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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逸飞本身就是神话

2020-07-14楼乘震

世纪 2020年3期
关键词:陈逸飞陈坤理发师

楼乘震

逸飞先生驾鹤西去竟已15周年了,要不是朋友提醒,我几乎忘了,因为我的手机通信录上还保存着他的号码,好像他并没有走,还是那样不知疲倦地在忙着他的大视觉,他还会随时打电话给我……我在网上搜索自己写过的有关他的文章,没想到居然搜索到一篇1998年发表在《焦点》杂志上的文章,题目竟然是《陈逸飞的活法》。

记得那时我给某报采写了一篇《陈逸飞:寻找曾逃亡上海的犹太人》的长篇通讯,说的是陈逸飞拍《逃亡上海》和《上海方舟》这两部电影中的动人故事。《焦点》的编辑读后十分感动,约我写一篇陈逸飞,回答当时人们所关心的问题。电话打过去,陈逸飞爽快答应。

对艺术一丝不苟,细致入微

那是一个星期一的上午,在逸飛公司原先所在的上影广场,我见他的眼圈微微地有些肿,他说周六、周日都没有休息,关在画室里作画,昨晚又开了一个“夜车”,这已是家常便饭了,往往画到后来就忘掉时间,走出画室,发现已经天亮,老头老太都已在广场上打太极拳了。

陈逸飞先带我参观了公司,发现他连办公室的窗帘有没有拉好这种小事都要过问,那个细节给我留下极深的印象。

他留我在办公室午餐,自己是一小碗青菜,一块清蒸鱼和一碗咸菜汤,而特意交待烧饭阿姨给我炒个蛋炒饭。饭后,他邀我到隔壁的上影厂看初剪的《逃亡上海》,这是和《上海方舟》套拍的一部纪录片,有别于《上海方舟》颇具史诗感的全景式的记录,而是通过小提琴家格林伯格对自己5岁时跟家人逃亡上海的回忆,来表现“二战”期间25000名犹太难民在上海避难并获救的这一历史事实。故事结构、光线、色调、构图,陈逸飞把油画的要素都调动起来,无懈可击,我看得热泪盈眶,但陈逸飞似乎还不满意,连与剪辑师争论时的语音也与平时的“甜糯柔软”判若两人。这不禁使我想起当年在南市拍《人约黄昏》时,为了弹格路上几块石头的反光,要美工重新去铺,他对艺术的追求一丝不苟得近乎苛刻。

随后,陈逸飞又请我陪他到淮海路百盛广场的逸飞专卖店,亲自去向营业员问销售情况。当时“Layefe”(逸飞)、三逸牌时装已大受小白领的青睐,短短半年时间,逸飞服饰公司已相继在上海、北京开出17家专卖店、专卖柜。同时,以“Layefe”命名的男装、皮装、包、鞋也将陆续亮相。逸飞时装已成为当时中国时尚的代表,正如时尚界人士所说,他对中国时尚界的贡献一点不亚于他对中国油画界的贡献。可惜的是他去世得太早,否则,中国时尚界的进程可能还会更快。

陈逸飞在他的大美术领域行行都取得很大的成就,然而,归根到底他是一位画家。“皮之不存,毛将焉附。”画画是被陈逸飞称之为“皮”的。且不说他在30岁左右的作品早就奠定了在中国美术史上的地位,是一个时代的代表,作为世界上最权威的现代艺术画廊玛勃洛画廊的签约画家,在亚洲,陈逸飞也是第一位。玛勃洛斥巨资从世界16个地区的收藏家手中借得陈逸飞从14岁至当时各种不同风格、题材的作品,举办他的个人作品回顾展。继1997年在上海、北京展出后,1998年去伦敦、威尼斯、巴黎、马赛、马德里等地展出,1999年又到纽约参加玛勃洛画廊的跨世纪展。1991年至1997年7年间,在香港佳士得、苏富比、北京嘉德的18次油画专场拍卖中,陈逸飞13次跻身十强,其中10次拔得头筹。陈逸飞的画风一次又一次地转变。他的作品在国际拍卖市场一次又一次的高开,足够说明了他当之无愧地成为当代中国绘画的翘楚。

有人撰文说陈逸飞“画出了一个神话”。而我认为陈逸飞本身就是一个神话。他何来如此之旺盛的精力?

他说:“我觉得自己大概有‘多动症,静不下来。好多人问我在忙点啥?大约感觉是在做我自己喜欢做的事,实际上也是一种宣泄。我有独特的条件,为啥不去做一做呢?拍电影,是小时候就有的想法,我现在去试一试,不是成功了嘛。我做了十多年的时装评委,我想自己何不也来试一试?服装销售一直不错,尤其在经济危机这样的情况下能保持这样的势头是很不容易的。你可能不知道,每一题材我都是动足脑筋,每样东西对我来讲都是出击,都要打有准备之仗。我不想每桩事只是票友,而是想实实在在做一件事像一件事,做一件事成功一件事。因此,我是非常努力的。有时,白天在公司里解决设计上的问题,进行大的策划,甚至选点、店面布置,晚上就没日没夜地‘开夜车画画。有时白天画画,晚上就讨论电影等方面的事。人家有周末,我是没有周末的。我前些日子去法国出席我个展的开幕式,早晨离开上海,傍晚到巴黎,第二天白天出席开幕式,晚上接受媒体采访,第三天早晨就飞回来了。连公司里的人都奇怪这么快就回来了,乘飞机像乘出租车一样。不是我不想去观光,主要是没有时间,有许多事情等我去做。你相信吗?我连黄山都没有去过,一直想去,一直没时间,都是今年推明年。我想忙的人大概都如此吧。”

他要为上海留下值得骄傲的东西

当时, 艺术界下海的人不少,但成功的并不多。许多人因此想探究陈逸飞四面出击、屡战屡胜的“秘诀”。

陈逸飞就和我讲了他的大视觉概念:“其实我所做的都是视觉的东西,也就是我平时讲的大美术观点。美术在上世纪之前,只是记载的功能,本世纪的画家处于革命的时代,现在记载的功能是衰退了,但造型艺术根本的美学思想没有死亡,它延伸到各种载体上去。有的朋友说我是搞行为艺术,我想也可以这样解释。反过来,我不会去买一分钱的股票,也不会去做房地产生意。实质上,我拍电影、搞时装都在表现我自己的一种美学思想、人生观、价值观,我要把我的美学思想用多种形式表现出来,我希望所做的事能帮助这座城市,帮助周围的人,给他们带来一点我自己觉得应该给他们的东西,让大家受益。”

我不禁插话:“那是你对上海的奉献。”

他立即纠正:“请不要用‘奉献这个词。当一些小姑娘说买了好几件逸飞牌的衣服,我心里是多高兴。应该让一个城市近处更好看,一个城市不光能从远处看,还要禁得起近处看。人的衣饰、举止、谈吐、审美趣味……这就是我的希望,我工作的意义,我的事业能兴旺发达的基础。 ”

陈逸飞的大视觉摊子铺得那么大,能赚钱吗?他多次和我说自己是“过路财神”,钱从他手上转一转,又投入到需要的地方去了。

那次他说:“我于事业有两个原则,一是不能亏,不能把钱都玩掉了;二是要实现理想。最开始的时候不能追求利润,但也不能赔得一塌糊涂,达到可以接受的地步就行了。就拿拍犹太人的电影来说,那时我去哈默画廊举办画展,一位满头白发的老太太用一句标准而带着老式上海口音的话对我说:‘儂好!侬是上海人,阿拉也是上海人。从这位犹太老人那里了解到,二战时期,大批犹太人逃难到上海。战后,当他们返回欧洲的故土时,都不约而同把上海称为自己的‘东方乐园。如今,这些犹太人大多已做了祖父、祖母,但仍念念不忘小时候随父母外滩散步的温馨和在虹口霍山公园嬉戏的乐趣。他们以及他们的子女成立了许多‘上海会‘上海同乡会等民间组织,在聚会中谈论他们的过去,关注今天中国的发展,这件事使我夜不能寐。我有一种责任感,上海曾经做过如此好的人道主义的事,我为啥不去告诉中国人呢?从萌发念头至今已整整6年。我要拍一部电视片,讲一群犹太人,同时拍一部电影讲一位犹太音乐家。我的目的是给城市留下点东西,我没想到可以回收多少,其实这笔钱早就从我的预算中划出去了,你可以想象得出花了多少钱?当我知道有个犹太人的展览在澳大利亚举办的时候,而我的摄影师又一时拿不到签证,就立既拿出3万美元,请朋友飞赴澳大利亚,买胶片、雇摄影师抢拍资料。我到德国、奥地利、澳大利亚、美国、以色列等国去找这20多位犹太人,然后又把他们请到上海来。机票、食宿、摄影班子、胶片、器材、后期制作……我赚什么钱?我的心态是蛮平和的。

“我不在乎这部片子是亏是赚, 是否能获奖,重要的是为人类、为上海留下一点有价值的、 值得骄傲的东西,但从某种意义上讲也是留给自己的。当我老了以后,能和朋友们一起看我拍的电影,比拥有多少小洋楼、游艇都富有。”

他希望后人记得《理发师》

陈逸飞在他靠着画画有了一点积蓄后,就开始“玩电影”,从《海上旧梦》《人约黄昏》《逃亡上海》到《理发师》。

经过几年的资金积累和对好剧本的搜寻,2002年,陈逸飞决定与北影等3家公司合拍《理发师》,陈逸飞任导演,但没过多久,陈逸飞和副导演姜文“崩”了。原因传说版本多多,据说,当时戏仅拍了五分之一,钱已花了880万,要知道这白花花银子的一部分可是陈逸飞一笔一笔画出来的啊,后来合作四方发了联合声明才算了结。此事成了2003年1月媒体娱乐版面的主要话题。

但陈逸飞对《理发师》的情结并未了,他悄悄地请原作者凡一平修改剧本,搜寻与剧情有关的古董做道具,甚至女主角的一个饰件他都很留意。2005年年初,陈逸飞宣布开始重拍。但他自己毕竟只是一个画画的,而电影是一门综合艺术, 是一个团体合作的工程。此次他仅和韩三平为董事长的北影集团合作,共同投资3000万,组成一个精干的导演班子。

2005年2月16日,大年初五,在上海松江车墩影视基地点响了开机的鞭炮,我是唯一被邀请的记者。导演工作车停在“紫萝兰理发店”的门口,他的夫人和小儿子刚下车,我就上车与他畅谈。记得这时天开始下大雨,陈逸飞抬头看看天说:“老天真的很帮忙,我们刚举行好仪式,它就下雨了。”而我则联想到围绕该片拍摄的风风雨雨。陈逸飞坦然一笑:“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那些钱就当作付学费买个教训。换个角度,《理发师》受到各方面如此广泛的关注,这个广告效应是花再多的钱也买不来的。”他说 :“我希望我的每部影片都和以往的作品不相同,所以无论是演员的造型还是取景上都在寻求一种创新。”他和摄影师等对每个细节都进行了非常具体的设计,他的宗旨是“默默前行”,最后让作品来说话,剧本的修改稿叠起来已有一尺多厚,分镜头剧本如几大本连环画。陈逸飞力图像《日瓦戈医生》一样,通过一个小人物的命运来体现出时代的变迁。

陈逸飞说,对男女主角的确定花费了他很多精力,受吴思远先生的启发,他决定在年青一代中找。陈逸飞说: “我见到陈坤是在一个MTV的颁奖礼上,他很时尚、言辞得体,充满活力,歌声动人。陈坤就是我心目中那个江南理发师。” 在见了几次面后,两人立刻相谈甚欢。陈坤自已在化妆师给他定型后也很有信心地认为自已就是那个理发师。吴思远对此作了高度评价:“这是陈逸飞对自己的挑战,也是对电影界的责任。”

当时,我们的交谈不时被电话打断,只听陈逸飞在接一个电话时连连说:“厂长,谢谢!谢谢!”我估计是中影集团总经理、北影厂长韩三平。果真是他,他向剧组表示祝贺和慰问,希望陈逸飞定定心心地拍,拍出精品来。摄影师王晓明不时上车来和陈逸飞交换对第一个镜头的意见。陈逸飞指着监视器的屏幕对我说:“他用的是135毫米的长焦镜头,从一个茶杯拍起,拍一个摇移的特写,难度是非常高的。我对他十分信任,所以你看我多说鼓励的话,我上车后就不再到到现场去指手划脚,如我去一说,他们肯定会手足无措。”

我问了一个人们十分关心的问题:你还有没有时间画画?陈逸飞说:“当然画。时间有统筹法,看你怎样安排。春节这几天,我除了和家人吃了顿年夜饭之外,不出去白相,不出去应酬,不瞎聊天,就是关在泰康路工作室里画画。我仍是玛勃洛画廊的签约画家,每年都要交20幅作品。”陈逸飞捋起袖口给我看,吓了我一跳,只见他的手臂上布满针眼。他说累得生病了也只有自己晓得。前几天,玛勃洛画廊的老板来上海看他,正巧他在医院里打吊针,老板也很感动。陈逸飞话锋一转:“不过,干自己喜欢的事是从来不会感到吃力的。就像这部电影,我拍得很开心。”

在陈逸飞一声“OK!”后,制片送来了已经冰凉的盒饭,硬得连我都咽不下去。陈逸飞说想吃碗馄饨,可是制片说,车墩基地外的小店都还没开门。这就是那天的“开机饭”。今天回想起来,在这样的环境下,怎么会不得胃病呢?

3月7日,我又去前童古镇探班。前童位于宁波市宁海县的中部山区,有近800年的历史。巷陌只有一杆之宽,小路多由细细碎碎的鹅卵石铺成,一条小溪呈八卦状弯弯曲曲从每家的屋前绕过。由于闭塞,这里还成片保留着150多个院落。陈逸飞曾开玩笑说,他是跑坏了两只汽车轮胎才找到这块宝地的。陈逸飞对我的到来非常欢迎,特地派他的专车到宁海县城汽车站来接我。

當天拍的是陆平逃难投奔到师傅宋家,正好遇上宋家接彩礼的宴席刚散这场戏,这种席散人去的场景衬托出陆平当时的心情,也预示着宋女这场婚姻是不成功的。

我在一旁默默地注视着陈逸飞。只见他一会儿跟着摄影机跑进跑出,一会儿蹲在监视器屏幕前看效果,一会儿要去找几条狗来增加杯盘狼藉的效果,一会儿与陈坤耳语几句,一会儿称赞任广智演得棒,一会儿又去和已化好妆等待已久的曾黎打招呼……这个一分半钟的长镜头需要一气呵成,但往往因为这个那个的小纰漏而要重拍。一直拍到第16遍,陈逸飞才一声“OK!”带头鼓起掌来。

收工了,我请陈坤谈一下对陈导的印象如何?陈坤很认真地回答:“他与其他导演最大的区别是运用一种抽象的描述,只在拍戏前讲出对角色的感觉,而不是在拍的时候具体告诉我怎么去演。他对我有很大的信任,我很感谢他。和他合作是件很快乐的事,他做事儒雅、谦虚,他是一位成功的大师级的艺术家,但他会很仔细地听取别人的意见。导演的掌声总能给我最大的享受。”

这时,一群小朋友涌进了大院,抢着要陈逸飞、陈坤签名,陈逸飞见此情景,高兴地说:“看来陈坤的‘粉丝还真不少!”言外之意是这个主角他选对了。

在回旅馆的车上,我请陈逸飞谈谈对本片的期望,陈逸飞出言显得很谨慎:“希望在纪念中国电影诞生100周年时,中国电影产业中有这部高质量的片子。这一方面是留给自己,另一方面是留给关心我艺术作品的朋友们,以后还记得起来,陈逸飞拍过一部《理发师》。”

累并快乐着的陈逸飞

陈逸飞是4月6日在浙江富阳发病被急送到华山医院的。在这之前,也因胃出血去医院住过两天,医生关照他打了止血针后要休息一段时间,可他又赶回富阳。他在医院里时,我曾和他通过电话,他说片子已拍了五分之四,按计划4月10日以后去南京,他欢迎我去探班。随后去嘉峪关,5月8日可拍完转入后期制作,也不想赶什么电影节,只想在中国电影100周年纪念时,有这样一部片子。因此,当4月10日中午接到一个个媒体朋友来求证陈逸飞去世的电话时,我怎敢相信?后来立即赶到华山医院才得到证实,顿时如五雷轰顶……

针对社会上对陈逸飞死因的疑问,当时有关专家说:陈逸飞的消化道出血,很有可能与他肝病史有关。肝硬化病人肝脏内门静脉压不断升高,久而久之会让食管下段、胃底黏膜下的血管显露。这时如果吃了生硬食物或是胃酸返流腐蚀,都可以使血管破裂,引起食管或者胃的大出血,其特点是来势汹汹,很快能将人置于死地。专家强调,这类病人理应加强休息。如果那时他可以停下来多休息一下,情况也许不会发展得如此之快。正如他的夫人所说:“恨《理发师》夺走了他的生命。”陈逸飞是累死的啊!

平时,陈逸飞根本不把累当一回事。他把华山医院当成疗养院,实在撑不下去,就去住几天,还对外保密,只有司机知道。有几次被我偶然发现,他还再三关照,不要和公司的人说。

对于这样的生活,陈逸飞觉得很开心。他曾对我说:“ 一个人的精力有限,我经常晚上一个人在想,这么吃力,要做那么多事情,为了什么?我想人生很短暂,到这个世界上来走一回,还不是开心一些,做一些自己喜欢做的事。每个人对开心的事理解不一,我做的事,正是人家所需要的,人家对你认可,我认为这都是开心的事。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活法,我就是这样活着。”

我曾多次去万国公墓陈逸飞的墓地祭扫,但我却没有逸飞先生已走了的感觉,他似乎仍活在我们中间,按他的活法那样乐呵呵地活着。

(题图:陈逸飞在作画,盛姗姗摄)(作者为深圳报业集团退休记者、中国摄影家协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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