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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刀子

2020-07-17郭晓琦

湘江文艺 2020年1期
关键词:驴肉刀子

郭晓琦

一、诗意的讣告

午饭后,我躺在办公室的沙发上,刚敷上眼贴,准备眯会,电话就打了进来。

听铃声是我爸的电话,我专门设置了的。大正午,我爸会有啥事?我摸索着接通电话。我爸问,娃,你在干啥?这是我爸每次打电话必须先问的一句,没有第二,多着急的事都这样,尽管我已经是过了四十岁的人了。我说我午休呢。午休啊,我爸接着说,给你发了微信,没见回。我爸刚学会刷微信,兴趣浓,像个玩游戏上了瘾的小学生。我说我刚从单位的食堂回来,敷了眼贴,没注意看,有啥事吗?我爸说,火满福死了。谁?我听得不太清楚。我爸的声音大了点,也急切了些。火满福,火满福,就那个火刀子。火刀子啊。我“哦”了一声,随后脑子里迅疾搜索了一遍。火满福——火刀子——好像是个孤寡老汉。印象中,他早就死了的,骨头都化成泥土了,怎么才死呢?这些年,我和我出生的村庄多少有些陌生,虽然从我工作的市里到我们村只有四五十公里的路程,开车挺方便的。但每次回去也就是陪陪我爸我妈,很少去村里转悠,一些人也就慢慢地淡出了视野和记忆。我爸可能感觉到我没什么反应,大声问,你到底是听明白了吗?我说听明白了,火刀子死了,那个脑子不太正常的老鳏夫。我爸重复了句,给你发微信了,看了回复我。有啥事不能直接说,还得回复微信?我应付说,好。

下午一上班,我便忙着翻会议记录,处理了手头要紧的两件事情。中间上洗手间的空当,顺手翻了下手机,才看见我爸发来的微信。我爸的微信里发的是一则讣告,竟然是用诗歌的形式写的。这樣不伦不类的讣告我第一次见,内容虽然庄重严肃,但也不乏调侃的成分。一时让我笑得直打哆嗦,将一泡尿的后半截抖在了裤脚上。

讣告

今有冰草梁孤寡村民火满福

号,火刀子

因在天寒地冻的大寒之日,用餐大意

不小心,将一只滚烫的驴肉丸子

卡在了喉咙里

送村卫生所抢救无效

于农历十二月十六日中午十二时

寿终正寝,享年七十三岁

火满福曾身怀绝技,乐于助人

服务乡民,造福梓里

如今灯干油尽,与世长辞

其身份特别,情况特殊

经本村治丧委员会研究

定于农历十二月十六日晚八点

召开会议,商讨追悼和埋葬相关事宜

本村各家族大掌柜,家庭小掌柜

以及在市县较近区域工作的族亲和近邻

务必及时返村,按时参加

不用猜,我知道这是我爸干的,他有点走火入魔了。

最近一段时间,我爸在家闲着无事,翻出了我随手丢在抽屉里的一本诗集读。那是一本“口语”写作者的书,我爸读起来没有多大障碍。有一天,我爸好奇地问我,这也算诗歌?我说,算吧!我爸一脸兴奋,说,这要算诗歌,那我也会写。就这样,我爸爱上了诗歌,闲暇时总在纸上写写画画,要冲击国家大奖的样子。我不明白我爸为什么给我发这样一个诗歌体的讣告。火刀子死了,与我有何关系?他姓火,我姓水,一个村子里住着而已。我爸提醒我赶回去,议得哪门子事?后来我想,可能是火家管事的人让我爸拟讣告,通知火家族亲。我爸拟好,转发他们后,又故意改成这样一个不伦不类的东东发给我,嘚瑟他习诗的成果罢。我爸干过多半辈子民办教师,临退休的几年才转正,成为正儿八经的人民教师。所以,在村里,我爸算是个先生,也是个热心肠,经常帮别人拟个协议、写个申请、打个报告什么的,偶尔也会被邀请,去乡村丧事上做礼宾、书写祭文、主持奠礼等等。这方面,我也从来没有干涉过我爸。老人嘛,晚年生活,自己怎么开心就怎么过。

下午六点下班,和往常一样,马路上堵得一塌糊涂。好不容易,我才从闹市区突围出来,驱车赶到“馋死你”农家乐,刚停好车,我爸的电话又打了过来。我爸问,娃,你在干啥?我说,刚到朋友的一个饭局上。我爸一听,很显然是着急了,大声喊,什么,你没往回赶?我说不是上周末刚回去过吗。我爸问,你看微信了吗?中午打电话叮咛你看微信的。我说看了。看了怎么还不回来?我爸的语气有些硬了。我说,火刀子死了,与咱家又没什么关系,你要能帮上什么忙你就去……不容我说完,我爸的口气一下子严厉起来,怎么没关系?你这娃!我叫你,肯定是有事的,赶紧给我回来。说完挂了电话。

下通牒了。这性子,是我爷遗传给我爸的,不容辩驳。我只好扫了朋友们的兴致,调转车头,上了环城路。

二、他有一辆飞鸽牌自行车

——火满福?

——火刀子?

回老家的路才翻修过不久,油面平坦,视野开阔,属于标准的省道。路上的车子很少,旁边并列着一条贯通祖国南北的高速大动脉,走长路的车辆都挤那里去了。因此,我总觉得这条便捷的省道,是专门为我回家才修的。

——火刀子?

——火满福?

我的脑海里,渐渐浮现出这个人年轻时候的形象。我是个非常健忘的人,之所以还能从记忆里搜索出火刀子来,一个原因就是我们小时候,谁家的孩子要是淘气不听话,或者半夜里哭闹,大人们总会拿火刀子这个人吓唬我们,说长个耳朵不听话,让火刀子割了算了;说别哭别哭,哭着让火刀子听见了,会割了舌头;说再不省事,就叫火刀子来,割了牛巴子(小鸡巴)。这样一吓唬,我们都会下意识地闭紧嘴巴,摸摸耳朵,或者捂住裤裆。哭闹的孩子也会立刻将委屈和哭声一并吞咽进肚子里,挂着两行泪水,悄悄地躲在大人们的身后。

我们害怕火刀子,是因为我们都亲眼见过火刀子割牲口。他割牛、马、驴那样的大牲口,也割猪、羊、狗那样的小畜生,不说血腥的细节,光老远看见的场面就能吓得我们尿裤子。那时候,我们一直没有弄明白,大人们为什么要让火刀子把畜生们的裆里割破,割得鲜血直流。我们也从来都没有看见过,火刀子用来割牲口的那把冷飕飕的刀子。

记忆最深刻的一次,火刀子在邻居家割猪崽子。我们一帮小屁孩,都趴在崖边的矮墙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院子里看热闹。大人们将猪崽子从圈里拎出来,倒着提到火刀子面前,两条后腿往开一分。火刀子一只手在猪崽子的裆部一抓一捏,另一只手顺势抹一下,只听得猪崽子一声惨叫,两个青杏般大小,血淋淋的肉疙瘩就晃荡在火刀子手里。那一刻,我的心通通直跳,隐隐感觉裤裆里也火辣辣地痛,像谁撕扯了一把。

还有一次,是在饲养场的大院里,割一头公牛。那头牛铜浇铁铸,浑身放光,一出栏便拧着脖子,执着尾巴直往前冲,五六个小伙都拉扯不住。最后,牛被控制到事先栽好的木杠子中间,结结实实地绑死,前后左右还加了人力。火刀子才挂着围裙,戴上袖套出来。看见院子里围了好多人,火刀子显得更是神气。他走到牛屁股后面,伸手在牛裆部摸索几下,只见得那头壮牛抖动着身子一声长嚎,两只苹果般大小的肉蛋已经提在火刀子手里,滴滴答答地流着血。火刀子诚心要吓唬我们,将那血糊糊的肉蛋假模假样地向着粪堆一甩,站在高处看热闹的我们惊叫着撒腿就跑,蹬得尘土飞扬。

往事如黑白电影,从脑际闪过。有电话进来,我打开车载,是两个月之前,在文艺演出现场认识的一个女人,学校教舞蹈的。我还拿不准,她是对我本人有意思,还是对我所干的文艺宣传这个工作有意思,反正感觉她挺热情的。她没话找话,问我干啥呢。我开玩笑说去看一个死去的人。她非常夸张地“啊”了一声,什么,死去的人?是的,刚刚死去的人,他有一辆飞鸽牌自行車。我一字一句地说。她的情商好像不怎么高,傻笑着问,处长大人,你脑子没进水吧?可别吓我。我一本正经地说,我本来就姓水。估计她是蒙圈了,潦草两句就溜了。

是的,火刀子有一辆飞鸽牌自行车。这也是我能从荒废的记忆里很快抽出火刀子这个人最最重要的原因。

火刀子应该是我们土塬上最早拥有一辆自行车的人,以至于我一直认为火刀子是个干部,或者镇中学的老师。他高个、长腿、方脸,头发打理得整整齐齐。他是一个衣服上很少有补丁的人,这足够让人脸面红光。冬天,他的黑色棉袄上经常套着一件洗得干干净净的浅蓝色中山装。夏天,他的的确良半袖衫很白,白得像一片云,在村子里飘来飘去……总之,在我们土塬上,只有火刀子出出进进骑着一辆飞鸽牌自行车,只有火刀子穿得崭新收拾得干练,只有火刀子看上去高大、英俊、阳光、帅气。我们经常能看到他骑着那辆半新的自行车,驶出村庄,消失在白晃晃的土路尽头。村庄以外是什么?我们不知道。火刀子去了哪里?去做什么?我们也不知道。他的自行车钢圈明亮得刺眼,转动起来总是“噌噌蹭”地响,特别清脆。黄昏时分,他又会骑着那辆亮锃锃的自行车从外面回来。后来,当我们发现他自行车头那杆小红旗旁边,还挂着一嘟噜肉疙瘩的时候,我们才明白他是去割牲畜了。这让我们既好奇羡慕,又害怕恐惧。所以每当听到火刀子的自行车“叮铃叮铃”打铃的时候,我们一帮子光屁股孩子,就远远地跟在他后面,气喘吁吁地奔跑、欢呼,直到他在那条白晃晃的土路上越来越小,成为一个小黑点,最后消失。

长大了点,我才知道火刀子是个骟匠,年轻的骟匠。他的手艺是从他父亲那儿学来的,他父亲的手艺是从他祖父手里学来的,算是祖传。

我们祖祖辈辈耕作的土塬,属于农耕文明的发源地和中心区域。从集体劳动的农业社时代,到八十年代初包产到户,村村落落、家家户户,养牛养马养驴是为了耕田种庄稼;养猪养羊养鸡是为了产肉产毛产蛋,以换得锅碗瓢盆、油盐酱醋等生活必需品。所以,不管是公牛公马公驴,还是公猪公羊,长到性成熟的年龄,就得阉割,摘掉睾丸,干净利落地断了它们的红尘念想,以免想闲事出闲力,影响生产劳动和经济收入。

因此,火刀子作为十镇八乡唯一的一个骟匠,自然算是吃香的喝辣的。据说,火刀子十七岁那年,就从父亲老火刀子手里接过了那把锋利的刀子。在这个行业,他的年龄相对来说早了点。但因当时老火刀子已经年近花甲,身体虚弱,力不从心,只好将大任交与尚未成年的儿子。事情说起来似乎有点儿蹊跷,老火刀子年富力强的时候,白天奔走在十里八乡的生产队骟牲口,让畜生们断子绝孙。晚上,他在自家土炕上铆足了劲,挥汗如雨地耕作。他有一片属于自己的“膏腴之地”,种子播撒下去,就是不生根发芽。直到老火刀子就要拼了老命的时候,才有一粒种子着床。那一年,老火刀子四十有二。后来他将一颗完整的猪头献在庙里的案几上,对着老爷连磕三个响头,千恩万谢了一番。老天有眼啊!老火刀子逢人便感叹,就差那么一点,我这祖传的一手绝活恐怕就无人继承了。

火刀子从老火刀子那里接过来的,具体是一把什么样的刀子,我们谁也没见过。它就夹在火刀子的手指中间,他的手指好像专门为那把刀子生的,修长而灵动。因为有这样一双手,那把无影无踪的刀子也锋利无比、寒气逼人,让土塬上所有年轻强壮的公牛、公驴、公马、公羊、公猪们闻风丧胆!

火刀子的那辆锃亮的自行车,就是他用那把别人看不见摸不着的刀子挣来的。所以,那段时间,我心里曾揣着一个伟大的理想——我长大了,也要像火刀子一样,做一个骟匠,吃香的喝辣的,最主要的是我要给自己买一辆崭新的飞鸽牌自行车。我要骑着它,到村子外边去,到很远的远方去。

让我没想到的是,我的那个理想很快就实现了。我考到镇中学读书的的时候,土塬上的自行车渐渐多了起来,已经不那么稀罕了。初三那一年,为了不耽误功课,我爸咬紧牙关,给我买了一辆半新不旧的飞鸽牌自行车。当我骑上属于自己的自行车,一路兴奋欢畅地奔驰出村庄之后,火刀子就遥远了。

三、我也是个手艺人

到家时还不到八点,我爸已经去了村部。

我妈知道我没吃晚饭,早准备好了。热气腾腾的饭菜端到桌子上,我妈嘴里念叨着,说不急不急,消停吃,与你又没啥关系。

我吃饭的时候,我妈又翻箱倒柜地给我找厚棉衣,说村里冷,别冻感冒了。人就是这样,只要父母亲在世,你就永远是个孩子,时时刻刻都能感受到家的温暖。

我对我妈说,我不冷,你别折腾了。

我妈终于从立式大衣柜的底层翻出了一件笨重的防寒衣,是我七八年前穿过的。她将衣服抖了抖,披到我身上,一股强烈的陈腐发霉的味道窜进了我的鼻子,刺激得我连打了两个喷嚏。我妈跟声说,看看,看看,不听话,又感冒了。

这老旧的款式,你早就应该送给火刀子穿。我吸溜着鼻子对我妈说,小寒大寒,冻死老汉。火刀子不会是被冻死的吧?

我妈说,也没少送。

沉吟了会,我妈好像反应过来了,又说,哪是冻死的,大限到了。老先人说得好:七十三,八十四,阎王爷请你商量事。火刀子今年七十三,剩半个月了,没扛过去,都是命。

我妈那个年代的人,思想观念就那样,道理再多也改变不了多少,所以我也没有和我妈去掰扯这个问题。我说,小时候还记得一点点,现在对火刀子这个人没任何印象了。我总感觉这个人都死了多年了。

我妈说,咋没印象?你们小的时候叫他“火刀子”,现在村里的娃娃们叫他“火腿肠”。我妈这么一说,我更迷糊了。我妈看我愣怔,说,就整天靠在墙根晒太阳的那个,好吃懒做了半辈子……逢人就说“我也是个手艺人”。

——我也是个手艺人?

——我也是个手艺人!

我妈的话,一下子让火刀子暮年时的形象又在我的脑海里浮现了出来。算是彻底对上号了,火满福——火刀子——火腿肠,是同一个人。这么说吧,火满福是官名,父母起的,希望他福禄满满。火刀子是年轻时候的绰号——他有一把夹在手指间,专割畜生睾丸的锋利的刀子。火腿肠是老年时候的绰号——他活成了一个孤单的老光棍。但是无论如何,我都把这个人年轻时候的样子和暮年时候的样子拼接不到一起。

年轻的时候,火刀子高个、长腿、方脸,皮肤白净、头发油黑,总是把自己打理得整整齐齐。年老的时候,火刀子瘦削、弯曲、灰暗、邋遢、痴呆,皮肤松弛褶皱,头发蓬乱地罩在头上,像一堆蒿草。近两三年,他常常出现在村子一些热闹或者忙碌的场合。像丧葬嫁娶、祝寿升学、盖房上梁、打井引渠、收割打碾、杀猪宰羊等等,火刀子总会一整天一整天地蹲在旁边看,或者钻在人们中间搅和。他总是不厌其烦地给大师傅说,我也是个手艺人;给帮工的人说,我也是个手艺人;给过路时停下来观望谝几句闲话的人说,我也是个手艺人;给玩耍的孩子说,我也是个手艺人。反正,只要碰见人,熟悉不熟悉,火刀子总会莫名其妙地说,我也是个手艺人。本村本社的人熟悉情况,都知道他脑子受过刺激,任其唠唠叨叨,没人去在乎。遇上走亲访友,不了解他的人也就不一样了。

一年春天,村里有人家修楼盖房,承包给了外地的一个小工队。因为是承包,人家赶工期,干起活就不像帮工的样子,现场一派紧张忙碌。火刀子整天在期间撺掇来撺掇去,没混到吃喝,便指指点点,给这个说我也是个手艺人,给那个说我也是个手艺人。说的次数多了,提瓦刀的大师傅有些烦躁,蹲在墙头上问,你耍的是啥手艺?火刀子见师傅接茬,便眉飞色舞地说,和你一樣,耍刀子。大师傅刁难说,那你上来试试,我看你是个耍嘴皮子的。火刀子说,我耍刀子的时候,你还没养上呢。大师傅一听上火,正好有人提醒大师傅,说此人年轻的时候是个身怀绝技,享誉四方的骟匠。大师傅便嘲笑道,原来你是个割“卵子”(方言,指睾丸)的。那哪能和我一样,我是修房盖屋,给人造福的,你是骟驴割猪,让畜生绝种的。顿时,墙上墙下,院里院外,干活的人一阵哄笑。火刀子知道这哄笑的意思,他闷了好半天,犟起脖颈,对着众人说,我是骟你爷的!话一出口,犹如一口浓痰,呸一声啐在众人脸面。大家都才明白遇上半脑子了,没人再敢接茬。

主人也一脸冷灰,只好递上一根烟,说几句好话,连哄带骗,将火刀子支走。

如此“二爷”,给谁都懒得招惹。我真搞不明白,曾经阳光帅气的火刀子,怎么就把自己活成了一个懒惰邋遢,蚩蚩蠢蠢的糟老头子。他究竟遭遇了什么?人生中间的那部分,到底是什么样的?我尚且不知。大学毕业后,我基本脱离了村庄,对村庄所有人和事的了解,都是听来的。近些年,有那么几次,我在村道,或者村子新修的娱乐广场上,或者某个婚丧嫁娶的场合碰见这个叫“火腿肠”的人的时候,眼睛总会忽闪一亮。现在想来,他身上有我的气息。因为他乱七八糟地套在身上的那些很扎眼的脏衣服,或者光脚板踩着的旧皮鞋,基本上都是我曾经穿过的。我爸和我妈都有一副热心肠,每次到城里小住一段时间,总会把我们即将要丢弃的旧衣服旧鞋子打包带回去。我也曾抱怨过我爸我妈,如今生活富裕了,别老给别人塞旧衣物,免得伤脸。

说归说,我爸和我妈从来都不在乎我抱怨什么。

四、我爸彻底疯了

撂下饭碗,我在车上摸了几包香烟揣在口袋里,出了门。

村部离我家不远,新翻修过,白墙红瓦,比以前阔气了好多倍。门前还新修了一片小广场,种上了花花草草,装上了篮球架和几样简单的健身器材,供村民们茶余饭后活动锻炼。这些年,乡村美化、亮化、净化工程成效显著,村容村貌确确实实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循着灯光,我远远就听见村部里嘻嘻哈哈,一片喧哗吵闹。一个平时无人问津和关心的孤寡老头死了,往大里说是村上的事、镇上的事,往小里说是火氏家族的事。事情朝大家面前一摆,村干部和火氏家族有头有脸的人出来说个话,表个态度,动员每家每户凑个份子,出人出力,把亡人埋了,这事我用鼻子都想得出来。那么,我爸要我去干什么呢?村里那些捋着花白胡须,嘴里吧嗒着旱烟锅的长者,每一位都是一部老家法,每一位都是一套老规矩。在他们面前,我能说什么?我敢说什么?我心里有一种从未有过的别扭,但我必须得去,我有一个倔强的老爸。

推开门,幸好吊在头顶的那两盏灯半死不活的,不怎么精神,加之房子里一团乌烟瘴气,让我没有一下子把自己置于尴尬境地。不过,在我迈进门的那一刻,村部的大房子里还是出现了片刻的安静,大家的目光齐刷刷看过来,眼尖的人喊出了我的小名,村长马上迎过来和我握手。这年月,人都活精了,村干部们都明白我是个有一官半职的人。紧接着,房间里爆发出一片欢呼,继而绵延为热烈的掌声,好像是迎接一个十分重要的人物似的。我赶紧把早已酝酿好的笑容一波一波使劲往脸颊上推,挨着个儿给大家伙递烟。从我大学毕业进机关工作那天起,我爸就千叮咛万嘱咐过,不管你在外头干多大的事,村里人是万万不能惹的,有事没事,随时要给一张好看的脸。这方面,我还算灵动,应该没让我爸失望过。我递烟时,我爸急忙给我介绍,这是你火八叔,翻过年就奔九十岁了。这是你十三叔,你十五叔,你十九叔……其实不用介绍,村里的老人手,我大概是有些印象的。只不过,这些年我基本在外,还真不知道,我们这样一个既无青山,又无绿水,干旱枯焦,陷在土塬深处的小村子,竟然活出了七八个精神矍铄的老古董。

一圈烟发下来,我得到了一片客套的夸赞声,当然也可能与我的烟有关系。烟是好烟,盒子红得耀眼。有人捏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有人很小心地夹在耳根后面;有人点着了,非常享受地长吸一口,吐出一溜烟圈儿……我爸重新坐回到那几个老古董中间,他笑容舒展,满脸欢喜,一副非常享受的样子。

渐渐适应了房间里的光线,我认真地扫视了一圈,这才发现参加议事的人,并不像我爸讣告里写得那样齐全。除了我和我爸两个姓水的,一个姓牛的村干部之外,其他都是火家族内人。我们村共居住着五个家族:水家、火家、牛家、马家、白家。俗话说,水火不容。但在冰草梁村,我们水家和火家相处还算融洽,倒是牛家和马家,你拧着脖子戳我一犄角,我撂起蹶子踢你一蹄子,经常闹得鸡犬不宁。剩下白家户小,势单力薄,与谁来往都觍着一张笑脸,刀切豆腐两面光。

看到这种情况,我心里直犯嘀咕,后悔来这儿。我明白,我爸的那个“讣告”,仅仅是针对我一个人的。他真是热心得有点过头了,自己参与不说,还要搭上了自己的儿子。快年关了,手底下的事情一大堆,每一样都得揭过去。

村长是火家人,小火老八几个老古董一辈,他在大家面前没说话。我不知道是他圆滑,还是在我来之前,已经把该说的说过了。话语权轮流掌握在火家几个老古董嘴里。

——依我看,满福还算是有福气的。你看,“咣”一声跌倒在腊月的门槛内,正好大家伙都回来了。要是平时,村子里净剩些七老八垮塌,挖个坑,丢下去盖几铁锨土都困难。

——嘿嘿,有个啥福?老婆比谁都娶得多,死的死,走的走,没留下个一儿半女,还有福?

——咋就没福了?人家走州过县,海吃海喝的,一个人吃饱了全家不饿。哪像你,撅着屁股干了一辈子,县城都没去过几次。

——老十三说得对,像火刀子这种情况,六代单传,方圆算个奇事吧。现在他又孤身一人,要是得病卧床,得被自己的屎尿活活淹死。

……

一阵闲言碎语,火老八咳嗽两声,话题转到了正事上。火老八是火家年龄最长,辈分最大的人了,开口自带威严。他捋了捋雪白的胡须,说,老死狗,还真够争气的,死在我前头了,这事我不管都不行。他这个情况,不说大家都清楚,眼下得埋人。埋人总不能净身子埋了,总不能冷冷清清地埋了。得有个棺材板,得穿一身新衣服是不是?不吹吹打打了,得上几炷香、烧几张纸是不是?就算火刀子这个老死狗没有几个亲朋好友,咱们自己人也得一起吃个饭,是不是?吃饱了才有力气送他上路……所以,我觉得大家还是根据自己的情况,有能力的多出点钱,没能力的多出点力,该有的人情,就痛痛快快摆在大家面前。是不是?

话毕,大家一片赞许,互相点头,交头接耳,好一阵嗡嗡。

这时候,我爸干咳了两声,说,我先表个态。看到我爸要说话,我也急忙干咳了两声。我的声音很大,很生硬,是想提醒我爸。就算这不是火家的事,也是村上的事,你发什么言,表什么态。但是我爸并没有理会我。

棺材板我买。我爸声音相当的洪亮,掷地有声。

话音刚落,火家人一片欢呼,鼓掌的,赞叹的,像是中了头彩,捡了金元宝。那几个老古董,心照不宣地点点头,然后对着我爸一个劲地夸赞,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我心里“嘎巴”一声响,脆生生的,像是被谁使劲揪了一把。我爸这是老糊涂了,还是一时头脑发热?教了一辈子书,这么简单的道理能不懂?那棺材板是随便能买的吗?咱是火刀子的秃儿,还是瞎孙子?我红着脸大声对我爸说,爸,这个,这个不合适的。

我爸瞅瞅我,摆手示意我坐下。

火老八也扫视了我一眼,我不知道他那双深陷在眉骨下的老眼是否早已昏花,还能不能看得清我十分尴尬的表情。他还是那样,清了清嗓子,慢条斯理地说,还是水家他表叔慷慨,讲仁义!到底是当过先生的人,心里明白。我突然有些厌恶这个老家伙,他说我爸是个明白人,“明白”在哪儿了?

火老八口气一转,说,不过,不过现在的棺材板最低都是松木板的,价钱可不低啊。

谁都听得明白,这老狐狸,连棺材板的材质都定了,最差松木的。这事闹得实在难堪。我说,火八叔,您是明理人,这不是便宜和贵的问题,棺材板我们家不能买。我们掏份子钱,多掏点也行。我的声音很大,生怕那老东西耳朵背,听不清楚。

我的意思,在场的人应该都听明白了,火老八更应该听明白了。老狐狸到底是老狐狸,他瞅瞅我爸,说,你看,这个?我爸毫不犹豫地制止了我,他再一次很慷慨地对大家说,定了,我买。我甚至看见我爸拍了下胸脯。

我的脸顿时热辣辣的,起了火。火老八这个老狐狸肯定是看出我还要反对,抢先对我说,恭敬不如从命,那咱们就尊重你爸的意见。一句话堵死了我。

接着,火老八又很郑重地说,寿衣得换一套吧,啊?按咱们土塬上的老规矩,年老人走了,子女孝顺的都穿九套领七套领,至少也得穿個五套领。火刀子这情况就不讲老规矩了,换一套新的就行。

大家你看我,我看你,一阵沉默。

火老八装腔作势地吭了几声,像是在提醒谁。

又一阵沉默。

我爸终究还是没有忍住,他再一次打破了沉默,慷慨地说,就一身衣服,我买了算了,棺板老衣,正好配个整套。

话音刚落,火老八立刻伸出了手。灯光映照下,两双干枯粗糙的大手有力地握在了一起。有人急忙用手机拍照,那场面,就像双方进行磋商,在重大国际问题上达到了共识一样。

疯了,我爸彻底疯了!

我还能说什么呢?我的脸,不,是水家族人的脸,被我爸当着火家众亲邻的面狠狠地抽了两下,羞辱到了血脉里,羞辱到了骨头里。那一会,我昏天黑地,蒙头转向的,走也不是,坐也不是。

最难的问题被我爸大包大揽了,接下来的事情就解决得极其顺利。什么买纸火、祭品、肉菜、烟酒,请厨师、乐手、阴阳,还有搭灵棚、修墓穴、支锅灶、借桌凳等等,凡是牵扯到埋葬火刀子的事情,火老八捋着白花花的胡须一口唱,按照他们火家族系逐个安排了下去。

可气的是,说到给火刀子写墓志铭的事,火老八扫视了一圈,最后把目光稳稳当当地落在了我爸身上。他嘿嘿一笑,说,水家他表叔,这事恐怕还得麻烦你。你干了一辈子的先生,写写画画在行,远的不说,就周边谁家有事,都得请你去当礼宾、写铭文。你儿子呢,是咱们村走出去的最有文化有出息的大文人,听说现在是公家的一支笔,还是个啥家来着,这事就拜托你们父子啦。再说了,我们自己写自己,总归不是个事。我爸依然很享受,鸡啄米似的,不住地点头应承。我已经浑身燃烧起来,要被烤熟烧焦的感觉。——火满福——火刀子——火腿肠,真他妈像是给我们父子俩死的。我就不明白,一个好吃懒做、邋遢痴呆、最后孤独到死的人,有什么功德值得写砖立碑。

五、都是那匹倔驴闯的祸

回去的路上,我没有和我爸说话。我认为,他一定是被火刀子的鬼魂附体了。要不,怎么会做出那么荒唐幼稚又可笑的事情,简直是我家“外交”史上的屈辱!

我妈早就嗅到了火药味。所以,当我提着水杯子打開车门的时候,我妈非常及时地出现在了我面前。不得不说,我妈这个人一辈子算得上聪明透顶。从十九岁嫁到我们水家开始,别的不必说,单就儿媳、妻子、母亲、妯娌、姑嫂等等这些角色,就做得淋漓尽致,赢得了远亲和近邻们的一致夸赞。不然,遇上我爸这样一个犟脾气,家早都被折腾散了。

我妈说,娃,你心里有事,不能开车的。

我说,我明天上班。

那一刻,我才注意到夜黑得厉害。村里传来几声狗叫,硬邦邦的,像干硬的石块扔进了夜的深处。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寒冷,悄无声息地漫过来,裹挟了山岭、树木和房屋。不会错,又会有一场大雪的。冬至以来,雪是一场接着一场下,一场比一场大,让土塬比任何一年都肥胖。

我妈像哄孩子一样哄我,说,老大不小的人了,你得听话。

我就不应该回来。我点了一根烟,狠狠地吸了一口。我爸逼我回来,就是让我看他怎么在火家人面前丢人现眼的。

我抱怨着,从车里扯过一个包裹,递给我妈。包裹是新疆一个朋友寄的干果,说是中国最好,被我扔车上给忘了。转身时,发现我爸也在旁边,他什么时候出来的,我都没有觉察到。

我心里正堵,没好气地迎头对我爸说,这个火刀子,看样子是给你死的。

我爸没有说话。

该他的还是欠他的?我们家又不是慈善组织,就是做好事献爱心,咱也得有个尺度。

我爸还是没说话。他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伸手从我妈手里接过了包裹。在我们家,这种情况是很少见的。打记事起,我也从来没有用这样的口气跟我爸说过话。老实说,我还真不敢。我爸一辈子是个犟脾气、倔性格,有理没理声音大,总要争个上分。

我妈赶紧在我们父子之间打岔,说外面冷,拽着我回到了屋里。

你这样做,以后在村子里都抬不起头了。

我的口气软和了些。

点上烟后,我爸终于说话了。我爸说,娃,你爸我并不糊涂,心里亮堂着呢。

这也叫亮堂?我顺势剜了我爸一眼。

娃呀,你的心情我理解。我爸闷着头,边抽烟边说,你也不要太激动,有些事你还真蒙在鼓里。火刀子这辈子之所以落到这步田地,与咱家确实是脱不了干系的。

我爸这么一说,我有点懵了。我转身瞅瞅我妈。我妈好像立马看透了我心里的疑惑,跟话说,这事你爸做得对着哩,我们都老了,也了却一桩心事。

我更迷糊了。

我爸说,村里人都说火刀子变成了个孽障货,说他一根筋,瓜了痴了……我不那么认为。火刀子其实一点都不糊涂,我和他扯过心里话,好多次呢。他的脑子清清楚楚的,做事也干干脆脆、明明白白。他从来都没有怪过任何人,也没有找过我们家一丁点责任。他认为一切都是他自己的过错,也是报应,终究要在他身上应验了。

应该是包产到户第三年春天的一天。

那一天,碧空如洗,风暖日丽,百花争妍,鹊笑鸠舞。那一天,火刀子结婚大喜。因为是续弦,火刀子只邀请了几个要好的发小和朋友,象征性地热闹了一下。是的,火刀子有过一次美满的婚姻。他二十出头的时候,如愿以偿地和邻村一个品貌端庄、茶饭和针线样样能行的姑娘结了婚。婚后生活和谐美满,妻子很快就有了身孕。这对六代单传的火刀子一家来说,无疑是一件大事,比天还大的事。生活紧张、吃糠咽菜的年代,十月怀胎等于拿命在做赌注。谁也没有想到,火刀子一家盼来的分娩之日,炸了一声晴天霹雳。火刀子的妻子难产大出血,大人孩子都没能保住……伤痛深入骨髓,这也是火刀子再婚那天没有操办的主要原因。

我爸说他买了两元钱的点心,另外又花了五毛钱,在镇上的新华书店买了一幅画,去给火刀子祝贺婚礼。那时候,花两块五,算是重礼了。尤其是那张画,我爸早就看准了。画上画的是一个可爱的胖娃娃抱着一个红色的大鲤鱼……他们都希望火刀子能尽快生一个大胖小子。尽管火刀子再婚那天,距他的第一个妻子出事已经有十来年时间了。火刀子能从阴影中走出来,重新面对生活,我爸他们几个发小都为他高兴,所以那天就多喝了几杯。饭后散伙,我爸顺便丢了一句话,说哪天抽空过来,槽上的那匹碎叫驴折腾得紧。

我爸说他后悔当时嘴长,后悔了一辈子。我爸没有想到,他前脚刚回到家,火刀子后脚就跟了过来。我爸说,你不陪新媳妇,跑来干啥?火刀子说,你不是说碎叫驴折腾得紧吗?我爸说,再紧不在三两天。火刀子说,别让驴日的把槽抬翻了。我爸说,今天是你大喜的日子,坚决不能,回去吧。火刀子说,劳动的命。我爸说,你喝酒了。火刀子说,就那点跟没喝一个样。我爸再三劝,火刀子再三坚持。

碎叫驴被从昏暗的窑圈里牵了出来,由于天朗气清,春意盎然,荷尔蒙分泌旺盛的碎叫驴显得极其兴奋。它高昂着驴头,犟着脖颈,执着尾巴,四蹄嘚嘚乱蹬,扯着我爸在院子里转圈儿。看到碎叫驴神气十足的样子,火刀子咧着嘴笑了,我爸也咧着嘴笑了。火刀子骂道,驴日的还真是个好胚子,割了有点可惜的。我爸说,等着春耕,不骟不上膘,不蓄力。火刀子接着又一阵惋惜,对着撒欢的碎叫驴说,天生你就不是吃“驴公子”(专门配种的公驴)这口饭的,这是命。命里没有你吃辣的喝香的那口福,再折腾也是白搭,谁都得服。

火刀子嘴里叼着根烟棒子,走向那匹浑身是劲的碎叫驴时,驴仰头朝天叫了两声。其实驴头本来就是向上的,被绳子扯得老高,几乎挂到了槐树杈上,很难动弹。我爸扛了一根粗壮的木头杆子,要横在驴屁股后面,被火刀拒绝了。火刀子说,一刀子的活,费那劲干嘛?我爸说,挡着保险。火刀子说,你怀疑我手艺?我爸说,这驴日的烈。火刀子说,我就差狮子老虎没骟过了。碎叫驴朝着天空又叫了两声,声音不像之前那么高亢,听起来十分的沙哑哀伤。火刀子说,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叫个锤子!哈哈哈……我爸就咧着嘴笑。火刀子也咧着嘴笑。

也就在那一瞬间,驴使出了浑身的劲儿,一蹄子将火刀子撂出了一丈多远。我爸先是看到碎叫驴裆里的黑疙瘩上有鲜血咕嘟咕嘟地渗出来,像几条蚯蚓,沿着驴腿迅速地爬下去,很快摊在了地上,洇染开来。接着看见火刀子双手捂着裤裆,在地上不停翻滚,嘴里哇哇乱叫。疼痛让因酒精浇灌而绽放在火刀子脸上的那两片兴奋的红晕瞬间凝结,继而转黄,转白,变成了一张白紙。

事情发生得太突然,我爸一时间被吓懵了,手足无措。老半天,才明白过来——我家那匹蠢蠢欲动的倔驴闯大祸了。

火刀子被抬到乡卫生院,又转送到了县医院。诊断结果一出来,我爸的后背上像背着一坨子冰,冷得他直打哆嗦。火刀子的下身遭了重创,根是勉强保住了,两个蛋却被驴一蹄子彻底踢“飞”。

骟了半辈子畜生的火刀子,被畜生“骟”了。

火刀子在病床上醒过来,知道他不再是个“真正”的男人的时候,他没哭,没闹,没抱怨,没责怪……只是两只眼睛白囊囊地盯着天花板发呆。火刀子把所有的悲愤和疼痛都压在心里。那之后,他变成了一个不爱说话的人。

我脑子里乱糟糟的,翻来覆去睡不着。我一直在回忆,火刀子出事的那一年春天,我应该快六岁了,正好是光着屁股,和小伙伴们跟在他的自行车后面奔跑的年代。但我从来都不知道,那么吓人的事情竟然发生在我们家。那一天,我干嘛去了?

六、世上只有一口雕花棺材

一大早,我爸就准备去镇子上看棺材板。他把他的“电奔子”从杂物间推出来,仔仔细细地擦了一遍。擦完后,蹬着脚踏板绑棉护膝。冷风丝丝地吹,夹杂着零星的雪花,落在他弓起来的背上。一到冬天,我爸总嚷嚷浑身的关节痛,他的背也弯得更厉害了。这几年,我总感觉我爸老得很快,一天变一个样子。火刀子一转眼就死了。和火刀子比,我爸也就小个两三岁。我心里突然一软,有些心疼。

我说,眼瞅着要落一场大雪,你还骑车?

我爸抬起头,瞅了瞅天,又瞅了瞅我,说,没事的,去镇上路平。说完继续埋头绑他的护膝。

我说,我开车送你。

我爸说,你上你的班去。

我说,周末了,没啥事的。

我爸说,工作不能耽误。

我说,我知道。

车子开出村口,拐上了去镇子的柏油路。我爸瞅瞅我,说,你能理解就好。我没有说话。

我爸说,火刀子被咱们家的那匹倔驴踢了之后,日子一下子就塌了,塌得一败涂地,好好的家也跟着散了。

火刀子出院不到一个月,媳妇就闹离婚。那时候,离婚可是一件很不光彩的事,也是一件十分稀奇的事。所以,村里的七大姨八大婆都在背地里指指点点,骂火刀子的媳妇不是个好东西。搁现在,想想太正常了,火刀子虽然是二婚,可他的媳妇还是个黄花大闺女。要不是娘家在山里头,条件不好,图火刀子是个手艺人,家里殷实,那是绝对不会嫁给他的。火刀子一出事,人家一个大姑娘,还没好好活人哩,哪能要求人家守着一个废人过一辈子。

火刀子离婚后,年事已高的老火刀子老两口比谁都悲伤,比谁都绝望。十年前,眼看着就要抱白胖胖的大孙子了,结果老天杀人不眨眼,水里捞月一场空……十年后,眼见又有希望了,却被一匹任性的碎叫驴一蹄子踢得破碎。断子绝孙是肯定的了,老火刀子老两口一时难以接受,心里吃了大事,日子过得浑浑噩噩,不久,带着人生最大的遗憾相继离世。从此,火刀子成了一个真正的光棍汉。

其实火刀子单了几年之后,还有过一段婚姻。说开了也不算真正的婚姻,只能说是双方在一起凑合了两三个月。我惊讶地瞥了我爸一眼。我爸说,真的,为这事,你妈把娘家邻村的人都惹了。

火刀子一个人,日子过得越来越恓惶,我爸我妈一直都给他留心合适的对象。有一次,我妈回娘家,听到邻村有一俊俏的寡妇,带着两个孩子,日子过得艰难。我妈就心想,要能撮合她和火刀子一起生活,把孩子拉扯成人,对双方来说,是再好不过的事情。是啊,还能图个啥呢。他们都四十来岁的人了,相互帮着衬着,有个家就有了遮风挡雨的地方,日子就有了奔头。事情还真按我妈预想的那样发展,俊俏寡妇一见火刀子,二话没说就带着两个孩子,住进了火家。两个破碎的家,凑成一个完整的家,四口人热热闹闹、和和美美地过上了日子。哪料到,好景不长,俊俏寡妇一蹦三尺高,扯起两个娃,屁股一甩扬长而去。不是火刀子不爱孩子,也不是火刀子不怜惜俊俏寡妇,而是俊俏寡妇没有得到满足。俊俏寡妇逢人就高喉咙大嗓子地埋汰,说火刀子看起来高大俊朗,实际上不中用,不是男人!还丢下话,说我妈和她娘家一步临近的,竟然诚心害她。

听听,这是诚心害人吗?我爸抽了抽鼻子,都不掂量掂量自己,啥年龄了,那事能当饭吃。真是头发长见识短!放着福不想,非得去跳火坑,谁能有啥没办法呢。

车子到了镇上。

我们镇是方圆二三十里最大的一个镇子,素有“鸡鸣三省”的美誉。近些年,城镇化建设如火如荼,镇子的面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商品交易也日益红火。毫不夸张地说,是三省边区经济文化交流的中心。镇上的棺材店有三四家,都集中在西郊。打问半天,才知道多数店铺都因为断货,拉上了卷闸门。看来在风雪交加的寒冬腊月,背上棺材上路的人还真不少。唯一开门的一家棺材店和其他店铺隔着一片开阔的空地,独栋房子,前高后低,形只影单地立在雪地里,怎么看都像一口大棺材。我不知道是商家有意为之,还是巧合,反正感觉怪怪的。

推開门,这口昏暗的“大棺材”里坐着一个活人,正抱着一个生铁炉子烤火。他从宽大的老板桌后面绕出来,我才看清他长得滚圆而矮矬,像一尊泥塑。他指了指空荡荡的大厅,说,不巧,就剩这一口棺材了,雕花的,做工精细,就是贵点。

顺着老板的手势,我们看到那口棺材,形单影只地摆在大厅中央。我突然觉得,它和这座房子,有点大棺材套小棺材的意思。

矮矬老板是个糙人,“哗”一声揭开盖在棺材上的塑料纸,顿时灰尘弥漫,有些呛。

棺材是用上好的柏木打造的,材头上雕有展翅欲飞的仙鹤,背景里有苍劲盛旺的青松,青青草地和草地中间隐约的石阶路径,画面简洁、清静、幽雅、肃穆,将整个棺材头装饰得犹如仙境居室。棺材的两旁分别雕有腾云驾雾的金龙,追逐戏弄着宝珠。龙的周围有一层暗背景,隐隐约约显出暗“八仙图”。棺盖上刻着“寿山福海”四个大字。整个棺材颜色基本为木质本色,打磨后的清漆泛着细微的光泽,器型庄重大方,雕画精细绝妙,线条飘逸流畅,绝对上乘。

我爸摸来摸去,有点爱不释手的感觉。问问价格,确实偏贵,超过了他承受点的二倍还多。

我问矮矬老板,新货什么时候到?矮矬老板指指门外,雪花已经大如鹅毛,洋洋洒洒地飘舞着。你看这鬼天气,车子到不了咱们镇子。我明白的,要出我们这片土塬,不管从哪个方向都必须下山,进入平坦的川道。入冬以来,雪确实下得勤快,山路转弯和向阴的一面,几乎冻成了冰溜子,集市上所有的货物,都贵得出奇。

我爸还在前前后后地摸索,认真的样子,像是要给自己置办。我问我爸,咋办?世上只有这一口雕花棺材了。

我爸没明白我说什么。他看我的表情有点错愕。

我说,咋办?

我爸说,走。

我说,这东西又不能等。

我爸说,要不去市里看看。

我也像那个矮矬滚圆的老板一样指指门外。你看,这雪,已经不能用鹅毛大雪来形容了。就算在市里能买到便宜点的,这样的天气,租车拉回来,估计鞍子比马都贵。

我爸犯难。

我说,你在火家人面前那么慷慨,就再慷慨一次吧。

我爸没说话。直到现在我心里才明白,这些年,我爸始终为火刀子在我家出事而愧疚,他觉得是他害了火刀子,又亏欠了火刀子。如今,火刀子腿一蹬死了,我爸想表达一下才会心里安稳。但是他一生勤俭惯了,掏这么多钱买一口棺材,等于是从他身上割肉。

我说,定了吧,明天送货。

矮矬老板的声音一下子敞亮起来,脸上立刻绽开两朵花。我爸吃惊地看着我,我感觉他哆嗦了一下。

从棺材店出来,雪已经没了半截小腿。天地间白茫茫一片,有几个孩子在街道上奔跑、追逐、玩雪球。除此之外,镇子上一片空寂,像是另外一个很不真实的世界。我们踩着雪又去了趟寿衣店,我爸还在犹豫,我作了主。——内衣、衬衣、袍子、褂子、裤子、帽子、鞋子、褥子、盖单、头脚枕……从内到外,从上到下,一应俱全。我觉得只有这样,才能和我们置办那口雕花的豪华棺材匹配。

回去的路上,我爸吊着脸,一直没说话。我知道,他心里拧了一个大疙瘩,憋得难受。

我说,豪华棺材都买了,那几件零碎衣服,值不了几个钱的。

我爸没接茬,望着车窗外。雪已经覆盖了整个世界,天地一笼统。我不知道我爸到底看见了什么,他心里在想什么。

我说,爸,你放一百二十个心。到时候,您背的棺材,一定是全楠木打造,重底,浮雕,绝对要比这口更阔气,更豪华。我保证。

我爸瞅了瞅我,脸色顿时温和了许多。

七、你是去报丧,还是去报案?

火老八几个老古董掐着指头,仔仔细细地梳理了一遍火刀子的亲戚关系。

火刀子的舅家在我们镇朱家塬头,好像有一个比火刀子大八九岁的小舅,如今还在不在人世说不清楚。头房岳父家在我们镇胡家崾岘,火刀子媳妇当年生孩子出事后,就没再来往过了。二房岳父家在邻乡的深山里,离婚后,媳妇远走高飞,路也就算断了。还有火刀子的一个小姨夫,家在本镇孙家咀哨。火老八掐来掐去,能扯上关系的,也就这几家了。火老八几个一商量,决定除火刀子的二房岳父家外,其余几家尊客,按乡俗礼节,派人带上烟酒点心,前去报丧送白,磕头邀请。

晌午过后,去火刀子头房岳父家和小姨夫家的报丧人前脚赶后脚都回来了。其头房妻子的兄弟还算通情达理,表示知道此事,如今亲人已经远去四五十年,不愿再提起伤心事。其姨夫姨娘也去世多年,儿子在大城市工作,举家南迁。报丧的人在那座废弃的老院子周围转腾一圈,拍了张照片,回来交差。火老八捻着白花花的山羊须,说,礼多人不怪。我们礼节到了,人家来不来,是人家的事。

黏稠的暮色从白茫茫的土塬上漫过来的时候,去火刀子小舅家报丧的火镰还没回来。电话打过去,一直是关机状态。按路程算,早该回来了,雪厚路滑,不会出啥问题吧?有人这么一问,大家都稍稍有些诧异,七嘴八舌地议论开了。正说着,火镰爸的手机响了。接通,对方说是镇派出所,问他认识火镰这个人吗,火镰爸一下子没反应过来,问,你叫啥所?对方一字一句地说,我是派出所。火镰爸慌了,腿一软跌坐在炕沿上,急忙问,火镰咋了?你说火镰咋了?听上去,声音抖得厉害。对方说,马上到镇派出所领人。说完挂了。

在场的人都懵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考虑到我在机关干事,好搭话,安排我和村长一起去派出所。雪下得虽然没有昨天那么潇洒,但平展的土塬上像铺上了一面白床单,几乎没有一条可以看见的路。我们摸索进镇派出所时,年轻的警察已经等得有点不耐烦了。他指了指火镰头上的一撮红毛问,呶,这个头上顶着一团火的,认识吗?我们连忙说认识。警察问,他叫什么?村长忙不迭说,叫火镰,叫火镰。我觉得他叫火镰有些亏了,应该叫火炮!警察硬邦邦地说。我差点笑出声来,这个苦着脸的警察竟然很幽默。村长忙介绍了我们的身份,听我在市里大机关干事,年轻警察才很认真地看了我们一眼,表情随之软和下来,并很努力地挤出了一丝笑容。打架斗殴,警察大概说了一下情况。年头腊月,流动人口增多,警务繁忙,打架斗殴这样的芝麻小事对警察来说,根本不算个事。他们也没时间和心思听你啰嗦谁对谁错,双方各打五十大板,罚款五百。

火鐮一直拧着脖颈,没有说话。我们交了罚款,从派出所出来,上了车,这才看清楚火镰的嘴角淤着一片青紫,嘴皮肥厚,向上翻卷。我们又去了趟卫生院,简单处理了下火镰的伤口。

回到村子时,一大帮人围着火炉子说闲话等候。火镰爸看火镰精神抖擞,没缺腿也没少胳膊,声音才大起来,佯装训斥:你这是去报丧,还是去报案?

火镰说,先弄口饭吃。

饭菜是提前准备好的,热气腾腾地端了上来。火镰狼吞虎咽地吃起来,看来饿得够呛。

火镰爸语气也缓和了,问,咋还弄到派出所去了?

干了一架!火镰说。

啊,和谁?

还有谁,朱家塬头人。

让你去请人家,怎么还干起架了?

他们骂我。

骂你,为啥骂你?

火镰说,我找到朱家塬头,火刀子那个小舅早死了,他表弟一听我的来意,脚一跺,质问我,怎么死了?欠的钱都没还清呢,怎么就死了?他这样问我,我问谁去?火镰气咻咻地刨了口菜,憋着腮帮子继续说,他那个表弟蹬鼻子上脸地收拾我,说他爸死了,他们捎话带信给火刀子,都没见他这个唯一的外甥来送埋老舅,现在哪有脸来叫他们。我吐了一口痰,说爱来不来,我只是个传话的。正准备调转车头往回走,他竟然冲着我破口大骂,说火家人都不是好东西!我一下子就火了。骂火刀子怎么都行,骂我们火家老祖宗坚决不行!我说你再说一遍。他竟然不识抬举,指着我,又大声喊了一遍。还说,别以为你头上留撮红毛我就怕你。

他说不是就不是,有必要争个高低吗?火镰爸数落,再说了,你是去请人家的,就不能忍一忍?

怎么忍?他脏兮兮的手指头都戳到我鼻子上了。

那也得忍,你是小辈。

我和他有个鸟关系,他敢骂火家老祖宗,我就敢揍他狗日的。操!

火镰爸吐了下舌头,偷偷瞅了瞅火老八,骂道,你日能,在人家门口,还能占到啥便宜。

火镰说,那不一定,要不是老东西的两个儿子闻声赶过来,眼角青紫、嘴唇翻卷的肯定不是我。

哈哈哈……

有人大笑。

有人说,这就叫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

火镰翻了那人一眼,说,笑个屁。等着,要是让我再碰上那老东西,会把他的狗头拧得转个向。

火镰爸又偷偷瞅了下火老八。他万万没想到,火老八不但没有责怪火镰,反而夸赞。说夸赞,好像也不是夸赞,弄得火镰爸一脸尴尬。火老八把盘着的双腿解开,展了展,然后对着火镰嘿嘿一笑,竖起大拇指说,碎狗日的,是咱火家的种!

八、他手里有老先人留下的老货

滚圆矮矬的棺材店老板打来电话,说货马上送到。他的声音依然热情而亢奋。我想,这肯定是他近几年捡到的最奢侈的一笔买卖。因为在我们镇子,没几个人能睡得起那样昂贵的棺材。

出门,雪已经停了。入冬以来的一场豪雪,将萧瑟的土塬掩盖得严严实实。雪后的阳光格外明亮,密密实实地洒在雪地上,反射出无数纤细的银针,刺得人眼睛生疼。

火刀子的老宅院在村子中心位置,以前离我家的老庄子很近,二三百米的样子。后来我家在自留地里修了一院新宅,二层小楼,搬过来就远了点。我记得三十多年前,村里家家户户还住茅草房和土窑洞的时候,火刀子家就修起了一院土木结构的瓦房,屋脊高耸,墙面粉白,宽大敞亮,比我们小学的教室气派多了。后来,随着富民政策的不断落实,生活条件的逐步改善,富裕起来的乡村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家家比赛似的,修起了红砖瓦房、小洋楼。相较之下,火刀子家的瓦房已是风烛残年,跟火刀子一样,在时光中渐渐弯下了腰身,随时都会轰然一声坍塌。

走进院子时,场景出乎我的预料。这个昔日冷清、空寂而潦草的老院子,热闹成了一片嘈杂的小集市。火老八披着一件笨重的羊皮袄,坐在烧得红通通的火炉子边亲自指挥。积雪和肆意蔓延到房檐跟前的茅草已经被清理得干干净净。领了任务的人各自忙乎起来:有吆喝着搭设灵棚和帆布棚的;有垒砌茶炉、蒸锅炉、炒菜炉、烤火炉的;有接电线和自来水管的;有搬桌凳、借餐具的……看得出,这是要整大事的架势。

村主任看出了我的疑惑,觍着一副笑脸过来,给我递烟。他说,天冷,到火炉边坐。

我点了烟,故意对村主任说,看样子,你们火家这是要大过啊。

村主任咧着嘴笑了笑。

我问,一个贵宾都没请到,场院里搭那么大的台子干嘛?

村主任说,唱戏。

啊,还唱戏?他这种情况,啥功劳,还唱戏?

村主任搓着手,说,都是大掌柜安排的。村主任虽说是村里最大的官,但是大掌柜火老八安排的,他得听,必须得听。就像我们水家家族的族长安排的事儿,我们必须慎重对待一样。我不知道火老八这个老狐狸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无亲朋、无后人的火刀子,对他们整个火家家族来说,已经出了五服,不用披麻戴孝了。平时,火刀子吃不饱穿不暖,头疼腿瘸拐,拉稀放冷屁……他们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离得远远的,无人关心,生怕被黏上。现在人死了,冷了硬了,他们却把他当人看了。他们一个个成了活菩萨热心肠,在众人面前指手画脚,撺哄鸟乱,要摆开摊子大操大办,要耍排场。

怎么说呢,这种情况我当然担心。虽然棺板寿衣我爸自告奋勇地背了,但丧礼真要操办下来,烟酒、副食、菜肉,还有礼宾、阴阳、大厨、戏班子、鼓乐班子等花销,没个两万三万是拿不下来的,不能让火老八再耍个什么花招,玩个阴的,顺顺当当地搁我爸肩上。火刀子年轻的时候干练利落,精明能干,后来生活发生变故,落到如此狼狈的地步,火老八这老狐狸心里是一本底账。

这时,我们曾光着屁股大闹过“天宫”的几个发小也凑了过来,都是常年在外打工,最近回村和老人孩子团圆,准备过年的。主任见我们寒暄,很不自然地退了。我给几个发小发烟,他们有些局促和尴尬,不像从前那么亲热。毕竟好多年不见了,加之我们的工作和地位发生了变化,距离无形就拉开了。

扯了会彼此的近况,我有意把话题绕回来。我说,你们火家人做事排场啊,这摊子大的,谁揽底?

我的发小们咧着嘴笑。

有人说,有这么大一个院子,够折腾了。

有人补充,火刀子还有五亩良田,承包给外村人种药材呢。

有人说,他这种情况,村上会抬一部分的。

有人口气很正,说火刀子是聪明人装傻,早给自己攒足了埋葬费,放在火八爷手里。

有人神秘兮兮地说,那算什么?人家手里有老先人留下的老货。

他们说的“老货”,应该就是金银和老古董之类的传家宝物。我正想探个究竟,一阵炮仗炸响,棺材送到了门口。

院子里顿时炸了锅。火家的一帮老古董凑上去,围着雕花棺材团团转,他们从前摸到后,从上摸到下,一片赞叹。说实话,这口棺材,从材料、做工、大小、器型、雕花和刻字工艺等方面,都是很少见的,至少在我们这个住着近两百多户人家的村子,还没有人能享受得起这样豪华的寿器。

火老八惊得合不拢嘴,他拍拍我爸的肩膀,前前后后摸一遍棺材板,又拍拍我爸的肩膀,磕磕巴巴地说,好东西,水家他表叔,你这是仁至义尽啊!这,这可真是好东西!我就说嘛,火满福是个有福的人,他们还不信。这不,应了我的话了吧。身轻命薄的人,哪有这福分。

火老八这么一说,火十三也张口了,啧啧,活过了八十岁,这么好的寿器,我还真是第一次见。咱们这辈人,就八哥能背这么好的棺材板了。

火十五调侃说,老十三,你和老八哥一样,家大业大,儿孙满堂,到时候背一副更好的没问题。

火十九附和道,是啊,现在啥都不缺,只要你舍得花钱!

……

在七嘴八舌的赞叹声中,我爸脸上勉强绽开几丝笑意,看上去硬生生的,全然没有那天晚上开会商量事时,他脸上那份很享受的神情。

看来,我爸心里的疙瘩,还没散。

九、跟畜生较劲能有啥好结果

我问我爸,听说火刀子手里有老先人留下的“老货”?

我爸一點也没惊讶,情绪很低落。他应该还在心疼那口本应该属于自己的好棺材。

我说,火刀子的老先人那时候都是咱们镇子方圆有名的手艺人,应该有点积攒的。想了想,我又补充说,他们六代单传,置办的好家当至少不会遗失。

我爸说,别听他们瞎扯淡,有个什么老货?要有,火刀子不至于低三下四地去讨吃讨喝。

我问,怎么,他还当过乞丐?

我爸说,也不完全算。

俊俏寡妇一跳三尺高,丢下火刀子和一肚子埋怨,带着两个孩子另寻新欢之后,火刀子的生活就彻底空了。空空荡荡的火刀子,跟驴较上了劲。

火刀子跟驴较劲,是从吃驴肉开始的。

每周,他都会骑上自行车,去镇子的驴肉馆大吃一顿。火刀子就是从那个时候自暴自弃,开始变得懒散和邋遢的。火刀子高大的身子也渐渐地黑瘦、弯曲、枯萎……但他吃起驴肉来,确实有点梁山泊那群鲁莽的英雄好汉的样子。面前摆一大盘肉,墩半壶散烧酒,火刀子袖口子一挽,开始大口大口地吃,大口大口地喝。后来吃腻了,就变着花样吃。什么驴肉火烧、手抓驴排、泡椒驴皮、五香驴肉、肴驴肉、吊锅驴肉、凉拌驴肉、干煸驴肉、红焖驴肉……一次,有人调侃火刀子,说吃啥补啥,你得多吃鞭。没想到火刀子那二货还真记心里了,一月一根鞭。清炖驴鞭、爆炒驴鞭、蒸驴鞭……还是变着花样吃,直吃得咬牙切齿,眼睛里喷射出熊熊火焰来。偶尔没有驴肉的时候,他就把羊肉、猪肉、狗肉、牛肉当驴肉吃,把羊鞭、猪鞭、狗鞭、牛鞭当驴鞭吃。

俗话说,吃不穷,喝不穷,打算不到一世穷。火刀子不是打算得不到位,而是光吃没打算。这样一来,家里的一点点积蓄很快就吃空了,能变卖的也陆续变卖了,统统被火刀子吞进了肚子。庄稼人的日子,哪能那样过呢!不出三年,火刀子就把一个本来底子不错的家,折腾得散了架,穷到叮当作响。不是夸张,如果有贼不小心误入火刀子家,肯定会放声大哭一场的。人啊,一旦迈出那一步,也就皮不顾毛不顾了。火刀子吃空了家底,又懒得劳动,只好四处借钱。火刀子张口借钱,明摆着是十借九不还。所以给火刀子借钱的人,多半是觉得他恓惶,看着他可怜,多多少少给一点,也没打算让他还。

一次两次可以,三次五次就不灵验了。弄不到钱的火刀子,驴肉还得吃。于是他开始在驴肉店里记账,找各种借口。小本经营的驴肉店,本来是不欠账的,因火刀子是熟客,几年来贡献突出,也就开了口子。直到火刀子没墙可拆了,老板才反应过来。一次,我爸在集上转悠,经过驴肉店时,见人围观起哄,出于好奇也凑了上去。只见一个撩着护裙,油腻腻的壮汉正和火刀子撕扯。我爸急忙将他们分开,才知道那人是驴肉店老板,揪住火刀子讨账。火刀子摆着一副“要钱没有,要命一条”的泼皮样。驴肉店老板则是一副杀驴宰牛的屠夫相。协调半天,驴肉店老板不依不饶,我爸只好当了冤大头,替火刀子一次性开清了半年的肉菜钱。

此后,火刀子失踪了。

火刀子在镇子上混不下去了,索性背上两根筷子一只碗,开始“走江湖”。从我们镇到周边乡镇,从我们县城到临县,到市里,到省城,到外省……有一天,火刀子突然回到了我们冰草梁,让大家有点吃惊。十来年没见踪影了,村上早都在派出所立了案。人们都以为火刀子死在了他乡异地,没想到他冷不丁冒了出来。流浪回来的火刀子确实出息了,话匣子一打开,收都收不住。当着大家伙的面,吹嘘他走州过县的见闻和经历。按他的话,那真是吃香的喝辣的,过的是财主少爷生活。什么米脂驴肉、上党腊驴肉、洛阳驴肉汤、焦作闹汤驴肉、青州府夹河驴肉、肥东石塘训字驴肉、莒南老地方驴肉、河间驴肉烧饼、广饶肴驴肉、保定驴肉火烧……反正,只要天下有的驴肉佳肴、特色名吃,没有他火刀子没见过没吃过的。你还别说,这老东西,能如此顺溜地说出这么多驴肉名吃的名称,还真是跑过了大半个中国。

当然,火刀子的话,多数人是不屑的。有人揭底,别听那老东西吹牛,他吃残羹剩饭我信。听说从早到晚,他一直守候在饭馆门口,食客一撂下碗,就溜进去清理碗底,舔舔油腥;有人急忙说在某某县某某市碰见过火刀子几次,他白天扒垃圾桶,捡破烂,晚上蜷缩在地下通道里。有人补充,说,对对对……我好像也见过他,跪在天桥上,面前摆着个搪瓷缸子。只要有人经过,不管男女老少,他就偶会扎扎实实地磕一头。有人便一本正经地总结:驴,踢飞了火刀子裆里的两个小肉蛋蛋,影响最严重的不是传宗接代,而是他肩膀上扛着的那个大肉蛋蛋。哈哈!哈哈哈!蛋飞了,脑残了。有人起哄,驴日的真不知道天高地厚,就凭他那张连哈喇子都挂不住烂嘴,能让驴断子绝孙?!有人埋汰,说吃蛋补蛋,吃鞭补鞭,这都吃了十几年了,你们还别小看他,说不定老家伙现在比驴还厉害……

哈哈!哈哈哈!

别人说归说,笑归笑,火刀子才不在乎那些。春暖花开,他背上碗筷,提着一根棍子又出发了。

他说,好男儿志在四方。

他说,天上龙肉,地上驴肉。

他说,你们懂个球!

來来去去,火刀子已经流浪了将近二十年。二十年时间,人们几乎都遗忘了火刀子。直到上前年冬天,火刀子擦着年关再一次回到村庄,人们才突然记起来有这个人,可是都不怎么认识他了。火刀子把自己彻彻底底地折腾老了,老成了一把锈迹斑斑的镰刀,老成了一棵弓腰塌背的歪脖子枣树。

老了的火刀子,再也走不动了。

没力气再出去折腾的火刀子,窝在村里的近几年时间里,也没消停过。我爸也终于承认,火刀子到后来还真是脑子有了问题。每月的救助款一到,火刀子就爬天跪地要去一趟镇子,买驴肉。其实买回来的多半是一些蹄头下水,便宜。火刀子将买回来的蹄头下水简单洗一下,然后一锅煮。那哪是吃肉,简直就是自己把自己往死里恶心。

我爸说,人活到那个地步,可怜、可憎又可悲。跟畜生较劲,能有个啥好结果?最后还不是死在了畜生手里。

我有些迷糊。

我爸说,其实火刀子那天被发现的时候早都死了,硬邦邦地趴在他烧饭的土炉子旁,仍然保持着坐在马扎上的那个姿势,嘴里卡着半截白生生的驴骨头。啥时候死的,谁也说不清楚。那根骨头都冻在嘴里了,村卫生所的老大夫费了好大劲才弄出来。见过场面的人七嘴八舌,有的根据姿势分析,说是倒下去戳死的。有的说酒瓶子快干了,应该是醉倒了冻死的。有的说不是脑溢血就是心脏病……我爸说依他看,是噎死的。

不用想,那场面肯定挺瘆人。

我问我爸,你讣告里不是说午饭时分,火刀子吃饭不小心,将一只滚烫的驴肉丸子卡在了喉咙里,还到卫生所抢救过吗?

我爸说,不那么写咋写?

十、虚构的墓志铭

夜气下来了,一层比一层沉,一层比一层冷,正午房檐上的滴水,在暮色里很快就形成了一排尺把长的冰挂,整齐而尖锐,灯光映照下,亮晶晶地闪着光。

快零点了,我爸还在埋头写“砖”(把墓志铭誊写在砖头上)。明天举办葬礼的时候,写好或者刻好的“砖”要用红布盖上,摆在现场,供宾客阅看的。

以前,我们土塬上谁家有丧事,需要下墓志砖的,一般都是找毛笔字过硬的先生,蘸朱砂将铭文抄写在砖上。近些年,条件改善了,县城或者市里有了刻字机,多数人家都去刻字,美观又实用。那天,火老八硬是把这件破烦事搁在我爸肩上,我心里就有点不舒坦。刻砖立碑都是名门望族的事,像火刀子这样一辈子活得有头无尾、一塌糊涂的人,哪有必要写什么墓志铭。可是我发现我爸对这个事竟然非常上心,他干得很认真,很有耐心。因为雪厚路滑,不能去县城刻字,我爸只好自己动手。他将两块正方形的青砖用砂轮砂纸打磨平整后,埋于谷草灰泥中浸透,用墨汁染黑晾干。再打磨再染再晾,反复数次,直到表明光滑,质地黑亮。最后用尺子量出小格,画上竖线。

台灯捻得很亮,我爸用毛笔蘸上“心红”,一笔一划地往砖上抄写。我凑过去扫了一眼,竟然大吃一惊。我爸的小楷字写得娟秀而工整,出乎我的预料。看来这些年,我爸和几位退休先生七村八社地操持丧葬礼仪,让自己的毛笔字提高很快。

墓志铭也是我爸撰写的,改过几次了,用钢笔抄写在白纸上。我爸看我很有兴趣,心情也来了,他放下毛笔,拿起纸稿,用他曾经教学生读课文的声调,念道:

中华人民共和国显考讳满福火府君墓志铭

以一技之长,且称誉梓里者先生也。先生讳满福,号刀子。诞于一九四五年古八月十一日。系先太翁文武暨先媪朱太孺人之独子。北堡镇朱家塬头张太翁志远之甥也。

先生资赋聪颖,幼入学堂,继而考入北堡镇初小,出类拔萃。正值求学之时,家严患疾,迫于生计,先生毅然弃学,随父苦学骟技,朝起鸡鸣,暮归戴月,栉风沐雨之辛劳,为举家衣食而奔波。跋山涉水,往返陕甘宁,骟马阉牛,割驴挑猪,养家糊口。孝敬慈母,友帮亲邻。与家室相敬如宾,患难与共。尤在饥荒之岁,沉着周全,荷重劳作,既养育子女,又竭尽全力,帮亲邻好友克服困难。先生命途多舛,是年家难频作,妻十月怀胎,分娩之日惨遭不幸,先生伤心惨目,含泪葬妻。父母惨遭打击,一病不起,不久,皆撒手人寰。先生正值舞象之年,失怙失恃,孑然一身,无所依倚。然,先生不以恓惶而憾命,以羸弱之躯艰难而行,实难能可贵也。

先生终身好学,手艺精湛,胸襟豁达,通达事理。青年精力丰沛,走乡串户,服务乡邻。壮年里外独当,陶乐田园,种植养畜。中年壮心不已,热衷美食,游走四方。暮年神志清爽,力所能及,操持家务。

适逢盛世,先生正乐享天伦之际,讵料偶患痼疾,医治弗瘉,竟于二0一八年古正月十六日午时寿终正寝,享年七旬又三,卜葬于三亩硷地庚山甲向。先生虽为一介农夫,并无惊天动地之绩,但其仁爱宽厚之美德,忠信孝悌之风范,勤俭持家之仪型,吃苦耐劳之毅志,堪为典范。盖先生一生功在乡邻,德存梓里,遂立墓志,以昭永年。

铭曰:

潜山巍巍,茹河荡荡。人杰地灵,邑北之乡。

草梁火氏,可表可彰,身正艺精,声播名扬。

火公满福,乡贤榜样。舞象失怙,担当栋梁。

少年怀艺,跋涉异乡。阉牛骟羊,乡闾有望。

礼葬父母,亲邻相帮。忠信孝悌,梓里敬仰。

勒诸贞珉,百世流芳。恩泽子孙,长发其祥。

公元二○一八年古十二月十六日   谷旦

念毕,我爸迫不及待地问我咋样,我说不咋样。我爸有些失落,他之所以很有兴致地念给我听,肯定是想得到我的肯定。这些年,他把这事当主业去做,和几个退休教师搭班,被邀来请去,跟着周边乡镇的丧事跑。事毕,会得到东家一包点心、半条纸烟、几瓶白酒的酬谢。乡村办丧事,烟酒的档次都是非常低的,但我爸很满足,他的兴趣不在礼品上。

我说,老爸哎,你写的这是火满福——火刀子吗?

我爸说,不是他还能是谁?

我说,我怎么听着像一个功德千秋的伟大人物。

我爸很不解地瞅瞅我。

你讲过的,他不是六代单传吗,哪来的兄弟?他妻子难产,大人孩子性命不保,续弦当日就被一匹有个性的碎叫驴废了,哪来的子女?他好吃懒做,言而无信,又在哪里种植养畜,勤俭持家,帮衬亲邻的?……

我爸说,看看,你在单位混了这么多年了,咋还这么糊涂呢?凡事都一个道理,你们讲究的,农村也讲究,你们不讲究的,农村也有它的规矩。这些方面,你还得好好学习。就拿立碑树传来说,本来就是个歌功颂德、扬名立万的事情。人家把你请去,磕头作揖,好吃好喝,另眼相看,要的就是让你说好话,写好文章。

我爸的一席话,让我内心颇受感触。但是,我嘴上还是没饶人。我辩解说,墓志铭,就是记叙逝者世系、名字、生平事略,并客观真实地评价逝者一生功过的。你这样写,是不符合事实的,我认为是赞美诗。嘿嘿,要算墓志铭,那只能是一个虚构的墓志铭。

我爸说,你这娃,死犟!什么虚构不虚构的。金无赤足,人无完人。你总不能把一个人的污点和耻辱亮亮堂堂地写在墓志铭里,埋到人家的祖坟里吧,啊?活着再怎么作恶多端,死了都是德高望重。懂不懂?

十一、喜庆的葬礼

一大早,请来的鼓乐班子就咚咚锵锵,呜哩哇啦地操弄了起来。

这已经是火刀子死了的第四天了。哦,不对,应该是发现他死了的第四天了。第四天举行葬礼活动,第五天清晨下葬。五天时间,是阴阳先生根据死者的生辰八字和死亡时辰掐指头推算出来的。

在我们土塬上,丧葬习俗既继承了中原民俗文化,又反映了陇东的农耕历史文化,视土地为生命,讲究人死之后“入土为安”的思想意识。除了壮亡少殇者简葬外,上了年龄的老人去世,一般要停放五天或者七天,特殊情况还有九天、十一天的。时间留得充分,主要是丧仪复杂,礼节繁冗。

门前的丧告、蟒纸、挽联已经贴挂起来。执事榜像一道圣旨,钉在最醒目的土墙上。无疑,火老八是大总管,指挥着三个副手。火十三负责来宾接待,火十五负责葬礼祭奠,火十九负责鼓乐戏班。三人手下又有更具体的人员负责更具体的工作。总之,不管是上香焚纸、请客执席,还是烧菜敬酒、切菜帮厨、提壶端盘子,榜上都有明确的分工。乡村人办婚丧嫁娶的事儿,是有老规程、带家法的。所以一切都按计划安排进行,相当严谨有序。

上院的老屋门口,设置好的奠棚和灵堂前烛火摇曳,香烟缭绕,各式纸活摆放两旁,略显悲凉气氛。下院的蒸笼上热气腾腾,炒菜炉上火焰熊熊,厨师大勺挥舞,小勺拨弄,叮叮当当,一派热闹的场景。

因為火刀子是个老鳏夫,无亲少友,宴宾这个环节简单,除了邀请来的阴阳先生、礼宾、鼓乐班子、戏班子人员外,基本都是本村本族人,属于自己招待自己。所以,早干粮过后,离午餐吃席和简单的祭奠仪式还早,大家没事,便三个一堆、五个一群热闹起来。女人们撩起护裙拉家常说闲话,夸自家孩子,数落公公婆婆和掌柜。男人们有的划拳喝酒;有的掀牛九斗地主;有的吹牛皮,谝自己走南闯北的英雄豪气以及一些捕风捉影的花边传闻、风流韵事、娱乐八卦等等。围观的人添油加醋、嘻嘻哈哈,鼓闲劲、出闲力,谈笑打闹声一浪高过一浪,惊得门前白杨树上的几窝喜鹊也喳喳个不停。

十一点半,火老八将十拿九稳的一把好牌掀滚沟了。确实有些意外,围观的人各抒高见,争执个不停。火老八脸一沉,把手里的牛九牌往桌子上一扔,捋了捋了白刷刷的胡须,喊:十三、十五、十九,时间差不多了,安排开席。

玩耍的摊子一哄而散,大家都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很快,帆布大棚里被收拾得干干净净,圆盘桌面上,满碟满碗的凉菜和酒盅子已经摆放整齐。虽然菜品不是从前的“九魁”或“十三花”,桌子不是从前的八仙桌,椅子也不是从前的靠背椅,但座位顺序还是有讲究的。礼宾、阴阳、戏班子领导、鼓乐班子头儿坐首席,火老八作陪。戏班子和鼓乐班子的其他成员坐左右两边侧席,分别由火十三、火十五、火十九作陪。剩下本村本社的人员,自会找到属于自己的位置。

提壶倒茶的,执瓶看酒的各司其职,依次给客人满了杯子。火老八抓起筷子,在几个硬菜柱子上分别一拨拉,豁着嘴说,请菜!宴席开始。帆布帐篷里顿时喧哗起来,一嘴多用,既忙着吃菜、喝酒,也忙着和旁边的人扯闲话、论古今。三道茶看罢,热菜就穿插其间,陆续端上了桌子,冒着热气。老白干敬过八轮,冷身子热了,冷脸红润了,话就更多了,声音也就更大了,酒席逐渐进入高潮。有提起瓶子逐桌敬酒的;有伸胳膊、展手指划拳打通关的;有心怀鬼胎、挤眉弄眼,瞅准一个人往死里灌的……本应该庄严肃穆的丧宴,被吃成了觥筹交错、热闹非凡的喜宴。

席毕,礼宾们准备祭奠用品,鼓乐班子准备葬礼曲目,戏班子去化妆。一会,简单的祭奠活动结束,就要唱大戏。说到唱戏,我能感觉到,火家那几个老古董干枯的脸上,早有一种掩饰不住的兴奋劲儿。对于他们这个年龄的人来说,唯一就好这口。平时,周边乡镇和村庄逢大集,或者过庙会唱戏,只要老天爷不下刀子,他们准去。

葬礼就要举行,人们都聚集在院子里。孩子们因为追逐打闹、蹦跳玩耍,小脸蛋红突突的;男人们因为划拳喝酒,老黑脸也红突突的;女人们因为窃窃私语了一会男人,搽脂抹粉的脸更是红突突的。总之,几乎每一个人的脸上都开着两朵红突突的花儿。火老八环视一圈,又环视一圈,发现只有破败的老土屋和低矮的土墙头上顶着片白晃晃的雪,没看见一个戴孝帽系孝帕的。火老八脸色沉了下来,对火十三、火十五、火十九嘀咕,这么干,有点不像样子吧!传出去,别人会笑话我们火家的,对不对?按理说,我们几个房头都出了五服,不需要披麻戴孝。但不管怎么说,我们还是亲门党家,年长的不戴孝情有可原,辈分小的,年轻娃娃,总得意思意思……火十三几个不住地点头,表示他们疏忽了这个环节,立马派人去办理。

不大一会,白布买了回来。女人们麻利又泼辣,三下五除二就将整卷白布撕扯成了一绺一绺的布条子,分散给参加吊唁的人们。于是,除火老八几个老古董外,每一个人的头上都白晃晃的,顶上了一片雪。丧事,也才有了点丧事的样子。

吹鼓手准备就绪,三杆唢呐同时响起,吹奏的是悲曲儿,调子呜咽悲凉、如泣如诉,让人心里顿时酸苦,悲不自胜。首先得祭拜先祖,搁在太师椅上的火老八被搀扶下来,弓着腰,率领火家族人齐刷刷跪在了老先人的神位前。可能是因为天寒地冻,火老八又人老眼花,手抖索得有点厉害,只好让火十九替他点灯上香、焚表奠酒,然后众子孙磕头作揖,叩拜先祖。行过大礼之后,火老八重新被搁在那把笨重的太师椅上。他面前是一只铁皮炉子,炭火烧得正旺,罐罐茶翻腾起来,冒着热气。续上浓茶后,火老八精神又为之一振。接下来的事,都是孝子要做的,火刀子无儿无女,无亲无友,这仪式该怎么进行?火家几个老古董没经过也没见过,都一脸的茫然。为了不草草了事,火老八手一挥,吩咐道:诵读祭文,哭丧跪拜,家祭行礼等环节取消。向灵堂前供奉点心、献饭、献果,磕头行礼之事分房头、按辈分进行。于是,各房头主事的人都在喊叫属于自己那棵树上的后人,现场又一片吵闹喧哗。

这绝对是我参加过的最喜庆最欢快的一个葬礼。四十不惑,交往渐宽,参加过的葬礼也不少了。每一次,我都会被那种悲伤沉重的氛围所感染,不由自主地泪湿眼眶。唯有这次,是个天大的例外。每一个出出进进的人,头上顶着一片雪花的人,烧香焚纸、叩头行礼的人,都有一张红突突的脸。都春风满面、喜眉笑眼,跟过大年似的。

忙乱间,谁都没有注意到,从哪儿冒出来一个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人。那人傻愣了一会,似乎得了谁指点,踉踉跄跄地窜到灵堂前,趴下干嚎了几声,嘴里念念有词。说是干嚎,其实听上去,像是门前杨树上那几只喜鹊在嘎嘎地笑。经管丧礼的人急忙上前盘问,那人说不清自己何人,来自何方,只咧着嘴呜呜哇哇地喊“爸”。顿时,火老八几个老古董傻眼了,我爸和几个穿长袍的礼宾傻眼了,所有人都傻眼了。火刀子有儿子?笑话,怎么可能。场面一瞬间又被点燃了,有人说是叫花子,有人立马反驳。这年月,农村哪来的叫花子?叫花子都在城市里待着,吃香的喝辣的,只认钱。有人怀疑,也许是个通缉犯,城里待不住,流窜在乡里,装疯卖傻。有人赞成,悄悄地问火老八要不要报警。正七嘴八舌时,火老八发话了。火老八说,弄盆热水,给洗洗脸。大家这才觉得太有必要了,因为脏得不像样子,几乎弄不清他的年龄和长相。洗过之后,大家又一次傻了眼,见鬼。一个俊朗帅气的年轻人活脱脱地站在大家面前,还真有几分火刀子青年时的样子。有人调侃,说火刀子这么多年一直在外头漂,留个一儿半女也正常。有人起哄,说不定一会还有来的……一阵哄笑。盘问的人还是没有得到有价值的信息。火老八手一挥,说,不管他是什么人,添人添福嘛,总归是好事。给好吃好喝了,备些干粮打发走人。

唢呐再一次吹奏起来,呜呜咽咽……幽幽怨怨……却淹没不了人们脸上的喜悦。事实上,除了比我年长的人对火刀子还有一点印象,村庄里那些更年轻的后生们的字典中,火刀子是誰?一个陌生、肮脏、痴癫的糟老头而已。他死了,与他们又有什么关系?他们心里连一丁点的同情都不会有,何谈悲伤。那只不过是一次特殊的聚会,加之突然的插曲,让他们的内心洋溢着喜悦,喜悦情不自禁地绽放在了脸上。但我却看见我爸的眼睛红了,他偷偷摸摸地擦了一下眼睛。我不知道我爸是为火刀子的悲催人生和悲惨死亡而悲伤,还是为这样一个滑稽的葬礼而悲伤。

简单的行礼仪式结束,火老八连同他笨重的太师椅被众人搬到了戏台子前,他的老寒腿盖上了一面红色的毛毯。村长很客气,把我也往戏台子前的靠背椅上拽,我谢绝了。一来我不爱看戏,看不太懂,也没那个耐心。二来我觉得我要坐在火老八几个老古董旁边,绝对得扎眼,怪怪的。为了不让村长尴尬,我借口有事,往后溜了溜。

戏台子上在试鼓调弦,做最后的准备工作。戏班子是我们当地的秦腔自乐班,七八个人就是一台戏。他们都一身多艺,有的能拉能唱,能文能武;有的一个人唱几个角色的唱腔。自乐班子虽然人员少,设备简陋,但都是化了正妆,穿上戏服唱的,一招一式、一腔一调并不亚于正规剧团演员多少。火老八几个老古董在前排一落座,转眼工夫,戏台子下面就挤满了人,仿佛是从地下冒出来的,黑压压一大片。

锣鼓家什一响,大戏开始。演员上场,黄袍红脸,双手抖动如雪的白须,又扶动帽翅上缠绕的三尺白绫……内行一看,就知道饰演的是宋太祖赵匡胤,秦腔《下河东》中祭灵中的三十六哭,最为经典的唱段。“赵匡胤”刚一开口,台下的火老八胡须一抖,眼睛一眯,摇头晃脑地也跟着小声唱起来:

王好比轩辕皇帝哭苍圣,又好比尧舜哭众生

夏禹王哭父四非命,夏桀王又哭管龙逢

商汤王哭的老伊尹,纣王天子哭商容

周文王哭的伯邑考,周武王又哭的姜太公

……

这段唱词一句一个典故,一句一段历史。台上的演员很入戏,悲壮、苦闷、凄凉的腔调摄人心魄,催人泪下,把赵匡胤被困河东军营,内心焦虑,欲进不能,欲退不得,以及对被害忠良的内疚之情演绎得酣畅淋漓,使人有热耳酸心、撕肠裂肺之感。但被台下的火老八一掺和,似乎就有点变味了。火十三、火十五、火十九几个老古董带头把手拍得呱呱响,场面一度被搞得火起来。加之一帮年轻人都是外行看热闹,时不时爆出几声尖叫,打几声口哨,像是在看一场哼哼唧唧的演唱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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