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厂三部曲”:为一个中国小镇塑像
2020-07-14丁燕
丁燕
获悉《工厂爱情》将发表在2019年第5期《作家》杂志上时,你的脑海中冒出这样的一句话:“此生无憾了!”东莞十年,你过着“非人”且“变态”的生活——日日早起写作,从未间断,甚至在大年初一的凌晨,在出差的宾馆和轰隆的火车上。你像个被符咒笼罩的囚徒,讹诈着每一日除吃饭睡觉和工作之外的时间,将它悉数奉献给缪斯女神。
2010年8月20日,当你从新疆南迁至广东时,从未奢望过自己会创作出“工厂三部曲”,但那时,你又并非没有心存幻想。作为一名写作者,你期待迁徙不仅能改变你的日常生活,还能为你的写作带来新机遇。2013年3月《工厂女孩》出版后,你并没有清醒地意识到这本书对你的重要性。之后,你决定创作它的姊妹篇《工厂男孩》时,也没有意识到《工厂女孩》对你的意义。2016年5月,《工厂男孩》出版后,你陷入一种奇怪的境遇——总感觉意犹未尽。手头上还剩的那堆素材足够再写一部非虚构,一个大胆的念头却冒了出来——写部长篇小说吧。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从2016年开始,你让自己化身为一个小说家,开始进入到虚构文学的创作中。
2016年至2017年,你的精神都被一种可怕的调子控制着:你必败无疑。你不是没有写过小说——此前你写过数个短篇和中篇,有的还被《小说月报》《北京文学·中篇小说选刊》等杂志转载,且你的长篇小说《木兰》早已被花城出版社出版——但定居东莞后,你一直沉浸在非虚构题材的创作中,并没有在小说上下功夫。重新提笔原本就很困难,更何况还是长篇,简直是难上加难——你真不知自己哪来的勇气,真的就支撑着肉身一步步走来。难道果然是“无知无畏”?
2017年下半年,初稿打印出来,是厚厚的一大沓。之后,你无论走到哪里都带着那沓纸。改稿!改稿!改稿!改得昏天黑地——满篇红是小事,还发现了结构的疏漏、人物的缺陷之类诸多的问题。于是,一定要修改第二遍的念头出现了。你真的不想改了——太苦太累。然而,总有种强迫症似的状态控制着你,告诉你这一稿并不完美。于是,从2018年春节开始,你再次打印出一堆稿纸,再次开始改稿。一个人闷在半山小屋里,一张纸接着另一张纸。如此枯燥至极的生活,全靠一个简单的信念支撑——你可以的。
2018年下半年,当你将《工厂爱情》的稿子发给杂志社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某个周日,你坐在客厅里叠衣服,突然意识到这个动作你已许久没做过。想想那些如疯如狂的日子,自己都觉得不寒而栗。写作是一项惊险运动,像一个人在摆放多米诺骨牌,小手指一动就能让整条长龙坍塌。只有全身心地投入,不管不顾,完全不计较得失,才能心无旁骛地坚持下去。只要有一丝杂念泛起,这个过程便难以为继。写作中最重要的对手不是别人,而是自己。
显然,“工厂三部曲”是一点点累积而成的结果,并非一开始就有这样一个大构想。回头看,平均每三年一本书的节奏,应该算是慢的(要知道,很多作家三个月能写一部长篇),然而,这种节奏却是你自己默许的。你从不认为急匆匆能创作出精品,你也不认为靠才华就能创作出精品。事实上,大多数人的智力和见解都不相上下,只是有的人缺乏耐心和耐力,不愿意沉下心来,老老实实地去采访,认认真真地去修改。你时刻警醒自己——寫的时候尽量拿出自己最大的能量,倾注全部的热情。至于写完后这本书会获得怎样的效果根本不用多想,因为读者都聪明至极,一眼便知作家拿出来的是不是真货。
十年就这样倏忽而去,简直像晴空一个闪电,顷刻间便不见踪影。好在,手头有了这三部连续的作品,可以为你日渐明显的苍老遮羞。然而,作为“母亲”,你又在此刻感慨万千,总觉得还有一些话没说出来。是的,还有一些话——一些不得不说、必须要说的话——无法写进作品,便只能放在这里了。
从诗歌到纪实,再到小说
在新疆,你是一位诗人,然而,2010年迁居广东后,面对货车、仓库和农民房,你感觉身上的诗意像蒸汽般,被炽烈的热带阳光炙烤得踪迹全无。那个时候,你根本不敢贸然写小说,因为你对整个岭南缺乏最基本的了解。情急之下,你选择了纪实这种文体。然而,在阅读了一些作家的纪实作品后,你非常吃惊——观念老套,语言干瘪,缺乏细节——你将这些毛病的根源归结为“没有读者意识”。其实,作家可以置换一下角色,站在读者的角度阅读自己的作品,即刻会发现为什么那作品看起来会面目可憎。
你想写出另一种状态的作品——用小说中塑造人物的方法,来塑造现实中那个真实的人物;撷取散文和诗歌的语言,以高度艺术化的方式组织词语;让“我”作为引子进入行文,但又不让“我”过多地妨碍整体格局;如果要议论,一定要点到为止,绝不放空炮,而且情绪一定是节制的,绝不能滥情或矫情。于是,在《工厂女孩》的创作中,你进行了诸多尝试,将你对纪实这个文体的构想落实在字句中。
之后的《工厂男孩》,虽然在人物群像上有着明显的性别差异,但行文风格和《工厂女孩》大同小异。你感觉《工厂女孩》有一种原生态的饱满感,那是因你当时初生牛犊不怕虎,心无城府,提笔就写,而且是在深入采访大半年之后才创作的,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地底下蹦出来的滚烫岩浆,带着跃动感。虽然《工厂男孩》更具全局观,写得更稳当,细节的打磨上更从容,然而,它依旧是《工厂女孩》的顺延产物。
该收手了吗?在《工厂女孩》和《工厂男孩》已耗费六年时间后,关于工厂的创作似乎可以画上个句号。然而,另一种难受却如海底鲸鱼,虽看不见但却沉重地存在着,令你寝食难安。你对工厂路的了解总算有了些眉目,而这两本纪实类的书籍已将你的所思所想全部表达完了吗?你虽心有不甘,但又不知该怎么办。有一点是肯定的——你对这两本书尚有不满。
回到书桌前,再次翻看那一本本笔记本,在打量那些还没有使用的素材时,那个念头慢慢地浮现了出来——“写一部长篇小说吧?”虽然这念头并非事先设定,然而,决定干起来却是你慎重考量后的结果——到现在为止,没有什么题材能比长篇小说更适合表达那些素材。写龄已有三十余年的你,是逐渐才明白,作家最好能十八般武艺样样俱全,而不能将自己陷入窠臼,只耍刀不用剑。听到有人强调自己“我是写小说的”,和听到“你干吗要羡慕那些写小说的”时,你会产生同样的困惑感——作家非要分成“写小说的”和“不写小说的”两类吗?在你看来,并不是你要做什么菜,而是你手上有什么食材,你要根据那食材的特点来决定烹饪的方法。
你的心尖开始战栗起来——难道这就是命运的暗示?几乎是一刹那,你已下定决心:我要写一部长篇小说。那一刻,你是极严肃和庄重的。你知道,这个决心将意味着今后几年你都处于苦熬苦战中。你将整个思维方式从非虚构挪移到虚构。你开始有意识地阅读一些长篇小说——有的书是重读,有的书是新读;有的书是精读,有的书是粗读。经典作品一如既往的优秀,而那些被吹捧出来的作品却经不起细看。每当你看到别人的漏洞和瑕疵后,都警醒着自己——我绝不能这么写。
《工厂爱情》初稿完成时,是三十三万字。你通读了一遍,感觉太臃肿,便下决心开始减肥。第二遍完成时,是二十三万字。一遍遍地删减,痛苦的程度类似凌迟。日夜颠倒,如疯如狂。陷入困境难以为继时,你会从东莞市区开车至樟木头,一个人闷在半山上的小屋里,几天不说话,只面对电脑。
这个过程中,你根本不敢给别人看你的稿件,哪怕是一行字、一个提纲,因为你实在是太恐惧了。你像爬山之人已到了半山,上不上下不下,谁都帮不上忙,只能自己咬牙向前,否则前功尽弃。这种坚持实在是太漫长了:一年又一年,然后是第三年。你害怕别人说“你不是搞纪实的吗?怎么写起了小说”,你也害怕别人说“你没写几个短篇怎么就开始写长篇”,你更害怕别人说“你了解年轻人的恋爱吗”……你什么都害怕。可你那样害怕,为什么还要蒙着头苦熬苦战?你想,还是因为你在樟木头镇樟洋社区收集到的那些素材决定的。那时,你住在女工宿舍,每晚去男工宿舍采访,收集到了大量古怪而鲜活的故事与细节。正因为有了这些积累,才让你那个大胆的狂想有了基础。
日复一日,创作的清苦远非一般人所能想象——如犯人服刑,身处炼狱,赤脚穿过刀丛。你痛,你苦,你欲哭无泪,你孤苦伶仃。你的欣喜是在几百天奋战后抬头,偶尔被清风吹拂的那一秒。后来你终于明白——不是你更聪明,而是你更老实。你老老实实地敲打每一个字,又老老实实地修改每一个字。日积月累,仅此而已。写作当然要靠天赋,但仅有天赋是远远不够的。
打工题材的拓展
有些人会有疑问:你不是打工者,何以要写农民工题材?你的回答是——题材无罪。并非写打工题材的作家就比写小资生活的作家低人一等(或高人一等),作家可以写他感兴趣的任何题材,重要的是他是否写好了那题材。你的兴趣不在花花草草、猫猫狗狗、厨房客厅里,你更感兴趣的是那种更为激荡的、更富于变化的社会题材。
创作打工题材最大的难题,是打工者非常难采访——他们经常居无定所,频繁地更换工作和手机号码,飘忽不定。后来你发现了一个特点——“QQ在,人在”。打工者一般都会保留一个固定的QQ号。在反复的追踪采访中,你慢慢地深入他们的生活,成为他们的朋友,进而了解到他们内心深处的喜怒哀乐。这是个非常漫长的过程,也是个必须要经历的过程。
记得第一次到达男工宿舍时,宿管敲开一扇门,冲着里面大喊:“穿衣服!穿衣服!”片刻后,你尾随着他走了进去,感受到一股强烈的雄性荷尔蒙袭来,如海水卷起千堆浪般要将你推出门去。那一刻,你强烈地意识到——我打扰了别人。你硬着头皮打开笔记本,紧张得不知该如何开口,该询问哪个人,于是,你从离自己最近的那个男工问起。最初的问题是一些最基本的:你的老家在哪里?你在这里干了几年?你做的是什么工种?一圈问下来,你好像才有了底气,然后再针对每个人提出不同的问题。
这样的采访是艰涩的,让你时常感觉到毫无进展。白天,你一个人游荡在工厂路,从头走到尾,再从尾走到头。你盯着那些大排档、便利店、照相馆仔细地审视,希望能看到常人看不到的细节,因为你知道,它们和工人的生活息息相关。事实上,你住进女工宿舍的第二天就感冒了,因为穿堂风从前门吹到后门,一下子就击垮了你的身躯。樟木头的朋友带着药来,建议你不如先回家养好病再来,你却摇摇头。既然来了,就一定要住下去。
有些作家很反感“深入生活”,说“我就在生活中,不需要深入”,说“深入下去的都是别人的生活”。你不知道别人是如何创作的,但是对你,“深入生活”不是为了响应什么号召,而是一种自觉自愿的行为。作家不可能只写自己的故事,所以在认知上一定有死角,而到生活现场去采访是创作不能缺少的环节。你可以坐在书桌前构想一个跌宕的故事,但人物穿什么衣服,吃什么饭,说什么话,住在怎样的屋子,怎么计算自己的收支……凡此种种都需要作家走出书斋深入生活。缺乏这些物理基础,你所建构的大厦将地基不稳。
通过创作实践,你发现生活就像圣诞老人,永远都是“索一奉十,索百奉千”。你原本只是为了收集《工厂男孩》的素材扎根到工厂路,没想到,正是这几年不懈的采访,还积累下《工厂爱情》的素材。当然,对一个作家来说,仅仅扎根是不够的,还需要纵横交错地全面体察那个区域的生活,这便需要作家掌握相关资料,对各种生活细节都充满兴趣。手头掌握的资料越充分,便越有自信心,而在创作时自由度也就会越大。
你出生在新疆哈密城郊乡的东菜园村,你的养父母是种菜的农民。你家曾有一亩五分地——如果你没有考上大学,便会成为一个菜农,从蔬菜大棚中弯腰出来,再去市场上卖菜。若你厌倦了种地,也许会选择背起包来到东莞工厂打工。故而,在你和你的采訪对象之间,有着怎样的沟壑?你觉得那沟壑只有一厘米。正因为从小深谙农村生活,才让你从不会对这个群体轻视小觑,甚至,你自信你是理解他们的,因为你的脚上也携带着泥土。
进入创作后,你所面临的是如何突破既有的打工题材的模式,寻找到属于自己的新意。你是在日积月累的写作中,逐渐地找到自己的特点的——你从不掩饰自己非打工者的身份,同时,你也不是那种蜻蜓点水式的简单采访者,而是长时间的、深入的、不间断的采访者。你是在让自己完全融入车间生活,融入女工和男工的内心世界后,才开始创作的;而且,如果没有《工厂女孩》和《工厂男孩》的积累,你无论如何都不敢动笔写《工厂爱情》。正因为有了前面实证式的调查,你在进入长篇小说的创作后,虽然也感觉非常困难,但到底还是坚持了下来。
在你看来,工厂路的生活既充满写实感,又充满荒诞感,生活于其间的人们在举手投足间,无不释放着社会转型和经济变革的信号。毫无疑问,东莞工业园的亲历亲闻和所见所思,是你除了新疆(你在那里出生并生活了四十年)之外最重要的艺术资源。十年东莞生活,为“工厂三部曲”奠定了一种“岭南叙事”的基调——对边缘小人物的悲悯,对与市中心(富足、自由、充满活力)形成对比的工业园(僵硬、陈腐、制度化)的反思,对新生代农民工出路问题的探索,对普通人如何在波诡云谲的变革中维持内心和尊严的追问。
塑造一个并不励志的人物形象
你并不认为《工厂爱情》是一部“励志小说”,如果实在要定位,你觉得它可归纳为“成长小说”类(虽然它的内在意蕴远超于“成长”这个主题)。这部作品只有一个主要人物——向南方。所有的故事都是围绕着他来展开的。通过向南方,勾连起人与人、家庭与家庭、群体与群体,最终组合成一幅中国南方农民工的生活图景。
向南方带着某种强烈的“冲撞感”——他总是将手插进裤袋,仰着脖子,姿态与世界形成一种对峙。他充满不满——对自己农民工第二代的身份不满,对工作不满,对母亲不满,对女友不满,对兄弟不满。然而,他不知道该怎么解决这些问题。跌跌撞撞间,他难免会受到伤害。血从皮肤里渗出来时,他感觉身心疲倦。这个闷闷不乐的年轻人,总是用怀疑的眼神打量着世界。事实上,这个人就是我们自己在青春期的影子,最终,我们蜕变为成年人,而那个影子还停留在原地。
向南方是于连吗?是盖茨比吗?是高加林吗?这样一个有着明显缺点的小人物,有什么值得你去关注的品质?这个形象到底是好人还是坏人?中国传统文化里的好人和坏人有着僵硬的分野,导致人们在阅读时先要分清楚谁在哪个阵营。事实上,现实中的人性是极为复杂的,人群并不是以“二元对立”的方式出现。向南方在小说的开始是小人物,结尾还是小人物,他的变化并非在社会身份,而是在内心。你希望呈现的是一种人世间的多元性和复杂性,一个少年如何在一段经历后成熟为青年的历程。在他的身上好坏交杂、晦涩不明——有时他是受害者,有时他又是施害者。
向南方是核心,是重点,是所有漩涡的中心。然而,向南方所处的环境和他之间,又构成了一个完整的统一体。在创作时,你并没有刻意强调那种跌宕感,更在意日常平凡带给人物的内心震撼。你认为,若能写出这种震撼,作家不仅要对所描述的生活极为熟稔,还要深刻洞悉、领悟才行。
塑造一个人物不仅仅靠作家的人力,有时还需要出神入化的灵感。虽然你向来不会迷信灵感,然而在这部长篇小说的创作中,你一次次祈求上苍——请赐我灵感吧!所有的人物都纠结在一起,形成了一个网状结构,可如何打开这个死扣,让故事发展得更顺畅呢?虽然作家的心里早已有了河流的终点位置,然而身处其中时,那河流要如何拐弯才行?于是,从结尾处向前逆推,通过反向思维,找出那些必须要解决的节点,再盯住它仔细思考。
那一段时间,你经常说的一句话是“我和我的人物在一起”——你满脑子都是向南方和他的女友、朋友及家人,所以你几乎看不见日常生活中的细碎。出门坐车忘带钱包,开车时脑子经常一片空白,走路时看不到熟人,什么流言蜚语都听不见……你完全陷入一个虚幻的世界。你和你的人物一起苦、一起笑。做梦是他们,醒来还是他们。有时候正在冲凉,脑袋里突然闪出个念头,你便冲出浴室找笔,在纸上湿漉漉地写下片段。
问题还是来了——作家当然可以写非励志的人物,然而,作家用了那样多的字词描述了一个人的故事后,能否告诉读者是什么样的原因使这个人物在经受了一圈折磨后不得不回到原来的起点?你想说的是,是现实生活,而不是你,给出了这个结尾。如果我们足够真诚,就会发现,现实中的成功者凤毛麟角,大多数人的命运很难发生巨大的转变,故而在创作时你告诫自己,无须过分追求戏剧性的结构。即便“向南方”没有脱离打工者的身份成为更成功的人,但他在青春成长的历程中慢慢地学会了爱,懂得了爱,这难道不是进步?
当我们挺进现代化城市化的新生活之后,对那些滞留在土地上的人,那些离开土地在城里打工却无法变成市民的人,又有多少了解和认知呢?古老的中国曾被农村所困,如今,即便“北上广深”特大城市已足够发达,农村问题依旧困扰着中国,這其中,有一个最为迫切和紧要的问题——第二代打工者的情感归属问题。
出生于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的第一代打工者,如今已人到中年,而现在,他们的孩子成为当下打工族群重要的组成部分。这些出生在二十世纪九十年代的孩子,大多是留守儿童,初中毕业后,来到父母打工的城市打工,然而,他们和父母的关系并不融洽,频繁地跳槽和更换男女朋友,不会储蓄,喜欢买最新款的手机,喜欢在热闹的街区玩耍,喜欢穿日韩版衣服,喜欢将头发又烫又染……他们与城市之间的关系比父辈更为尖锐,他们想留在城市的诉求也更为强烈。
作为菜农的养女,你对中国农民工的命运充满了关切。你知道自己的能力和学识有限,无法写出一部全景式的、史诗般的作品,但你希望自己能将目光集中在小镇的那条街上,盯住那个特定环境里的特定人物来思考,尽量把他们的生活与命运呈现出来。即便已完成了“工厂三部曲”,你也不敢说——我写出了新生代农民工的诉求,你只能说——我写出了我对现实的思考。事实上,现实在成为作品之前是不存在的,因为如果没有作家面对现实的观察,那些问题只是以物理的方式存在,并没有真正凸显在大众面前。你知道一部文学作品无法解决所有的问题,但它至少可以提出问题,而这,也许就是作家所承载的社会责任。
作为一个来自乡村、到城里打工的不安分的青年,“向南方”是否能在汉语文学版图上填补某个空白,那得看他的造化。在他的身上,延续着中国乡土文学的血脉,而正是从他这里开始,城市文学分家单过、自立门户。
轻奢型语言风格
写打工题材的作品就不能在语言上有适度的修饰吗?就必须简洁朴素吗?终于,在日复一日的创作中,你找到了一种属于你自己的腔调。等调子定好后,如开闸放水,一切都变得顺畅起来。腔调太重要了——发现腔调就是发现自己的创作个性。
也许因习诗多年,你对词语有着一种精神洁癖式的要求。你要让你的词语打上你的烙印,带着你的痕迹,有着你的模样。你总喜欢“字字珠玑”——你不喜欢一次性写就的文字,总喜欢一遍遍地修改。如果让你来形容《工厂爱情》的语言风格,你想说,就是那种装修时用的轻奢风格。中国作家使用的是汉语,便一定要尊崇汉语的习惯用法,但在这个基础上,一定要进行再装修——像房间用精致而不失高档的软装元素来突显质感那般——词语也要杂糅进更现代、更当下、更具速度感的气息,营造出一种文艺氛围,但是,这种修饰是轻度的、低调的,它比普通更考究,比奢华又更自由。
我们可以向口语学习,让语言变得更鲜活,但是文学创作的语言绝不是日常用语。试图用日常用语来创作,只能让作品的表现力太过平淡。诗意,你多么迷恋诗意!也许有人喜欢白水煮菜,你却更喜欢烈火烹油。是的,你迷恋那种饱含热情的、淋漓尽致的、纵横捭阖的诗意文字,而这一审美诉求与你的出生地有关,与你的生活环境有关,与你的血糖及肺活量有关。
其实,作家根本无法频繁更换语言风格。无论是缠绵的细腻的,或豪放的阔大的,或学究的理性的,只要顺应自己的心性写便会发挥得淋漓尽致。你原本就是个话痨,喜欢喋喋不休,情感大开大合,服饰大红大绿,嬉笑怒骂皆在脸上。若让你像汪曾祺、卡佛般简朴直白,你总觉心有不甘。你多么迷恋李商隐、纳博科夫和布罗茨基,他们可都是修辞高手。你暗下决心——既然你真心地为那些明喻、暗喻、借喻而感动,那就不妨也比喻起来吧。比喻无罪,只要比喻得恰到好处。
你并不喜欢纯粹的古典或纯粹的西化,你喜欢借鉴西方作家的思维方式,在表达时却更多地运用古典汉语。你喜欢行文中的那种杂糅性——把曹雪芹和简·奥斯汀杂交起来——这种味道,恰是当下中国之味道。一位作家驾驭词语的能力,并不表现在形容词和副词上,更大程度体现在动词上,而中国古人对动词的使用堪称绝妙,值得后人认真学习。然而,一味地阅读古典的四大名著,创作出来的作品很难感动当下读者,作家还需要同时阅读西方经典和当代作家的作品。在你看来,若一位作家能将“古今中外”的智慧都鲜活地体现出来,这个人一定是既饱读诗书又不失幽默感的人,而大多数中国作家表现得太过严肃。
那么现在,你便大大方方地承认了吧——是的,我喜欢轻奢风格。可问题就出在这里!这种注重装饰的文风看起来很火热,却和你所描述的农民工生活的冰冷恰好形成了一种反比。然而,是谁做出这样的规定,必须要用简朴、直白、内敛的词语来描述贫民生活?莎士比亚的辞藻也是富丽堂皇的,但他所描述的人物涉及社会各个阶层,总能让读者在其中窥到自己的影子。
在虚构和非虚构之间
从生产周期来看,若想将非虚构作品和虚构作品写好,都需要耗费大量的时间,只是侧重点不同而已。你发现对非虚构作家来说,至少要将一半时间耗费在采访上——若采访到位,创作的困难便会迎刃而解;对小说家来说,收集素材的时间最多只能占五分之一,因为创作中的那些开始、高潮和结局要消耗大量时间。事实上,大部分小说在一提笔时,就已经有了一个“前史”,而小说是从中间部分开始写起的——故,小说更在意的是“塑造过程”。也就是,非虚构作家重在“采”,而虚构作家重在“写”。
不能用创作非虚构的方法来处理小说——因为非虚构中的人物是真实的,作家的困难在于选择:哪些素材要突出,哪些素材要删除;但,小说中的人物是虚构的,它可以是多个人物的组合体,也可以是一个人物某种性格的集中外化。好的非虚构作家一定要具有整合能力,能通过辨析,将日常生活中的碎片归置到合适的地方,并同时指出它们的重要性;但对优秀的小说家来说,不仅需要整合能力,更需要想象力。好的小说要能跳脱开庸常的束缚,能自己生出翅膀,一下子飞升起来。
非虚构作品中的人物是真实的,但那种真实也是经过作家塑造之后的真实——非虚构不是“不虚构或者反虚构”,而是“一点点虚构”,而那“一点点虚构”让作品走得更远,呈现出更强大的生命力;而虚构作品中的人物是想象出来的,但这种想象要建立在真实的基础之上,故而小说家不能“乱虚构”。所以,好的非虚构作品和虚构作品并非对立,相反,它们在对人性的敏锐洞察上,在对事件的深入挖掘上,表现得极为相似。因为最终,无论是非虚构作品还是虚构作品,都是通向真实的一个桥梁。
一位作家,能否在非虚构和虚构间实现身份的转变腾挪?可以。奈保尔的非虚构作品和虚构作品以鱼骨状形式出现(他的非虚构“印度三部曲”堪称经典中的经典,他又是以长篇小说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茨威格的中短篇小说脍炙人口(譬如《一位陌生女人的来信》),而他的非虚构作品(《人类群星闪耀时》《昨日的世界》)亦是超一流水准;卡尔维诺被赞誉为“作家中的作家”,他的小说《如果在冬天,一个旅人》深刻地影响了当代中国的许多作家,而他的非虚构作品《一个乐观主义者在美国》充满诙谐的哲思。有这些大师在前面引路,你从不感觉自己是独行者。
“为一个中国小镇塑像”的可能性
当读者在阅读“工厂三部曲”时,会发现这三部作品有一个共同的地址——东莞樟木头镇樟洋社区工厂路。读者可以从书中了解到,曾经有一群人在工厂路上如何工作、如何恋爱、如何生活。工厂路因为这些人而变得不同,而樟木头镇因为工厂路而变得不同,同时,亚洲中国因为东莞而变得不同。
一个从西北来的女人,有资格为一个岭南小镇塑像吗?如果她没有,谁又有这样的资格?是樟木头镇土生土长的人,还是定居樟木头三十年或五十年的人?好在,当作家试图扩展自己的文学版图时,并不需要向任何部门发出申请——他只要去写就可以了。自2011年初定居在樟木头镇半山的那间小屋,你和這个岭南小镇便建立起一种血肉相连的关系。虽然在2013年初,你迁居到东莞市区生活,这间半山的屋子却一直留着,作为你返回小镇采访时的落脚点。《工厂爱情》中的大部分章节,你都是在这间小屋内完成的。你害怕孤独,又喜欢孤独。一个人闷在屋中,没有电视没有网络,不需要为任何杂事分神,只把精气神集中在电脑上。从凌晨至上午,是你最重要的写作时间。状态好的时候,五六千字是正常;状态不好,也强迫自己坐在书桌前。
每天傍晚,你在楼下的小路上散步时,满怀着对第二天的憧憬。新的一天降临在早晨四点的黑暗中,随着敲打键盘的噼啪声,天色逐渐泛白,直至天光大亮。人声鼎沸时,你作为作家的工作任务已基本完成。午休后是阅读时间。写了一上午,下午要补一补,否则整个身心的收支会不平衡。这段时间,你经常和朋友们谈及你在写一部长篇,却没有勇气拿出一个章节来——你害怕任何一点否定,都会将你尚未完工的大厦彻底推翻。你经常纠缠在自信与自卑之间——写得顺时,你变得骄傲;卡壳之时,又开始颓废。整个人像在演一场独角戏,台上台下都只有你一个人。一个人哭,一个人笑。
虽然那个想法看起来几乎是个狂想——“为一个中国小镇塑像”——然而,日复一日地在纸上建立起“工厂王国”后,你开始变得自信起来。“我可以的”——这声音不断重复在你的耳边。你写下的樟木头和真实的樟木头镇之间有一定的差异。你笔下的樟木头不是地图上的樟木头,也不是报纸上的樟木头,而是独属于你的樟木头。现实中的樟木头会不断发生改变,但处于2010年至2019年间的樟木头,却永远地印刻在了你的笔下。
当转型期中农民工二代的命运,和南迁至海边的西北女人的命运相互重叠后,诞生出了“工厂三部曲”。与其说你写下了一群90后农民工的悲欢情仇,不如说你写下了你和同代人的共同遭遇。如何表达那些离开故乡到异乡谋生的人?如何体味那种试图将树根扎入水泥地时的疼痛?如何消解区域不平衡带来的错落?不,你并不想构筑一幅“岭南清明上河图”,用全景的、群像的、宏大的方式来创作(你总为这种写作最终走向同质化而叹息),你更在意的,是群像中那些单独的个体,是那些被摄像机镜头舍弃的边角料,是那些从脸上看不出来却在内心深处翻腾的热浪。
十年如闪电,一晃而过。你和你的“工厂三部曲”就这样与樟木头镇紧密相连起来,你和你的命运就这样打了个平手。你感谢那些赤足走过刀丛的日子。那些痛时刻提醒着你——你活着;你爱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