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编辑大家赵家璧的交往
2020-07-14江曾培
江曾培
家璧先生最后的时刻
上世纪八九十年代,我供职上海文艺出版社。1997年3月11日晚上9点多钟,我刚从单位回到家,接到赵家璧先生三公子赵修礼的电话。他说,赵老今天傍晚突然昏迷,医院抢救了几小时,情况没有好转。我当即与我社党委副书记徐保卫同志一起,赶往医院探望。 家璧先生住华东医院新楼,年初因肺部积水送进医院。我第一次去看望时,医院就怀疑他患了肺癌,但还没有最后确诊。家璧先生当时精神尚好,躺在病床上,还是像过去一样,关心着出版事业,询问了图书市场情况。此后病情发展较快,几度出现险情,依赖医院的精心治疗,每每转危为安。今晚的病情来得更猛,除呼吸困难外,还伴以心脏衰竭、肾衰竭。修礼的二哥修义、大姐修蕙等均侍奉在侧。我们轻轻呼唤着赵老,他紧闭双眼,没有什么反应。床侧监视器荧屏上的曲线波动,显示着家璧先生的心脏跳动已十分微弱。医生们仍在努力抢救,同时也告知家属要做出两种可能的准备。
与家璧先生同室的一位老同志,也因病危正在抢救。两张病床,用一幅屏风隔着,医生护士进进出出,一片紧张忙碌气氛。我们不宜在病房久留,随即与修义、修礼兄弟退到室外。修义说,已电告他们在东北执教的大哥修仁,要他迅速赶来上海。
我们在走廊里待了一段时间,赵老病情没有多大变化,修礼兄弟极力劝我与保卫回去,说如有什么情況,当立即电话告知。回到家里,我把电话放在床头,以便能及时接听,同时又企盼电话不要来,家璧先生能像以往一样转危为安。这一夜,我就在这种有所等待而又企盼这种等待是种空等待的状况中度过,没有睡熟过。一直到天亮,修礼他们都未来电话。上班后,我与保卫庆幸赵老又闯过了一关。孰知未几,电话铃响了,修礼沉痛地告知:家璧先生于午夜12日零时57分逝世。因为不想深夜打扰我们,才拖到现在通知。
终于未能挽留住赵老,这是我国出版界的重大损失。我当即向市新闻出版局报告。局领导很重视,立即与国家新闻出版署以及市委宣传部联系,组成以宋木文、贾树枚为组长的治丧小组。讣告发出后,唁电唁函犹如雪片向治丧小组与上海文艺出版社飞来。大家沉痛哀悼一代出版大家的逝世,缅怀家璧先生的崇高风范与杰出贡献。家璧先生一生与书结下了不解之缘。他读书、译书、写书、编书,书成为他生命存在的形式。他是个“活到老、学到老”的读书人,在创作与翻译方面均取得重要成就,具有多方面才华,然而比较说来,赵家璧之所以成为赵家璧,主要在于他特别钟情于编书,有着辉煌的贡献,成为编辑出版界的一根标杆。
先生的一颗“编辑心”和一双“编辑眼”
家璧先生在上世纪30年代初就读于光华大学,那时他就生了一颗“编辑心”,长了一双“编辑眼”。他向上海良友图书印刷公司提出建议,创办专供大学生阅读的刊物《中国学生》,“良友”接受了这一建议,并请他担任主编。他半工半读,把刊物搞得红红火火。1932年大学毕业后,即被“良友”吸收为正式职工,编选了《一角丛书》《良友文库》《良友文学丛书》等多种丛书,其中里程碑式的是《中国新文学大系(1917-1927)》。当时,他年仅20多岁。
我比较深入认识家璧先生,就是从“大系”开始的。1982年,上海文艺出版社决定把大系作为一项“世纪工程”续编下去,首先是续编新文学的第二个十年(1927-1937),作为“大系”的第二辑。是年冬,我随当时社长丁景唐赴京组稿,家璧先生恰好也在北京开会,我们一同住在海运仓总参招待所后面的一座称为“将军楼”的小楼里。这是一座3层楼房,所以被称为“将军楼”,是因为有将军在这里住过。实际上,它的条件要比前面的大楼差。不过,小有小的好处,这里旅客较少,比较清静。而清静,是赵老与我们所共同喜爱的。在这里,我们经常议论“大系”,他对续编“大系”表现了极大的热情。他告诉我们,“大系”本打算续编第二辑,但由于1937年“八一三”抗战爆发,事情就“黄掉了”。抗战后期,“良友”迁到重庆,到1945年胜利前夕,他又萌发续编“大系”的念头,计划将1927—1937的“第二个十年”作为第二辑,1937—1945年的“抗战八年”作为第三辑。由于“第二个十年”的资料集中在上海,在重庆无法搜集齐全,因而先动手的,却是“抗战八年”的第三辑。郭沫若、茅盾、老舍、巴金等都给了支持。可惜“良友”于抗战胜利后迁回上海,因股东纠纷宣告停业,续编“大系”的梦又一次破产。家璧先生说,好事多磨,续编“大系”的梦,能在你们手中实现,真是太高兴了。虽然这项工作在1949年新中国成立后不久就该做的,现在是晚了一些,但晚也有晚的好处,对一些问题的认识清楚了,可以编得更好些。我们说, 要编好它,还得请你这位“顾问”多“顾”多“问”,他爽朗地说,“一定,一定。”
老丁带着我们在北京拜访专家学者,周扬、夏衍已应允分别为理论集、电影集编选作序,散文集想请叶圣陶担纲。家璧先生在重庆时,曾约请叶圣老编选“大系”“抗战八年”的散文集,叶圣老当时答应过。一天,已经74岁高龄的家璧先生,尽管腿脚不便,倚着手杖,仍欣然陪同我们去看望叶圣老。叶圣老住在北京东四的一座四合院里,我们穿过一个花阴寂寂的小院,进入一间简朴雅致的客厅,受到叶至善的接待。至善为叶圣老的大公子,脸相酷似父亲,只是身材瘦长些,他也是一位出版家,时任中国少年儿童出版社社长。随后叶圣老从内房走进客厅,和我们一一握手。叶圣老当年已89岁,须眉皆白,慈祥和善,好像一位老寿星。他与家璧先生亲切地互诉往事。他俩从30年代初以编辑与作者的关系开始交往,岁月过去半个多世纪了。赵老由此讲起,上海文艺出版社打算续编曾经得到叶老支持的“大系”,希望叶圣老继续支持。叶圣老对续编“大系”连声称好,他说:“《中国新文学大系》按时期继续编下去,是非常有意义的事。一方面能让读者看到各时期的人民生活,这是文学创作的‘源;另一方面记录了新文学运动的发展和演变,这是文学创作的‘流,可以供今后的作者做借鉴。”但是,对要他为散文集编选作序,叶圣老则用浓重的苏州口音说:“实在勿来事,实在勿来事。”他说,他的身体已非30 年代在上海可比,也非40年代在重庆可比。他现在不能承受过重的负担,“不接受你们的任务,我还能安安静静睡觉,如果答应了你们,我就睡不好觉了”。家璧先生与老丁商量了一下,觉得为了叶圣老的健康,不该勉强他,遂改请他推荐一位人选,叶圣老不假思索地说:“吴组缃很合适。”第二天,我们去北大校园拜访吴组缃先生,吴先生慨然应诺。在家璧先生有力的“顾问”下,邀请名家的任务顺利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