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口流动、国家通用语言使用与国家认同
——基于2018 年新疆城乡社会调查数据的实证分析
2020-07-16刘元贺
刘 元 贺
(1.南京大学政府管理学院,江苏南京210023;2.中共新疆克拉玛依市委员会党校,新疆克拉玛依834000)
改革开放以来,我国社会结构发生深刻变化,其表现之一是因外出务工而形成规模庞大的流动人口群体,据第六次全国人口普查数据显示:我国流动人口有26 139万人,比第五次全国人口普查结果增长81.03%。①参见《2010 年第六次全国人口普查主要数据公报(第1 号)》,国家统计局网站,http://www.stats.gov.cn/tjsj/tjgb/rkpcgb/qgrkpcgb/201104/t20110428_30327.html.访问日期2019年5月12日。少数民族流动人口规模也显著扩大,截至2016年底,“据有关部门估算,目前全国少数民族流动人口约2 000多万,约占少数民族总人口的五分之一,占全国流动人口的十分之一”[1]。人口流动意味着流动者走出土生土长的地方,进入更加开放的空间,这一过程往往会引发其认同序列的重组。关于人口流动对认同序列重组的影响,学界存在两种观点:“积极论”与“消极论”,二者之间尚存争论,莫衷一是。此外,国家通用语言的使用多被视为国家认同建构的重要支撑,②See Yingjie Guo.Cultural Nationalism in Contemporary China:The Search for National Identity Under Reform.New York:RoutledgeCurzonp,2004,p.92.也是实现跨地域、跨民族交流的前提。如此一来,是否意味着人口流动对国家认同的影响会因国家通用语言熟练程度的不同而存在效力差异?对此,学界尚无实证回答。文章依据2018年新疆城乡社会调查的1 256份问卷调查数据及访谈资料,尝试从实证角度探索人口流动对国家认同究竟产生何种影响以及这种影响效力的发挥是否受国家通用语言熟练程度的调节。
一、文献回顾与研究假设
现代社会,国家认同日趋重要,“无论是单一民族国家还是多民族多文化国家,无论是历史悠久的国家,还是新近建立的国家,国家认同都是一个长期存在、举足轻重且随时代不断变化的问题”[2]。它既是国家长治久安的基本保障,又是治理现代化的心理基础。③参见彭斌《理解国家认同——关于国家认同的构成要素、困境与实现机制的思考》,《社会科学战线》,2018年第7期,第203-204页。另外,从公众个体角度讲,“国家认同是可变的”[3]。基于此,探索公众国家认同的建构性便成了持续性研究主题。在流动人口规模扩大的背景下,关注人口流动对国家认同的影响是主要论题之一。目前学界已形成两种相互竞争的观点:“积极论”与“消极论”。
“积极论”者主张人口流动能够增进公众的国家认同,其立论基础是人口流动增加了各民族交流机会,促成相互理解与尊重。在研究对象上,“积极论”侧重于少数民族流动人口的观念变迁。尹素琴等研究发现,少数民族人口流动有利于促进民族交融、加深民族间的认同和尊重、提升中华民族的凝聚力。①参见尹素琴、史界《流动的力量——和谐民族关系视野下的少数民族流动人口探析》,《黑龙江民族丛刊》,2011年第5期,第42-46页。人口流动之所以具备此功能,原因在于:民族间的理解与认同多是在各民族交流与互动中形成的,“通过跨区域流动和迁移,各族劳动者和他们的家庭成员可以改变传统的以种族为核心的聚居模式,这将使少数族群得以进入全国各地区的就业市场,进入各地的经济结构,这样他们得以更加广泛地与多数族群和其他少数族群成员接触,加强彼此的文化交流”[4],进而形成“谁也离不开谁”的关系②参见周竞红《城市民族关系的结构变化与调整》,《中央民族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1年第6期,第10页。。更深层次地讲,人口流动能够促进民族间文化认同与变迁,增强共同文化认同感。③参见吴奕《人口流动、文化变迁与民族关系》,《思想战线》,1993年第4期,第41-42页。实证研究提供了相关佐证:流入城市的少数民族公众多认同城市生活以及当地居民;④参见李吉和、张娇蓉《少数民族流动人口融入城市的社会认同考量——基于武汉、广州、杭州、宁波市的调查》,《烟台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8年第3期,第78-81页。尽管流动人口的社会认同存有民族差异,但各民族成员的社会认同总体良好。⑤参见张翼《不同民族流动人口社会认同的比较研究——以乌鲁木齐市为例》,《中南民族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8年第2期,第31-35页。与聚焦少数民族流动人口的研究不同,王颖分析了外地入疆务工人口对新疆民族关系的影响,认为入疆务工者总体上促进了民族交往、形成了相互理解与认同的民族关系。⑥参见王颖《人口流动与新疆民族关系初探》,《新疆社科论坛》,2002年第1期,第65页。进入新疆的内地流动人口,促生了基于业缘的新型族际关系,为嵌入式社会结构注入新动力。⑦参见吴良平《流动人口与新疆嵌入式社会结构构建——以新疆石河子市明珠社区汉族流动人口春节族际互动网络为例》,《西南民族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6年第2期,第32-36页。
与“积极论”相反,“消极论”重点关注时下流动人口的认同失衡问题,如“他们中间蕴含的族群认同、宗教认同、血缘认同、地缘认同就有可能被放大,甚至得以提升和强化,使得原有的认同序列结构可能导致不均衡状态”[5]。对于流入城市的少数民族人口而言,城市生存境遇相对弱势、城市融入机制的不畅、城市文化适应的艰难性等原因,“会使他们在心理上产生烦躁、焦虑等不良情绪,这种情绪在族际交往过程中,在一定外力因素作用下,就极有可能对他民族、国家与社会产生偏执、甚至是极端的看法,从而在一定程度上使身份认同产生困境”[6]。具体到问题发生的机理探索上,严庆教授等从城市社会关系的角度对此作出了深入剖析:少数民族城市流动人口的实践场域有二,分别是生活场域和社会管理场域。在生活场域内,外显的行为习惯差异容易导致偶发性民族问题,语言习俗方面的差异以及经济利益的竞争性与潜在性民族问题相关;社会管理场域内问题缘由亦主要有二:一是部分城市执法者因不懂民族文化而导致执法不当;二是解决问题的渠道不够畅通、部分流动人口社会规范意识淡薄等。⑧参见严庆、姜术容《基于人口流动产生的城市民族问题机理浅析》,《中南民族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6年第3期,第15-20页。当前,“消极论”多为基于观察资料的定性分析,鲜有大规模经验数据支撑。此类研究多指向流动人口在国家认同方面的某些表象及其成因;如对问题机理作进一步分析,则可发现认同错位问题并非人口流动所导致。已有研究指出,部分少数民族流动人口“只生活在自己的圈子中和有限的空间里,在生活和社会交往上与城市居民和城市社会没有联系”[7],一定程度上造成居住空间格局聚集化和身份认同错位等现象的发生。以此推之,少数民族流动人口中出现的身份认同错位并非流动本身所导致,而是流动人口与当地居民交流交往交融的深度与广度不足所致。
无论是“积极论”还是“消极论”,其分析的对象多为少数民族流动人口;就方法论而言,两种研究进路多忽视了少数民族流动人口与非流动人口间国家认同的比较分析。因此,这两种观点均难以说明少数民族流动人口国家认同的强或弱是民族身份附加还是流动本身所致。断定哪一种观点更具说服力,我们尚需覆盖多个民族、流动与非流动人口的大规模调查数据,作更加科学与深入的分析。在多民族国家中,国家认同能否得以增进,多受制于族际认同,因此,一定程度上讲,公众的国家认同可以转化为不同民族成员间的族际认同,①参见柴民权、管健《从个体认同到国家认同:一个社会心理路径》,《南京社会科学》,2018年第11期,第79页。提升国家认同必然要求增进族际认同。群际接触理论(intergroup contact theory)认为,增进群体间的接触,可以促进相互理解与认同,进而减少群体偏见的发生。实证研究揭示了群际接触减少偏见的作用机理:增加对外群的了解、减少群体间接触的焦虑以及促进移情。②See Thomas F.Pettigrew,Linda R.Tropp.How does Intergroup Contact Reduce Prejudice?Meta-analytic Tests of Three Mediators.European Journal of Social Psychology,Vol.38,No.6,2008,pp.922-934.国内实证研究也提供了相关证据:“群际接触能够减少消极刻板印象的持有,从而降低了群际焦虑水平,最终减少偏见、促进了积极的群际态度。”[8]相较于过去,现代社会的开放性、人口流动性,为扩大群际接触提供了现实条件,进而有助于提升流动人口的国家认同。但具体到公众个体身上,能否实现与其他民族成员的交往交流多受制于其国家通用语言的熟练程度,“对于城市少数民族流动人口来说,语言的自由沟通交流是他们真正融入当地生活的前提,也是实现真正和谐民族关系的起点”[9]。换言之,各民族流动人口(不一定是少数民族成员,方言亦可造成交流障碍)与其他民族成员交往交流的深度和广度受其国家通用语言熟练程度的影响:国家通用语言使用越熟练,与其他民族的交往越频繁、交流越有深度。这也就意味着,对能够熟练使用国家通用语言的流动人口,流动对其国家认同起到助推作用;而对不能使用国家通用语言的流动人口,该作用可能不显著。基于上述讨论,研究假设如下:
1.人口流动、国家通用语言的使用能够推动国家认同的建构。
2.人口流动对国家认同的积极作用因国家通用语言的熟练程度不同而呈现出不同的效力;公众的国家通用语言使用越熟练,人口流动的积极作用越突出。
二、变量设计与数据来源
(一)变量设计
1.因变量
公众的国家认同,是本研究的因变量。国家认同,常见表述是“公众的国家归属的意识”[10],国内研究也多是从该视角出发,强调社会成员的国家归属感。③参见管健、郭倩琳《国家认同概念边界与结构维度的心理学路径》,《西南民族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9年第3期,第214-215页。在概念测量方面,归属联系也就成为国家认同测量的常用操作化视角,即“通过对被调查者自我界定的身份归属的询问,确定其对本国认同程度的高低”[11],如世界价值观调查(WVS)、国际社会调查项目(ISSP)等。然而,对于多民族国家的公众而言,单纯进行国民身份归属感的考察而未涉及对其他民族成员接受情况的测量,则是不全面的。因为,对共同体内其他成员的接受本身就是国家认同的核心要义。在安德森的理念中,想象与共同体内陌生成员的和谐关联是“想象共同体”得以建构的逻辑起点。④参见[美]本尼迪克特·安德森《想象的共同体:民族主义的起源与散布》,吴睿人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6-7页。从国家长治久安的现实角度出发,多民族国家的族际整合受制于“国内各民族的融合程度”[12]。民族关系协调发展,最终取决于各民族之间是否相互认可,“民族交往心理是影响民族交往的隐性因素”[13]。因此,国家认同的考察不可忽视族际认同。
基于上述认识,本研究对国家认同的考察分两个维度:国家归属感和族际认同。前者重点关注公众对中华民族文化的自觉归属情况,因为“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是维护国家统一的思想根基和情感基础”[14]。调查题项为“您如何看待中华民族文化”,备选项设置为名义类,分别为“1.自己的文化”“2.外来文化,好的应当借鉴”“3.外来文化,不应学习”。因后两项均未接受中华民族文化,重新编码为“0”,表示不具有国家归属感。族际认同的考察,多以族际交往意愿为考察指标,⑤参见宁亚芳《我国民族关系现状评价及其影响因素——基于7341份问卷的实证检验》,《贵州民族研究》,2016年第8期,第6-14页。故本研究也从这个角度测量。题项为“假如突然一天您家隔壁住进一家其他民族的人,您会有什么想法”,备选项设置为定序类,依次为“1.高兴”“2.无所谓”“3.不舒服”“4.非常担心”;其中,“1”“2”重新编码为“1”,表示具有族际认同感;“3”“4”重新编码为“0”,表示不具有族际认同感。两个维度的变量相加,生成国家认同变量。如果一个被访者同时具有国家归属感和族际认同感,则表明他具有完整意义上的国家认同;否则,缺少任一维度,都表明不具有完整意义上的国家认同。据此,新变量国家认同重新编码为二分变量:“2”表示完整意义上的国家认同,编码为“1”;“0”和“1”表示非完整意义上的国家认同,重新编码为“0”。
2.自变量与控制变量
依据研究假设,本研究的核心解释变量为人口流动与国家通用语言熟练程度,故将其设置为自变量。在本研究中,人口流动仅指国内跨市域(地级市或地区)的流动,跨国以及地级市域范围内的流动不在考察范围内。题项是“在过去三年里,您有没有去过国内其他地区(本地区或者市以外的地方)”,选项是名义类的,分别为“0.没有去过”“1.去过”。国家通用语言,指的是《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家通用语言文字法》中的普通话,测量普通话熟练使用程度的题项为“您能不能使用国家通用语言(普通话)与其他人进行交流”,选项是定序类的,依次为“1.不会”“2.会一点”“3.熟练使用”。
人口学特征变量是本研究的控制变量,主要包括性别、年龄、民族、教育程度、户籍等。其中,性别、民族、户籍为名义变量,年龄与教育程度为定序变量。年龄分为五个等级:“1.20 岁及以下”“2.21—35 岁”“3.36—50 岁”“4.51—65 岁”“5.66 岁及以上”;教育程度分四个等级:“1.小学及以下”“2.初中”“3.高中(中专)”“4.大专及以上”。因变量、自变量和控制变量的描述统计情况见表1。
表1 变量的描述统计
(二)数据来源
研究数据来自新疆城乡公众调查数据,调查问卷采用维汉双语印制,调查时间为2018年10至11 月。此次调查在全疆范围内根据南北分布情况抽取了5个县级单位(北疆2个,南疆3个)作为样本框。每个县级单位抽取3个村(社区)作为调研点,每个村(社区)按照等距抽样方法抽取100位常住居民(年龄在18—75 岁范围内)作为调查对象。问卷调查采取自填方式,针对文盲及阅读困难者,访员选取面谈方式作为补充。调查共发放问卷1 500份,回收有效问卷1 256份,有效回收率为83.73%。在性别构成方面,女性被访者646人,占被访者总数的51.43%;男性610 位,占被访者总数的48.57%。在民族构成方面①研究重点考察少数民族群众的国家认同,抽样以是少数民族群众聚集的社区(村)为主,故样本总体在民族构成上以少数民族群众为主。,汉族被访者占10.67%,维吾尔族被访者占50.72%,哈萨克族被访者占15.84%,其他少数民族被访者占22.77%。针对调查数据中的少量缺失值,采取多重插补法插补。数据分析软件为SPSS22.0。调查期间,研究人员与有关部门开展座谈会3次,深度访谈干部、群众60余人次。
三、实证结果分析与讨论
多民族国家的公众的国家认同,涉及国家归属感以及族际认同两个维度。从这两个维度出发,完整意义上的国家认同是指公众同时具备国家归属感和族际认同。调查数据显示,80.49%的公众持有完整意义上的国家认同,构成了当前新疆各族公众国家价值观念的主流。在总体描述这一基本趋势的前提下,文章重点回应研究主题:“人口流动究竟对国家认同带来何种影响以及这种影响在国家通用语言熟练程度不同的个体身上是否具有不同的效力。”由于因变量国家认同为二分变量,故回归分析模型选取为logistic 模型。为验证研究假设,本研究的基本思路是:首先,依据控制变量构建基准模型;其次,在基准模型基础上纳入自变量,验证假设1;进而,根据国家通用语言的熟练程度(不会、会一点、熟练使用),分别建构三个模型以及一个交互效应模型,验证假设2。所有回归模型的Hosmer 和Lemeshow 检验均未通过显著性检测(即显著水平大于0.05),表明模型拟合情况可接受,具体的统计结果如下表2、表3所示。
表2 logistic模型分析结果1(总体效应分析)
表2输出了自变量、控制变量对因变量的总体效应情况。在基准模型的基础上,模型3将两项核心自变量均纳入了logistic回归模型。在三个总体效应模型中,模型3的伪决定系数最高,一定程度反映出它在三个模型中最具解释力。在模型3中,人口流动、国家通用语言熟练程度两项核心自变量均通过了显著性检验,分别在0.001、0.05水平上显著,且回归系数均为正值,说明其对国家认同具有正向作用。具体而言,相较于未流动人口而言,流动人口形成完整意义上国家认同的概率增加了exp(0.732)-1≈1.078 倍;国家通用语言熟练程度每增加一个等级,公众形成完整意义上国家认同的概率就会增加约0.391倍。量化结果支持了“积极论”主张,即人口流动能够促进国家认同;亦表明了国家通用语言熟练程度具有同样作用,与学界关于其有助于国家认同建构的观点相佐证。①参见王浩宇《多民族国家视角下的国家通用语及其相关问题》,《新疆大学学报》(哲学·人文社会科学版),2018年第4期,第79-84页。假设1得到验证。就控制变量而言,性别、年龄、教育程度等均对国家认同产生了不同程度的影响:相比女性,男性的国家认同更强;年轻群体的国家认同稍弱于年长群体,印证了李春玲教授等关于我国公众的国家认同存在代际差异的结论;②参见李春玲、刘森林《国家认同的影响因素及其代际特征差异——基于2013年中国社会状况调查数据》,《中国社会科学》,2018年第4期,第132-150页。教育程度对国家认同具有促进作用,每提升一个等级,公众持有国家认同观念的可能性就会增加约0.338倍。
表3 输出了人口流动与国家通用语言熟练程度的交互效应分析结果。模型4、模型5、模型6分别是针对国家通用语言熟练程度不同的群体进行的分析。在三个模型中,可以发现:人口流动对国家认同的作用方向虽同为正,但显著性却存在较大差异。在模型4中,人口流动对国家认同的影响不具有显著性。这反映出:对于不懂国家通用语言的公众而言,流动对其国家认同的变化不产生显著作用。该现象出现的原因可能在于这类流动人口因不懂国家通用语言,几乎很少与其他地域的人发生交流,尽管身处外地,但交际圈依旧封闭于同乡。①参见陈海玲《少数民族流动人口语言交流与民族关系的思考》,《满族研究》,2010年第2期,第74页。当被访者能够使用国家通用语言时,人口流动对国家认同的促进作用则得以显现。对于基本能够使用国家通用语言的被访者而言,相较于未流动者,流动人口持有国家认同观念的可能性增加了约0.593倍;对于能够熟练使用国家通用语言的被访者而言,流动人口接受国家认同观念的可能性比未流动者增加了约2.796倍。可见,被访者国家通用语言的使用越熟练,人口流动对其国家认同建构的积极作用则越突出。模型7 中的人口流动与国家通用语言间的交互作用进一步验证了这一结论。在该模型中,二者的乘积在0.05显著水平上对国家认同具有正向作用,表明了交互作用的存在,即说明人口流动对国家认同建构的推动作用受到国家通用语言熟练程度的调节,国家通用语言越熟练,则人口流动对国家认同建构的推动作用越突出。假设2得到验证。
表3 logistic回归分析结果2(交互效应)
交互模型证实,人口流动对国家认同建构的促进作用受国家通用语言熟练程度的调节;分析访谈数据还可发现,非民族地区的流动人口流向民族地区对少数民族地区国家通用语言的使用具有促进作用。该促进作用表现在两个方面:一是提升了国家通用语言学习的实效性,带动了少数民族群众学习语言的积极性,“这里旅游资源丰富,来旅游的内地人多,不会说国语你就做不了生意,挣不了钱”(访谈记录:ZP20181028M03,维吾尔族,出租车司机);二是有助于国家通用语言使用环境的营造,“以前也讲学国语,没有外地人,学了没人给你讲,现在外地人经常来,说的次数多了,也就熟练了”(访谈记录:YC20181030W05,维吾尔族,居委会干部)。不仅如此,他们还通过与当地各民族居民的日常交流,推动了共同文化的培育,促进了国家认同。一方面,在民族地区,日渐增多的外地人流入(如务工人员、旅游人员),逐渐改变当地较封闭状态,注入现代文化观念,如守时意识,“[本地人]刚到工厂[援疆企业]上班拖拖拉拉,自己带过来的工人能按点上班,现在好了,很少有迟到的”(访谈记录:KS20181105M01,汉族,援疆干部)。由于守时与效率属于进取型文化范畴②See Lawrence E.Harrison.The Central Liberal Truth:How Politics Can Change a Culture and Save It from Itself.New York: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06,p.40.,因此,基于刺激与带动而转变的时间观念,具有了扶贫功能。另一方面,随着接触增多,外来人员的一些刻板印象也得以消除,“刚来的时候有些顾虑,现在有好几个维吾尔族朋友了”(访谈记录:ZP20181029W01,汉族,大学生村官)。由此可见,人口流动,无论是流出还是流入,均有助于族际交流,培育共同文化,进而增进国家认同。
四、结论与政策启示
基于新疆三地州五县1 256 位不同民族公众的调查数据,本研究验证了人口流动“积极论”主张,即人口流动能够增进国家认同。数据分析结果亦表明:国家通用语言熟练程度与国家认同的强弱呈正相关性。logistic回归模型的交互效应分析进一步发现:人口流动对国家认同建构的推动作用受国家通用语言熟练程度的调节。对于不懂国家通用语言的个体,人口流动的推动作用不显著;而国家通用语言使用越熟练,人口流动的推动作用则越突出。另据访谈资料发现:民族地区的外来流入人口,能够推动当地国家通用语言的使用,促进共同文化的培育。基于上述结论,本研究的政策启示如下:
第一,正确认识人口流动对国家认同的作用。本研究支持人口流动“积极论”的同时,并不否认“消极论”所主张的一些现象同样存在,但这些问题并非人口流动本身所产生的,而是因为流动人口与当地居民之间交往广度与深度不足所致。从培育国家认同的角度讲,我们首先应当重新正确认识人口流动的作用:它能够促进国家认同的建构。据此,我们应当创造条件,依法依规不断完善人口流动服务的相应政策,引导民族地区公众外出就业以及与当地居民的交流交融:一是逐步完善平等取向的城市公共服务体系,以标准化为手段优化基本公共服务资源配置,持续推进覆盖常住人口的基本公共服务均等化工作;二是民族地区的公租房建设应当借鉴新加坡的“租屋”模式①为促进族际交流交融,新加坡积极推进多民族嵌入式居住格局,在政府公房中实施“租屋”制度。公众在申请购买、租赁或出售政府公房时,不得突破政府规定的民族配额限制,具体配额是:(1)华人在每一社区中的人口比例不得超过84%,在每幢公寓中不得超过87%;(2)马来人在每一社区中的人口比例不得超过22%,在每幢公寓中不得超过25%;(3)印度人和其他民族在每一社区中不得超过10%,在每幢公寓中不得超过13%。参见彭庆军《族群住房配额制:各民族互嵌式社区建设的新加坡实践与启示》,《民族学刊》,2017年第6期,第49页。,不断完善多民族嵌入式公租房制度,促进民族间的交往交流交融;三是贫困地区应完善从就业信息发布、就业技能培训到就业跟踪全方位的富余劳动力转移服务体系,进一步完善富余劳动力转移服务工作,做到“以服务促流动”。此外,民族地区应以生活与就业服务为导向优化流动人口服务制度,积极吸引外地人口流入,通过开展多样性的各族群众性活动,深化交流交融。
第二,普及与促进国家通用语言教育。国家通用语言熟练程度不仅可以促进国家认同,还能够调节人口流动对国家认同的影响效度,是人口流动对国家认同发挥积极作用的前置条件。因此,无论从哪一个角度讲,促进国家通用语言教育,都应是多民族国家中公众的国家认同建构的重要内容:一是学校教育必须凸显国家通用语言的主体地位,这是国家通用语言教育的首要内容;二是对于少数民族地区的成年群体而言,国家通用语言学习应纳入技能培训,并成为必备培训项目;三是不懂国家通用语言的公众集中务工地区应当承担起国家通用语言培训责任,开展针对性培训。其中,后两类培训可鉴喀什地区夜校培训模式,②喀什地区“农民夜校”根据农民知识水平,开设“初级”“中级”“高级”三个班,开展的课程主要涉及国家通用语言培训、政策法规宣讲、农业知识、务工技能等内容;“农民夜校”由专人负责,并聘请业务能力突出的人员担任教师。其特色是以国家通用语言培训引领其他培训内容。就访谈情况来看,多数农民反映“夜校”提升了他们的国家通用语言能力和就业能力。资料来源:喀什地区两县6村的访谈资料,访谈时间为2018年10-11月。积极在不懂国家通用语言文字的群体中推广“国家通用语言+”培训项目,即以国家通用语言为培训载体,叠加政策宣讲、就业技能、现代观念等方面的培训内容。有条件的地方可借鉴轮台县经验③轮台县草湖乡“农民夜校”在打造专业化教师队伍的基础上,创新授课内容,以农民知识需求为中心开展“订单式”培训。普遍做法是:针对实际,特别是每家每户不同的致贫原因,制作“农民夜校”知识内容需求统计表,广泛征集农民群众意见,统计农民群众对政策法规、政治理论、典型经验、农村经营管理、种养殖实用技术、消防安全、计划生育等知识的需求,同时,在实际教学中,针对教学变化调整完善菜单,做到基础知识普遍学、个性需求重点学、重点难点反复学,不断优化教学内容。资料来源:轮台县政府网站,http://www.xjlt.gov.cn/xwzx/xzxx/content_25914,访问日期2019年4月22日。,开展“订单式”与“菜单式”相结合的培训方式:按照就业单位的岗位需求,提供与之相匹配的培训项目,学员根据其特长、兴趣等选择相应的培训内容。
总的来说,本研究的结论是:人口流动与国家通用语言熟练程度均能促进国家认同,但人口流动的推动作用受国家通用语言熟练程度的调节。基于此,我们应当正确认识并发挥人口流动对国家认同的促进作用,积极普及国家通用语言教育,深化各族公众的交往交流交融,进一步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