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的马克思主义知识及两大来源
2020-07-17许祖华
摘 要:鲁迅所积累的马克思主义知识虽有较为多样和广泛的来源,但普列汉诺夫和卢那察尔斯基的理论成果,是鲁迅获取马克思主义知识的两个重要来源。鲁迅从普列汉诺夫及其《艺术论》中所汲取的主要是历史唯物主义的知识;从卢那察尔斯基文章、著作中所汲取的主要是辩证唯物主义的知识,特别是“意识对现象”的反作用及人的主观能动性的知识。鲁迅后期的思想没有片面性且充满了“辩证法”,后期的杂文能纵横捭阖地进行文明批评与社會批评,一个重要缘由在于后期的鲁迅较为全面地掌握了马克思主义哲学知识,也就是辩证法与“唯物史观”的知识。
关键词:鲁迅;普列汉诺夫“唯物史观”知识;辩证法知识
依据鲁迅所留存的文字进行梳理,可以发现:作为一个马克思主义者的鲁迅,其思想发展到后期,所积累的马克思主义知识主要有两个方面,一是阶级论的知识;一是马克思主义的哲学知识,即历史唯物主义与辩证唯物主义。鲁迅获取的马克思主义知识,在我看来主要有三大来源:一是列宁,特别是列宁所创立的“列宁主义”;一是普列汉诺夫及其学术著作《艺术论》;一是卢那察尔斯基及其文艺理论著作与文章。从鲁迅获取的马克思主义知识的类型来划分,似乎可以如此判断:鲁迅从列宁及列宁主义那里获得的主要是“阶级论”;从普列汉诺夫那里获得的主要是历史唯物主义;从卢那察尔斯基那里获得的主要是唯物辩证法。
关于鲁迅的马克思主义知识与列宁及列宁主义的关系,以及学界同仁探讨鲁迅与马克思主义关系成果的“检视”,我已在拙文《鲁迅的马克思主义知识与列宁及列宁主义》[1]中进行了论述。本文所要论述的是鲁迅的马克思主义知识与普列汉诺夫及卢那察尔斯基的关系。他们的关系学界早已关注并产生了一些研究成果,但检视这些成果,没有一项成果是从知识学的层面具体探讨鲁迅马克思主义知识与普列汉诺夫和卢那察尔斯基的文章、著作的关系。基于这种状况,为了更有效地理解鲁迅马克思主义知识的来源,及普列汉诺夫、卢那察尔斯基的文章、著作对鲁迅知识结构构成的重要意义,本文拟就这一问题展开探讨。
一、鲁迅的历史唯物主义知识与《艺术论》
20世纪20年代末,鲁迅曾经十分诚恳地说,他有一件很感谢创造社同仁的事情,这就是由于他们对鲁迅的围攻,促使鲁迅读了一些“科学底文艺论”,不仅明白了很多道理,而且由此“译了一本蒲力汗诺夫的《艺术论》”,还“救正我”以及“别人”“只信进化论的偏颇”[2]。这也是既往研究鲁迅与马克思主义关系的各类成果中经常被引用的文字,而这段文字中的后半部分内容,又是既往此类研究成果最为关注的内容。的确,这段文字的后半部分内容对于论证鲁迅由“只信进化论的偏颇”而向信奉马克思主义的“思想”转变,有直接的意义与作用。基于这部分内容所形成的判断,如,鲁迅创作《三闲集》中的杂文时期,已经是一个坚定的马克思主义的信奉者等等,当然也很有说服力。但是,扫描既往依据这段文字的后半部分内容研究鲁迅与马克思主义关系的成果,我们发现,没有一项成果关注过鲁迅这段文字后半部分的这样一种论证逻辑,即,鲁迅说“救正”自己只信进化论偏颇的理论动力(另一个动力是事实动力,即鲁迅亲见的“反革命政变”)是俄国杰出的文艺理论家普列汉诺夫的《艺术论》,自然也没有一项此类研究成果理清过鲁迅这样一种论证逻辑的意义。这正是我这里要研究的问题,也是我在这里引用鲁迅这段文字的主要目的。
概括鲁迅这段文字论证逻辑的意义,我认为直接地证明了鲁迅马克思主义知识的一个重要来源——来自于俄国杰出的美学家、文艺理论家普列汉诺夫,尤其是他的代表作《艺术论》。
《艺术论》本来只是普列汉诺夫探讨美、探讨文艺问题的著作,为什么能够成为鲁迅汲取马克思主义知识的源泉之一呢?原因很简单,这本著作虽然关注的是美学与艺术学的问题,但其中不仅彰显了马克思主义方法论的伟力与神采,而且本身就包含了很多马克思主义的知识。鲁迅在介绍普列汉诺夫《艺术论》中的一个“结论”——“并非人为美而存在,乃是美为人而存在”时,十分中肯地指出:这正是普列汉诺夫运用“阶级的功利主义”理论研究艺术所形成的观点。在一个关于美的问题的“结论”中,普列汉诺夫在《艺术论》中“引入”了被唯心史观者所深恶痛绝的社会、种族、阶级的“见解”(知识),这个“结论”的形成,就是依据这些见解(知识)论证的结果。这些见解(知识),正是马克思主义唯物史观的见解与知识。这是《艺术论》促使鲁迅从信奉进化论转向信奉马克思主义的重要原因,也是这本谈论美学与艺术问题的著作,能够成为鲁迅接受马克思主义知识的重要来源的原因。更何况,普列汉诺夫不仅善于“用真正的马克思主义底方法来研究”问题,而且,他是“由原书而精通马克思主义文献”[3]260的理论家。
鲁迅从《艺术论》中接受了哪些马克思主义的知识呢?论证这个问题,有两个主要途径,一是从文本《艺术论》出发,梳理其中的马克思主义的知识;一是从鲁迅留存下来的文字出发。由于主要论述的是鲁迅的马克思主义知识的来源,因此,后一个途径是最主要的途径,最可靠的途径,也是最能形成说服力的途径。第一个途径虽然重要,但由于《艺术论》中所包含的马克思主义知识很丰富,要将其梳理出来工作量很大。更为重要的是,由于《艺术论》中所包含的马克思主义知识与鲁迅这个接受主体并不存在完全“必然”的关系,即并不是其中包含什么马克思主义的知识,鲁迅就一定接受了这些知识。
从鲁迅留存的文字来看,鲁迅汲取了很多马克思主义的知识,举凡马克思主义的经济学、社会学、政治学、哲学,甚至历史学、艺术学等。其中,最重要的是以唯物史观为核心的马克思主义哲学。这类知识也是普列汉诺夫的《艺术论》中提供的最重要的马克思主义的知识,也可以从鲁迅留存下来的文字中找到依据。
鲁迅在评价普列汉诺夫对于美学和艺术学理论的贡献时,特别强调了其对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的“基础性”贡献,也就是把马克思主义的哲学原理,特别是历史唯物主义的原理运用于文艺理论的杰出贡献,并认为,正是这方面的杰出贡献,使普列汉诺夫当之无愧地被称为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家。鲁迅所强调的普列汉诺夫对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的“基础性”贡献,用鲁迅的话说,就是普列汉诺夫“给马克思主义艺术理论放下了基础”[3]267。鲁迅结合《艺术论》中所收录的三篇论文,不仅分别介绍了普列汉诺夫如何基于马克思主义唯物史观的思想方法论美与功利的问题、艺术生产问题以及艺术的起源问题,而且直接剔析出其中所包含的马克思主义的唯物史观的哲学知识。如,在介绍普列汉诺夫关于艺术生产及艺术生产的条件理论时,鲁迅将其概括为“社会生产力与生产关系的矛盾以及阶级间的矛盾”“怎样作用于文艺”。普列汉诺夫的这一理论,正是其论艺术问题的思路“从生物学到社会学”的发展结果,也是其从运用达尔文学说论艺术生产问题,转向运用马克思主义学说论艺术生产问题所获得的研究成果。普罗汉诺夫的这一理论成果,固然运用了“生产力与生产关系的矛盾”“阶级和阶级矛盾”等马克思主义唯物史观知识,但其中最重要、最值得关注的是“社会存在决定社会意识”。普列汉诺夫所提出的“艺术往往被生产力与生产关系的矛盾以及阶级矛盾所决定”的观点,也就是鲁迅所介绍和认可的普列汉诺夫的“两大矛盾”怎样作用于艺术的观点,直接体现了“社会存在决定社会意识”。从根本上讲,这一观点本身就是运用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基本原理观照艺术生产问题的结果。马克思主义的这些理论,都已被实践证明是正确的,因此,它们不仅是观念(信念),而且具备知识的属性。
在关于艺术的起源及美与功利的论述过程及其结论中,普列汉诺夫也有效地运用了“社会存在决定社会意识”这一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基本原理。鲁迅在介绍普列汉诺夫《艺术论》中的一篇论文《再论原始民族的艺术》时曾经指出,普列汉诺夫不仅批判了“游戏本能先于劳动”的观点,而且调动其丰富的知识,采用实证的手法,论证人们在面对事物的时候,先是从功利出发,而后才移到“审美的观点”上。在介紹的过程中,鲁迅一方面梳理了普列汉诺夫论证人们的生产劳动先于艺术生产的思路——首先批判前人的观点,其次提出自己的观点,并用“丰富的实证和严正的论理”论证自己的观点,最后从认识论的层面阐述美与功利的关系;一方面明确指出了普列汉诺夫所论述的这一问题——生产劳动先于艺术生产,是“一个唯物史观的根本底命题”[3]269,这一“根本底命题”的基础就是“社会存在决定社会意识”的马克思、恩格斯创建的历史唯物主义的哲学原理之一。事实上,普列汉诺夫批判前人“游戏本能先于劳动”的观点,提出并论证自己“劳动先于艺术”的观点,并由此对美的本质和美与功利关系的论证,都是基于马克思主义的基本原理“社会存在决定社会意识”展开的。其所得出的结论“在一切人类所以为美的东西,就是于他有用”“并非人为美而存在,乃是美为人而存在”等等,无一不是成功运用马克思、恩格斯创立的历史唯物主义思想方法的结果。鲁迅的介绍是一种概括性的介绍,而这种概括,当然不是普列汉诺夫概括的,而是鲁迅概括的。这一概括直接地反映了鲁迅对“唯物史观”基本原理之一(即社会存在决定社会意识)的认可。而这一唯物史观,由于如前所说具有知识的属性,因此,也就可以说鲁迅接受了这一马克思主义的知识。鲁迅接受的结果,不仅进一步强化了自己关于艺术起源于劳动的信念与认知,而且将这种认知向前推进了。
二、《艺术论》中的唯物史观对鲁迅文学起源观的影响
检索鲁迅留存下来的文字,早在1924年,鲁迅就已经提出了“艺术(文学)起源于劳动”的观点。他曾在《中国小说的历史的变迁》中写下:“我想,在文艺作品发生的次序中,恐怕是诗歌在先,小说在后的。诗歌起源于劳动和宗教。其一,因劳动时,一面工作,一面唱歌,可以忘却劳苦,所以从单纯的呼叫发展开去,直到发挥自己的心意和感情,并偕有自然的韵调;其二,是因为原始民族对于神明,渐因畏惧而生敬仰,于是歌颂其威灵,赞叹其功烈,也就成了诗歌的起源。至于小说,我认为倒是起于休息。人在劳动时,既用歌吟以自娱,借它忘却劳苦了,则到休息时,亦必要寻一种事情以消遣闲暇。这种事情,就是彼此谈论故事,而这谈论故事,正是小说的起源。”[4]在翻译、介绍普列汉诺夫《艺术论》后的1934年,鲁迅在《门外文谈》中又写下:“我想,人类是在未有文字之前,就有了创作的,可惜没有人记下。我们的祖先原始人,原是连话也不会说的,为了共同的劳作,必须发表意见,才渐渐的练出复杂的声音来,假如那时大家抬木头,都觉得吃力了,却想不到发表,其中有一个人叫道‘杭育杭育,那么,这就是创作;大家也要佩服,应用的,这就等于出版;倘若用什么记号留存下来,这就是文学;他当然就是作家,也是文学家,是‘杭育杭育派。”[5]鲁迅关于艺术起源于劳动的观点虽然在没有接触普列汉诺夫的《艺术论》时已经形成,但1924年鲁迅关于这一问题的认知,还是基于人类已经能够“唱歌”,劳动中休息时已经能够“讲故事”的历史事实。接受了普列汉诺夫基于马克思主义的哲学原理阐述的艺术起源于劳动的观点后,不仅进一步强固了自己既往的认知,而且将这种认知推到了人类文明产生的史前时期,即文字还没诞生的时期,甚至人类连复杂的声音都还不会发出的时期,这也恰恰是普列汉诺夫“解决马克斯主义艺术论中的难题”[3]269,艺术起源于劳动的基本思路与依据。1924年鲁迅在关于艺术起源于劳动的认知上,与普列汉诺夫从哲学认识论的层面所阐述的观点,仍有一定的区别(尤其是小说起源于休息的观点,几乎可以说是鲁迅的“原创”,尽管这种原创的认识,仅仅只是鲁迅的一家之言,完全可以商榷)。到1934年,鲁迅基于“我们的祖先原始人”“劳动”的事实所阐述的人类的艺术是在人们的物质生产活动中诞生的观念,则与普列汉诺夫在《艺术论》中基于“原始民族”“看事物和现象,最初是从功利底观点的,到后来才移到审美底观点去”[3]269所论证的艺术起源于人们的生产劳动的观点高度吻合,其论述问题的思想方法,也完全符合存在决定意识的马克思主义的哲学原理。鲁迅能够取得这样的学术研究成果,固然与自身所积累的中国文学、文化知识等其他知识有密切关系,但也与普列汉诺夫的一系列文章和著作,尤其是《艺术论》中所提供的知识,特别是马克思主义的知识分不开。
也许是因为鲁迅有了运用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基本原理分析各种文学艺术问题的成功例子,有了灵活地借鉴普列汉诺夫所提供的各种知识,尤其是马克思、恩格斯创建的历史唯物主义的知识的有效实践,所以,1930年在谈苏联作家法捷耶夫的长篇小说《毁灭》时,鲁迅由衷地写下了这样一段话:“倘要十分了解,恐怕就非实际的革命者不可。至少,是懂些革命的意义,于社会有广泛的了解,更至少,则非研究唯物的文学史和文艺理论不可了。”[6]这样的强调,并非泛泛的“理论”修养重要性的强调,而是鲁迅进行理论创造的经验之谈。由此,我们也就完全可以理解,为什么鲁迅一旦接触到马克思主义,就如饥饿的人扑在面包上一样拼命地汲取其营养——因为,马克思主义是分析问题的“极直捷爽快的”思想方法,也能理解鲁迅为什么说是普列汉诺夫的《艺术论》校正了自己曾经“只信进化论”的偏颇了——因为普氏的文艺理论正是运用马克思主义的思想方法分析文艺问题的杰出成果。
三、鲁迅为什么特别青睐普列汉诺夫与卢那察尔斯基
在鲁迅所青睐的马克思主义文艺学家中,除了普列汉诺夫之外,另一位则是卢那察尔斯基。从鲁迅留存的文字来看,鲁迅不仅翻译并介绍了卢那察尔斯基的文艺理论与文艺批评的著作,如《文艺与批评》《艺术论》,还专门为柔石翻译的卢氏的戏剧作品《浮士德与城》和瞿秋白翻译的卢氏的另一部戏剧作品《解放了的堂·吉诃德》分别撰写了“后记”,并在这两篇“后记”中结合卢氏的文艺理论主张对两出戏剧作品的主旨等进行了阐释。而鲁迅留存的这些介绍、评说卢那察尔斯基本人及其文论和创作的文字,不仅可以证明鲁迅对卢氏的基本态度,也可以证明鲁迅马克思主义知识的来源之一就是卢氏及其著作。卢氏作为一个马克思主义文艺家和学者,无论是其理论著作还是戏剧作品,本身就包含了马克思主义的思想与方法,包括发展了的马克思主义——列宁主义的思想与方法。
关于普列汉诺夫与卢那察尔斯基这两位马克思主义的文艺家,有学者曾如此评价:“作为苏俄思想界公认的‘俄国马克思主义之父,马克思主义文论之父,普列汉诺夫的‘殊勋(鲁迅语)主要在于其对马克思主义文论的普遍性原则与原理的建树,而卢那察尔斯基的贡献则在于运用。”[7]这虽是一家之言,但如果从两位苏俄文艺学家对马克思主义文艺学的主要贡献来看,还是持之有据的。更何况,关于这两位文艺学家,鲁迅自己也有相应的判断。对普列汉诺夫,鲁迅认为其贡献不仅为马克思主义文论打下了基础,而且“他(普列汉诺夫——引者注)又是用马克斯主义的锄锹,掘通了文艺领域的第一人”[8]347。对卢那察尔斯基,鲁迅则认为是“革命家,也是艺术家、批评家”[9]324。不过,无论两者的贡献怎样不同,但有一点是共同的,他们都是学养广博而深厚的马克思主义的文艺学家。而鲁迅,在阅读“科学底文艺论”的过程中,不仅几乎同时关注到这两位苏俄马克思主义的文艺学家的文章和著作,几乎同时对两位的文章与著作进行翻译和介绍(几乎都在1928—1929年间),而且分别从他们论文艺的文章和著作中汲取马克思主义的知识营养。
鲁迅之所以几乎同时关注这两位马克思主义文艺学家的文章与著作,并克服重重困难以极大的热情翻译介绍两人的论文,主要有三个原因。一个原因是两人的著作和文章都是“科学的文艺论”,对当时的中国文坛有借鉴意义并具有校正某些思潮的偏颇的意义。如,关于普列汉诺夫的一系列作品,鲁迅认为:“他的著作,则至于称为科学底社会主义的宝库,无论为仇为友,读者很多。在治文艺的人尤当注意,……尤合于介绍给现在的中国的。”[8]347鲁迅认为卢那察尔斯基的著作:“这对于今年忽然高唱自由主义的‘正人君子,和去年一时大叫‘打发他们去的‘革命文学家,实在是一帖喝得会出汗的苦口的良药。”[10]另一个原因是,两人论文艺的著作和文章,都包含了十分丰富的知识,特别是理论知识,不仅包括社会科学知识,还包括各种自然科学的知识。如,卢那察尔斯基的著作《实证美学的基础》,鲁迅曾经指出:“原本既是压缩为精粹的书,所依据的又是生物学底社会学,其中涉及生物,生理,心理,物理,化学,哲学等,学问的范围殊为广大,至于美学和科学底社会主义,则更不俟言。”[9]325关于普列汉诺夫著作,鲁迅曾引用《国际通讯》上的评说:“在俄国的马克斯主义建设者蒲力汗诺夫,决不仅是马克斯和恩格斯的经济学,历史学,以及哲学的单单的媒介者。他涉及这些全领域,贡献了出色的独自的劳作。”[3]267第三个原因则是,两个人的著作虽然都出色地运用了马克思主义的哲学原理,也都包含了历史唯物主义的内容,特别是历史唯物主义的阶级论内容,但由于两人所处的社会与时代环境不同,理论的兴趣也不同,因此两人的側重点很不相同。特别是在运用马克思主义哲学探讨艺术问题的过程中,普列汉诺夫更注重运用历史唯物主义的“客观性”原理,卢那察尔斯基更侧重运用辩证唯物主义的“主观能动性”原理。在“客观与主观”问题上,这两个马克思主义的文艺学家,尽管观点上有很多不同,甚至尖锐对立,但他们却从这种不同中体现了马克思主义哲学的神采与科学本质。这也许是鲁迅“同时”关注这两人著作的重要原因。
四、鲁迅的辩证唯物主义知识与卢那察尔斯基
普列汉诺夫运用马克思历史唯物主义的“社会存在决定社会意识”的这些原理探讨艺术问题的情况,我已在上文进行了论述,此处从略。卢那察尔斯基在运用马克思主义哲学原理探讨文艺问题的过程中,一方面直接师法被他称为“老师”的普列汉诺夫,另一方面秉承了“我爱我师,我更爱真理”的古训,对老师的学说展开了批判,尤其是对普列汉诺夫秉持的“像物理学那么客观”的历史唯物主义原则展开了批判。他认为,普列汉诺夫的观点完全忽视了“马克思主义的另一个方面——即有意志的、创造性的方面”,并站在列宁领导的“多数派”(布尔什维克)的立场上十分尖锐地认为:“马克思主义给了我们一个正确的社会发展观,但如果我们在有关意识、意识对现象的控制、人的积极作用等观念上背离了马克思主义,如果我们坚持这样一种立场,认为我们只能把社会现象看作一个过程,而排除任何积极参与的思想,那就是孟什维主义。”[11]336(孟什维,即与列宁领导的“多数派”对立的“少数派”)。无论卢那察尔斯基的批评是否完全符合普列汉诺夫理论的实际,但他强调“意识对现象”的反作用及人的主观能动性在认识对象、进行文艺批评过程中的重要性,却符合马克思主义的哲学原理,因为,强调“意识对存在的反作用”与人的“主观能动性”正是马克思、恩格斯创建的辩证唯物主义的重要原理之一。不过,尽管卢那察尔斯基的学说中包含了马克思主义辩证唯物主义的知识,鲁迅介绍卢那察尔斯基著作、文章甚至戏剧作品的文字也不少,但寻索鲁迅留存下来的文字,却找不到介绍卢那察尔斯基此类观点与知识的文字,甚至连“辩证唯物主义”的概念也从来就没有出现在鲁迅的文字中。而且当别人使用这个概念的时候,鲁迅还有意地回避“辩证唯物主义”这个概念而用“唯物史观”替代,如,1928年在关于革命文学的论争中,杜荃(郭沫若)在《文艺战线上的封建余孽》中曾说,鲁迅“根本不了解辩证法的唯物论”;也是在1928年,鲁迅在引这一说法时改成了“鲁迅不懂唯物史观”[12]。那么,是否据此就可以认为鲁迅没有汲取马克思与恩格斯创建的辩证唯物主义的理论知识呢?答案当然是否定的。因为,如果鲁迅没有汲取这方面的理论知识,那么,学界公认的鲁迅后期杂文没有片面性、充满了“辩证法”的结论也就没有了依据,自然也就不会被“公认”。事实上,鲁迅不仅通过其他途径获得了辩证唯物主义的知识(如,根据鲁迅留存的文字,可以查到这样的事实:1933年鲁迅在回复青年文学家徐懋庸关于从事理论研究应该读什么书的问题时,就特别强调,“看唯物论”的书,并具体推荐了日本最新出版的关于唯物史观和辩证唯物主义的书,一本是日本哲学家所著的《唯物辩证法讲话》,一本是日本学者广岛定吉和直井武夫翻译的,苏联共产主义学院哲学所编辑的《史的唯物论》[13]526,鲁迅推荐这两本包含了马克思主义哲学知识的书,至少说明他不仅读过这些书,而且认可其内容,包括唯物辩证法的内容),而且直接从卢那察尔斯基论文艺的文章和著作中汲取辩证唯物主义的知识。只是由于卢那察尔斯基所提供的这些知识是包裹在历史唯物主义的知识,尤其是历史唯物主义的阶级论知识之中的,因此,鲁迅在接受的过程中是通过阶级论的知识接受卢那察尔斯基所提供的“辩证法”知识的。这就是鲁迅获得辩证唯物主义知识很有特色的途径。
也许正因为卢那察尔斯基关于辩证唯物主义的知识,特别是关于“意识对现象”的反作用和关于“主观能动性”的知识,加之其中又结合了列宁主义的阶级论学说,所以卢那察尔斯基将自己的这种学说称为“阶级的主观主义”。这是卢那察尔斯基自己的原话:“无产阶级在宁肯要社会主义而不要资本主义时,不仅表现出了阶级的主观主义,而且同时捍卫人类的客观发展。”[11]333卢那察尔斯基的观点虽然存在一些不足,但其重视人的主观能动性,不仅符合马克思主义“意识对存在的反作用”的辩证唯物主义原理,也符合列宁主义的观点。列宁曾指出:“世界不会满足人,人决心以自己的行动来改变世界。”[14]而人的“主观能动性”正是人的意识之所以能对客观的物质世界进行“反作用”的主体性因素,也是人能够“以自己的行动来改变世界”的根本性保障。更何况,“阶级的观点”本来就是马克思主义的基本观点之一,是马克思、恩格斯创立的历史唯物主义的重要观点。恩格斯曾经指出:“用‘历史唯物主义这个名词来表达一种关于历史过程的观点……这种观点认为,一切重要历史事件的终极根源和伟大动力是社会的经济发展,是生产方式和交换方式的改变,是由此产生的社会之划分为不同的阶级,是这些阶级彼此之间的斗争。”[15]
国内有些学者在论述鲁迅的思想发展与卢那察尔斯基这一“阶级的主观主义”的关系时,曾经发表了这样的观点,其大意是,鲁迅早期信奉个性主义,信奉柏格森、尼采、叔本华的学说,当鲁迅接触到了普列汉诺夫的文艺思想后,则使自己的这种个人主义信念,“渐次向客观主义转移”;而在接触了卢氏的理论学说以及著作后,则又不仅“激活了鲁迅自身先在的重主观的意志力意识”,而且还由此“从客觀主义导向了‘阶级的主观主义”[7]。这位学者的论述及其形成的观点,虽然采用的是简单化、割裂化的论述方式,完全没有顾及鲁迅在接受普列汉诺夫与卢那察尔斯基思想过程中兼收并蓄的客观状况,但如果聚焦鲁迅与卢那察尔斯基的关系,特别是鲁迅从卢那察尔斯基的著作中汲取马克思主义知识的情况,该段论述还是具有启示意义的。该论断所指出的卢那察尔斯基“阶级的主观主义”学说与观点,对鲁迅既往“重主观”意识的“激活”作用,与这一学说及观点对鲁迅从普列汉诺夫“导向”卢那察尔斯基的作用,正好证明鲁迅不仅认可了卢那察尔斯基的观念与学说,而且汲取了其阶级论与强调主观能动性的唯物辩证法的知识。因为,如果鲁迅不认可卢那察尔斯基的观念,也没有从中汲取相关知识,特别是基于马克思主义辩证唯物主义的“意识对存在的反作用”的原理所提供的“阶级的主观主义”知识,那么,卢那察尔斯基的此类学说与观点,自然无法发挥如此重大的“激活”作用与“导向”作用。
进一步结合这一时期鲁迅所发表的关于文艺问题的文章以及留存下来的相关文字,可以看到,鲁迅不仅从卢那察尔斯基的“阶级的主观主义”学说中,汲取了阶级论和强调发挥人的主观能动性的马克思主义的知识,更利用这些知识得心应手地阐述既往所没有阐述清楚的问题。如,关于革命文学与作家的关系,鲁迅提出了关键是作者可是一个革命人的问题,并由此在《上海文艺之一瞥》中对于“左联”所提出的“作家无产阶级化”的口号,明确地表示了自己的“认可”。在这种认可中,不仅包含了对“阶级论”——无产阶级化的认可,也包含了对作家主体修养的认可。这种认可,固然包含了鲁迅自己创作中所得来的经验,也与卢那察尔斯基理论的影响有直接的关系。作为这种直接关系的例证,就是鲁迅在认可“作家的无产阶级化”这一口号之前,特别提到了“这时已经输入了蒲力汗诺夫、卢那卡尔斯基等的理论”[16]的事件,而对这两位马克思主义文艺学家理论输入最自觉、最坚实的人,正是鲁迅自己;关于文艺对社会的作用,既往鲁迅认为,文艺对社会的作用是“不用之用”,而1933年,在与青年文学家谈文艺与社会关系问题的时候,则直接表达了这样的认识:“文学与社会之关系,先是它敏感的描写社会,倘有力,便又一转而影响社会,使有变革。”[13]525这正是意识对社会反作用的马克思主义哲学原理的具体运用的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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