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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9年率先从“左”的漩涡中抽身的江一真

2020-07-14钟兆云

世纪 2020年3期
关键词:县委

钟兆云

习近平曾满怀敬意地说:“江一真同志始终是一位勇于战胜困难的铁汉子,敢于坚持真理的硬骨头,忠心耿耿为人民的好干部。他的高尚品质,是共产党员精神风貌的集中表现。”(见习近平为《冠豸青松——江一真同志九十诞辰纪念文集》一书所作序言,此书由海峡文艺出版社2004年5月出版)本文说的是江一真60年前的一段往事。

调研农村基层,为民鼓与呼

1959年1月中旬,福建省委第二书记、省政协主席江一真继对晋江、龙溪、龙岩县农村调研之后,来到家乡连城县庙前公社。“大跃进”以来城乡出现的各种问题沿途可见,看到不少群众在冬日里还是单衣单裤,他的心情异常沉重。

2月初当选省长不久,江一真再次深入农村基层调研,沿途耳闻目睹了一些新情况,感到问题确实不少。一同下乡的省委书记处书记、省监委书记魏金水,很佩服江一真为民鼓与呼的炮筒子性格,由衷地说:“我们做监察干部的,不应有个人顾虑,要向党讲真话,自觉抵制歪风,要有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的精神。”江一真问他就不怕被打成右派?魏金水回答说不怕当监委的右派头子,还说,这两年省委有一言堂现象,一些事情明摆着是错的,但大家也跟着错,这是不正之风,党内整风要从省委开始。江一真半认真半开玩笑似的说:“好啊,监委书记‘要出来当包公了。” 1两人交流了对时局和形势的看法,一致认为应该纠正当前严重存在的“左”倾错误。江一真还设想利用4月到北京出席全国人大代表会议之机,向中央反映基层不容乐观的情况,并起草《生产战备两不误》一文,寻找解决问题的钥匙。

这次全国人代会期间,“大炼钢铁”“大上工业”的口号此起彼伏。江一真颇不以为然,在会议空隙找到中央主管农业的书记处书记、副总理谭震林说:“大炼钢铁,我看是劳民伤财。”类似的话,江一真也告诉了一同参加会议的福建省副省长梁灵光,并说:“漳平那个地方有10万工人,把漳平压得喘不过气来,搞得一团糟。” 2

反浮夸,为少征粮不惜力争

4月18日,周恩来给福建省委来信,谈了“15省2517万人无饭吃的大问题”。这15个省就包括福建在内,他要求福建省委迅速核实情况,采取措施,解除春荒缺粮的紧急危机。此时,福建全省粮食库存降至解放以来的最低水平,“有的地方每人每天只吃五六两粮食,群众思想很紧张,国家库存薄弱,调粮计划完不成,城市和工厂区的存粮只有几天粮食,几乎是吃一天筹一天粮食”,“紧张情况已发展到最严重的程度,稍有疏忽,就有脱销和饿死人的危险”。 3

身为一省之长,江一真没有理由不为粮食问题而紧张,要在家的有关同志重视粮食供应工作,管好粮食市场。5月下旬,他从东北参观回来时,对省委正进行的“纯洁基层组织、整风算账部署”提出建议,认为眼下主要应该抓生产,整风算账可推迟,即使要按省委既定部署进行,也应与生产密切结合,绝不能单打一。

在5月23日召开的省人委(省政府)、省政协联席会议上,江一真批评去年基建项目太多,工业战线拉得太长,不仅给工业发展本身带来了许多问题,还大大影响了农业,大量动用了农村劳动力,“我跑了几个公社,劳力确实很紧张,有的在家的都是老人,有的公社不能叫‘公社而是变为‘母社,都是女人” 。他坦率地指出:粮食这么紧张,可以断定去年全省粮食总产177亿斤肯定是没有的,这是浮夸的数字! 4

有人情不自禁地鼓起了掌,接着,掌声越发密集,渐渐汇成雷阵。这掌声表达了对说真话之人的敬意。

在农村调研时,江一真已了解基层干部对待百姓的种种劣举,比如打骂百姓,动辄送去劳改,甚至不给饭吃,他严厉批评了这些恶劣作风。讲到造成种种错误的责任问题,他说:“很多错误都与干部作风有关系,但光怪他们也不公道,省委也有责任,浮夸是我们历来反对的,但浮夸风的形成省委要担责任,谁叫你放卫星就表扬,就发电报、发贺信,没有放就批评呢?”

在同一天召开的省委电话会议上,江一真鉴于粮荒还没度过、而整风确实影响生产这一现实,郑重提出要以生产为中心、农忙地区推后整风的建议。

在5月底省委召开的泉州会议研究当年全省粮食征购任务时,主持会议的江一真主张“压低空气”,多数地市委第一书记也都认为应减低征购数,遂定下保持上年29.3亿斤的数字。省委第一书记接到电话汇报后也同意了,但当晚接到国务院副总理李先念催粮的电话后,又感到福建这个征购数偏低,并于翌日亲自主持会议,提出30亿斤的征购数 。5对此变卦,许多地市委书记思想不通,江一真也认为,实际粮产量没有估算的那么多,应减少征购,1955年因粮食征购过头导致闽北三千群众骚动的教训不可忽略。党内出现意见分歧,省委第一书记决定采取表决方式,通过了30亿斤的征购数。

泉州会议虽然取得了为国家多做贡献的“胜利”,却因征了过头粮而造成福建百姓缺粮少食并导致翌年大面积饿死人的悲剧。三年后,省委主要领导无比自责地说:“现在看29.3亿也是错的,20亿才算恰当。对高指标省委有过争论,那时唱的低调实际上还是高调。”6

那时,纵然可以说江一真的低调也是高调,但他能不惜力争,终不妥协,何等可贵。他无法改变会议决定,只得在苦闷中考察社情。

讲真话,总结“大跃进”的得失

6月初,江一真轻车简从,一竿子插到革命老区平和县下寨公社调研,向民主大队支书黄现要了四个材料:一、当前群众最大意见是什么?二、去年“大跃进”损失了什么,负债多少?三、当前群众生活水平如何?四、干部感到最困难的是什么?随后,他马不停蹄地前往最偏僻的九峰公社,在这里住下。

在与一位支部书记座谈中,江一真说省委被胜利冲昏了头脑,犯了左派幼稚病,恳切地请他以党性担保讲真话。支部書记先是不信,后见江一真神态肃然,一副倾听的神情,吧哒几口烟后,张嘴就甩出一句:“对你们来说是胜利冲昏头脑、左派幼稚病,我还不懂这些名词,但对我们来说,就不是什么胜利冲昏头脑,主要是两句话:强迫命令,盲目服从……” 7

支部书记见省长边听边记,诚恳而认真,心理障碍慢慢消除了,竹筒倒豆般把农村的惨淡景象都吐了出来。他说社员把不少生活资料都吃光了,甚至把老底子、母鸡母鸭也吃掉了,山格大队没粮没油,便全民吃甘蔗,每人600斤,吃了4个月。他噙着一汪清泪说:“我也不知道你们是怎么领导的!你既然再三叫我讲实话,我就冒一次险了,做好了开除党籍、受处分的准备,也算是为民请了一次命。”江一真感谢支部书记讲了实话,请他放心,不会开除他的党籍,自己这次就是为解决农村问题而来的。

回到县城后,江一真也不稍歇,马上参加县委座谈会,事先声明:“这是作为我个人纠正自己的毛病,因为去年有些毛病是我个人的,莆田炼铁、并丘、密植我都有毛病,我要从中接受教训。”接着开门见山地摆出会上准备讨论的两大问题:一是1958年“大跃进”,有很多教训,正面的以前说了,主要希望听反面的东西;二、接受了教训,能否继续“大跃进”,如何“大跃进”,精神面貌物质条件等问题如何解决?

他请大家给他当教员,放开来谈,所谈内容“不许出门”。平和县委第一书记鲁光经过鼓励,谈了自己和平和县委“左”倾思想的形成过程,以及去年省委扩大会后县里把晚稻由亩产1000斤层层加码到5000斤还不罢休的具体做法。群众开会时说,连稻草泥土都算上也不可能有这么多,县委提出要学先进,赶先进,超先进,并把全国水稻卫星消息印成一本小册子发给小队长以上干部以鼓劲,来个万斤县运动。万斤县吹出去了,9月来了个全民大炼钢铁动员,炼铁第一,稻子成熟了也得让路。听到这里,江一真插话说:“在龙岩召开的钢铁战役动员会争论了这个问题,当时就是拼命主义,稻子都不要,也完不成炼铁调铁任务。”并说,当时六条纪律怕是起了作用,开除党籍连中央委员也不例外,誰还敢唱反调?从“共产风”谈到生产上的瞎指挥,江一真对自己所犯错误毫不隐瞒地作了自我批评。

1958年平和县1万来亩水稻中,指标大都超万斤,其中25万斤以上的有126亩,最高的是120万斤,当时县委一位书记还想拿50亩并一丘。至于放卫星,县委领导对能否搞到虽有怀疑,但想100万斤搞不到,搞到5万不也很好。群众说吹大炮,领导说,气可鼓而不可泄,只能当促进派。头脑热到沸点,结果损失很大,县委还不敢承认减产,群众开会批评:“糊涂人,醒醒吧!”“明明减产,偏说增产,是怕少领钱。”“县委实在太主观,没有实际乱宣传。”“要县委记住58年密植是罪恶,不再犯就好了。”他们表示要找奸臣,说:“朝内有奸臣,不法到处行,害死咱人民,必须加追根。”有的说奸臣“近在眼前,远在千里”。太溪老农发牢骚说:“30多年革命成绩,58年一年搞掉,便于蒋介石搞第三次世界大战。”黄井老农编了首打油诗:“解放十年九年好,生产措施都没错,三吨吃饭免怕饿,社员呼声都呵老,58年秋季计划错,采用密植大失落,又加并丘更不好,害得社员没米钱。”又说:“56年以前老老实实,57年马马虎虎,58年古古怪怪。”“斗争十几年,解放七八年,叫你们来一个58年,吹了。”南胜老农说:“你们有驳壳,我们有锄头,再不改我来第二次革命。”有的说:“君无乱言,国泰民安,君有乱言,邦丧国败。”“去年每亩几万斤,要压死美国鬼,结果把百姓都饿死了!” 8

党群关系干群关系紧张到此!江一真明确指出,在共产风、浮夸风、瞎指挥这些事情上,县委要做好检查,把犯错误的根源告诉群众,一定要吸取教训,不搞强迫命令,要走群众路线,争取晚稻生产少出毛病。

省长如此论调,在座的干部更是放开讲了,批评人民公社“一大二公折价归公”体制对农具耕牛破坏极大。平和县公社化3个月内耕牛便杀了842头、冻死289头、跌死98头,群众过去死牛哭,现在笑哈哈,因为牛死了有肉吃。还说公社有六个过:管理过阔,调动过杂,统一过严,限制过死,平均过多,要求过急。江一真认为之所以出这些乱子,“基本上是两个,一个是跑在农民觉悟前,一个是跑在经济基础前”。听到群众白天大吃大喝,晚上也在喝老黄酒,江一真忍不住作了点评:“可吃的大吃大喝,不可吃的是大丢大破坏。” 9

广大农村饱受这样的破坏和损失,两三年能恢复吗?想到平和九峰支部书记对自己所说大破坏后“许多社员短期内翻不了身”那席话,他感到心里隐隐生痛,坦诚地和大家谈了大破坏带来的深远影响:莆田地区有两万多户锅灶被毁,要全部恢复得两三年,养猪也会受影响;福安地区炸山搞铁沙,把河水变成泥水,几千亩地受影响,河床提高后又可能出水灾;农民吃不上饭还背债的情况亦相当严重,有的五至六年都还不了账,该如何解决这些困难呢?

有的干部也喊了一些口号,诸如“办法是逼出来的,不算经济账,要算经验账”“没有先进指标,就没有先进的结果”“头可断,血可流,苦战几天实现什么化”等等。江一真忍不住插话:“这些口号群众提来鼓劲是可以,马克思主义者提作党报用就有问题”,“这些口号都是对辩证法的误解”,今后提口号不能光从意识形态考虑,主要还是要从实践中寻找、总结,对口号也不能盲从,应详加分析,“这样有好处”。 10

这次座谈会,在江一真的引导下,大家畅所欲言,对“大跃进”的得失、成败和是非一一道来。说完,大家都感到心情舒畅,说者和听者都感受到了太阳的温暖,感受到了明日的希望。广大干部对“左”的错误其实也是心中有秤,从一段时间的盲从里抽身,自觉和不自觉地参加到群众的抵制中来。

力诫共产党人要避免做“惯犯”

6月8日,平和县委会议继续着昨天的话题。不同的是,昨天江一真主要是带耳朵,这次则是主要动嘴巴。

他一开口就抓住了大家的心,对全省“大跃进”中出现的错误问题没有蜻蜓点水般一带而过,或避重就轻,而以十足的火力与其作正面交锋,“大跃进”的错误,“就是被胜利冲昏了头脑,幼稚病,主观主义!”

大部分干部还是第一次听到如此振聋发聩的批评,而这话竟出自参加过长征、有着30年党龄的省委第二书记、省长之口!“如果再挖一下根子,比较本质的东西,就是我们对现实情况估计太高;对我们的美好理想——共产主义看得太低了,太浅了,简单了;对改造客观世界和自然斗争看得太容易了。我们犯了急性病,发了热就说胡话。把农民觉悟估计高了,一下子要取消按劳分配、等价交换,把人家什么都要归公,一下‘共产主义;特别是我们把富裕中农情况估计高了,把我们的现实经济基础估计高了。棉衣也没穿,那么长胡子也没法刮,牛还不够,更不要说拖拉机,却就想到共产主义,否定了社会主义这第一阶段。粮食问题主要就是吃这亏。认为粮已很多,吃饭不要钱,放开肚子吃都没有关系,结果现在是6两也没有。北京一教授很早就对徐水的‘共产主义不满,很明显我们估计高了。对自然斗争估计也太容易了,30万,50万,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就好像老祖宗都是饭桶。这种精神是好。但当成指标就糟,一亩50万斤要堆八尺高,真不知如何搞法!”

说者慷慨激昂,听者受到震撼!

谈到大家关注也是颇感为难的农村工作两大任务——生产和整风的关系,江一真毫不含糊地强调:“整风无论如何不能影响生产,要服从于生产,为生产服务,决不能因整风而耽误生产。一句话,生产全力抓,整风结合搞。”他强调在工作和运动中“要分清是非,提倡说公道话”,他要求,“凡是过去因为坚持正确的意见和做法,抗拒执行或不坚决执行上级的错误决定,而被乱扣帽子,当作白旗拔掉,开除了党籍和团籍的干部,都应该结合这次整风,给他们恢复名誉,恢复职务,恢复党籍和团籍”。

此语一出,台下又是如雷的掌声。

随后,江一真就生产生活中的分配比例、食堂、自留地、养猪、副业生产、算账、征购任务等问题,提出了许多具体意见,要求采取最明快的辦法设法解决。平和县委原订全年粮食生产指标为3亿斤,江一真认为要给下边一些油水,订得太高不好,同意改为2.5亿。

江一真要求县委书记、公社书记到损失最严重的地方住上两三天,好好接受教训,让脑子清醒起来,他还动情地说:“我到那些地区去,看了会流泪。”

历史的回音壁告诉后人,江一真在此次会上最出彩的一句话出在结尾处:“共产党人,不怕犯错误,也难免犯错误,但要避免做‘惯犯。一次,二次,三次以上再不接受教训,就叫做‘惯犯,叫做屡教不改!” 11

带刺的幽默,从“左”的漩涡里率先转弯

江一真当晚回到龙溪地区(今漳州市),省委书记处书记魏金水也从云霄县调研回来。两人交换了意见,于翌日一同了解龙溪县的情况。

6月10日,江一真在龙溪地委、龙溪县委联席会上,作题为“接受教训,继续跃进”的讲话。其实,他的讲话只有提纲,完全是即兴式发言。

江一真在分析了产生错误的原因后,毫不隐瞒因这些错误而导致“干群关系空前紧张,不少地方发现生产队长和干部站在群众一起反对我们。有的甚至恨死我们,说共产党变质了,朝中有奸臣”。接着一口气引用了平和百姓几句最为刺耳的议论,如“听党的话,大听大死,全听全死,不听不死”“再不改,要来一个第二次革命”“30年革命,20年打仗,10年解放的功劳,都被你们一年丢光了。再搞下去,东山炮再响,农民就要用人力物力支持国民党,你们要失败的”。他缓了口气,用指头轻轻地叩了叩桌子,说:“政治上损失还表现在内外关系的紧张,出口物资不能兑现,友好国家怀疑大跃进、公社,广大华侨对祖国怀疑,党的威信降低。”

在平和时就已讨伐了农业上的具体错误,但这次江一真的火力更猛,并集中在浮夸上:“我们对农业产量有着一种比较幼稚、比较可笑的看法,即认为农业的产量是无底的,所以就想一下子达到最高的产量。过分密植、倒种春、并丘是很大的错误,但这只是表面上的错误,本质的东西是‘人有多大的胆,地有多大的产,好像农业产量可以一直无限度地高产下去。这样,就出现了一系列的认识问题。既然一亩地可产几万斤,那么,不要几年粮食就吃不完了,土地就可以不要那样多了,冬种也可以不要了,就来一个少种。少种高产多收,这是我们的战略方针,是农业生产的一条腿,但在目前条件下,只是一条小腿,多种多收才是一条大腿。而我们却没有很好地认识到这一点,因而轻重倒置,把小腿当作大腿,把大腿当作小腿,以致去年晚季和今年早季都吃了亏。”

带刺的幽默,一针见血!

究竟在哪些方面把情况估计错了?江一真面对眼前这些神情肃然的脸孔,又开始了他那带刺的幽默:“一方面,对现实的经济基础估计高了,对农民的觉悟估计高了,对1958年的若干成绩估计高了;另方面,却把共产主义的美好愿景贬低了,把征服自然界看得太容易了。一句话,三高二低。于是,得出结论,农业和粮食问题解决了,可以放开肚皮大吃,土地可以不要那么多,要砍掉少种了,好像我们的老祖宗都是饭桶,而我们是‘万桶。总是把自然界看得非常驯服,把经济建设看得过分容易,既然农业问题已经解决了,那么就可以来个战略性的转变,转向大抓工业。当然,将来是要转的,但现在转未免太早了些。总之,情况估计错了,就方针错了,政策错了,措施也错了。” 12

这些批评,江一真自1958年下半年后就断断续续有过,1959年以来增加了火力,到龙溪这次最为集中,也最全面。他后来称,这次在龙溪地区的放谈,“集中了几个月以来各方面的文件、省里负责同志的讲话,以及我自己想的一些批判郑州会议毛主席所指出的那些错误的很多论调”,“我所说的那些观点,证明了我对大跃进是动摇的”。 13

他最后谈到如何接受教训问题,认为有必要把底子摆开,特别是县以上干部,这对进一步深刻系统地接受教训有好处,“这是一本最深刻最实际的马列主义,是中国社会主义经济问题,县、地、省委可以谈谈心。这样搞一下,下半年毛病会少一些。我们无论如何不能当‘惯犯了,如果当‘惯犯,真有可能变成‘革命的对象,惯犯下去老百姓会拿锄头扁担打的。这样做是为调动干劲继续大跃进。一方面要严肃认真,一方面要心情舒畅。”“福建的问题,省委要负责,属于农业上的问题,我要多负责任。” 14

相伴这段铿锵有力的话而来的,是如雷的掌声,表达了绝大多数与会者对江一真的敬意。这可是当初在省里最早提倡单改双、移苗并丘的省委二把手啊,现在他在省委主要领导里头从“左”的漩涡里最早转过弯来了!

可以说,江一真是继彭德怀之后,于庐山会议前最早在公开场合批“左”的高级领导干部。

在“两条路线斗争”中落败,被打成反党集团“头目”

6月中旬,福建省委在厦门召开会议,重新调整1959年全省工农业的主要指标。江一真根据自己在龙溪地区的见闻,提出当前除继续认真贯彻小自由政策外,还要注意教育农民搞好集体生产,教育干部不要放松对生产的领导。

在讨论本年度粮食指标问题时,江一真建议重新研究和安排今年粮食生产的任务,可按150亿打八折。这个意见马上受到激进派的指责:泉州会议到厦门会议时间还没有20天,早稻还未收割,晚季尚未动手,而且群众情绪正在高涨,这时修改指标,岂不是泄气?有人还说他今年不仅没有去年那般激进,还处处显得干劲不足,悲观消极,是大进大退派,须知,如果130亿斤可以保证完成,那么,150亿斤努一把力也不在话下。

会议决定组成一个小组专门研究,最后推翻了省委这位分管农业的二把手意見,还是确定150亿斤不变。在所谓的“两条路线斗争”中,江一真再次落败。

这年9月庐山会议后不久,江一真受到错误批判和处理。福建省委一些领导在给中央的报告中,把江一真在龙溪地区干部报告会上引用的“听共产党的话,大听大死,小听小死,不听不死”这句老农之言,安在其名下。中央书记处书记彭真看了这个报告后,生气地批道:一个共产党的高级干部,竟然能说出这样的话,不是“右倾”是什么?

10月16日,中央批复同意福建省委送呈的《关于以江一真同志为首的右倾机会主义反党集团的处理意见的请示报告》。江一真被撤销福建省委书记、常委、省长三个职务,只保留省委委员的虚衔。魏金水因“认罪态度”较好,保留了副省长一职。

1962年“七千人大会”后,在周恩来等中央领导人的过问下,华东局作出《关于平反“以江一真同志为首的右倾机会主义反党集团”的报告》,撤销原来的结论和处分,恢复名誉和职务。9月,江一真调北京任农垦部副部长,旋任农业部代部长,“文革”中再次受到冲击。其后不管是出任卫生部长、河北省委第二书记,还是退居二线担任中顾委委员,他都有可歌可泣的故事,受到邓小平、叶剑英、胡耀邦等中央领导人的赞赏。1994年江一真病逝于北京,是党内最早要求实施“安乐死”的高级干部,提出不开追悼会,将遗体献给医院作医学研究之用。

(作者工作单位为中共福建省委党史方志办)

注释:

1、2.“江一真反党活动材料汇集”,1959年9月。

3.中共福建省委《关于当前粮食工作的指示》,(1959年4月22日)。

4.《江一真省长在省人委第一次委员会、省政协常委会第一次委员会的联席会议上的讲话》,1959年5月23日。

5.在1962年4月3日福建省委常委会听取江魏问题甄别小组汇报时,省委第一书记说泉州会议定的征购数是31亿斤。这里采用江一真、魏金水及多数人回忆的30亿斤数字。

6.《常委会议听取江魏问题甄别小组汇报》,1962年4月3日。

7.《江一真同志在平和县委扩大会议上的讲话》(记录稿),1959年6月8日。

8、9、10.平和县委座谈会记录,1959年6月7日。

11.参见《江一真同志在平和县委扩大会议上的讲话》(记录稿),1959年6月8日。

12.《江一真6月10日在龙溪地委高干招待所讲话:怎样来深刻接受去年经验教训》,1959年。

13.《江一真同志在9月22日上午在大会上的检讨发言》(记录稿)。

14.《江一真6月10日在龙溪地委高干招待所讲话:怎样来深刻接受去年经验教训》,1959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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