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NY背后的天才设计师
2020-07-17李乃清陈梵雨僧
李乃清 陈梵 雨僧
“如果你需要为你的设计作出解释,那么这个设计是失败的。”
6月26日,美国平面设计大师米尔顿·格拉泽(Milton Glaser)在他生日当天于纽约曼哈顿家中溘然长逝,享年91岁。
格拉泽一生设计出无数令人赞叹的作品,他的创造力深刻、广泛,被誉为美国半个世纪平面设计的化身。
格拉泽最知名的代表作是风靡全球的“I ?NY”(我爱纽约)标志。这个簡单直白的设计,你甚至只用手机输入法就可以把它打出来。自上世纪70年代诞生至今,这个标志已成为人类流行文化的一部分,近两百个国家上千座城市都在复刻它,人们纷纷用它表达自己对各样人事物的爱意,一种说法是,人类如此喜爱这个标志,恨不得把它印到月球上去。
在商业艺术被现实主义和现代主义主导的时代,格拉泽标志性的奇思妙想、对色彩的创造性运用和深思熟虑的叙事使他的作品与众不同,并渗透到他所触及的一切。他为鲍勃·迪伦(Bob Dylan)设计的迷幻海报被评为史上最具影响力的十幅海报之一。他的代表作还包括普利策奖获奖剧目《天使在美国》(Angels in America)和电视节目《广告狂人》(Mad Men)的海报、DC漫画及布鲁克林啤酒厂的标志、世界卫生组织的艾滋病标识等等。
《I ? NY More than Ever》 ( 2001)
格拉泽一生获奖无数,作品在全球多家博物馆中展出并被永久收藏。2004年,格拉泽荣获库珀·休伊特国家设计博物馆的终身成就奖。2009年,他被时任美国总统奥巴马授予“美国国家艺术奖”奖章,成为美国首位获得这一殊荣的平面设计师。
I ? NY,我爱纽约
“我做过的最成功的设计就是‘I?NY的标志。在这个非常简单的标志中:I是一个完整的单词,‘心是一种感觉的象征,‘NY是一个地方的缩写。这个简单的小把戏能激发大脑解决问题的冲动,人们看一眼就记住了。这可能是目前世界上最普遍的一个标志,它是政府用来改变人们对城市看法的工具。这个标志反映了人群中的某种欲望,大家从漠不关心到转变意识,喊出‘我不想搬出去。我爱纽约,这让我感到非常自豪。”
20世纪70年代中期,越战后的美国疲惫不堪,经济萧条。纽约市的犯罪率上升,人们普遍认为这是一座危险的“罪恶之城”,城内尽是荒废失修的房屋,充满着绝望压抑的气氛。
为了走出困境给旅游业提振士气,纽约市商务局聘请著名的广告公司 Wells Rich Greene 和格拉泽为纽约市设计一款徽标。当时47岁的格拉泽已身负盛名,出于对这座城市的热爱,这个土生土长的纽约人几乎是无偿工作,一口气提交了数个设计方案,最终获选的则是他前往会议途中在出租车后座上的随手涂鸦——他用红蜡笔在半个信封上草草涂出的“I?NY”,灵感来自罗伯特·印第安纳(Robert Indiana)四个字母叠在一起的波普艺术作品“LOVE”。
“I?NY”的正式徽标由圆润的黑色字母和一颗代表“爱”的红心组成,这个标志很快成了帝国大厦和自由女神像之外又一个代表纽约的标志。
2001年9月11日恐怖袭击之后,印有这一标志的T恤成千出售,游客们将其作为表达团结的方式。格拉泽为此特地设计了一个新版标志——“I? NY more than ever”(我比任何时候都更爱纽约),红心上一块小小的黑色焦痕代表恐袭给人留下的创伤。这张海报在纽约全市散发,并在9月19日的《每日新闻》头版转载。
格拉泽放弃了这个LOGO的版权,最终让它成为人类的共有财产。“这个小小的、简单的、无甚意义的点子冒出来后产生的影响力让我感到震惊。”2011年接受采访时格拉泽曾坦言,“我当然不知道它会如此普遍被应用,这对我来说是个极深的奥秘。我其实很难理解人类的偏好,例如你为什么更爱香草味而不是巧克力味?显然这是个人选择。作品流行起来的原因总是复杂而奇特的。‘I ?NY所流行的持续时间远远超出我的预期,以至于我不再认为自己是它的创造者,当我意识到这点时,还蛮开心的。”
作为地地道道的纽约人,格拉泽还将他对这座城市的爱意倾注于杂志创办中。1968年,他与编辑克莱·费尔克(Clay Felker)联手创办了《纽约》杂志。1977年之前,格拉泽一直担任该杂志的总裁和设计总监,并创造了一种视觉格式,至今仍很大程度留存影响。
“那是我一生中最伟大的时期之一。”格拉泽接受CBS晨间新闻采访时说,“那栋楼里,每个人要爬60级台阶,没地方放任何东西,也没办公室,所有人都聚在一个大房间里。我们第一年跌跌撞撞,花了好长时间才弄清楚自己在做什么。但对我来说,这是段美好时光,因为当你从事杂志业时,你认为自己是宇宙的中心。”(笑)
据格拉泽的合伙人华特·伯纳德(Walter Bernard)回忆,当时那栋楼里有一百多人,《纽约》杂志三四十个志趣相投的年轻人挤在一起,格拉泽经常一边跟作家打电话,一边让伯纳德把文章前三段念出来,手上还拿着个速写本在画画。格拉泽对于这段办刊经历颇为骄傲,“我们吸引了所有新兴作家——皮特·哈米尔、汤姆·沃尔夫和格洛丽亚·斯坦恩——所有这些后来在文化中变得重要的优秀人物都聚集在一起。有一种真正的友谊和激发效应。你真的感觉到自己所做的事情影响了城市的生活。那实在令人兴奋!我是说,你想做点什么,事情就会改变?哇,太棒了!”
《纽约》杂志以报道纽约的文化、生活、政治为主,自成立以来拥有千万忠实粉丝,该刊物后来成为城市杂志的典范,带动了《芝加哥》、《洛杉矶》等一系列城市杂志的诞生。
格拉泽还是个厉害的食客和探店专家,他曾先后为《纽约先驱论坛报》和《纽约》杂志撰写名为“地下老饕”(the Underground Gourmet)的餐饮专栏,带领读者去城市角落寻觅好吃又省钱的地道餐馆,该专栏在1966年出版了同名指南,1975年还推出了食谱。
1974年,米尔顿·格拉泽 图/Milton Glaser Studio
“我不知道我喜欢纽约的什么,可能只是因为我在这里出生和长大,所以才有了一种归属感。当然也有另一个事实,就是这座城市不同于地球上任何其他地方——这是一座充满活力、想象、对比、矛盾以及你所需要的一切资源的城市,我不知道还有哪座城市像纽约这样。”
绘画是一种探索真相的方式
“绘画的好处是把大脑和你手臂及手上的神经元连接起来,所以你的肢体会和所有参与观察的部位产生某种联系。绘画的伟大之处在于,它迫使你专注,对我而言,绘画即思考,这是一种探索真相的方式。”
格拉泽1929年6月26日生于纽约布朗克斯区,父母都是匈牙利移民,他的父亲开了家干洗店兼裁缝铺,母亲是家庭主妇。“我在一座名叫‘合作社的公寓里长大,成百上千的家庭从五湖四海来此居住,这是美国最早最大的公有共产主义飞地之一。这里对文化定位深刻:人们想听音乐,就有音乐会;大家想学习,就办各种讲座。这段经历让我觉得集体生活是可能的,也让我成了一名坚定的左翼分子,与那些将企业和金钱视作唯一价值观的人相反。”
格拉泽还是个小男孩时,有回表姐在纸袋边缘画了只小鸟逗他开心。“突然间,我意识到原来你可以用铅笔创造生活,这种冲击让我感到晕眩,就在那一刻,我决定要这样度过自己的一生。”
《 Bob Dylan》
米尔顿·格拉泽为1972年阿斯本设计峰会设计的唐人街菜市场海报
广告狂人《 Mad Men》 最后一季的海报设计
美國剧作家托尼·库士纳 (Tony Kushner) 的戏剧 《美国天使》的封面设计( 1993)
《 Art is ... Whatever》( 1996) 纽约视觉艺术学院宣传海报
Alan Heller 意大利面靠枕家具设计海报( 2006)
据格拉泽回忆,8岁时他得了风湿热,卧床近一年。那段时间,他在一块3英尺高的木板上用橡皮泥捏出了军队、城市、动物和机器……创造了无限可能的景观。每天结束时,他会毁掉所做的一切,第二天又重新开始。母亲每天拿来一杯橙汁和一枚熟鸡蛋。吃完早饭他就开始“工作”——“我意识到创造东西救了我的命。”
格拉泽最早收到佣金是在小学,“大男孩们让我帮他们画裸体女人,他们描述出各种样子,我就一幅幅画下来,一分钱一幅画。”
12岁时,格拉泽在摩西·索耶画室上了第一堂绘画课,后进入曼哈顿音乐艺术高中。由于两次未能通过普拉特学院的入学考试,格拉泽曾在包装设计公司工作,他后来娶的太太雪莉接手了这家设计公司。格拉泽夫妇先后合作出版了儿童读物《如果苹果有牙齿》(1960)、《字母表》(2003)和《大种族》(2005)。
后来格拉泽被著名的库伯联盟学院录取,读书期间,他和三个同学在格林威治村租了栋阁楼,创建了一家名为Design Plus的公司。他们完成了一个软木垫和丝网结合的设计,将其成功出售给百货公司。毕业后,几个人合伙出版了一份名为《The Push Pin Almanac(图钉年鉴)》的双月刊,以此作为设计试验田。
1951年格拉泽在《时尚》杂志宣传部工作,后获得奖学金前往意大利博洛尼亚美术学院,师从静物绘画大师乔治·莫兰迪(Giorgio Morandi)学习蚀刻,期间,花大量时间沉浸在石膏临摹中。“我从莫兰迪那里学到一种感知世界的方法。莫兰迪的一生都是为了工作,没有别的事。我想,不管你做什么——无论是绘画还是文字,或是在餐馆当服务员——对工作全身心投入是会带来变革的。真正投入到你的工作中,会让你与众不同。”
因着在意大利的这段求学经历,格拉泽坚信绘画的纪律性和重要性。“一个设计师如果不能通过绘画表达他想要的特定形象或理念,必须依靠拼贴创造效果,那他就有麻烦了!”
1954年,从欧洲归来的格拉泽再次与老同学合作,正式成立了Push Pin Studios(图钉设计事务所),格拉泽被任命为公司总裁。图钉派注重个人观念与感性表现,他们的设计用色大胆、形式扁平,擅于进行超现实主义的图像并置和夸张,无论设计观念还是艺术技法,格拉泽和他的团队以鲜明的风格打破了当时日趋刻板的西方平面设计面貌。他们的设计出现在书籍护套(事实上,格拉泽曾为一套莎士比亚经典设计了所有书封)、杂志插画、唱片封面、电视广告和各种排版中。
《新闻周刊》称格拉泽是“图像创造行业凤毛麟角的天才之一”。人们赞誉他开创了所谓“黄色潜水艇”式的朴拙卡通风,1968年,披头士的动画MV令其风靡一时,但自上世纪50年代末,格拉泽和图钉派就已在实践这种艺术风格。
“历史不是创意的敌人,我兴奋地汲取人类视觉史中各种素材,新艺术、中国水墨、德国木刻、美国原始画、维也纳分离派(奥地利画家克里姆特创立的艺术团体),以及30年代的动画片都是我无穷的灵感来源,我将它们融入海报设计,化作新的影响力。”
重新设计与战胜恐惧的精神是同步的
格拉泽在其职业生涯中设计了四百多张海报。
1966年,他为鲍勃·迪伦的唱片(1967年专辑《鲍勃·迪伦最伟大的作品》)设计了一张封面海报。格拉泽根据杜尚(Marcel Duchanp)1957年的黑白自画像剪影创作了简洁的歌手侧脸轮廓,头发部分则借鉴伊斯兰艺术形式添加了漩涡般的彩色波浪带,有人说在其中还能隐约看见Elvis(猫王)的字样。这张海报印制近600万份,走进全球各地的家庭,变身为收藏品。格拉泽创立的这一图像风格也被不断复制模仿,已然成为一个时代的视觉标志。
格拉泽始终认为一张优秀的海报应该兼具实用性与艺术美感。
“大脑有逻辑和想象两套运作方式,真正好的海报懂得在大脑和心灵、理性与情感之间取得妥协与平衡。你需要预料到受众会如何理解,然后寻找合适有效的视觉设计方案,而不是机械重复。”
1972年,格拉泽在阿斯本设计峰会上设计了一张唐人街菜市场的海报,这张海报也被视为他在“地下老饕”美食专栏之外的延伸项目。海报以表格形式详细介绍了位于纽约中国城摩尔布里街84号的一家中国超市,海报内容细致入微,从购物时讨价还价用的中文短句,到超市店主的移民故事,全都以鲜亮不俗的颜色加以划分。为了完成这张海报,格拉泽还专门研究了一番皮蛋的来历,海报一角写着:“这些来自上海的蛋名叫‘thousand-year eggs(千年蛋),1美金可以买5个。它们的美国名字听起来玄乎,但其实最多也就放六个月。”
1974年,格拉泽成立了个人的设计公司,并在1983年与华特·伯纳德合作成立出版设计公司WBMG,他们在全球创造了五十多个媒体产品,其中包括不少颇具影响力的期刊和报纸。
“米尔顿可以给人某种敬畏感,因为他谈吐间都是智慧,又非常有远见。最初几次会议上,我更像一个门徒,但米尔顿又极具亲和力,他有这样一种精神:想帮你激发想法,让信息更有力地传达给更多观众,因此这化解了他身上让人敬畏的因素,事实上,这也是米尔顿一直反对的东西,他经常谈到在这个时代战胜恐惧的重要性。”美国老牌杂志《The Nation》总编及出版人卡特里娜(Katrina vanden Heuvel)1985年就开始与格拉泽密切合作,“他对这个国家的历史及其在我们的文化和政治中的地位有着深刻了解,所以他认为重新设计与战胜恐惧的精神是同步的,我想伟大的设计师都有这种使命感,米尔顿将其视作一种持久的愿景。”
功成名就后的格拉泽曾分享他的十大人生经验,第一条就是“你只能为你喜欢的人工作”。“这是条奇怪的定律,我也是花了很长时间才明白,因为从业之初我的感觉恰好相反。但现在我发现我所做的一切有意义的工作都基于我和客戶之间的友爱关系。我说的不是敬业精神,而是挚爱。你的人生观在某些方面与客户契合,否则的话,合作就是一场痛苦而无望的战斗。”
格拉泽的声望也曾为他带来难缠的客户。“特朗普来过几次我们的工作室——2006年他委托我们制作特朗普伏特加酒瓶。他付了一半费用,却没付剩下一半。他总是试图逃避他与任何人做的每笔交易。他的诀窍是让你意识到,如果你起诉他,他会和每个在他圈子里的律师回来找你。他愿意投资数百万美元压垮你,而不是去付清账单。你必须面对这样一个事实,那就是会有你可以合作的客户,也有你不能合作的客户。”
在数字时代,当客户要求更多点击率和参与度时,格拉泽一直强调设计中注重考量道德因素。“如何在关心他人利益的同时,努力为自己谋得利益?这种平衡也是生活的平衡。我必须说,现在许多人把重心放在自我实现,而忽视了他人的需求,这种特朗普式的态度不仅在美国,在全球都很流行。但我们必须警惕,并意识到每个个体都是和他人生活在一起的,他们是我们生活环境里的一部分。”
回顾过去,格拉泽的设计成功地向大众“传达”了某些观点、想法与信息,并“说服”人们把想法变成实际行动。在他心底,一直渴望能跳出“职业”窠臼,从“设计者”过渡到“艺术家”。
“通常情况下,艺术与设计是毫无关系的两个领域,偶尔会有一两件作品,你本来冲着帮客户解决问题去做的,可设计出来碰巧具有艺术美感——看到它的人会产生情感上的共鸣而不是逻辑上的认可。这些情况非常少见,一旦发生,这些作品便非常经得起时间考验,至于我在这方面取得的成就,就要留给后人去评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