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苞竹茂
2020-07-14储劲松
储劲松
如松之盛
名字里有一棵松,家父所赐。有一个时期日夜临帖,落款时学方家法书,故意把松写成公木,书体仿北魏李璧碑。
松,木也,从木公声,这是许慎的注解。松为树木,自然是木旁,这个好理解,不好理解的是松树与公何相干?后来读闲书,见人援引王安石《字说》,临川先生這样阐释松字,“百木之长,犹公,故字从公”。《字说》自宋时遭禁后就湮没不传,当时评价也不高,《宋史》说其多穿凿附会,流于佛老之学。但这个松字解得很妙,比《说文》生动。古时帝王打下江山后,裂土分封荣宠功臣,亲王诸侯王以下,建五等之爵,公侯伯子男,公是上上爵。松为树中尊者,称公很合适。
以兰蕙为名者多温婉,以木石为名者多刚健,名字对于一个人是有暗示惕厉作用的。名松,复又修饰一个劲字,于是自识事时起,尤其是读了陈毅那首写青松的名诗之后,就下意识里以松自励,站坐行走时刻腰板挺直如岭上松,如有神鬼暗中监察,丝毫也不敢蔫头耷脑。《礼记》说:“(礼器)其在人也,如竹箭之有筠也,如松柏之有心也。二者居天下之大端矣,故贯四时而不改柯易叶。”松有盛德,含章藏美,平庸如我自然不敢以松自居,不改柯易叶却是区区之志也。
吾乡在大别山中,林海苍苍莽莽不知际涯,海中多松树。世间松树种类繁多,《山海经》《酉阳杂俎》《海内十洲记》《太平广记》诸书中记载的奇异松树不算,今世实有其树的有八十余种,吾乡得其五六。最常见的是黑松和马尾松,间有少量雪松、黄山松和罗汉松,还有世所稀见的大别山五针松。后者属高山高寒树种,其叶五针一束,松针细短柔软,植物学家当年在大别山区考察时,于鹞落坪国家级自然保护区首次发现并命名。当年我做记者时,曾在保护区十里画廊里亲眼见过,高大披拂,秀出众松间,烟岚霭霭中飘逸若仙客,当地乡民以红绸系于枝干,祭祀以牺牲茶饭,礼敬之如神祇。
黑松是林海的统治者,是名副其实的王。黑松又名白芽松,皮并不算黑,略带灰黑而已,芽也不白,翠绿如根根碧玉簪。乡人称黑松为枞树,其实枞树是冷杉,并不是黑松。
并不很远的从前,山民靠山吃山,建房子用的椽子桁条门窗天花板,打家具用的木板木档子木楔子,烧锅用的柴火,窖茯苓用的木段,制作锄头羊角叉犁耙耖用的木头,全都取自于黑松。家家户户有一小片山场,茅草割得干干净净,松针筢得干干净净,松果捡得干干净净,松树的枝柯一直砍伐到树顶。
无电无煤更无燃气的年代,做饭烧水煮猪食都靠柴草,家家一年四季安排专人带着干粮上山打柴,户户厨房里卧着一尊泥墩子灶台。灶台黑漆漆胖乎乎的,井罐之上,画大红大绿莲花水草祥云图案,乡间瓦匠砌灶时,兼作画家,也兼作书法家,在灶坊上以隶书写“东厨司命灶王府君定福神君”十二个大字于其上,讲究的还写一副对联。年年腊月二十三祭灶神,送其上天面圣,主妇跪着祷告,求其在天帝面前说自家好话。可是毕竟没有人见过灶王爷,想象中,这位真君如同永无餍足的貔貅。
村里有林场,白天有护林员巡逻看守,月黑风高的夜晚,每每有人去偷树,霍霍霍的锯木声清晰地传到村人的耳朵里。人人都偷就不算偷,偷的人安心伐木,听的人躺在被窝里会心一笑,各自心照不宣。偶尔村长酒后兴起,组织民兵和护林员,举着葵骨火把上山去捉贼。乡里乡亲的,也不是真心捉,大老远就大呼小叫:“哪个在偷树!”那时的人肚子多瘪,而脸皮多薄,偷树的人听到喊叫就赶紧跑。有人扛着一棵最好的树择异路踉跄下山,有人丢了锯子和斧头,有人忘了擦汗的毛巾,也有人慌慌张张不幸崴了脚,一连许多天不敢出门。在芜湾外婆家,我曾和两个舅舅上山偷过一回树,偷的是邻生产队的林场,是犯忌的事,如果被抓到,轻则罚款重则打断腿脚,不是闹着玩的,因而颇有些做贼的样子。
时过三十年,电和燃气替代了柴火,木工材料替代了木料,山中茅草荆棘高过人头,山中树木更是自由生长。不用看守,不用立禁伐碑,不用挂“死封山”的警告牌,除了户外爱好者,山,是无人肯光顾了,森林防火成了冬春两季的头等大事。山终于还给了黑松,还给了鸟兽,还给了蟒蛇和昆虫,人纷纷涌进城市,把自然还给了自然。
总角时,故居西侧的山坡上有三棵粗壮的黑松。其中一棵尤为老寿蓬勃,荫地半亩有余,胸径几近一米,树皮有两寸厚,露在地表的树根粗过脸盆,树干自五米处一左一右水平分出两枝,一枝住着一窝喜鹊,一枝住着一巢乌鸦。每天一大清早,喜鹊喳喳乌鸦哇哇唤人起床。半刻钟后,祖父和父亲小叔扛着锄头下田,母亲和婶娘抱着柴火进了厨房,两股浓浓的青烟从东西两头的烟囱里各自腾腾地冒出来,然后在风中袅绕而散,空气中迷漫着松烟的芳香。所谓烟火人间,有火有烟,才是大好人间。
前几天去了旌德,宣砚的故乡,在那里也见到了绩溪的徽墨。古人以松烟制墨,烟汽化后凝固成烟炱,添麝香梅片丁香之类的香料,加金箔银箔珍珠粉之类的助光剂,反复锤打砸实而成墨,谓之松烟墨。《洞天墨录》说,“古墨惟以松烟为之”。松烟墨其坚如玉,其纹如犀,以松烟墨写字,屠隆赞其“深重而不姿媚”。我未见过制墨的场面,猜想刮出烟囱里的烟炱,置于砚台中,加水研磨,应当也可以写字。
屋后是菜园,菜园后面是一大片黑松林,黑松林里的树其时还是少年,密密麻麻而修长。大人说这片林子是飞机播种的,那些年也确实经常望见飞机掠山而飞广撒树种。农家的孩子自小就不得闲,五六岁时放牛打猪草,拎着竹篮捡松果,扛着竹筢子筢松针,稍大,上山用弯刀和锄头砍柴挖树桩,屋后的黑松林是常去的地方。读书时代,每日清晨坐在松针和苔藓上,在山鸟的鸣叫声中朗读背诵,背后是父母亲人灼灼的望眼。时常看见松鼠在林间轻手轻脚地奔跑攀爬或捧松果板栗顾盼而食,看见大红蜈蚣从腐败的枝叶里慵懒地爬出来,看见交尾后的螳螂,母的吃了公的,地上一堆堆绿翅膀。
东北松有饱满的松子,其地的貂和松鼠以松子为食,长得油光水亮体态肥硕。黑松的松果呈球状,松子干瘪带薄翅,如蝉翼。至今仍然想不明白,如此薄瘦的松子,为何也能养出胖嘟嘟的松鼠。一方水土不仅养一方人,也养一方风物。见过松鼠打开尾伞,从树端飘然而下,如观世音携玉净瓶降临凡世,很有些仙气,很有些雍容华贵。
乡人以黑松为柴,为材,得其用,丹青家以黑松为意兴,为寄概,得其神。中国山水画,大抵少不了飞瀑流泉,少不了草屋隐士,少不了闲云野鹤,少不了数棵黑松。王蒙《葛稚川移居图》《青卞隐居图》《夏山高隐图》《丹山瀛海图》《太白山图》画松,马远《西园雅集图》《踏歌图》写松,李唐《万壑松风图》《清溪渔隐图》《烟寺松风》松风习习,赵孟頫《鹊华秋色》、沈周《夜坐图》、文徵明《雨余春树图》松涛过耳。文人画里的松,新枝含春泽,枯枝同秋色,槎牙鳞皴,嶙峋骨相,纵横笔意写尽其傲云烟之姿容,写尽其凌风雨之雅量。画里的松,是松,亦非松,旨在载情载意载道。
说到松涛,幼时夜间听见,忽忽如野兽喘息,不觉得有多动听。不听话的时候,父母每每皱眉作势道,再犟,再犟就把你关到门外去喂狼。吓唬而已,并不作数,但乡间确有被撵到门外的孩童被野兽吃得只剩下头骨的传闻。风摇松摆,松林黑咕隆咚,似有众兽埋伏群鬼游走,是很可畏怖的场景。八九岁时的一个深秋,父母上自留山伐松枝,散学后去帮忙,夜间七八点,我拖着一根树杪子独自往家走,经过坟场,经过黑松林,树间猫头鹰的眼睛比道士画的牛头马面更为可怖,它的叫声更叫人魂飞魄散。待得读了些经史子集,染了些许文人风习,再躺在林中倾听松风,竟能听到雨声,似也听到山神与月神的密语,听到一些风情和风致。
有几年喜欢去妙道山,山中多古松,多奇峰怪石,多奔云走雾,多和尚道士塔。月明之夜,独坐山中小亭,听阵阵松涛,以为得松风至味,得人间清趣。松涛是风涛,也是雨意,有时如夏雨,急急如律令,有时如秋雨,淅淅沥沥涨河川,有时如心雨低诉,一滴两滴三五滴,滴滴都是听松者的心事。和尚也许成佛了吧,道士也许尸解而去,裸露在山坡上的棺椁里,盛满了雨水、枯叶和昆虫的遗体。山中有古寺名金璧禅寺,寺中古松蟠虬欲附云汉,静穆如高僧大德。山的巅峰,有一棵松枯死已经多年,峭壁之上仍然屹立不倒,铮铮树骨如白铁,拂之圆润如玉佩。我少年时曾以它为背景拍过一张照片,松风中眯眼开怀笑,发丝飞扬,少年意气可驾云,如今回看,生羡慕心。
又年年去禅宗圣山司空山下的冶溪小镇,镇子上有古树两千余株,其中一棵罗汉松至少已有千岁,腰围须三人合抱,树表沟沟壑壑如绺绺麻绳,树上寄生植物十数种,老皮苍藓,古气森森然,对之肃然起敬。《史记·龟策列传》说:“千岁之松,上有兔丝,下有茯苓。”松长生,叶常青,有劲健之美阳刚之气,又兼枝如游龙叶如翔凤,旧时人家,常在中堂墙上挂《松鹤延年图》,取长寿吉祥之意。吾家故居就有之。
县城花果山东麓有一个盆景园,园中有杜鹃,有枸骨冬青,有松。将近六年来,早晚散步时常绕道去看。園子没有围墙,也从未遇见过园子的主人,唯有几只土狗懒散横卧其间,见人太多,低眉顺眼的,不吠。龚自珍写《病梅馆记》,说“梅以曲为美,直则无姿;以欹为美,正则无景;以疏为美,密则无态”。梅是逸士,松是君子,到了园艺师的手里,无非供人玩赏的盆中之景,施以斧斤刀锯,病之以为美。园中黑松马尾松罗汉松数十棵,参差百态俊媚百端,当是百丈悬崖中得来。剩下的,铁丝错综缠绕,一些枝干故意截断,还有一些剥去了树皮,看着都感到痛。想起姜夔的词,“树犹如此”。
现在是四月上旬,春色已然七八分,山里的松树陆续开花了,峰峦沟壑间明黄富丽,如黄金国度。用手轻摇树枝,花粉如屑金飞扬,沾惹人的肌肤和衣裾,馥郁松香萦绕鼻息,深吸一口,其味清芳甘醇醒人脑肠。一场春雨过后,花粉堆积于城乡无数水凼的边沿,渐渐风干成万国地图,每次路过都绕着走。佳人不可唐突,天物也不可唐突。
松花一名松黄,取其色,又名松笔头,取其形。松花酿酒春水煎茶,张可久谓之春日山居两件赏心之乐事。春水煎的明前茶雨前茶年年都喝,松花酒至今也没有品尝过,想必甘洌有松花之香。知道一款松花酒的制法:采撷四五月间马尾松、赤松、黑松或油松的雄球花,晒干,搓下花粉,除去杂质,然后用素绢包裹,与酒一同放入器皿,密封浸泡十天即成。配方比是松花粉每一百克,配陈酒一千克。酿制工艺似乎并不复杂,他年若有闲情,也愿一试。
松花是一味药,性温,能益气润心肺,富硒。《本草纲目》说,掺和白砂糖,可作饼膏。《本草图经》又说松花可以作汤,“山人及时拂取,作汤点之甚佳。但不堪停久,故鲜用寄远”。
松花汤未见过,松花饼也未吃过,少时去山上采春茶,倒是吃过松毛糖。秋燥少雨时,松针在夜间会分泌出糖粒,黏于松针上,大者如蚕豆,小者若芝麻,甘甜有松香,色乳白,垂悬若露滴。
草木有情,松亦有泪。松树被砍伤后,会迅速分泌出松脂,弥合伤处,松脂凝然挂树上,如女子腮边珠泪泫然。
祖父的坟茔就在故居屋后一面向阳的山坡上,也就是黑松林的边缘,墓碑上的对联引自《千字文》,“如松之盛,似兰斯馨”。
如竹斯清
枕边有一册郑板桥画的竹子。竹是墨竹,竹节劲峭如小兽的腿骨,参差错落几欲断成几截,竹叶枯淡浓湿,似燕集相语,里面有淋漓的烟光和露气。竹边偶尔画一块顽石、一丛幽兰或者几株小笋,石头奇崛苍古有肉感,如福禄寿仙翁突出的前额,嫩笋尖尖神采秀澈,芷兰之香溢于纸外。竹君子、石大人、兰处士,三者都是高士,是放逐人间的散仙,如果联想到吃和采,哪怕是一念,就是罪过。夜阑时每闻细密风雨声,披衣起床推窗一望,院子里唯有婆娑月光和墨团花影,床头唯有潇竹散逸纵横,满纸淡烟古墨青玉枝。
板桥种竹画竹写竹四十余年,誓不做前人墨奴,于纸窗粉壁天光月影中,日夜看赏揣摩勤苦临写,终有鬼神暗中助之通之。画册非原画,也有神灵附体,只可清供不可亵玩。板桥说:“盖竹之体,瘦孤高,枝枝傲雪,节节千霄,有似君子豪气凌云,不为俗屈。”板桥的字,行书有隶意,笔画瘦硬剞侧,笔势清健豪迈,所谓“六分半书”,也有竹子的骨骼和风神。其写竹诗十数首卓尔不群,“写取一枝清瘦竹,秋风江上作鱼竿”一句尤为玄妙。老子说:“玄之又玄,众妙之门。”
小时候有一个时期爱绘画,当是学课文《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受了鲁迅先生描绣像的影响。画人像,画静物,画山画河画草木,也坐在竹林中的绊地根草毯上画过竹子。怎奈天资太差,也没有老师可以请教,涂鸦出来的画粗劣不堪,自己都觉得连一只鸡也不如。雪天鸡在雪地上走路,其脚迹神似披针状的竹叶,添上一根竹竿,就是一幅现成的《雪竹图》。鸡走一步头点三次,似也洋洋自得。
故居的东面有一片竹海,自然分成几个部落,毛竹、水竹以及箬竹。毛竹骨节粗壮枝叶纷披,是竹海的统治者,其边缘是颀长温婉的水竹,被挤到坡旁和角落里的是箬竹,叶子宽长竹竿细矮,乡人称之莲箬。以金陵十二钗作比,毛竹是正册,水竹是副册,箬竹是又副册。这个比喻自然不佳,勉强说明植物界一样有领地之争而已。
乡间传说,个子矮的孩子,在风清月朗的夜晚,独自一人在竹林里摇毛竹会长高。其祝词是:“竹子爷,竹子娘,你长粗来我长长。”我没有摇过竹,虽然个子也不高,爬竹子以及用新生竹枝和金樱子编花环的事倒是常干。也在竹林里早读、唱歌、睡大觉,与村里的发小持竹剑照着剑谱学剑术,想象着有一天青衣斗篷行走江湖,一舞剑器动四方。读了金庸先生的《射雕英雄传》,还挖竹鞭做过打狗棒。
毛竹可做竹器,箢箕、筲箕、簸箕、扁担、稻箩、提篮、蒲篮、蒸笼、连枷、竹耙子、竹帘、竹席、竹床、竹椅、竹碗、竹筷、竹碗柜、竹楼梯、竹阁楼,也可围篱笆,做引水的竹笕,形制数十上百种,家中器具多半是毛竹剖篾编织而成。用久了的竹器,因为手和肌肤的摩挲,沾了血气,似也成了灵物,表皮酡红光洁如古玉。箢箕稻箩之类的竹器,使用频繁又兼日晒雨淋,很容易朽坏,于是每隔三五年,家中就请篾匠师傅来做几天活计。伐下的竹子堆在稻床上,篾匠和他的徒弟们一大清早就远道赶来,破斫削刮条分缕析,篾刀到处一片哗啦啦脆响,所谓势如破竹,竹香随风流转,好闻得令人想打喷嚏。必殷勤给师傅递烟倒茶,央其做一把宝剑、一张弓或者一个半自动竹弹筒,有一把好剑,尤其可以在玩伴中領一时之风骚。
篾匠破竹时,我和妹妹抢着帮父亲撕竹衣。竹衣是毛竹内壁附着的一层膜,雪白如精良的纸张,很薄也有很韧性,可作笛膜。父亲有一支竹笛,他傍晚从田地里劳作归来,吃完饭做好家务,就站在窗前横笛而吹,眼睛盯着曲谱,一只脚打着拍子。《牧羊曲》《摇篮曲》《一网鱼来一网粮》,一曲连一曲,音符如流水,与月光一起在村庄里流淌。他还有一把胡琴,琴身琴弓都是竹制,琴筒蒙以幽凉的蟒皮。
母亲喜唠叨,父亲吹笛拉琴时却静坐在旁边纳鞋底,一脸慈穆的月光。乡人每每夸赞说父亲是才子,吹拉弹唱写字记账样样在行,还担任过生产队的会计。逢着别人当面夸奖自己的丈夫,母亲嘴上反驳着,心里是受用的。受用的表现,是羞涩一低头,手上的缝衣针在头上篦几下,然后借头油的润滑和顶针的推力,将针刺入千层底。她要的是竹箨,也就是包裹竹笋的壳。新笋开枝散叶时,竹箨纷落,捡拾回家在锅里烫平,用于剪鞋样。竹箨颜色深黑略带紫红,上有纹路,回旋状。我家小脚姑奶三寸金莲的鞋垫,要么是松针,要么是竹箨。也有人在竹箨的反面作画,粘于扇骨上,谓之竹箨画扇。
编米箩米筛要细篾,有些竹器则需要锁口,如同从前裁缝做衣服要锁边,水竹就派上了用场。篾匠将水竹剖成细丝,然后在凳子的一头钉上两块刀片,把竹丝放在刀缝中来回拉刮,直到细软光滑如柳条,再或编或锁,其精工很有点像隔壁素贞姐刺绣。水竹可做鱼竿,冲头上一户人家有一坡湘妃竹,做成的鱼竿更有风味,只是那家的老婆婆脸皱心硬,很难讨要,况且旁边还拴着一条大狗。
箬竹的叶子择来洗净,垫在蒸笼上蒸小麦粑,或者包粽子,清芬竹气渗入食物。也可编张志和《渔歌子》中写到的箬笠,以竹篾为骨架,箬叶为帽檐,反面缀一截花绳作绊子,下雨天戴在头上,绊子牢牢套到下巴上,上山下田都比雨伞方便实用。箬笠和蓑衣在旧时是很重要的雨具,穿戴的不单是乡野村夫,还有王公大人。《红楼梦》第四十五回“金兰契互剖金兰语,风雨夕制风雨词”,写宝玉风雨之夜去看黛玉,“一语未尽,只见宝玉头上戴着大箬笠,身上披着蓑衣”,惹得黛玉笑其是渔翁。我十岁出头的时候,家里还有一顶箬笠一件蓑衣,平时与蒲篮筛子一起,闲挂在弄道的墙壁上,一到雨天,父亲就披挂整齐,拿着锄头去田里看护田埂。后来,蓑衣箬笠同众多竹器木器瓦罐陶钵一起不知所终。
居有竹,是贤达如王徽之郑板桥的清致,平常山野人家,屋前屋后尽是松竹,取其材用而已,不觉得松竹如何清雅高贵。“断竹,继竹,飞土,逐肉。”先秦古歌《弹歌》写古越国的原始先民用竹子制弓箭射猎,也是取其材用,无关虚心气节。
竹海风涛沙沙簌簌,住在其中的人即使贫穷,也是有福的。那时候,西窗下常坐着一个清瘦的少年,在竹语或者竹雨声中读书写作,吹口琴弹吉他,风雨动竹子摇,心穆穆如磐石,有着与年纪不相称的安静。之后因为修路,故居拆除了,家里择地新盖了一座二层小楼,周边有松无竹,楼上客厅是一道玻璃大门,父亲问门楣上刻什么字,我说就刻“松风竹雨”吧。
故居已成菜园,竹海还在,记忆还在。前几天去竹林中走了一遭,看见一株老竹上还刻着发小的名字。从前顽劣,常在竹子初生竹箨剥落时,用刀在竹子上刻画。竹长字也长,竹老字也老,竹子老到红黄老到木白,那拙笨的手迹竟然有了汉代干支五行骨签之韵。
记忆是个很奇妙的东西,会自动筛除甄选,留下美好的事物。比如它会剔除夏天竹海中的花蚊子。花蚊子学名白纹伊蚊,像小型蜘蛛,形体肥硕,色深褐,布着银白的斑点,脚粗而长,毒性远大于普通蚊子。竹林中闷热潮湿,花蚊子极多,哪怕是从竹林中路过,也必会被叮出满头满身的疙瘩,奇痒,越搔越痒,花露水和风油精也奈何不得。若是叮到婴儿,其粉嫩的皮肤很可能会溃烂化脓,非得进村医疗室不可。花蚊子自然也登堂入室,白天藏在家中阴暗的角落里,傍晚闻到人气儿,纷纷乱飞哼哼觅食,往往撞到脸上。
除了夏天有蚊子,住在竹海中,竹风习习吉祥止止。我曾为故居的书房取名松竹轩,也曾仿归有光忆项脊轩,写过一篇《松竹轩志》。
松与竹契若金兰,有松无竹,或者有竹无松,终有知音流落之憾。他年若改造庭院,当手植修竹数竿于其中。郑板桥曾把墨竹截成小段,做成窗棂,然后糊上皮纸,竹骨影影绰绰成天然竹画。这个也不难。
昨天在天柱山住了一夜。山庄卧于松林竹海之中,外墙以竹片包裹,房中衣挂是天然竹杈。清早起来站在走廊上,雨雾迷蒙湿人睫毛,涧底溪流泠泠。在山庄后山独自走了一个多小时,仍未走出那片毛竹的海。山庄名为卧龙,初见时想起《左传》里的一句话,“深山大泽,实生龙蛇”。
今日春分,可食春菜。春菜以笋为极品,中午母亲做了一盘竹笋腊肉,一扫而光。肉是自家养的黑毛猪肉,腌在圆圆一个大瓦缸里,用咸菜叶拌和覆盖,可以一直保管到腊月。阴历三四月的腊肉,瘦肉红肥肉白,色是一流,香是一流,味是一流。笋非春笋,是从故居竹林中挖来的冬笋。一根春笋一竿竹,乡人是舍不得吃的,况且春笋味涩,吃了麻嘴。冬笋长不大,即使出了土也会枯萎朽烂,其味道更清香,也更脆更嫩,是天赐美肴。冬笋配腊肉,见素抱朴,食之思无邪。
竹令人清,清节虚心清风徐徐,它的儿子竹笋也令人清,吃起来清香满齿一肚子白玉。食笋习俗据说起自成周,很古老了。《诗经》说“其蔌维何,维笋及蒲”。又说“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数千年来,衍生成食笋文化,晋人戴凯著《竹谱》,宋僧人赞宁著《笋谱》,分别记载七八十种竹子及其笋子的不同风味。古今为竹笋赋诗作文写字绘画者无数,我记得的有三个人。一个是陆游,他吃江西猫头笋,作诗说“色如玉版猫头笋,味抵驼峰牛尾狸”。一个是吴昌硕,画《竹笋图》,题诗“客中虽有八珍尝,哪及山家野笋香”。另一个是梁实秋,他的《笋》文章这样写,“春笋怎样做都好,煎炒煨炖,无不佳妙。油焖笋非春笋不可,而春笋季节不长,故罐头油焖笋一向颇受欢迎,惟近制多粗制滥造耳”。梁实秋出身还是太好,不懂冬笋之妙。
有一年山中访文友,吃到干竹笋煨肉片,竹有肉香,肉有竹香,至今思念萦怀,似可谓之“竹肉”。竹肉不是肉竹,肉竹是音乐,肉为人声,竹为管乐,品音乐,古人早就说过,“丝不如竹,竹不如肉”。
竹林中倒真的有竹肉,是生在腐朽竹鞭上的菌类,名曰竹菰、竹菇、竹蓐、竹笙、竹参或竹蘑菇。“生朽竹根节上,状如木耳,红色,大如弹丸,味如白树鸡”,《本草》如是说。“竹菇,竹间蕈也,小如钱,色如胭脂,雨后丛生,离离可爱,惟阳羡山中有之,他处所无”,清人陈维崧《丁香结》如是载。白树鸡又名白木耳,生于树上,也是菌类,状如白鸡,以白树鸡煮稀饭,名为白树鸡粥。竹肉不仅仅阳羡山中有之,有竹林处多有。吾乡有一个镇子叫菖蒲镇,沿河两岸多修竹,镇长启兵兄与竹农勘察竹林时,就采到了不少竹肉。并说竹肉煲汤,味极鲜美,说时舔嘴咋舌。还有一种竹肉如白伞,伞扇呈絲网状,如白蛇蜕,故居竹海中曾见过,乡人不识,当毒蘑菇一脚踢个稀巴烂,暴殄天物莫过于此。
竹有寿,竹苞松茂,日月悠长,最长可以活到一百年朝上。老死前有的开竹花,花小而白,有淡香,花谢结竹米。竹米即竹实,是竹子的种子,色青味馨,甜,状如麦,可以煮了当饭吃。世传凤凰“非梧桐不栖,非竹实不食,非醴泉不饮”。可知竹实的罕见和珍贵。史传常以竹子开花结果为凶兆,借之附会成篇推演乱世史。其实竹子开花也不是十分稀罕,年年有相关的新闻,我做记者时就曾经拍过照片,竹枝披散裂变如薏米的禾子,如水稻将熟。食竹实可以延年益寿。
天生异物,非异人不得食,食者也是天大的福气。容易做的是竹筒饭,伐新水竹截成竹筒,塞进糯米或香米,添加红豆绿豆和瘦肉肥肉丁各半,放在火堆上炙烤,待竹筒表面出汗,剖开手抓而食,有仙家风度。
近世有人做竹酒。毛竹初长成时,以针筒将原浆酒注入竹节,一年后砍竹取酒,酒澄黄清冽,我喝过两回,不闻酒气只有竹香,薄醉时已是酩酊,竹味渗进骨头,飘飘然以为有魏晋风致。
竹多雅号,玉管龙种,青士君子,郁离潇碧,也有叫碧虚郎和竹郎的。
郎骑竹马来。故园竹海中,也曾与三五黄毛丫头做骑竹之戏,如刀马旦花木兰穆桂英樊梨花跨竹嗒嗒嗒。可惜的是无青梅,不然竹海之忆,也多一份少年情。
竹子是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