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注新疆
2020-07-14王蒙
编者按:2019年中央文史研究馆为庆祝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70周年,组织编辑的《馆员履职轶事实录》(暂名)一书,今年将由上海人民出版社、学林出版社出版。该书收录中央文史研究馆和地方政府32家文史研究馆馆员的近百篇文章,以馆员履职亲身经历为切入点,以独特视角讲述中央和地方文史研究馆馆员致力于传承、弘扬和创新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开展文史研究、艺术创作、建言献策、统战联谊的生动实践,也是广大文史馆员心忧天下、淡泊名利、老骥伏枥、敢于直言、倾心公益的高尚风范的生动缩影。
本刊从本期起选刊部分佳作与读者分享,率先推出“人民艺术家”国家荣誉称号获得者、中央文史研究馆馆员王蒙先生和著名文史专家、中央文史研究馆馆员程毅中先生的两篇文章。
自1963年至1979年,29岁至45岁,我在新疆生活了16年。我与维吾尔等各族农民与知识分子,结下了深厚的友谊。我们同室而眠、同桌而餐,有酒同歌、有诗同吟;我们将心比心,相濡以沫,情如手足、感同一体。我学会了讲维吾尔语,我阅读了不少维吾尔文书籍,我始终将新疆看作我的第二故乡。1979年回到北京工作以后至2008年,我8次再访新疆;2009年1月被聘为中央文史研究馆馆员之后,我每年都会回到那片热土,调研履职、走亲探友、叙旧话新。
每年都回到我的第二故乡
我担任馆员之后的第一年仲夏,即2009年6月下旬,中国作协与新疆维吾尔自治区党委宣传部联合组织“作家看新疆”活动与我的写新疆作品的研讨会。我与家人再次来到了乌鲁木齐、那拉提草原、唐布拉山谷、伊宁市、喀什市,看到新疆的快速发展与人民生活水准的提高,看到了新疆城乡面貌一新。各族文人与读者对于我的鼓励与关切更使我惭愧感激、热泪盈眶。
7月1日,铁凝、舒婷、迟子建、刘醒龙、艾克拜尔·米吉提等来自全国各地的作家与我和家人,来到我劳动过的伊犁巴彦岱庄子农民住宅区。我见到一些与我相交甚笃的老农,我们热烈拥抱,抱头痛哭(维吾尔民俗,亲人多年未见,见面后会抱头大哭一场,以怀念此期间离世的故人,并感激上苍对自己的保佑),作家同行们无不为之动容。我用维吾尔语向乡亲们问好,回忆并且感谢在一个特殊的困难时期所受到的各族父老乡亲的照拂与帮助,多次强调各族人民对我恩重如山。
我回到北京以后,才得知了7月5日乌鲁木齐发生的暴恐事件。严重的事态固然令人忧虑,但是我不相信民族团结与国家统一是可以破坏得了的,我不相信任何制造分裂与仇恨的势力能够得逞,我坚信新疆会平复伤痛,战胜邪恶,越发繁荣美丽,光明欢乐!
这既是我的信念,也是新疆老乡们的心愿,还是新疆这些年尤其是党的十八大以来民族团结进步事业的实际成效。
近些年,我到新疆调研,足迹所至喀什、伊犁、库尔勒、且末、若羌、博尔塔拉、塔城地区,参观博物馆及遗址,与新老朋友相见,与干部群众座谈,看到了新疆经济社会在现代化进程中的进步,感受到了新疆人民精神面貌的变化。
2019年5月27日至6月2日,我再次回到新疆,对伊犁哈萨克自治州开展调研。调研组一行参观了塔城地区博物馆、中哈边境的格登山纪功碑、昭苏县马文化产业园等,还来到了塔城市哈尔墩社区民族团结模范沙勒克江的家。
多年来,每逢重大节日,沙勒克江都会组织亲朋好友和周围邻居在自家小院举行升国旗仪式。沙勒克江还为参加升旗仪式的朋友们提供免费早餐,并进行惠民政策、民族团结、“去极端化”等内容宣讲。在沙勒克江的感召下,越来越多的人到他家一起升国旗,最多时有百余人,大家一起吃饭、聊天,载歌载舞,共庆节日,感受祖国的强大给各族人民带来的幸福生活。现在,沙勒克江的小院成了地区青少年爱国主义教育基地,哈尔墩社区2014年被评为全国民族团结进步示范集体。
去探望沙勒克江的这天,我与他谈起家庭近況,我问他:“你的父母老人还在吗?”70出头的他告诉我:“我的亲生父母不在了,但是我有一个母亲还在,那就是祖国母亲永远在我心中。”他许下庄严的承诺:“在我的有生之年,我要让五星红旗永远在小院、在新疆大地上飘扬。”
沙勒克江为我佩戴了国旗胸章。胸章是心形的,佩戴这样的胸章,仿佛整个心胸都装满了对祖国母亲的深情。这既是表白,也是承诺,是示范,是磁场。这让我们都相信:新疆各族人民就像石榴籽紧紧团结在一起,各族群众的生活像“冰糖心”苹果一样香甜。
《这边风景》:被称为新疆的《清明上河图》
过去几十年来,我常常赞叹伟大祖国的民族团结与国家统一带来的发展、平安与友好情谊。我实际上早就尝到了民族团结的甜头。即使在“文革”那样的非正常岁月,各族人民的挚爱亲情仍然留下了最美好感人的记忆,我用70万字的长篇小说《这边风景》留住了这些记忆。
2019年7月5日,人民文学出版社推出的“茅奖作家沙龙”首场分享会上,胡平和我一起,向读者解读《这边风景》。1974年写作此书初期,我的感受是“抬望眼,仰天长啸……四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1978年写罢文稿时,是“慨当以慷,忧思难忘。何以解忧?唯有文章。”2012年重读这部文稿并进行校订以后,是“往事正堪回首月明中”。 2013年《这边风景》获第九届茅奖的时候,我忍不住感慨“约君切勿负初心,天上人间均一是”。无论是天上还是人间,无论何种环境,我守住了作家忠于生活的初心,这也是《这边风景》穿越40年依然可以打动读者和评委的原因。
胡平是那一届茅奖的评委,他在分享会上说了一段我颇以为中肯的话。他说,“文革”时期并没有多少文学作品留到今天被铭记,但当评委们阅读这部写于40年前作品的时候,却超出了预期的感受,在那个环境下,王蒙并不以阶级斗争、路线斗争为主线,而是以性格冲突为主线。胡平认为,对研究当代文学70年的学术界而言,《这边风景》的出版以及获奖是一个重要坐标,它填补了文学史在不同时期的作品序列,也让研究者看到,即使身处特殊的历史时期,文学写作也并非都那么受制约、难以从时代环境里跳脱而出。
作家林斤澜曾说,“我们这些人如吃鱼肴,只有头尾,却丢失了肉厚的中段”。意指20世纪50年代初崭露头角的一代作家,才露头角便了无生息,后在80年代“归来”,中间的近20年则销声匿迹,成为文学史上的失踪者。而我自己曾写作了《这边风景》,拥有过“真实的、激动人心的青年和壮年”,这本书是我人生“清蒸鱼的中段”。
《这边风景》被称道为现代西域的生活全景图,比如我极其细致地描述了维吾尔族人民怎么打馕、刷墙、宰牛、做靴子、使用一种叫钐镰的农具……我在这本书的前言里写道:“我找到了,我发现了:那个过往的岁月,过往的王蒙,过往的乡村和朋友……本质上仍然是那亲切得令人落泪的生活……是琐细得切肤的百姓的日子,是美丽得令人痴迷的土地,是活泼得热腾腾的男女。”政策对要生活,政策不对也要生活,该恋爱还得恋爱,该拥抱还得拥抱,该吃肉还得吃肉,该喝酒还得喝酒,该哭泣的总会哭泣,该找乐子还得找乐子……生活本身是不可摧毁的,作家忠于的是生活,忠于的是人的善良、人的美好,任何政治气候、政治运动、政治口号下边都有好人,都有可爱的人。
我在新疆生活观察到了很多有意思的生活习惯:汉族人缝扣子,针向右外侧拉,而维吾尔人是往左肩方向内侧拉;汉族的木匠推刨子是往前推,维族木匠是往自己方向拉;汉族洗衣服拧衣服,手腕上下相对着往外拧,维族喜欢正手手腕朝内拧……这有什么问题呢,这样生活才丰富多彩,正像学者费孝通提出来的:各美其美、美人之美,美美与共、世界大同。
注意发现问题提出建议
毛主席当年提倡干部与人民“三同”:同吃同住同劳动。王震在新疆主政时有这么一条政策:进入新疆的干部和战士,学会维吾尔语,通过考试的,行政级别一律提一级。这样的政策,让干部和官员沉下去,能够和当地老百姓交流沟通,和当地的老百姓打成一片。
语言是生活,是文化,是群体,是活力,是生命,是性格,是历史也是现实,是幽默也是礼貌,是歌曲也是亲情……正是熟练掌握维吾尔语为我打开了另一个世界,为我赢得了另一份亲情。
不说今天的援疆干部能否过得了语言关,能否和当地老百姓打成一片,至少应该和当地老百姓吃到一起吧。当我以中央文史研究馆馆员身份去新疆调研时,却听到有些援疆干部面无愧色甚至颇为得意地表示“不吃羊肉”“自己带了厨师”,这使我感觉很不对劲!所以,我专门就“援疆干部干部作风问题”提出了意见和建议,通过中央文史研究馆呈递中央领导,得到了批示和下达。
就在我受聘为文史研究馆馆员的当年即2009年,喀什市启动了老城区危旧房改造试点工作。这项涉及22万人的改造工程直到2017年才基本完成。我就老城区改造,通过中央文史研究馆这一渠道,提出了自己的思考和建言。我认为,与其说“改造”,不如说“改善”或“升级”,在保持外观的同时,改善内部的水、电、气管线和安全性,既改变“污水靠蒸发,垃圾靠风刮,水管墙上挂,解手房上爬”的局面,又保持历史风貌和特有民俗。邻居还是原来的邻居,原来是打馕的,现在能继续打馕,还能以民宿的形式留住游客。这一总投资为70.49亿元的大工程最终采取了“一户一设计”的改造方式,使喀什老城以全新的姿态出现在世界面前,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认为其经验“值得推广”。
宣讲多元一体的文化是我的分内之事
我积极关注新疆的诸多事宜,认为是自己分内的事。新疆“七五”事件之后,我逐漸关注到一些新疆的历史文化问题,并报告了中央,中央领导做了批示,并组织相关专家讨论制定了重要文件。
又比如,我每年都为中央党校的新疆班讲课两次,讲到了一体多元的中华民族文化、新疆各民族文化的多样性与非单一伊斯兰文化、新疆是世俗社会而不是神权社会、伊斯兰教的中国化与非排他性极端性、新疆文化的前途有赖于社会主义的现代化等重大与敏感问题,受到中央党校领导与学员的肯定。我还多次向中央领导,向自治区领导报告了关于新疆的文字改革问题的重要性与急迫性,并期待与相信这个问题的决策与进展。
2015年6月25日,我在中央文史研究馆“中华文化四海行——走进新疆”首场文化讲座活动中,以“民族文化与现代化”为题,讲述了新疆文化的发展历程。我特别强调的是,中华文化的主流是中原汉文化,在中华民族文化的历史长河中,渗透着中原和西域文化的不断交融,是多民族共同的文化追求。文化是互相影响的,它是多元的,又是一体的,不管是汉族还是少数民族,都拥有共同的文化理念,一致的价值追求。我用32个字来做了概括:敬天积善、古道热肠;尊老宗贤、崇文尚礼;忠厚仁义、太平和谐;勤俭重农、乐生进取。
我谈到新疆问题,经常会谈到现代化和民族文化之间的关系。现代化对传统文化来说既是冲击,也是保护。正是由于现代化,我们有实力对传统文化做大量保护、继承、弘扬的工作,比如十二木卡姆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彰显。如果把传统民族文化和现代文化对立起来,拒绝接受现代文化,结果必定是倒行逆施。我强调,少数暴恐分子提倡的根本不是民族文化,而是狭隘和仇视。
我经常引用邓小平谈教育的一句名言:“面向现代化,面向世界,面向未来。”我说的既包括教育,也包括整个民族文化的未来。我尽管已八旬有五,但我仍然相信新疆的光明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