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热腾腾出锅的饼

肖遥

宅家一个多月，每天做两顿饭，我把自己做饭的潜能都挖掘出来了。

一开始自己做饭，很吃力，不知这样能撑多久。即便简单的饭菜，也有很多道工序，感觉一天的时间都拿来做饭了。

所有的制作都是纯手工，出不了门买不了馒头，就只能烙饼。开始不得窍门，烙的是死面饼，后来竟然无师自通地烙出了金黄色的发面饼。

这一定是来自姥姥的熏陶。10岁那年暑假，我在姥姥家，每天最开心的事便是期待开饭——猜测姥姥又会变出什么好吃的。那段时间，姥姥天天换着花样烙饼——烫面饼、发面饼、油旋饼、葱花饼、菜盒子饼、肉馅饼……。后来我才明白，当时姥姥已经感觉到自己生病了，知道给我们做饭的时间不多了，就使出浑身解数，那些各式各样的烙饼，其实是她最后的创作。她这种举动.令我在多年后还感到震撼。这种拼尽力量的绽放，有种悲壮的诗意，是一场用生命写就的“行为艺术”。姥姥做的那些家常美味，使得我这样一个吃饭粗疏、懵懂混沌的小孩，在她的“作品”召唤、启迪下，认识到了人间烟火之美。

我母亲那边的人都少言，有事不说。也许是不屑于说出来，也许是觉得情绪的流露是不体面的，也许是覺得说出来也没什么用，忍着忍着就习惯了。从姥姥开始，到舅舅扣我妈，一脉相承，不爱说话。姥姥对舅舅颇多怨言，却从不当面说出口，只偶尔把年幼的我当树洞来倾诉。她抱怨舅舅跟同事有说有笑，对自己娘反而冷着个脸：抱怨舅舅在她这里从来待不下两分钟，“算了算了，还不如不来，反正来了也不好好说话”。

我从8岁开始就有写日记的习惯，将姥姥对舅舅的不满都记录下来。记得有一天，舅舅来到姥姥的窑洞说事。母子俩待在一起不知该说啥，姥姥没话找话，把我的日记本递给舅舅说：“孩子写作业用功得很，跟你小时候一样，你给检查一下，看看写得好不好。”不识字的姥姥竟然把我写的她骂舅舅的话给舅舅看，我尴尬得几乎要钻到地缝去，可一转念又隐隐有所期盼，也许我的日记能改变什么……

那次日记“曝光”后，我就开学了，离开了姥姥家，未知下文。接下来，就听说姥姥被查出了病。舅舅像疯了似的，天天泡在冬天结冰的水沟里找蛤蟆。据民间偏方说，蛤蟆是一味药引，用它入药能治好姥姥的病。我的那本童年日记，记录了姥姥和舅舅年复一年的“相爱相杀”。他们无话可说，无言以对，互相隐忍，最后只好用极端的方式表达彼此的爱与怨。

当下这段周而复始的宅家时光，也令我联想起多年前我们一家四口的家居时光。印象最深的不是每天吃了什么好吃的.而是我妈的拖把。那把拖把所向披靡、势如破竹，所到之处“寸草不生”。那不是拖把的能量，而是我妈情绪的能量。当我妈举起拖把，一般都意味着她的忍耐到了极限，诸如我爸赖床、不管娃、不做饭，诸如家里的水壶漏了，诸如我和我姐争吵，这些小小的混乱都令人抓狂。我自己当妈以后才知道，小孩子并非都胖乎乎、红润润，像小天使一样。有的时候，一滴嘴角漏下的冰激凌，滴到衣角，又流到鞋面，再被孩子踩几脚.弄脏地板……，便足以毁掉一个妈妈一下午的心情。没有足够的强韧，便无法抵制生活带来的这些沙砾般的摩擦和蹉跎。

而我妈平息怒气的方式就是拖地。随着那把拖把一点点推进，我、我姐、我爸，就都变成了“垃圾”“脏东西”，需要被清理出去。我们踮着脚尖，小心翼翼地从拖把的印痕中跳来跳去。随着干净的、潮湿的地盘的扩张，我们能待的地方就在变小。我妈不会说让我去干什么，我得自己“长眼色”。当妈妈举起拖把，我们三个就像被捅了窝的蜜蜂，各自从床上，从闲书、报纸、电视里把自己拔出来，火速去找活几千。我扑向一块抹布，姐姐冲出去拎水壶，我爸则乖乖“滚”到厨房剥豆子。拖把只是一个象征，象征着妈妈生气了，需要用一个武器来讨伐惹她烦心的人和事。这个武器，可以是拖把，有时候也可以是笤帚、锅铲……她实在不耐烦使用这些工具，这些工具到了她手里就有了破坏性，成了武器。毕竟我妈并非天生就是块做妈的料，就无师自通会打扫卫生、做饭。我妈也想赖在床上、留在小说里、钻进游戏里。我妈还是小姑娘的时候也有无数消遣活动。成家后，忽然所有消遣活动都被没完没了的家务活儿挤没了。我妈很不忿：不做家务吧，日子要过;做家务吧，无处安放自我。

如今我才明白，凭我儿时的那本日记，谁也没有说服谁。舅舅也许会有自责、愧疚，可他不可能从此就变得舌灿莲花、彩衣娱亲。不识字的姥姥，在她狭小的世界里，更没有机会说服自己变得乐观通达。那本日记只记录了一段深深的愁怨与纠结。越是情感丰富的人，越是“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从“双丝网”般的爱到“千千结”般的怨，是每个人在无私付出和保留自我之间的拿捏不定和犹疑徘徊。而这就是真实的亲密关系。

那本日记只说服了长大后的我自己，珍惜与父母、子女耳鬓厮磨、日日相处的时光，不要变成让孩子惶恐的妈妈、让老人畏惧的女儿。

什么也不说的时候，就去做饭吧，用生疏的厨艺、诚挚的美食，表达我对你们的深情，就像那些热腾腾出锅的饼，其实是姥姥对我们无尽的爱与温柔。

（选自《解放日报》2020年3月14日，有删改）

【导读】

你能概括出本文写了哪些事，表达了怎样的感情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