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瑞云峰长卷
2020-07-21王道
王道
一
苏州瑞云峰。一座充满着千古传奇的太湖石奇峰,坐落于皇家织造府之中,曾见证着来往的皇帝入住相邻的行宫,也见证着这所近代史上重要的女子中学的精彩转变。
☉ 王以敬
使我感兴趣的是曾在此校执教二十余年的一位普通教师:王以敬,上海人。他来到苏州就读江苏师范学院时还是个毛头小伙子。现在当我见到他时,他已经躺在上海一处敬老院床上。他今年88 岁了,一只眼睛几乎看不见东西。这对于一位书法家来说,简直是一种灾难。
当我一提起苏州的瑞云峰时,他立即挣扎着要起来。他的妻子,一位美丽优雅的上海女性,一生服务于中国铁路事业,仅比他小一岁。现在她带病服侍着丈夫的日常起居。她看起来很疲惫,正准备去医院看病。她说,前段时间,他出现了老年痴呆症状,什么都不记得了,现在稍微好了一点。
当我与王以敬面对面交谈有关苏州瑞云峰往事时,他仍是记忆犹新,如数家珍。一旁的妻子安静地倾听我们交谈,似乎也把她拉回到那个浪漫的年代。
王以敬与妻子米淑凤从小青梅竹马。王以敬到苏州深造去了,希望做一名光荣的人民教师。米淑凤则服从工作安排去了南京铁路部门,经常往来于京沪线。有一次,她来苏州看王以敬,被他拉到一座太湖石山峰之旁。他为她讲述这块太湖石的来源,并告诉其神秘看点所在。像不像十二生肖?像不像十种动物的造型?或者更像是一个翩翩起舞的江南姑娘,它有一个可爱的名字——“小谢姑”。
他们在这件宋代遗物前合影留念,就是在那个时候定下了恋爱关系。
说起王以敬与瑞云峰的关联,可能最早要追溯到他的父亲。他的父亲爱好书法,从小就给王以敬买了字帖让他练习。这使得王以敬自始至终都有一个非常个人化的艺术爱好。从师范学院毕业后,因为家庭出身问题自觉应该留在上海以外的苏州继续为社会做贡献,从此一待就是二十年。
在这二十年中,要说最为“交心”的莫过于这块不会说话的石头了。
二
瑞云峰从何而来?
瑞云峰是何人命名?
瑞云峰美在哪里?
瑞云峰存在了多少年?
……
王以敬在上课之余,孤身在苏州,每日与瑞云峰相伴,不禁起了研究的兴趣。带着疑问,王以敬首先从身边接触到的史料开始寻找答案。振华女校拥有自办的刊物,其中在创刊号上就有瑞云峰小专辑。王以敬为了解瑞云峰历史常常往来于长达图书馆。
王以敬所说的学校刊物,即1934 年3 月出版的《振华季刊》创刊号。我找到原刊,发现其中对瑞云峰多有涉及,有史记,有古诗,有游记。
☉ 米淑凤女士在展示瑞云峰长卷
从杂志中的史料记载可以看出,瑞云峰原名小谢姑。曾得宋、清两代皇室倾心。只是宋徽宗未能有幸亲眼见到。清代乾隆皇帝倒是得以揽入园中慢慢欣赏。
到底是一座皇帝的行宫因为瑞云峰而得以增色,还是一座瑞云峰因为皇帝行宫而感到荣幸呢?
王以敬在此徘徊来去,或静思,或散步,或安坐。他遥想历史的天空,也联想到人与物的微妙关联。一块太湖石,历经多个朝代,一路风雨走到了今天。多少人已经离世,多少王者已经消散,唯有它还屹立在风雨斜阳中。
或许,石头本身就是一种无言的历史。
☉ 谢孝思绘画瑞云峰
大学毕业后,王以敬在苏州第十中学执教语文。他感觉此地学风甚好,无论是学生还是老师,都会自觉传承学校前身私立振华女中的校训。对于校园的古今历史也都很有兴趣。王以敬在练习书法之余,总觉得这块如仙人一般的太湖石有着书法一般的神秘笔划。他常常以毛笔修改学生作文,受到校方的推崇。而他的书法在偶然之间被吴地老学者朱季海看到了,顺口夸奖了几句,给了王以敬很大的鼓励。
苏州自古文化名家众多,尤其是书画名家。王以敬在用心琢磨瑞云峰历史脉络的同时,也在有意叩访一些书法名家。苏州的蒋吟秋、费新我、祝嘉等,后来延伸到上海的王个簃、潘伯鹰、胡问遂,还有北京的沈尹默等名家。
王以敬同时也在向这些名家请教瑞云峰名石的文化渊源。苏州吴木,大学毕业后,在上海从事金融工作,后辞职在私家园林残粒园内自修书画,终成大器。他曾带着王以敬参观自家的园林。王以敬回忆说,残粒园虽小若人家后院,却是巧妙设计,堆叠假山,构筑月门,修复门头,遍植嘉木,精致而幽静,小中见大天地。吴木给王以敬讲述的瑞云峰故事更是使他难忘。
另两位为王以敬讲述瑞云峰传奇的名家是谢孝思和汪星伯。谢孝思,1949 年后曾主持修复苏州园林,对于园林中的各个景致都非常熟悉。汪星伯,精于医术,更精于书画和园林之道,以他对苏州园林历史的了解,瑞云峰这块名石更是不可能被漏过。
三
综合各方史料,王以敬于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创作《瑞云峰记》,全文如下:
瑞云峰记
瑞云峰,江南名宅石也。石置今苏州江苏师院附中西北隅,为清织造府故址云。尝究诸史籍,知此石所历实甚悠久,或云为宋徽宗艮岳之遗。帝于季年,不理朝政,专事醮箓,广造园圃,搜珍奇,植花木,爰有花石纲之役,东南大受其扰。《苏州府志》云:此峰朱勔使人凿太湖石而成,未及北运,宋室已倾。石辗转易手,数百载而归下塘徐氏。舟运沉湖中。姜绍书《韵石斋笔谈》云:徐氏广募渔人泅于浩渺,若蛋户之觅剑,编巨筏,设绞车,千夫竞拽,益以千寻索挽而出之。徐氏可谓好事矣。峰又名缀云,宋时则曰:小谢姑。高三四丈,今居池水中央,影若冉冉祥云,故名。远视有如饥狮搏食,又若痴龙蟠曲,傲然睥睨。近谛正面,玲珑多窍,大小凡百余,如弹如卵,如环如玦,曲折妍妙,论者以为兼有瘦、皱、透、漏诸长,堪为吴门诸石冠冕,诚不诬也。左右各石亦各效其态,或奋翅腾拏,或伏踞偃蹇,星罗棋布,如拱北辰。此峰也,几历盛衰,几役夫徭,千载之下,终得其所,亦云幸矣,今其北为长达图书馆,固诸生必至之地。四周林木翳如。方春,桃李杏梅,相继盛开。芦橘夏熟。霜叶秋殷。课余工暇,吟咏其间,或抱膝倚坐,枕肱经史,或临水长啸,伫待晨曦,俯仰低徊,每有会心焉,呜呼!此又岂朱勔辈所能知哉。
1963 年到1964 年在江苏师院进修时所作
此图与谢孝思于1977 年为王以敬所绘之《瑞云峰图》可谓相得益彰。王以敬说“:求谢老作画人多,他仅为拙作《瑞云峰记》作瑞云峰图像,吴木先生在之前亦为我画了瑞云峰。两人画风不同,多显特色。吴老画得比较温润而灵动,谢老画石显得嶙峋而较瘦削,我早已分两卷裱就,识者当自有公论。”
王以敬将两幅图各列于卷首,并约请全国名家为其题跋。这些题跋跨越时间河流,因此文书也兼带着沧桑旧痕。
书法家崔护题:“谢家小姑岂寻常,瘦透皱称意亦长。扰民铁证留千古,狠批当年花石纲。”都知道花石纲是宋代的一大恶性事件,并由此衍生出《水浒传》的精彩章节。其中作为苏州花匠的朱勔一再挟权施恶,最终落得个被杀头的下场。
书法家吴进贤的题书为:“吴城瑞云峰,志书有稽考。历为豪门物,今成国家宝。一石安足贤,良工巧心造。插置市十中,风光可永保。王君记其详,丘壑见负抱。”
☉ 王西野为《瑞云峰记》题诗
王西野的题诗为:“艮岳巍巍劫火残,宣和遗事我能谙。补天填海浑闲事,留作云林石谱看。南巡旧梦触纷华,片石空留织造衙。不向西堂陪紫栋,后乘风月有传家。旧居隔巷小林亭,今日披图眼倚青。惘惘十年身在难,无由说与石头听。”
题诗下王西野先生又有说明:“余寓居葑门上,小有泉石之胜,为明文庄公无梦园旧址,与织造府仅一巷之隔,十年前罹毁家之难,把笔惘惘不自知词之凄黯也。”
时与间。人与物。冥冥之中总会有一些难以明说的奇缘。
在诸多的题跋中,复旦大学中文系顾易生教授的诗书颇受王以敬珍视,因为顾教授是他的人生知己。顾教授曾力邀王以敬去复旦大学执教,但王以敬自觉“能力不够”仍坚持留在瑞云峰的身边。顾易生的题跋为:“奇石当年破玩家,未随昏德埋龙沙。玲珑犹负泪痕在,凝作诸贤笔底花。”
在这些题跋中,汪星伯的长跋尤其值得阅读,他从历史角度进行了一番详细追溯:“记中所谓下塘徐氏者盖即明嘉靖时徐时泰也,按《吴县志》云:徐冏卿,时泰,东园西园在阊门外花步里,东园即今之留园,为徐氏自居,西园则付其自徐溶后舍宅为寺,即今之西园寺,东园中有一太湖石,高三丈,名瑞云峰,嵌空玲珑,中夜有光,相传为宋朱勔所凿也。园久废,此石移入织造府,可证今之瑞云峰即为此石矣。所谓织造府者,创始于清康熙时为当时封建皇朝压迫和剥削纺织工人的专设机构,府中亦有一园,据云当时因皇帝将在此驻跸,必须加以美化,特地将这一著名的瑞云峰从阊门外下塘运到葑门十全街,当时征用民夫数百名,沿途拆除民房千余间,真所谓一家欢笑万家愁,充分暴露了剥削阶级统治下的凶残面貌。瑞云峰既入织造府,东园于嘉庆时转入刘蓉峰之手,改名涵碧山庄,至光绪之末又为盛旭人购得改建为留园,由于涵碧之前身为东园而瑞云峰为东园之旧物,今乃不存,颇以为憾,于是别觅一石以补其缺。高亦三丈,形态奇玮,殊不下于瑞云峰,因取名曰冠云峰,意谓足压倒瑞云峰为群峰之冠。但若以瘦皱透漏四字衡之,则冠云以瘦皱见长,而瑞云则以透漏取胜,互有短长,未足言全美也。其实石之美丑初不在于石,石自身不过由于往古少数文人自矜博雅强作知音,巧立名目,文事夸张,或托诸吟咏或见之画图,此唱彼和,风靡一时,更创为瘦皱透漏之说,以为选石之标准,豪门巨富又争煊耀引以壮观,由是一经品题,声价十倍,而顽石遂成珍品矣。更有爱石成癖如米颠之拜石,千古且传为美谈,然则宋徽宗之有艮岳又何足怪哉?至于云峰之由来,大抵起于近代顾恺之诗中有春水满泗泽、夏云多奇峰之句,当初是以峰状云亦颇近似,其后乃有人以云状峰显示其变幻多姿之态,由是更进而以云名峰,实则名无常名,皆由人命。观于此峰之又名百鸟石盖可知矣。
☉ 新我书写“瑞云峰记”
作这篇题跋时,汪星伯先生已经84 岁了,时为 1976 年 6 月。
而在此长卷中最为特别的要数叶圣陶先生了。1981 年,王以敬将《瑞云峰记》寄给在京的叶圣陶先生,想请这位苏州走出去的教育家给写几个字。当时叶圣陶已经是87 岁的高龄。王以敬说也没有抱多大的希望,可是过了三个月后,他接到叶老的一封信:“承示叙《瑞云峰》大作,不胜倾慕,年衰心思荒散,不易作诗,勉书二语,聊表不负雅命,希谅之。”叶老在谦恭的信中还送来题跋:“艮岳逸峰,吴中名石”。
四
王以敬一生执着于对书法艺术的孜孜追求,实践与理论互为支持,收获颇丰。他的书法作品多次在全国获奖,并在日本举办个人书法展。王以敬相继出版了《书法初阶》《王以敬书法集》,主编多本书法教材。
对于书学,王以敬谨记着老师潘伯鹰的教诲:“书学虽小道也,然非积之久而不能入也。”
在苏州十中执教二十余年后,王以敬退休后被上海长宁区教育学院聘为书法教师,从此继续在书法教学上诲人不倦,学员达两千多人。
谈起苏州的瑞云峰,如今已经安然在护理院养老的王以敬依旧是眼睛里闪烁着光芒,甚至不时会黯然落泪。似乎那块会说话的石头,早已经被他揣在心窝里彻底融化,人与石就这样成了生死之交。
☉ 叶圣陶为《瑞云峰记》题跋
王以敬说,回到上海后,因为见不到瑞云峰,他就常常到城隍庙去看另一块与之相关的石头。即上海豫园的绉云峰,各有其美,但是心里还是会惦记着苏州织造府里的那座石峰。
如今,王以敬的两个女儿都在国外,两位老人相濡以沫,常常在一起回忆起年轻时的浪漫。米淑凤说她这辈子最佩服丈夫身上一个优点,就是对艺术的执着。丈夫不喜欢打牌赌博,也没有其他爱好,就是痴迷于书法,就连批改作业也都是用毛笔,晚年时还尝试绘画送给老伴,奔腾的骏马,吉祥的大公鸡。现在这些画作就摆在两位老人的床头柜上。
闲暇时,两位老人时常会回忆起他们在瑞云峰留下的青春记忆,他们对未来的生活仍旧充满着美好的向往和憧憬……
天高地厚。海枯石烂。
此时此际,我想到了这两个词送给两位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