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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的村》后记

2020-07-18左京

当代陕西 2020年12期
关键词:织布机小利三明

左京

芒种将至。傍晚,不知从哪儿拢过来一坨云,雨淅淅沥沥飘洒下来。

我跟满仓书记在办公室谝闲传,突然闻见一股子土腥味。再一看,三明哥和李鹏都不见了。

“这俩怂灵太太,知道下雨房子里闷热,跑出去凉快了。也不叫咱,不够意思。”说着,满仓书记就拉我往出走。

李鹏在窗户外边,肯定听到了我们说他,笑嘻嘻进去端板凳。三明哥本来站在院子里,一听人都跑出来了,也去帮忙挪凳子。

雨不大,毛毛的,没完全淋湿地皮。我和满仓书记、李鹏坐在沿台上,三明哥坐下边,和我们对面。

“你看,都是因为你,三明哥现在抽烟都要偷偷跑出来。刚才我不是不够意思啊,是出来陪他哩。”要不是李鹏喊叫,我真没注意到三明哥耳朵上又夹了根烟。

前段时间,我确实无意中抱怨过一句,“我体内尼古丁超标了,都是二手烟吸的”。但我万万没想到,三明哥心那么细,把我的话那么当事。

可能就是从那个时候起,他再没当我面抽过一根烟。有一次我看见别人给他发烟,他接过之后瞅了我一眼,直接挂耳朵后边了。当时我没看懂,这会儿回想起来,不由得眼圈红了又红。

明天是我在重泉蹲点的第78天,也是最后一天。今个下午在一搭里坐,爱玲姨却拉着我的手说,“感觉你昨个才来,咋明个就要走了。”

“就是的。本来天气预报就没雨,因为你要走,所以故意下的。要不然你再留一段时间,看着咱产业园起来,你也才放心么……唉,大家都舍不得你走。”

李鹏说的时候,我就假装看星星,但天阴着,肯定是啥也看不着。就是不阴,我的眼睛也模模糊糊的。

三明哥叹了口气。满仓书记也叹了口气,说:“京京(村里人对我的昵称)还有她的事哩。咱的事是抓乡村振兴,她的事是写乡村振兴。”

记得我刚来那会儿,好多人撵着问我:“为啥要在我重泉调研哩?”我先是说:“因为我老家是蒲城的,对这里的风土人情更熟悉。”那些叔呀、姨呀非得打破砂锅问到底,“蒲城那么多村,咋选下重泉?”

我就说:“重泉是蒲城的老县城,有悠久的历史。而且现在村上的集体产业发展的好。”这当然是原因。但我选重泉,最根本的原因是:普通,非典型。

当初接到社里的任务,领导给我说过这么一段话:即使到现在,一般城市人的眼中,农村还是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的模样。但实际上,农村的产业在升级、农民也在升级。

我们就是要把这种变化写给全国人民看。在新中国成立满70周年的时候,去原原本本记录这些变化,让它去感染人、打动人,给人以信心。

我想说,这些,我在重泉都看到了。在这里,我看到乡村经过若干年的沉淀,自身已经在酝酿着一场生机勃勃的变革;在这里,我看到新农民身上闪耀着各种时尚因子,见证他们为生活而燃烧的火热激情。

他们像破土而出的蝉蛹,努力爬向那棵高高的大树。一路上,他们的翅膀不断充血,慢慢舒展,变得越来越有力量。也许明天,他们就将一飞冲天,嘶鸣长空。

而重泉,仅仅是中国北方一个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村庄。我们敢这么选,是因为自信,对大国崛起的自信,对乡村的自信。

可能我出了好久的神。满仓书记估摸我是犯困了,就说赶快去休息,明早还得赶车哩。

今晚我照旧住三明哥家。以前我都是和小利姐挤在一个炕上,晚上卧谈到半夜。这星期她感冒了,怕传染给我,就把琦琦的新房拾掇出来给我住。

进门之前,我和莎莎打了个招呼。莎莎是三明哥养的大狼狗,平时歪得很。据说邻家老给它喂骨头吃,每次进家里还是咬。我在这住的久了,突然有一天,它见我不咬了。小利姐说,莎莎灵得很,知道这是自己人。

一回去,小利姐又做好饭在等我们。四个菜,一碟馍,三碗稀饭。我自己都数不清,总共在这个小厨房吃了多少顿饭。葱花鸡蛋、麻辣豆腐、瓜蛋蛋菜……有时候早起,她让雇的那俩妇女先去地里,她一定要招呼我吃完饭才走。

最近,琦琦回来给他丈母娘家送节礼,给三明哥和小利姐带了些虾和带鱼。那天早上我一起来,小利姐就说:“你哥4点都起来把虾给你剥好了。”连李鹏也说,跟着我沾了好多光。

龙池传下来的老风俗是,农历四月底五月初,出嫁的女子给娘家看麦熟。意思是,表示对娘家农事的关心和慰问。

过不长时间,娘家要给女子送端午。看女子床上有没有凉席,老旱里还要提前织床单、纳被子、缝褥子。尤其是結婚头一年新媳妇的娘家,还要给巷里人家家送粽子和杏,这是礼节。

明天琦琦他媳妇的娘家就是要来送端午,今儿个三明哥抽空专门理了个发。“要不然你姐可糟蹋哥哩,说我不刮胡子,害怕亲家分不清这是娃他爸还是娃他爷。”我笑的差点喷了饭。

“京京,你真个走呀,明天就走?”小利姐问我。我笑着点头,确认这是真的。

小利姐在我肩膀上使劲拍了一下,说:“姐今个给你说个交心的话,不怕你生气。你第一回到我屋里来的时候,我就不想理识你。啥干部、记者的,跟我老百姓有啥关系?但这么长时间,姐也看着哩……啥都不说,你只记住一句话,姐把你认下。”

说完,她转身进房子去了。小利姐的炕头,支着两个大黄木头箱子。外头的皮都变颜色了,我估计是她的嫁妆。她把箱子盖揭开,从里头拿出来一卷麻布。

这东西我再熟悉不过了。小时候成天见我奶奶在纺线机子上纺啊纺啊,完了又在织布机子上不停左右撂梭子。织成的布,裁成一块一块的,也是装在这样的箱子里。然后等我姑她们来的时候,取几片。

如今在农村,很多人都用吸水布这些代替麻布,在灶台上使用。家里的老织布机子也几乎看不到了。

“你走呀,姐没啥送你,把这一卷麻布给你拿上。那些年存下的,估计到你们这一代都不会用织布机子了,怕没啥用。但现在社会发展哩,啥都能用机器造,这就当留个念想,我一下一下织的。”

我抱着那卷麻布,搂着小利姐,让三明哥给我俩合张影。结果被他拍花了。

春分来,芒种走。太阳从黄经零度到达黄经七十五度,我在重泉度过六个节气,整整一个瓜季。要说不眷恋,那是假的。

满仓书记说,派俩技术好的,开车把我送回西安去。我却坚持要自己背着包走。他拗不过我,只好让德明哥驾车,李鹏压车,把我安全送到大荔高铁站。

都看着我进站了,李鹏又急急火火打电话。“前两天贫困户送的那几个瓜咋忘了给你了。老汉说了,别看有点硬疤疤,吃起来可绝对甜。你等在那儿,我给你送来。”

他本来就胖,再一急,一跑,到跟前都喘开了。我扛个大包,抱着俩五六斤重的黄皮皮瓜,站在高铁站的人群里,有点哭笑不得。

车速度起来了,一路向西奔去。我离我的重泉越来越远了,但也越来越近。

那天,三明哥还给我说:“京京,以后我们就是馍笼子亲戚了。”我问他,“啥是馍笼子亲戚?”他说:“就是逢年过节第一个想起来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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