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獾河(节选)
2020-07-14格日勒其木格·黑鹤
格日勒其木格 ·黑鹤
◆名作悦读
青年作家格日勒其木格 ·黑鹤曾获得全国优秀儿童文学奖、冰心儿童文学新作奖等大奖,他的作品多涉及草地、动物题材。本期推荐的《狼獾河》是其动物小说的荟萃,讲述了大兴安岭原始森林深处,驯鹿、狼獾、狼等动物的活动图景。书中各种野生动物与鄂温克部落生息相关的故事令人动容,引发人们对自然与生命的思考。(魏 薇)
那堆残骸上,不知什么时候来了两头毛茸茸的动物。
我屏住呼吸,然后慢慢地拿出望远镜。
想一想,我还是将右手的食指在嘴里含了一下,抬起来,几乎没有什么风,不过,还是可以感觉到靠近死鹿那一侧的手指更凉一些。风是从那一侧吹来的。
谢天谢地。
是一头狼,很普通的狼,正吐着舌头摆出一副穷凶极恶的样子。
但是正背对着我的动物我却看不清楚,只能看到一个棕黑色的背影,个子要比狼矮,但看起来更粗壮一些。
即使离得这么远,也可以听得见狼那种犬科动物在遇到威胁时发出的特有恫吓性的咆哮声。伴随着标志性的咆哮,它压平头颈,颈部的鬃毛针丛般地耸起,挑起上唇,露出雪白的獠牙。
听那动静似乎随时要发起攻击。
但我急于想知道那头与狼对峙的是什么动物。
正在此时,狼已经发动了第一次攻击。那几乎是一瞬间的事,顷刻之间,狼与那头棕黑色的动物绞缠在一起,也许只有几秒钟吧,两头动物在狂野的咆哮撕扯中,又迅速地分开了。
狼本来就是试探性地进攻,不过这次象征性的进攻之后,狼稍稍靠后,二者重新又恢复了对峙的状态。它们的位置发生了变化,狼背对着我,而那头陌生的动物,恰好面对着我。
天赐良机。
第一眼望上去,那动物确实像维加描述的那样,好像一头四肢过于粗壮的小熊,这里说的小熊当然不是指憨态可掬的幼熊,而是说它体形上更接近于幼熊。对于小熊来讲,这头动物的四肢有失比例,过于粗壮了。
我幾乎已经知道它是什么了,但我还想最后确定一下,拿起望远镜,小心地调整着镜头。
终于,它的头出现在镜头里,第一眼望上去,圆乎乎的头颅,小小的耳朵,亮晶晶的黑色鼻头,看起来更像一只鼬。不过,对于一只灵巧的鼬来说,它的体形过于强悍也过于庞大了。
我仔细地观察它的毛色,背部是黑色,而体侧是棕褐色,最让我感到奇怪的是,它的前肢从两侧向后沿着臀部周围生有一圈长毛,毛色几近金黄色,像一件装饰性的蓑衣。
毫无疑问,是狼獾,一种在北方森林中拥有颇多传说的隐秘动物。
不要说在自然界中,就是在动物园里我都没有见过这种动物,我不知道目前中国的动物园是否圈养有这种动物。
我从未期待在这片林地中见到狼獾的身影。在我手中的一本《中国野生哺乳动物》图谱中,一张示意图上标明了这种动物的栖息范围,在这种动物栖息的最南端,几乎是一条平直的纬度线,在中国境内的新疆和内蒙古、黑龙江有极小的分布。而我现在所在的位置,恰恰是示意图中内蒙古地区紧贴着国境线被涂成深绿色的部分。
狼獾更多地存在于传说之中。长期以来,北方的猎人就认为这种动物的尿液拥有神奇的魔力,当小动物不小心走进了它用尿液画出的圈子中,就像中了魔法一样再也走不出去,老老实实地被它当作点心。
这个我倒是不太相信。
不过从维加的描述来看,这确实是一种颇有勇气的动物,可以从猎人的陷阱中偷食猎物,甚至偷偷溜进帐篷里偷食物。
它们对峙着。
狼不安地吐出舌头,僵硬地扳踞着身体。它对面的狼獾显然要比它平静得多,在狼从喉部与胸腔共振发出的瘆人、低沉的咆哮时,它几乎没有发出什么声音,对狼仅有的关注不过是偶尔对它扫上一眼,它不断地低头从驯鹿上撕下肉块,吞下肚去。
从体形上看,它要比狼低矮得多,确实有些反差,它的表现却又过于放松或者可以用悠闲来形容。
狼也许是被它这种不以为然所激怒,也许是饿得有些发狂了,当狼獾再一次低头啃食驯鹿时,它发动了另一次攻击。
它的速度太快了,电光火石间,两头猛兽已经冲撞在一起,我没有看清狼獾是怎样迎接攻击的,只是看到在狼扑压过去时它压低了自己的身体。这次不是佯攻。
哽咽般的咆哮戛然而止。我还没有看清楚是怎么回事,它们已经纠缠在一起,很快,攻击已经停止了。
但它们并没有分开。它们连接在一起了。
那头狼似乎感到有些茫然,它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而狼獾,紧紧地贴附在它的身下。
这时,我终于看清了,狼獾叼住了狼的下颌,将全身的力量吊坠在上面。于是,狼像是甩动着一个巨大的铅球,笨重地扭转着身体,想要撕咬身下的这头动物。但它显然缺少猫科动物的利爪,在这种情况下它只能依靠自己的牙齿,它显然对狼獾无能为力。
狼试图通过迅速地转身或者扭甩达到撕咬到狼獾身上什么部位的目的,但它失策了。狼獾几乎是蜷曲着身体,两只前爪紧搂着狼的脖子。狼的一阵闪躲腾挪,甩头扭腰,都没有起到任何作用。
而垂坠在狼下颌上的狼獾毕竟不是什么无足轻重的东西,我远远地目测,这头肌肉结实的狼獾的体重不会少于三十公斤,狼的每一次运动带来的后果是三十公斤的重量施加在它下颌上可怕的疼痛。
折腾了大约有三四分钟,狼累了,停了下来,伸出舌头喘息。而以逸待劳的狼獾仍然以一头树懒般的姿势紧紧地贴附垂挂在它的下颌上。
突然间,狼解脱了。一瞬间的轻松,它在诧异间没有放过这个机会,迅速地跳开了。
像一枚终于成熟的果实,狼獾掉落在地上。
它们重新回到对峙的状态。狼下颌灰白色的毛丛间有红色的血晕渗出。狼獾却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一样,慢吞吞地重新爬到驯鹿的尸体上,又开始撕食。
狼的表情更加困惑。
它在犹豫,林地里的日子并不好过——从它两肋轮廓分明地凸现肋骨也可以判断出它的食物并不充足。碰到这种大体积食物的机会并不多见。
刚刚遭受的小小打击似乎并没有让这头狼做出放弃的决定,它没有离开,仍然在寻找机会,即使此时不能将这只狼獾赶走,它相信最终当狼獾吃饱的时候,自己也许仍然可以得到一些剩下的肉。
于是,这只狼就在距离狼獾不远的地方游走徘徊。它在耐心地等待,希望狼獾吃饱之后离开。
狼獾确实是一种可怕的动物。它自始至终都没有将身边的这头狼当成什么威胁,它只是踞守在驯鹿身上,头也不抬地拣那肉厚丰腴的地方下口,吭吭哧哧地撕下肥美的肉块,尽情吞咽。
就这样,它足足在那里不停歇地闷头吃了二十分钟,而在这饕餮之徒大快朵颐时,竟然对近在咫尺徘徊不去、可能随时再次发起攻击的狼熟视无睹。也许我这个词用得不太贴切,它根本无视这头狼的存在。尽管在刚才的缠斗之中它占了上風,但我还是搞不明白究竟是什么让它拥有这样的心理优势。
终于,那头狼有些不耐烦了,它不再仅仅是在周围游走,开始试探着滋扰埋头大吃的狼獾。它猛地冲向狼獾之后又迅速地退却,试图以这种佯攻消磨狼獾的意志,分散它的注意力。
在狼的一次次进攻之下,我终于发现了狼獾颇为行之有效的以守为攻的防御方式。尽管看起来它似乎全身心地将注意力集中在驯鹿肉上,但是当狼突然发动偷袭时——说实话狼冲击的速度是相当快的——它的反应却快得惊人。正在吞食肉块的狼獾突然压低了原本看起来就极为壮硕短粗的身体,拱起后背,半仰起头,以自己的獠牙迎接狼的进攻。如果狼的进攻仅仅是一个摆设,没有进一步的动作,那么到此为止,它继续进食;当狼的进攻比较坚决,并试图寻找到机会抢走一块肉,或者打算纠缠一下,那么它就会迅速地将自己的姿势转为背脊着地,于是迎面扑来的狼面对的就不仅仅是狼獾的利齿,还有狼獾那大得吓人的四只尖利的爪子。
面对着地面上这头张牙舞爪的狼獾,狼根本无从下口,不得不又一次退却了。
苦苦等待下去当然不是办法,尽管狼獾显然没有将整头驯鹿吞掉的胃口,但显然狼开始相信,即使它有耐心等到狼獾吃饱,但这头贪得无厌的家伙恐怕不会因为肚腹撑得喘不过气来就离开,也许吃完之后会趴在驯鹿上睡下去,睡醒了再吃。
狼被这种想法吓坏了。它孤注一掷地再次攻击。
这一次它几乎倾尽全力,所以,它冲向狼獾的时候我以为又是一次佯攻。它们再次滚缠在一起,也许几秒钟吧,在凶悍的咆哮与打嗝一样的呼吸声中,出现了突然的静寂。
在这静止的画面中,似乎一切都解决了。狼好像胜利了,它终于将狼獾压在了身下,并且凶猛地扭动着头颈。我了解这种动作,这是犬科动物特有的捕食动作,通过用力撕扯让自己的犬齿造成的伤口更大,增加咬啮面。
狼已经得手了,它在快意地摇晃着它的尾巴。
但随着狼发出像小狗被踩了爪子一样哀怜的叫声,我知道我的判断再次错了。
这头狼可怜兮兮地抬起头时,它的头脸上再次安稳地挂着狼獾。
噢,这可怜的狼。这次与上一次有些不同,狼獾叼住了狼上唇的皮肤。
狼站在那里想了一会儿,我想它是在思索怎样寻找一种最好的办法挣脱这个怪物。但显然疼痛与巨大的挫折感让它丧失了思考的能力,它像那些落进圈套的野兽一样,在恐惧的驱使下疯狂地挣扎,想要挣脱束缚着它的牢笼。此时,它鼻子上的狼獾,就是它的牢笼。
狼压低了身体,然后像马一样前后俯仰着头,用力甩动、转圈,甚至翻跟头,总之,使用了所有它知道和不知道的运动方式。它一直努力想去咬住狼獾身上的什么部位,但狼獾紧紧地叼住了它的上唇,无论从哪个角度,它都咬不到狼獾。它像一头被吊在鼻子前的胡萝卜诱惑着不断向前却永远也得不到的驴,只能无望地撕咬,它没有机会。
就这样,狼像一只玩独角戏的小狗,足足折腾了十来分钟。
最后,它终于无力地站住了,目光呆滞,好像刚刚从地狱之中回到了现实世界,似乎惨遭最可怕的蹂躏,皮毛戗乱。这一番折腾仿佛让它迅速地消瘦了,总之,这只犬科动物,此时看起来像是患了严重的疾病。
但是——狼獾还是像一枚巨大的果实,稳稳当当地挂在它的鼻子上。
狼大概已经快要崩溃了。它无能为力,在它拼命地折腾了一番之后,体力已经严重透支,它的头颈已经不能再支撑这头猛兽,头已经慢慢地垂了下来。
而狼獾倒像是安然地进入某种休眠状态,几乎是心满意足地蜷缩着身体,悬垂在狼的身下。我想狼这一番翻江倒海般的独特运动方式,唯一的作用,只是让狼獾肚子里那些刚刚吞进去的肉块重新在胃里编排了一下各自的位置,这很好,有利于消化。
对于狼来说,这是一种可怕的经历,而这种烙印,会永远地刻在它的记忆里。这种矮墩墩看起来其貌不扬的动物,像魔鬼一样可怕,一旦惹上就会被永远纠缠,再也难以脱身。当它意识到的时候,一种可能要终生拖着这个东西的虚妄想象吓得它发出小狗一样的哀鸣。
对待狼獾这种动物最好的办法,就是敬而远之,越远越好。
还好,这魔鬼不是死缠烂打。几乎在狼已经绝望的时候,狼獾这枚果实终于熟到极致,脱落了。它松开了自己的牙齿,四爪朝天地落在地上,不过仍然龇着牙,准备迎接狼的反扑。
狼已经没有那样的精力和勇气了,它有些糊涂,甚至不能接受突如其来的失去上唇那可怕累赘的感觉,它站在当地愣住了,好像在思索什么。狼跑开了,它没有回头,消失在灌木丛里。
狼獾则慢吞吞地从地上爬了起来,甚至没有向狼离开的方向看上一眼,又爬到驯鹿的尸体上,低头继续有力地撕扯,吞食。它的脖颈真的拥有可怕的力量,当它低头撕食时,竟然扯动了整头驯鹿。
真是个妖怪。
(摘自《文苑》2 0 1 9年第2 2期,稍有改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