下语法变异在语言事实中具体如何体现?影响语法变异的因素有哪些?接触引发的语法变异是否存在规律性?语法共时变异与历时演变是否存在内在联系等等,学界至今语焉不详,亟待系统梳理后进一步厘清、深入。鉴于此,笔者旨在摸清接触视角下的语法变异研究现状及问题,以期为后续南方汉语及民族语言语法变异研究提供参考。
一、语言接触所致汉藏语系语法变异研究现状
就汉藏语系而言,由接触引发的语法变异体现在词法和句法两个方面,词法变异体主要体现在功能词的变异、形态的变异等,句法变异则体现在语法范畴、语序、句式的变异等。
(一)词法变异
1.功能词变异
在语言接触中,虚词不易借用[14]。只有语言的深层接触才会出现虚词借用的现象[15]122。虚词的变异表现在两个方面,一方面是虚词的窜用、增添与少用,如齐春红、杨育彬[16]、吴丹华[17]等;另一方面是虚词的借用。虚词的借用分为两种情况,一是自身语言系统中的虚词发展不太完备,从其它语言中借用发展完备的虚词,丰富自身的语言系统,如陈丽湘[18]、孙叶林[4]113等;二是自身语言系统中已有虚词,仍从其他语言中借用,固有成分和借用成分共存共用,处于互补竞争的状态,如包萨仁[15]115等。在深层的语言接触中,虚词系统处于开放状态,可根据需要以音译的方式借用其他语言的各类虚词,用法与其在源语言中的用法大致相同,借用的虚词包括介词、副词、连词、助词等。
2.形态变异
不同类型的语言在接触过程中会受到对方语言的影响,词缀产生变异,表现为词缀数量的增减、词缀用法的变异两个方面。始发语为分析语目标语为综合语的接触情形下,分析语多呈现出词缀数量增加的态势,如谢耀基[19]18、周士宏[20]等;始发语为综合语目标语为分析语的接触情形下,综合语多表现出词缀数量减少以及词尾脱落的态势,如白萍[9]34、郑婷[21]等。此外,语言接触中,词缀的用法亦会发生变异,表现为词缀使用范围的扩大或缩小。分析语在与综合语接触过程中,不仅词缀数量增加,词缀使用范围亦得以扩大,如李克郁[22]27、谢耀基[19]18、林莉红[23]32等指出受综合语影响,汉语词缀“们”不仅用于指人名词,亦可用于非指人的成分;综合语受分析语影响,屈折形态被简化,利用屈折词缀来改变词形的功能被削弱,如白萍[9]34。屈折形态可并入度低[24]28,不容易由一种语言迁移到另一种语言。之所以出现以上变异,是由语言的接触强度决定的。接触强度越高,干扰特征的种类和层次也就越多[24]30。以上情形中,分析语影响综合语发生于语言的自然接触中,操分析语的人口数量高于操综合语的人口数量,分析语相对于综合语是优势语言,在分析语的强烈影响下,综合语借用分析语的语言特征;综合语影响分析语发生于语言的自然接触及非自然接触中,综合语处于优势地位,分析语借用其形态丰富的语言特征。
(二)句法变异
1.语法范畴变异
汉语主要通过语序和虚词来实现语法意义,在北方汉语形成过程中,与之接触的民族语言,如维吾尔语、蒙古语及满语等阿尔泰语系语言,皆是黏着语,有较为丰富的狭义形态变化,主要通过词根后加词尾的附加方式来实现语法意义。从参与接触的语言类型来看,黏着语与孤立语发生接触时,二者均会出现语法范畴的变异。黏着语影响孤立语表现在,身为孤立语的汉语通过添加词缀的形式产生格、式、数等语法范畴,如马树钧[25]、李克郁[22]27等。与综合语有严格的语法规则相比,汉语通过接触产生的语法范畴不必严格遵循目标语的语法形式规则,使用范围得以扩大。孤立语影响黏着语表现在黏着语的语法范畴出现简化、省略、兼用的现象,语序和虚词表语法意义的功能加强,如包萨仁[15]134、白萍[9]34等。语法范畴变异集中于语言的自然接触引发的语法变异,综合语在孤立语的影响下语法范畴发生简化,孤立语在综合语的影响下出现类似性、数、格等语法范畴,形态变化没有综合语严格。
2.语序变异
汉语作为缺乏形态变化的语言,语序是重要的语法手段。语言接触能够造成基本语序被借用,也能导致基本语序的变化[26]。Joseph H. Greenberg(1963)讨论建立基本语序类型时,提出三组标准[27]46:使用前置词还是后置词;带有名词性主语和宾语的陈述句中主语、动词和宾语的相对顺序;表性质的形容词和名词的相对语序。
(1)主谓宾的相对顺序。Thomson将接触引发的演变分为两类:“借用”(Borrowing)和“转用引发的干扰”(Shift-induced interference)[28]。汉语在与SOV语序语言接触其主谓宾相对语序有两种演变方向:变为SOV语序;保持自身SVO语序。造成汉语基本语序演变为SOV的原因有二:第一,汉语处于阿尔泰语系等以SOV为基本语序语言的包围时,受到强势语言的影响,借用强势语言基本语序从而形成区域性特征,如雒鹏[29]、林涛[30]、徐丹[31]等;第二,母语为SOV语序的语言在学习汉语时,出现SOV语序的中介语,形成母语干扰,如李启群和鲁美艳[32]、张欢[7]87、高韬[5]308等。而SOV语序类型的语言在与汉语接触过程中亦会受到汉语的影响,出现SVO语序,如包萨仁[15]113、周安现[33]38。除借用与转用引发的干扰外,在长期接触过程中语言亦会出现第三种主谓宾语序,如张欢指出汉蒙双语地区受蒙古语SOV语序的影响,汉语通用语主谓宾语序出现变异,形成SVOV句型[7]89。
(2)修饰语与中心语的语序。Greenberg对30种语言的抽样调查,指出以下参项之间关系和谐(Harmony):Pr(前置词)、VSO(动词—主语—宾语)/SVO(主语—动词—宾语)、NA(形容词后置于核心名词)、NG(领属语后置于核心名词);相对应的是Po(后置词)、SOV(主语—宾语—动词)、AN(形容词前置于核心名词)、GN(领属语前置于核心名词)[34]。从主语、动词、宾语的语序看,汉语属于SVO型语言,但从其形容词、领属语与核心名词的相对语序来看,汉语属于不和谐语序,不符合语言共性。亚洲北部俄语属于印欧语系SVO型语言,既有前置定语亦有后置定语,与汉语接触过程中,定语后置语序向定语前置语序变异,如白萍[9]93等。亚洲南部的侗台语、苗瑶语属于SVO型语言,修饰语后置于核心名词,符合语言共性是和谐语序,与汉语接触过程中受汉语影响,其定语语序发生变异,修饰语前置于核心名词,如李云兵[35]36、谭晓平[36]105、孙叶林[4]100等。修饰语前置于核心名词并非是汉语一贯的定语语序,上古汉语存在修饰语后置于核心名词的语序,诸如“城颖”“丘商”、“使吏召诸民当偿者,悉来和券”此类修饰语后置的例子数不胜数。中心语加定语是上古汉语的基本语序[37],是远古、上古汉语的遗迹[38]。现代汉语中,定语语序表现为修饰语居前核心名词居后。可见,定语语序由古代汉语到现代汉语发生变异,修饰语由后置于核心名词转变为前置于核心名词。显然,目前汉语与南方侗台语、苗瑶语接触引发的定语语序变异方向与古代汉语到现代汉语的变异方向一致,上古汉语向现代汉语的纵向演变与南方话向北方话的横向推移正好相对,互为验证[39]。由语言蕴含共性可知,修饰语在前更容易同时满足可别度领先原则和语义靠近原则这两个最基本的语言临摹性原理。可见,修饰语与中心语的语序并不稳定,在接触过程中容易发生变异,且修饰语与中心语语序变异除受语言接触外部因素影响外,语言结构内部因素在接触中亦有重要作用,促使语言朝着经济方向演变。
(3)主从句语序。主从句语序变异发生在汉语与印欧语系语言的自然、非自然接触过程中,表现为:第一,印欧语系语言主从句语序受汉语影响逐渐固定,将时间从句、条件从句前置,如白萍[9]95、白萍[10]11等;第二,汉语与印欧语系语言非自然接触过程中受到影响,主从句语序变得灵活,从句可后置,如朱一凡[40]158、徐舟[12]26等。主从句语序的变异伴随着连接词、关联词的增减。俄语、英语等印欧语系语言使用形合法组织复句,分句与分句之间用关联词联系,从句既可前置亦可后置;汉语作为孤立型语言,语序和虚词是重要的语法手段,主从句语序固定,从句在前主句在后,多用意合法[41]468,不用连词的时候比用连词的时候更多[42]。接触过程中,英、俄语等印欧语系语言省略关联词、连接词引起主从句语序的变异,汉语则在欧化翻译过程中增用关联词、连接词产生从句后置的变异语序。但欧化翻译对汉语的影响相当有限,带有浓浓的翻译腔,与汉语的语感有着相当的距离。根据Greenberg共性14,所有语言都以条件从句处于结论之前为正常语序[27]50。根据时间顺序原则,从句表原因、时间等,其前置符合语言共性;反之则违反语言共性,使用范围有限。由此可见,接触确能引发语法变异,但变异结果使用时间的长短及使用范围的大小还要看其是否遵守语言内部法则,遵守语言内部法则的语法变异能够在语言中固定下来,违反语言内部法则的语法变异使用范围有限,在使用过程中逐渐被抛弃。
3.句式变异
(1)被动句语序。根据句中有无被动标记,汉语被动句可分为标记被动句与意念被动句。语言接触过程中,标记被动句语序没有发生变化,均为“受事+被动标记+施事+动作”,变异表现为所使用被动标记的不同。有标记的被动式除了被字句之外,还有“被/为……所”“给”“让”“叫”“由”“受到”“遭到”“予以”“加以”等等[43],如孙叶林指出属于SVO语言的塔山勉语与周边汉语方言长期接触,从汉语客家方言借入“分”表被动[4]113。此外,被动句的使用范围和使用频率发生变化。汉语常使用意念被动句表示被动,且被动句在普通话中常用来表示不希望发生的事情,受英语的接触影响,有标记的被动句使用频率增加,非不如意的事也可以用被动式了[41]462,如林莉红指出由于英汉翻译的影响,五四以来汉语被动句使用频率增加,使用范围也得以扩充,由仅表达“遭受”意向表达“遭受”与中性意转变[23]41,但在论证过程中缺乏语料支撑,主观性较强。总之,在语言的自然接触中,被动句变异表现为被动标记发生变异;在语言的非自然接触中,被动句变异表现为其使用频率与范围的增加和扩大。
(2)比较句语序。比较句是汉语的重要句式,一个比较句包含四个概念:比较主体(SJ)、比较客体(ST)、比较标记(M)、比较结果(A)。语言接触造成的差比句变异表现在比较标记变异、差比句语序变异。根据Greenberg共性22,后置词语言差比句语序为ST+M+A,前置词语言差比句语序为A+M+ST[27]52。现有研究差比句变异表现有二:第一,汉语与OV型语言接触,汉语差比句语序变异为ST+M+A,采用汉语词或格助词充当比较标记。唐汪话差比句有两种表现形式:以“些”用作比较标记,语序为SJ+ST+些+A(马驴些快)[44]27;将从比格名词与形容词结合表示比较,语序为SJ+ST(从-比格)+A(马驴(从—比格)快)[45];汉语河州话中使用格助词la表比较,语序为ST+la+SJ+A(妹子la阿姐俊)[46];汉语与土家语接触,以“些”表示比较,差比句语序变异为“SJ+ST+A+M”(他的阿爸我的阿爸老些)[33]65;雅江倒话使用格标记tε31充当比较标记,差比句语序为SJ+ST+tε31+A(我你tε31起来矮)[47]。青海汉话用“哈”表示比较,差比句语序为SJ+ST+哈+A(我你哈高着)[48]。第二,VO型语言与汉语接触,比较标记由固有标记“过”“h:n1”等变异为汉语借词“比”,差比句语序由SJ+A+过/ h:n1+ST(我高过你)变异为SJ+比+ST+A(我比你高),如郭鑫[49]82、孙叶林[4]106等。显然,由于所接触语言类型不同,接触引发的差比句变异亦不同。VO型语言差比句与汉语趋同,汉语与OV型语言接触差比句语序与OV型语序趋同。
4.语篇欧化问题
Halliday将英语的语篇衔接手段分为五类:照应、省略、替代、连接词、词汇衔接[50]。在英汉语通过翻译的频繁接触中,汉语从英语中借用了一些衔接手段,包括照应、词汇衔接和连接词。照应包括人称照应、指示照应和比较照应。人称照应即对人称代词的使用。英语使用代词指代前面出现的名词,汉语使用重复与省略实现这一目的。英汉接触中,汉语开始更多地使用第三人称代词,如朱一凡指出汉语受英语影响第三人称代词的使用频率提高,“他”不仅用来指代人,还可用来指代抽象概念[40]185。词汇衔接中,汉语倾向于重复原词,而英语习惯于利用同义词、上位词、统称词等来替代原词[51]。由于翻译对汉语影响的加深,汉语开始采用英语的词汇衔接方式,如朱一凡[40]184、徐舟[12]28等。此外,汉语是意合型语言,分句一个接一个出现,句子关系常常隐藏而不明示,纯粹表示语法关系的词很少出现甚至不出现。英语是形合语言,句子词语和分句之间的关系用连接词来实现。受英语影响,汉语连词使用频率增加,如林莉红[23]45、朱一凡[40]182等。
Dryer基于855种语言的数据库,给出31项关于语序类型和形态语义的数据参项[52]25。结合VO型及OV型语言特点及现有研究对语法变异的描写,本文选取其中12个参项,以此为根据分析自然接触引发的语法变异面貌及其与源语、目标语之间的类型距离。由于现有文献主要为汉语(SVO型)与其他类型语言的接触变异研究,为方便记录便以VO型语序为基准,语法变异与VO型语言语序一致,则将其类型距离记为0,与VO型语言语序不一致,则将其类型距离记为1。接触引发的语法变异面貌及与VO型语言类型距离见表1。
表1 汉藏语系不同类型语言间接触产生的语法变异特征值
就以上参项而言,汉语具有5个特征,其余7个特征偏离VO型语言语序,偏离的特征与OV型语言语序一致,即汉语既有VO型语言语序特征,亦具有OV型语言语序特征。接触过程中,VO型语言与汉语一致的语序参项得以加固保留,而与汉语不一致的语序参项发生变异,变异结果与汉语语序一致;汉语与OV型语言一致的语序参项得以加固保留,与OV型语言不一致的语序参项在接触中发生变异,与OV型语序趋同。此外,VO型语言与OV型语言接触,类型差距大,接触引发的语法变异与OV型语序趋同;VO型语言与VO型语言接触,类型差距小,接触引发的语法变异与汉语语序趋同,如名词+领属语、动词+附置词短语、助动词+主要动词等。
综上所述,接触引发的语法变异存在于具体语言中,就修饰语与中心语的语序而言,汉语与南方民族语言的接触变异与古汉语到现代汉语的演变进程一致,纵向演变与横向推移互为验证。VO型汉语方言与OV型语言接触,其语序与OV型语序趋同;VO型民族语言与同为VO型的汉语接触,其语序与汉语语序趋同。汉语北方方言受阿尔泰语系影响产生区域性特征,南方民族语言与汉语接触语序向汉语靠拢,语言接触是一个互协的过程[53]139,一种语言在影响另一种语言的同时亦受另一种语言的影响。语言接触作为外部影响因素,可为语法变异提供解释。但语言接触变异错综复杂,将语法变异简单归因于语言接触,不易从根本上揭示语法变异的过程,亦难以解释语法变异原因。语法变异是语言内部因素和外部因素共同作用的结果,接触为语法变异提供外部条件,接触强度越高,干扰特征的种类和层次也就越多[24]30;但接触引发的语法变异亦有其内部动因,欧化翻译中汉语主从句语序变异表明变异结果能否在语言中保存下来,还须遵循语言经济原则及语言发展规律。
二、接触诱发的语法变异研究方法
就研究方法而言,针对接触诱发的汉藏语系语法变异已有研究主要采用三种:一是文献研究法。以前人研究为指导摸清研究现状,寻找现有研究存在的问题,并借助文献搜集相关语料,为后续研究提供参考。如黄薇[6]8、李婕[44]8等;二是田野调查法。选取具有代表性的调查点、发音人,获取第一手语言材料,并对语料加以整理转写,如包萨仁[15]13、孙叶林[4]15等;三是比较法。对每一种语言进行内部和外部的比较、历时和共时的比较,如谭晓平[36]14、高韬[5]13等。对语料及数据的处理采取定性、定量分析法,前者即从接触视角描写、分析、解释语法变异现象及成因;后者则是以调查或统计的方法对语法变异进行共时层面的描写,其研究焦点有二:
第一,确定典型语法变项,典型语法变项是相对非典型变项而言的,对语法系统影响很大的项目[52]16。通过设置一系列语义同而表层形式不同的句子,分析被调查者对每一例句的使用频率,使用频率高的即为典型语法变项。如祝晓宏通过对比新加坡人对状语与动词语序、双宾语句中直接宾语与间接宾语语序、差比句语序、实词、虚词等的使用频率,确定新加坡华语典型语法变项[54]。谢婷考察受调查者对修饰语与中心语语序、人称代词、指示代词、被动句与处置句标记、比较标记及语序、补语与否定词位置、双宾语句导入中间宾语的介词使用等,确定凉水井客家话的典型语法变项[55]12。
第二,语言态度及语言能力调查分析。语言态度是对语言的价值评价[56],涉及人们对不同语言地位的评判、语言认同、语言发展前景等;语言能力涉及说话者的语言习得、语言掌握程度、语言使用现状等,以此确定接触过程中的强势语言。在语言接触过程中,说话人倾向于使用认同度高、发展前景良好的强势语言,这一语言行为势必对认同度低、发展前景有限的弱势语言产生影响,引发语法变异。因此语言态度、语言能力是研究语法变异的重要因素,为学界所关注,如黄薇[6]32、张欢[7]19等。
三、接触引发的语法变异研究之问题及建议
在语言接触过程中,不同的语言特征在可并入度上存在差异,从易到难其借用等级表现为:词汇(非基本词汇)>句法/音系>派生形态>屈折形态[24]20。受接触强度、语言类型距离等诸因素的影响,变异可深入到可并入度低的语法特征,如屈折形态、句法等,语言接触是无界的[53]144;语法变异能否在语言中保留下来,则与语言句法结构内部机制有关。目前,接触引发的语法变异研究方法大同小异,已形成固定的范式。然而,语言接触是一个动态过程,语法变异研究亦须关注其过程性及动态性,国内现有语法接触变异研究整体上仍存在诸多问题,且暴露出一定的局限性,具体而言:
(一)注重静态的语法变异描写,忽略动态的历时变化
目前接触视角下的语法变异研究以横向的语法变异对比为主,仅有3篇(占比4.8%)文献从历时层面着手研究语法变异,如李心释[57]104-111、郭鑫[49]7等。仅谢婷(占比1.5%)从共时历时相结合的角度研究语法变异[55]13。语言变异具有历时性和共时性,共时的语言变异是历时的语言变异的基础,历时的语言变异是共时的语言变异的积累[58]。仅着眼于语言的共时接触难以确定语法变异究竟是接触过程中产生的还是语言原始结构的保留,或是语言历时演变留下的底层。仅从历时演变出发研究语言变异问题,难以描写某一历史阶段的具体变异面貌,不易厘清语法变异的原因。此外,现有历时研究对比前人调查所得语料与田野调查所得语料,所用语料时间间隔在百年之内,相比漫长的语言接触过程而言并不能称之为真正的历时研究。历时语料难以搜寻是以上问题产生的原因。语法变异研究,既要重视对语言的横向共时比较,亦不可忽视对语法历时层面的纵向对比。后续研究应以共时层面的跨区域研究,构建历时变异的连续体,探析语言发展演变的方向。
(二)注重接触引发的单向语法变异,忽视互向的语法变异
语言系统A的多个层面受到语言系统B的大量干扰,则意味着B也会受到A的干扰[57]106。现有研究仅有6篇(占比5.22%)文献是互向语法变异研究,描写、分析、解释参与接触两种或两种以上语言语法变异的表现、特点及接触机制,如周安现[33]37-49、黄薇[6]17-31等;91篇(占比79.13%)文献是单向语法变异研究,仅探析参与接触的一种语言语法变异情况;且现有研究主要为汉语影响民族语言,民族语言尤其是南方民族语言对汉语的影响未得到足够重视。语言接触导致的语言影响是一个互动的历时过程,语言关系是双向的、相互的,如,李云兵[35]34;贾晞儒[59]等。研究汉语和民族语言的双向影响,特别是民族语言对汉语的影响有助于厘清汉语和民族语言的历史关系,揭示汉语发展轨迹的一些疑点。后续研究需充分重视接触视角,考察语言之间的相互影响,厘清各语言在接触中语法变异的面貌、原因及特点。
(三)注重外部因素的影响,忽视语言结构内部因素的作用
支配语言接触的决定性因素有社会因素和结构因素,二者对语言接触的影响互补,不能相互取代[53]152。现有接触引发的语法变异研究注重对比语法项目的前后变化,描写语法变项的来源及变异结果,不重视解释其产生的原因和过程[60],未进一步探析受语接受变异的内部结构机制条件的配合。由前文分析可知,可别度领先原则及语义靠近原则对修饰语与中心语语序变异具有重要作用;非自然接触产生的语法变异显示语法变异结果能否在受语语言系统中保留下来,需遵循语言的经济原则及语言内部发展规律;另,语言类型距离亦是影响语法变异的重要因素。外因通过内因起作用,接触引发的语法变异研究不能忽视语言结构因素对语法变异的促进或阻碍作用。语言结构内部因素可作为语言历时关系的有力证明,为厘清语法变异究竟是接触产生还是语言原始结构的保留提供思考方向。因而研究语法变异既要充分重视接触视角,发现差异确定语法变项;又要重视语言结构内部因素对语法变异的影响,基于语言共性分析引发语法变异的内部动因。后续研究在注重描写语法变项的来源及语法变异结果的同时,须重视受语句法结构内部机制条件对语法变异的支撑作用。
(四)研究方法较为单一,亟待改进
现有研究注重对接触引发的一种或两种语言语法变异进行定性描写及成因分析,疏于定量分析方法的运用,尤其是确定典型变项及说话人的语言态度、语言能力时缺乏客观数据支撑。当研究者非所研究语言的使用者时,仅凭研究者个人语感确定语法变项有失偏颇,对语法的社会差异性缺乏解释力度,不利于正确把握调查点语言使用情况,难免存在判断主观的问题。因此,后续研究在方法上应结合定性分析和定量分析,具体而言:田野调查法、文献检索法及问卷调查法相结合。由文献检索法了解调查点语言接触的历史、人口构成与语言使用情况,搜集、归纳前人研究成果,寻找接触语法变异研究存在的问题;积累语料,以此为参照确立定量研究的对象及范围。以田野调查法的理论与方法,初步建立调查框架,寻找具有代表性的发音人以录音、录像、访谈等形式获取第一手语言材料,确保全面掌握调查点真实语言状况,并对所获语料进行整理、转写及分析。设计问卷,确立典型语法变项,摸清调查点语言能力及对变异项的认同度等。定性研究与定量研究相结合。接触语法变异以定性研究为主,探析语法变异的特点、原因、机制等,忽视定量方法的使用。在接触语法变异研究中引入定量分析方法,根据调查点语言使用情况确定详细可行的调查框架,有利于为定性研究提供客观数据支撑。
四、余论
汉语在发展过程中与其他语言的接触情况极为复杂,致使现代汉语兼有SVO型和SOV型语言特征。由定语语序横向变异与纵向演变相互验证可知,共时变异与历时演变具有密切关系,共时变异可为历时演变提供线索,通过前者可以探知后者的具体过程。因此,从共时语法变异出发探析汉语历时演变的路径可行且对于汉语研究而言亦极为必要,此举对于揭示汉语语序的疑点、探析汉语发展演变历程具有重要意义。汉语的发展演变过程究竟是怎样的?汉语中的OV型语序特征究竟是接触所得还是底层残留?诸多问题尚待进一步研究。中国南方语言情况复杂,汉语与诸多民族语言仍在接触中,为研究汉语语法变异提供了良好的环境。后续研究须跳出单一语言语法变异的范围,综合运用多种研究方法,充分重视类型学上重要语法特征的分布,探析正在进行中的语法变异现象,研究语法变异的演变方向,为南方汉语历时演变提供参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