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罗斯缘何调整核威慑政策？

董露

2020年6月2日，俄罗斯总统普京签署命令，批准了《俄罗斯国家核威慑政策》，并在当天的俄国家法律信息网公布。该文件较为罕见地阐述了俄对核威慑本质的看法和核武器使用条件等较为敏感的问题，引发国际社会的广泛关注。

俄罗斯新核威慑政策的基本内容

该文件全文共7页，主要内容包括以下几点。

核威慑作用俄核威慑是以核威慑力量和手段为支撑的，旨在防止对俄罗斯或其盟友侵略的一系列政治、军事、军事技术、外交、经济、信息及其它措施的集合。这一说法表明俄认为核威慑不仅仅是军事部门的任务，而是国家全方位的综合性措施。这与2010年2月时任总统梅德韦杰夫发表的国家军事学说、确立的“2020年前核威慑国家基本政策”，以及2014年普京总统发表并实行至今的国家军事学说突出军事力量作用和职责的说法有所不同。此外，文件再次重申了俄核威慑的防御属性，强调了核威慑在确保国家和盟友安全，及防止战争升级和控制局势等方面的作用。这一说法表明俄将核武器作为战略性武器来看，而不是侧重其战术性，这与冷战后俄基本核政策是一致的。

俄罗斯的核按钮手提箱

核威慑对象文件在第二部分“核威慑的本质”中提出了6条俄核威慑的主要军事危险。其中，第一条主要针對北约东扩，在俄周边的军事演习和机舰的战备巡航;第二条针对北约在波兰、罗马尼亚等国部署反导和中导双用途系统;第三条针对的是美国针对俄核力量发展和部署反导和太空武器的情况;而第四、五条则是对乌克兰等周边对俄的敌视国家可能发展核武器作出的回应;第六条则针对近期波兰邀请美国在其领土部署核武器。需要指出的是这6条危险实际只是俄面临的新兴的几种威胁，并未包括美国等西方潜在敌人对俄核攻击等传统核危险。文件所列出的几种情况与其说是说明，不如说是声明和威胁宣示。不过也应该看到，文件将这几种情况作为采用核威慑进行抵消遏制的内容，而非实际的核打击内容。

核威慑运用原则文件在第二部分“核威慑的本质”中还提出了俄实施核威慑的7项原则，这实际就是俄组织和运用核威慑的基本原则。其中，第一条“遵守国际军备控制义务”只是声明其原则的政治正确。而第二条“确保核威慑措施的连续性”和第三条“核威慑对军事威胁具有可应对性”则暗示俄核威慑措施应该是由低到高逐渐升级的连续过程，这为对手留下了威胁降级的机会，也使得核威慑效果灵活可控。第四、七条强调了核威慑力量和手段使用的灵活性和主动性。第五条则提出俄核威慑行为的集中统一管理。此外，第六条中对核威慑力量和手段的结构合理性和组成最低化的要求，则是核力量运用“足够合理”原则的具体化，这意味着俄核力量发展和相应的核打击计划都趋于保守，只提出最小化要求，这与冷战时期有很大不同，也是为了与国家经济实力和国家有限的战略要求保持一致。

核武器使用条件这是引起外界最为关注的部分。如此明确地由官方文件提出核武器使用条件，在全世界范围内都十分罕见，而且这些条件与以往政策有所不同。首先，这些条件实际强调了俄核反击的主动性，即所谓主动防御的思想。这一思想实际是“反击-迎击”策略的另一种表现。在第一条中并没有说明“向俄罗斯和或其盟国领土发射弹道导弹的可靠信息”指的是导弹预警信息还是一般战略情报，也没有说明这种导弹使用核弹头与否，这样的描述模糊了反击的原因。第二条实际就是指遭到打击后的“二次反击”，即“报复核打击”;第三条使用了“对俄罗斯极重要国家设施或军事设施施加影响”的说法，而没有限制核打击或硬摧毁，也就是说这种影响可能是常规打击、也可能是电磁脉冲攻击，甚至可能只是网络攻击;而第四条主要是完成核武器的战争控局、防止冲突升级的普遍做法，美国也有类似的核武器使用条件。总的来看，此次公布的核武器使用条件实质性地放弃了“不首先使用核武器”的承诺。但也应该看到，虽然在前面的“核威慑的危险情形”中提到了对在非核武器国家部署核武器和反导/中导双用途系统的威慑，但在这里并没有提到对非核武器国家使用核武器的情况。

冷战时期苏联北极地带核反击想像图

此外，文件还明确了核威慑的责任主体。其确定了国家核威慑相关领导管理机构的任务和职责，提出总统、联邦政府及其外交部门、联邦安全委员会以及国防部等机构均为核威慑的主体，分别发挥不同作用。

部署在波兰的陆基“宙斯盾”反导系统，其配备的MK41垂发系统也可以发射类似“战斧”的巡航导弹

俄罗斯缘何调整核威慑政策？

西方核遏制更加严峻，巩固核威慑效果 实际上，在利用政策调整核威慑态势方面，美国比俄罗斯更加频繁。美国总统特朗普上台后，事事奉行美国第一、美国优先政策，不但修订和公布了《核态势审议报告》、《美国的核威慑声明》等一系列核政策文件，还公然撕毁《中导条约》、《开放天空条约》等一系列美苏、美俄签订的核军控条约，与此同时还积极发展部署新型核武器，重启核试验，并频繁派出战略导弹核潜艇和战略轰炸机在俄周边挑衅，对俄造成巨大压力，严重恶化了国际核态势。目前，美俄之间仅存的重要核裁军协议只剩下《新削减战略武器条约》，而这一条约在明年2月即将到期，为此俄感觉其面临的安全环境急剧恶化，并分外警惕。为此，俄亟需扭转被动局面，但囿于自身经济严峻现状，难以在美“退约”后大幅提升军力，而调整核政策是成本最低、见效最快的重塑核态势的方式之一。其希望通过核威慑和使用政策的强化来巩固对西方核威慑效果，同时也可进一步牵引国家核力量发展与建设。

外部威胁多样化，拓展核威慑领域进入新世纪后，美国积极谋求核打击替代手段，在常规精确制导技术、太空武器技术、无人攻击技术、网络攻击技术等方面逐步甩开与俄罗斯的距离，同时发展了常规快速全球打击理论，并部署了形式各异的反导防御系统。截至目前共部署了44枚洲际导弹反导拦截弹，并打算在2023年以前再部署20枚，总计64枚的规模。在欧洲方向俄罗斯周边的波兰和罗马尼亚积极部署反导/中导双用途的反导系统。特别是从2019年起按照2018年《核态势审议报告》要求发展的部署小当量核弹头W76-2的“三叉戟”潜射导弹也已经参加战备巡航。这些新出现的新兴领域的威胁，使俄原来基于大规模核报复的核威慑战略显得僵化呆板无所适从。为此，俄此次公布的核威慑政策主要针对这些新兴领域和新形式的战略威胁，在核威慑应对的危险情形中不厌其烦地列举了这些威胁形式，在核武器使用条件中再次从威胁效果方面提出了对这些非传统核威胁的威慑，这大大拓展了俄核威慑政策的应对领域。

常规力量逐步衰退，弥补与西方差距冷战结束后，俄罗斯常规军力就呈现出连续衰退的局面，虽然本世纪前十年在普京强力政策和国际油价的扶持下局面有所缓和，但衰退的总体局势并未改变。近年，俄罗斯经济形势不容乐观，每年的军费仅相当于美国的7%～8%左右，加上卷入叙利亚和乌克兰东部冲突，使整个俄罗斯军队建设雪上加霜。特别是在当前严峻疫情和国际油价下跌的形势下，俄军事开支在短期内将大幅减少，而美国在类似情况下转嫁危机的可能又逐步增大。在這种情况下，俄罗斯的常规部队在大大落后美军的同时，又面临比以往更大的危险。这让俄罗斯不得不像冷战时期一样，再次增加对核武器的依赖，希望通过“有条件地首先使用核武”政策，增强核威慑效果，以平衡常规能力的不足，弥补与美国和北约的差距。

周边环境急剧恶化，应对现实威胁近年来，美国通过北约组织不断恶化俄周边安全环境，使俄时刻感到针芒在背。其不断怂恿乌克兰等前苏联国家与俄反目，并利用克里米亚问题加强封锁俄罗斯，同时在波兰和罗马尼亚以防御为名部署反导系统，又通过发展陆射“战斧”中程导弹等方式，使这些系统变成反导/中导双重用途的武器系统，不但可以利用陆基“宙斯盾”的“标准”3抵近拦截俄针对欧洲的战略导弹系统，而且能使用中程导弹打击俄罗斯境内精华的欧洲部分。特别让俄罗斯无法忍受的是波兰提出“欢迎”美国在其领土部署核武器。长期以来，俄罗斯一直批评北约的“共享核武器”概念，认为其违反了《不扩散核武器条约》中有关“核大国保证不直接或间接将核武器转交给无核国家”“无核国家承诺不直接或间接接受这种武器”的条款。而此次波兰的提议针对性和目的性非常强，就是希望以此遏制俄罗斯，并加强与北约的军事联系。而这种将核武器部署在俄罗斯后院的行为，无疑与美国的“古巴危机”相似，使俄将遭受冷战中也未曾有过的核危险。因此俄在新威慑政策中专门将“在无核国家领土部署核武器及其运载工具”作为核威慑的危险情形。俄罗斯《祖国军械库》杂志主编、俄罗斯军工委员会专家委员维克托·穆拉霍夫斯基表示：“这份文件对那些在本国境内部署系统、威胁俄罗斯核威慑力量的人发出警告——他们不会逍遥法外。”

发射升空的美国地基反导拦截弹

“三叉戟”Ⅱ D5潜射弹道导弹发射出水

俄罗斯调整核威慑政策的影响

俄罗斯此次公布新核威慑政策体现了俄罗斯意识到安全环境恶化，尤其在美国一再破坏军控机制的背景下，需要做出针锋相对的回应，这将对两国乃至全球安全产生深远影响。

加剧了东西方紧张局势俄罗斯将在其周边部署反导和核武器，使用小当量或常规弹头弹道导弹均视为自己核武器应对的内容，这无疑将加剧美俄，甚至与美俄各自同盟国之间的紧张局势。这种紧张可能在外交方面、也可能在军控领域，更有可能存在于俄罗斯的海空边界上。而在这种缺乏相互信任机制的紧张形势下，俄罗斯新政策要求的“维持核力量部队及核威慑设施随时待命”的高警戒状态，引发擦枪走火的的可能性会进一步增大。因此这种谋求新稳定的政策反而可能导致东西方新的战略不稳定。

遏制北约在周边的部署新政策将北约在俄周边的反导和核武器部署，甚至大规模力量集结都作为了核威慑的对象，这让波兰、乌克兰等周边相关国家和北约不得不重新审视其进一步的部署决定，相关决定也可能引发国内民众和周边其它国家的反对和争议。因为按照新的威慑政策，这些相关目标和国家都可能成为俄罗斯核武器打击的对象。正如波兰邀请美国在其境内部署核武器后，遭到了俄罗斯强烈的回击，俄军甚至发出威胁称，如果波兰同意部署，一旦开战就让波兰变成核废墟。这表明这种威慑不只是针对美国核设施，而有可能是针对部署国的。

美国在1991年海湾战争中曾将核武器部署到了航母上（左侧为B61 核弹）

2018年7月19日，俄罗斯军方公布了“海燕”核动力巡航导弹的组装线

促进俄核武器装备的发展新威慑政策从威慑需要的角度对俄战略核力量和核武器体系提出了新的要求，不得不说这种需求是被动的。因为美国政府正在讨论进行1992年以来首次核试验的可能，此前特朗普已经宣布了速度是美现有导弹17倍的高超声速导弹研制计划，并已经将新型小当量核弹头实战部署。而俄罗斯要达到新威慑政策“核威慑对军事威胁的适用性”要求，就必须发展类似的或新的非对称制衡的新型武器。核威慑原则提出的“保持最低限度、足以完成任务的核威慑力量和资产的结构和组成的合理性”，以及“维持核力量部队及核威慑设施随时待命”等要求，都需要进一步发展核武器质量和战略核力量的部署及战备系统。可见新的威慑政策将成为俄罗斯核力量发展的理论依据。

使核运用更加现实灵活 虽然新政策在核威慑应对的危险情形和核武器使用条件上都十分具体，但其在核威慑实施原则上保持了一定的模糊性，这使得俄核武器实际运用政策可以更加灵活，核打击计划制定也可以更具弹性，以保持核威慑原则的“确保核遏制的连续性”要求。俄罗斯政治研究中心顾问、瓦尔代俱乐部专家安德烈·巴克利茨基说：“如果说过去使用核武器的基本条件有两个：一是有人用大规模杀伤性武器攻击俄罗斯及其盟友，二是用常规武器发动攻击并威胁到国家存亡，那么现在俄罗斯将对单纯发射核导弹的事实予以报复，而不管这种导弹武器的威力如何。”此外，俄的核反击也无须考虑美国全球快速打击理论中洲际弹道导弹究竟使用的是核弹头还是常规弹头。这在理论上最大限度地保证了俄核反击的主动性和灵活性。

在城市進行核爆的想像图

加速国际军控体制的崩溃新的威慑政策使俄的安全更加依赖核武器，这与军控思想的初衷是相悖的。新威慑政策折射出俄对与美军控谈判并不乐观的态度。美国去年单方面退出《中导条约》后，《新削减战略武器条约》成为“全球战略稳定三大支柱”中最后一个，也是俄美间唯一有效力的军控条约，将于2021年2月到期。该条约存废不仅考验俄美关系，也将对全球核安全产生重要影响。目前，俄罗斯对续约表态积极，但美国提出一系列不切实际的要求。虽然俄出台新威慑政策可以视为俄试图据此对美施加压力，是在军控机制内挽留美国的最后努力，但其本身实际就是军控机制发展的一个倒退。美国之所以在“退约”道路上越走越远，主要是因为其觉得旧体制不符合应对威胁的现实需要，它的矛头早已瞄向大国竞争。所以无论俄如何强硬和改进核力量，都对美国起不到牵制作用。而一旦《新削减战略武器条约》失效，冷战后建立起来的核军控体系恐将瓦解，可能引发新一轮军备竞赛，危及全球战略稳定。因此从长远看，新的威慑政策实际将加速国际军控体制的崩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