蝴蝶的葬礼

作者简介：薛立永，系吉林省作家协会会员，中国诗歌学会会员，曾任吉林省青少年作家协会常务副秘书长，《校园文化》执行主编，中国网络作家协会会员，中国作家协会《校园文学》杂志签约作家，中国管理科学研究院文化传播研究所调研员，吉林省读写教学研究会理事，先后在海内外400余家报刊发表作品1500余篇450余万字。作品曾被中央电视台《实话实说》、香港凤凰卫视《鲁豫有约》等栏目选用。在《中国妇女》杂志全国征文大赛中荣获一等奖。有部分作品入选漓江出版社《老人天地2000年佳作》、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婚姻与家庭杂志20周年精品荟萃》等。出版了《展翅吧雄鹰》《小板牙去哪了》《小板牙的奇趣大行动》等书。吉林教育电视台、吉林教育广播电台文学创作访谈嘉宾。吉林省中高考作文媒体解析人。

1

春意荡漾，溪水号叫，歇斯底里的还有百花的芬芳。

一只彩蝶将薄薄的翅膀柔软地展开，穿梭在新生的草丛间，爱抚着每一株泛绿的生命。沉睡在草尖上的露珠被彩蝶唤醒了，你追我赶，打着滑梯从草尖溜到了地面，悄悄溜走的是我年少的光阴。

我躲在一棵老树后，彩蝶的翅膀划过我的目光，这一尘不染的春景温暖得发亮。

天空是一望无际的蓝，我该出发了，便幸福地拉着妈妈的手跳跃在上学路上。偶尔有妈妈甜蜜的叮咛飘落下来，这一路走得浪漫而温馨。

在校门口看见校长在教训保安，他踮着脚，样子极为傲慢，像土匪一样骁勇。我担心他这么大喊大叫会震落牙齿，真希望今早的朝阳能带给他洁身自爱的光芒。

我爬上高大的楼，同学们无聊的争论吞噬我的灵魂。不过我很清楚一点，我没有权利厌倦这样的生活。开始考试了，卷面翻转，我的双眼一会儿红亮，一会儿黯淡。烦乱中，我不知为何想到了一堆篝火，以及围火起跳的舞蹈……是老师阴暗不定的脸让我狂奔中的遐思又回到了考场。笔开始了比蜗牛还漫长的爬行，思想跌入无底的深邃。

老师伸手收考卷时，那细长的胳膊让我想到了乡下老家的豆角伸到了墙头，想到了那灶上烀着的玉米，想到了墙壁上挂着的爷爷遗像。

我接近爷爷时，他的人生已近尾声。他经历过劳累与饥荒，受到過赞誉与诋毁，当他离去，爸爸才越来越像一位父亲。我感谢老天馈赠我的一切，让我有了众多的亲人，即使不能再见，也让我的生活多了一份凄美。

有时我仰首遥望白云，会想起故乡那满山的草木。那低垂的云朵应该是爷爷寄来的问候吧？我的欢喜中深藏苦涩。

上课铃颤抖着，将紧张又一寸一寸送达。

2

一只彩蝶忽然在阳光下飘入教室。这是良辰美景中的一个片刻，慵懒无奈的我坐在讲桌的对面，老师正将污浊的黑板擦拭一新，彩蝶便落了上去。在它看来，我们都呆若木鸡。

老师硬生生地举起教鞭，同学们面面相觑，我对彩蝶遥遥颔首，因为我觉得它就是我早上看见的那只。老师的情绪如同一潭死水，不涨起，也不跌落。我的热血早已沸腾了，兴奋得将十方世界忘却了八九。因为在我看来，除了学习，万物皆锦绣，我不想失去注目每一处华彩的机会。

学海无涯，美色无边。这只彩蝶又让我头脑中出现了清风拂柳木、溪水洗山谷的意象。

当然，我平时也会注目老师新长出的一道皱纹或者一根白发，我也能用充沛的目光在学习之外及时检测出哪位同学大腿变粗、脸蛋儿变大，谁的纽扣丢失，谁的牙床上沾了韭菜的绿叶……

我的耳朵也是超级灵敏的，谁在悄悄给老师起外号，谁的肚子在咕咕乱叫，谁在瞌睡时说梦话……都逃不过我的顺风耳。

此刻，我看见老师的教鞭正在下落，听见同学们在伸展手掌，大家都欲享受一只蝴蝶的死亡直播。

我不想让这只彩蝶化为标本，在我的记忆里封存。于是我眼冒金星扑了上去，我想捧走它。当我的双手罩住彩蝶之翼，老师的教鞭失去控制后骤然落下，“啪！”这声脆响成为我痛苦哀号与同学们嘲笑声的前奏。

彩蝶就这样死了，由于教鞭的抽打使得我的双手不得不重重地压在它的身体上，让它的翅膀变成了粉末，它的体液黏在了我的掌心。

一次生猛的碰撞，引发了一场动情的死亡。

我的双手以肿胀的形态捧回了彩蝶的尸体，我要给它一个葬礼！

3

放学铃声震得我的心嗡嗡微鸣，家人在校门口迎风而立，温柔以待。

一片树林用枝枝蔓蔓撑起落日余晖，我心情沉重地捧出彩蝶残躯，嗅着它浓郁的体香，再将它放入挖好的土坑中，没有哀乐，这场葬礼庄严静谧。也许这只死蝶的尸体是上帝馈赠给我的礼物，只是我要流着泪接受。就像我要无奈接受爷爷的离世一样。

落日低垂，这只死蝶如开败的苦菊终于消遁在泥土之下。我却在心中说：“爷爷，我想你了！”在遥远的故乡，爷爷坟上的杂草会不会因无人光顾而独自消瘦。在隐隐的时光和梦里，爷爷的形象隔三岔五浮现在我的脑海中，浮现在父亲泛红的眼神里。每一个清明，我会与父亲一起跪坐在爷爷坟前，沉默良久，咀嚼哀思。

爷爷也曾为我捕捉过蝴蝶。那是他去世当天的事了，我当时刚过完五周岁生日，爸爸带我回乡下看望爷爷。午后，一场夏雨给大地带来了一次彻底的洗礼，我嗅着绿的气息跑到广袤的原野边，看到明净的天空中飞来一只彩蝶。刹那间，站一在旁的爷爷看到了我的欢愉，他便笑盈盈地举起草帽，去罩那只彩蝶，结果一块倔强的石头绊倒了他，彩蝶不见了，他也从此不见。

突发的脑出血让爷爷的生命游离我们。在他的葬礼上，飞来无数彩蝶，让我的哭泣化为平静，这些彩蝶的翅膀有些沉重，像一朵朵斑斓的菊花张开了我的悲哀。从此，每次去祭拜爷爷，我都在纸钱上画满蝴蝶，面对这么多的“蝴蝶”，爷爷该会捉到一只吧？

我之所以要给今天不幸死于我手下的这只彩蝶一个葬礼，除了愧疚，还有一个特殊的寄托，我希望它能带我去问候在另一个世界里的爷爷。

4

周三下午举行的小学五年组篮球比赛让我们变成了疾驰的小马驹儿，扬起脚下的尘土，飞速将球抛向篮筐，换来阵阵掌声与喝彩。没有作业打扰的时刻，一切天性在欢快中解放，可我的双手只能轻轻地张开，又不得不迅速关闭，那教鞭留下的肿胀让我的肌肉与痛苦纠缠在一起，紫色的伤皮似乎生满了菌斑，每次伸出双手去接球时，我的心情都如夜色一样羞涩。

悲剧便这样呼啸而来，我不听使唤的手扔出了一个偏球，这个球越过众人头顶，如在劲草之上纵横奔突，正巧砸中了看台上的校长。

一片寂静，我听到了自己的叹息！

众人围住了我，我没有了归去的路。

一只鸽从头顶飞过，掉下一片羽毛，砸在了我的头上，好疼。校长的头也像我一样疼吧？他涨红的脸如一炉纯净的火，双眼已完全被愤怒的荫翳蒙蔽，口大张着，如看不见底的乡井。我感到一场风暴正逼近我，对生存最原始的恐惧控制了我的情绪。

祈望赦免的我走向满怀敌意的校长，替他拾起被击落的手机。手机在我手中响了，是我不灵敏的红肿手指碰到了免提键，对方说的话直播到在场每个人的耳中：校长，我给您的定做校服回扣7万元已经打到您的银行卡上，您查收一下……

阳光透过乌云在校长脸上投下道道虎斑，他冷冷射来的愤怒目光，让我感到疼到了骨头。在场所有人的笑容凝成了一片荒凉，校长抢过我手中的手机颓丧而去，留下沉默的师生如一具具弃尸。

夜晚，忧心忡忡的我辗转反侧，昙花偷偷一现了吧，淡淡的花香混合着朦胧的月光袭来，苦闷横亘在心头，让睡意多了一层严峻。

5

第二天的太阳让我心头的坚冰一片片剥蚀。幸运的是我早上在校门口没有遇见校长。午餐时，便传来了校长因贪污受贿被抓的重磅新闻。全校师生都认为我是正义使者，机智巧妙地揭发了校长的罪行。我柔和的嘴角向上扬起，表情中立刻萌生出英雄气概。

手上的红肿终于消退了，我的青葱十指又有了弹性和美丽。新上任的校长来班级看我了，他用力拉着我的手，摇晃中落下一地感激。

被新校长亲切接见后，我挺起胸膛迎接同学们羡慕的目光，大家谈论着我，甚至有人议论我是新校长的亲戚。一切美好的迹象莫名其妙地出现，班主任老师虽然在班会上诚恳地向我道歉，说他用教鞭打我手纯属误伤，并说他恨透了那只该死的蝴蝶，说它差点毁掉了我们师生深厚的情谊。同学们都来讨好我，有的给我好吃的小食品，有的同学拉我一起去游戏……

曾经的我，因性格孤僻只能一个人在校园内流浪，有时退缩在角落里用坚强和倔强治疗我人性的迷惘。可如今不一样了，被众人目光浸泡的我浑身充满了激情和力量，心中渐渐生长出狂妄与放浪。

在一个灿烂的清晨，有一群茁壮的男生在操场上玩玻璃球，我看见一枚漂亮的玻璃球像火石一样闪着光芒，我想据为己有，便冲上去抢。没想到这几个胖子一点不敬畏我，悄无声息地将我按倒在地，我的哀号充满了独白和沉痛。因为我瘦弱的脊背承受不住他们合体的重量。汗雨淙淙地浇着我全身的悔恨，快窒息的我头晕目眩，感到周围的教学楼在不停地旋转，压在我身上的那些胖子永远都不会知道我身体的承重能力是有限的，就这一点来说，我十分鄙视他们。是他们巨大的弹性的身体把我无端生出的优越感压碎了。从地上爬起来的那一刻，我又看到了周围人的嘲笑，我又变回了安安静静的少年。

6

放学后，我来到那片树林，静立在那只彩蝶坟茔的对面。有一株小花开得紫红，我两手垂在身边，归鸟的鸣叫声从远处传来，树上刚结出的果子还十分嫩小，被鸟声震得直哆嗦。

“我爱你，大自然。”我真的这样说了。夕阳余晖那样光滑，从我头上很快来到了脚下，渗入到金黄潮湿的泥土中。“彩蝶，我想你。”我又情不自禁地冒出了一句话。一只蚂蚱迈着修长的双腿从我身旁经过，应该在往家中赶。此刻的我感到又温暖又孤独。

回家吧！跳过那条波浪翻滚的河，水花自由地飞舞，顺便洗去我鞋子上的泥尘。真是善良的液体，你听到我心中的悲鸣了吗？我想告诉你我喜欢的蝴蝶死了，我爱的爷爷也死了，我的双手几天前被老师意外打肿了，不过我原谅了他。我还想告诉你，我不是有意揭发老校长拿回扣的，新任校长更不是我的亲戚。至于把我压在身下的那几个胖子，我不恨他们，我恨我自己迷失了本真。其实我就是一个性格内向、举止怪异、思维独特的沉默独行侠，我想和这个世界谈谈，为什么让我活在热闹的缝隙中，我不喜欢扰攘，就像大家不喜欢我一样。

暮色沉重，家门在我面前轻轻开启，我瘦长的身躯轻轻侧入，开始用作业填补心中那凄怆的空白。

一只蚊子诱发了我的烦躁，它先是在我胳膊上叮了一下，这里的皮肤开始渐渐变红，接著它又围在我头上嗡嗡叫，好像在为死去的同类招魂。我挥起手在头上一通乱打，却没有见到蚊子的遗骨，地上落下一本书，那散开的书页中露出一张鲜艳夺目的百元大钞。被我从书架上碰落在地的这本书是哥哥的，可这一百元钞票是我前几天丢失的，上面还有我用铅笔画的小标记。

脚下的小狗吐着温暖的舌头，它的眼睛和我此刻的思想一样浑浊。我祈求这件事不是哥哥干的，因为在我丢失钱后，他曾帮我四处寻找。我急得大哭时，他的哭声也如万里雷鸣。

7

面对爸爸的逼问，哥哥承认了偷走我零花钱的事实。他温暖的面颊生出了羞愧，通红的双眼中流出了梅花一样的泪。我用微温的声音对哥哥说着“对不起”，并解释我无意揭发他的劣行，而是我打蚊子的手狂乱挥舞惹的祸。

哥哥低着头在我慌乱一瞥中离身，门扉扇动着，像我不安的情绪。哥哥不是演员却有如此高超的演技，实在令我佩服。不过，他的形象在我眼中已蒙上了霜迹。

为了减轻生活负担，爸妈让哥哥平时住在姥姥家，我们聚少离多的两兄弟因一张百元大钞让心中的壁垒冉冉升起。哥哥曾对爸妈讲，说我的心地幽深莫测。因为即使相聚，我有时也和他背对背，独享韶华流水了，所以在他看来，我的性格像山丘一样缄默。

哥哥一气之下又回姥姥家了，他空空的床铺留给我一堆灰垢。我钟情这样的夜晚，独处家中一隅，让全身放松，遐思便袅袅上升。

正准备晚餐的妈妈将一条鲤鱼开了膛，血腥淋漓。半小时后，我看见哥哥的左腿也和这条开了膛的鱼一样惨不忍睹。负气离家的他在去姥爷家的路上不慎被一辆汽车撞倒了……我们把他送到医院。他躺在病床上，看我时，他的眼球在冷冷地溜动，无限愧悔从心往外溢出，让我感到全身膨胀，头都变大了。

爸爸伏身下去，用手抚摸着哥哥的头，直至双手被哥哥的泪水濡湿。

哥哥哭着问爸爸，他会不会死了。哥哥的话一出口，我便觉得冷峻入骨。妈妈的表情紧张而突兀。窗外的风景似已不再芬芳袭人。

哥哥的睫毛和嘴角蠕动着，他哭诉说，就在前几天姥姥买菜时丢了钱包，回家后就急病了，所以他想偷我的钱送给姥姥……

哥哥的话让我的心头又起了一场霏雨，我们一家人的泪花都奔赴一场温情的约会，一切的怨恨与悲伤偃旗息鼓，我在心里与哥哥的善良悄悄密谈，我说：“哥哥，我们爱你！”

8

哥哥伤好后便彻底回家住了，这期间爸妈给姥姥送去了一笔生活费。

日子一天天变美，我的思绪还像鳟鱼一样游在书本以及书本以外的世界。其实我身体里有熊熊的烈焰，那是对生活充满想象的激情。遗憾的是，这份狂热被我不苟言笑的外表禁锢了，烫不到周围人。

那个散发着樟脑香味的上下铺是我和哥哥睡觉的地方。他住在我的上铺。他肥胖的身体总会带给我漩涡般的晃动。我也总能听到夜里哥哥在梦话中的冲锋陷阵。我不禁感慨：午夜的大床真是隐秘梦话者的圣地！辗转反侧时，我尽量让自己的思绪从哥哥的梦话中彗星一样游开。

睡眠不良导致我双眼看东西忽明忽暗，情绪冷暖不定，走路时双脚呈现出一丝纤尘的醉态……考试时，我的大脑成了没用的陈设，无法进入思考，所有思路都变成了不真实的纸鸢。

无奈之下，我铤而走险在考场上睡着了。梦中我又回到了故乡如画的村庄，阳光照彻我流水般的影子，我用灵活的双手去捕捉蝴蝶……

老师把梦中潜逃的我揪回，问我干什么呢，我回答说：“捉蝴蝶。”

老师的目光渐渐黯淡，同学们的嘲笑声渐渐变大。

我不得不将哥哥驱赶到爸妈的房间，否则我整个人都要变得僵硬了。

哥哥收拾被褥时，我看到他气愤的火焰在皮肤下流动，他的嘴里叨咕着什么，我没有听清。因为失眠引发的耳鸣在隆隆作响。

哥哥搬走后，我虚弱的身体在发抖，躺在床上，我感觉自己的生命比床单还要苍白。

半夜，睡意深沉的我还是被一双手抽打醒了。睁开双眼一看，根本没有别人在身边，那双野蛮的手竟是我自己的。是哥哥临走前打开了窗子，放进了蚊子，我在睡梦中不停地打蚊子，便把自己打醒了。

9

这个夜晚注定不是一个良宵。早上起来洗漱时，我的一颗蛀牙被牙刷粗野地扫掉了。手握这颗温暖明亮的牙，我仍感到腮帮子在痛，由此推断，蛀牙的牺牲应该不是牙刷的过错，一定是我半夜打蚊子时手太重，变成了扇自己耳光，将蛀牙打松动了……

没有了蛀牙，我的口腔可松了一大口气，因为自从蛀牙莫名其妙地出现后，疼痛便时不时袭扰我，寝食难安时，我感到生命仿佛走进了黑色的废墟。

如今，牙痛不再折磨我的精神和肉体，当我无比快乐和欢欣地来到餐桌前，发现今日的早餐丰盛得超越了我的想象，红烧排骨、糖醋鲤鱼、熏酱牛肉、辣炒板筋……而且有厨王称号的爸爸将各样菜品外观打理得尽善尽美，一切都太过分、太浮华，以至于我拿筷子时的姿势都不淡定和优雅了。可缺了牙的口腔面对这一桌子美味佳肴显得力不从心，我不甘当一名沉闷的食客，于是便野蛮地吞下一块块油腻之物。

哥哥的筷子十分招摇地在我眼前闪现，和他相比，缓慢的进食速度让我沮丧，眼前盘中美味都跑到哥哥口中，我的心情也越来越暗。

来到学校的第二节课我是在厕所里度过的，由于早餐时我囫囵吞肉过多，导致疯狂腹泻……直到下午放学时，我蹲得麻木的双腿都没有从疲倦中恢复过来。

走在回家的路上，我僵硬的双腿难以捕捉到正确的节奏，而走在我前面的那个人的脚步声却是那么动听。我看不见他的长相，也没有打量他的背影，因为他的双脚不知施展了什么技艺，发出了让我痴迷的声音，每走一步都韵律十足，仿佛迈出的是别致的诗行。

我双目低垂，沉溺于观看他的双脚，这样追逐欣赏带给我欲望和冥想。周围的世界渐渐羽化模糊，我顺从着他脚步的召唤继续前行，瞬间，我的眼前一片漆黑……

10

当我眼前再次出现光明时，一切都变了。我竟然背生双翅变成了一只彩蝶飛翔在空中。我原有的肉身不见了，周围熟悉的景物不见了，我跟随的那个人也不见了，而我见到的一切景象都变得虚幻，可我心中充溢着实感的快乐，这种飞起来的感觉实在销魂。

我不想停下来，并故意在空中多逗留一会儿。有几只不知好歹的蜜蜂来围攻我，失落的我只能下落，好在我身下有一片植物。停歇在枝头的那一刻，我想我是在双重地活着——活在一个人的思想里，又活在一只彩蝶的外形中。

作为人的我已经消失，可所有与人有关的记忆都珍藏在我的思想中。如今看来，我的生命只是搬了家罢了，从一个身体跑到了另一个身体。

我的亲人呢？我的老师和同学们都在哪里？我现在身处何地？一连串的问号消磨我这短暂的闲空，刚刚的欢欣化作现在的忧愁。

我不敢起飞了，因为我害怕狂风的毒手会将我柔弱的双翅揉碎，周围的障碍物或天敌会折损我的触角，我外形的美会褪去，最后我的生命会消失。

不得不承认，生来性格内向孤僻甚至有些偏激的我，生命中一直缺少彩蝶般的新鲜与华丽。变身成蝶，能与那些异彩夺目、奇香扑鼻的繁花为伍，总比带着一颗沉重的心行走在虚伪、复杂、阴暗、污浊的人群中要好。我没有看见鸟，却听见了它们的歌谣。我有些惶恐，仿佛除了我其他人都已死亡。

“谁是这个奇异世界的主宰？”我想大声喊，居然真的发出了人声！我是一只能讲人话的彩蝶，太棒了，也太不可思议了。

更不可思议的是我跟踪脚步的那个人又出现了！这一次他转过了身，我一眼认出他竟是我去世的爷爷！

11

爷爷在我有些眩晕的视觉中站立。就像他脚下的那株从受遮蔽的草丛中伸出的蒲公英一样坦然安静。我谨慎地靠近他，狂热地要他和我接触。

爷爷俯身悠然地看着我，像观察一棵夏日里的小树。周围充满了奇异的花香，这味道几乎将我醉倒。爷爷喉咙里迸出的语言飘进阳光的漩涡里，“落到爷爷的手心里，我可爱的孙子！”爷爷伸开双手时，身旁柳树的柔条也在风中舒展。

我落在爷爷的大手上，他皮肤上的皱褶是那样清晰。我能想象出他用这双大手锄玉米、赶马车的样子。

“爷爷，你不是去世了吗？我怎么又看见你了？”我好奇地问，翅膀松弛下来。

“孙子，每一只彩蝶都是一个人出窍的灵魂化身，你现在变成了彩蝶就说明你的灵魂已经出窍了！别怕，你的肉体还在人间行走。出窍的灵魂会寻觅到一些去人间旅行的亡灵的踪影，然后跟随他们来到亡灵世界，化成彩蝶。”爷爷见我似懂非懂，便又解释说：“每一个亡灵在去世五周年那天都可以申请去人间旅行一天，只是普通人是看不见他们的，只有他们出窍的灵魂会发现我的。”我终于想起来了，今天是爷爷去世五周年纪念日。爷爷又说：“彩蝶可以在亡灵世界生活七天，之后便要飞回人间。到了人间，有些彩蝶死了，于是出窍的灵魂便又回到先前的肉身中。对于那些没死的彩蝶而言，那些出窍的灵魂还附着它们身上，并没有回到之前的肉身里。”

“爷爷，你怎么知道这么多？”我吃惊地问。

“爷爷这有一本书，你看看就明白了。”爷爷说着，将我放到了一块石头上，然后从口袋里摸出一本书，翻开让我看。我看了书上的字顿时惊呆了！

12

书上的字像一只只蝴蝶的标本，既像字又像画，我根本不认识。爷爷恍然大悟说：“我忘记了，这是亡灵世界独有的蝶文，活着的生命是读不懂的，不过我可以讲给你听……”接下来，爷爷一边看书一边告诉我说，那些黑色或白色的蝴蝶是亡灵转世回到人间的化身，可如何实现转世，只有初中文化的爷爷遗憾地告诉我，他还没有研究明白，不过他会为之努力的。

我以一只彩蝶的姿态开始了在亡灵世界的非常之旅。此时的时间是亡灵世界的上午，为了避免迷失方向和遭遇意外，我紧紧跟着爷爷的身影，在他身边飞上飞下。

这亡灵世界的阳光一直不很透亮，仿佛落日余晖。不过植物很多，枝枝蔓蔓交错重叠出神秘之境。爷爷的住所竟在一个崖边，房子不大，也是由枝蔓天然搭建成的树屋，生态环保，景象别致，在人间绝不会有此奇观。爷爷家没有厨房及炊具，他饿了就吃树上的“无阳果”，据他说吃了一个外形、大小、颜色酷似鸡蛋的无阳果，可以维持三天不饿。我尝试吃了一点无阳果的花粉，居然是烧烤酱味道的，正符合我这个铁杆烧烤迷的口味，真是不虚此行。

隐隐的光线里，我展开翅膀在荡澜的气流中升起，居高临下，我又看到许多彩蝶和许多如爷爷一样存在的亡灵，他们都很沉默。这些无言者在思考什么？难道他们失去话语权了吗？不对呀，爷爷不是可以和我交流吗！

还是爷爷解答了我的困惑。他告诉我，这些亡灵是不希望被打扰的，这正如生者希望他们能“安息”一样，所以亡灵世界里的每一个存在者都追求“安息”，陌生者无论采用什么诱惑手段也很难套出他们口中半个字。唯有遇见化蝶来访的亲人，亡灵们才会开口交流。

天性沉默性格有些自闭的我不知不觉地喜欢上了这个寂静之地，甚至在思想里图谋能长期待在这里，哪怕只能栖在一片叶上，我也愿嗅这神秘的气息。

13

“多少人走著却困在原地，多少人活着却如同死去，多少人爱着却好似分离，多少人笑着却满含泪滴……”在亡灵世界的第一天上午，我的思绪中一直飘荡着这首名为《存在》的歌曲。因为这首歌是我此时心境的最真实写照。不是吗，多少人世中的人们活着如行尸走肉，没有高尚的思想与向上的追求;我和爷爷相爱却不得不分离;在亡灵世界相见，却眼含泪滴……更何况这样的相聚也如烟花般易逝啊！

想到这些，我的心中似有一条绝望的河在流淌。爷爷的情绪十分平静，表情精致，像成熟的葵花，在我眼中的影像散发着油画的温暖和韵雅。

“想奶奶吗？”我好奇地问爷爷。而他的回答对我来说如一声惊雷，“为什么要想她？”静静地，我注视着爷爷，思绪游进混乱的雾水中。

“当年绊倒我并导致我丧命的那块石块就是你奶奶放在那里的！”爷爷的情绪显得有些激动，说话的声音也大起来，“我们结婚那天，她让我发誓对她好一辈子，于是我便从山上搬回来一块石头，放到她面前，发誓说我对她一直好下去，直到石烂。后来你爸爸出生了，他小时候特别好动，四处乱跑，结果被我放在院中的石头绊倒，摔得晕死过去，好不容易才抢救回来。你爸爸醒来后，你奶奶便一气之下将这块石头扔到了院外荒地中，那天我为你捉蝴蝶，也被它绊倒，导致脑出血死亡。”爷爷没有再讲下去，有光线透过缤纷的树叶落到他的身上，他刚才挥动的手臂如老树根般化为平静。

我扇动着翅膀飞到爷爷面前，窥见他双眼里盈满孤独与伤感。

我对爷爷说：“原谅奶奶吧，自从你离世后，她的头脑变得迷糊，行动变得倦怠，每天在乡下的老屋里，独对灶火，生活静静，愁绪纷纷……”

听了我的话，爷爷的嘴咧开一条缝，这条缝越来越大，不过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14

也许有无限往事浮上爷爷的心头，我的翅膀也凝在一片叶子上，风儿在这一刹那吸收了我们的感伤。沉默聚起更多的沉默，多得如身边这空虚的繁华。

我想到了人世间的奶奶，她此刻心中会不会在剧烈地痛苦，深深地悔恨。

外表沉寂呆板的我心中一直住着青色的魔，它每时每刻都在无休止地跳跃，它是我的遐思。

“我要是能飞回到过去就好了，那样的话，我会阻止爸爸四处乱跑，也会说服奶奶不要把石头扔掉，更不会让你为我捉蝴蝶……”我的话语缓缓地流出口，长长的触角伸向远方。

爷爷愣愣地看了看我，手一挥，带着我朝一条幽暗的甬道走去。

植物样子越来越奇异了，枝纠缠着枝，根挽着根，团团迷雾卷起波涛，爷爷一副虔诚的模样将我带入一座墓室般的洞府，“这里住着亡灵世界的主宰，你可以和他谈谈！”爷爷低声对我说。

“欢迎你们来到这生满菌斑的破地方，如果你们再不来眷顾，我的凳子都要落满厚厚一层的黄土。”这位主宰很好客，满头乱糟糟的银发，须髭长得如同箭毛，说话的表情却充满了柔情蜜意，十指纤纤，唱戏般比画着。

“你——你好，我想回到过去，也就是从前，我没出生的从前……”我支支吾吾、啰啰唆唆地说了半天，听得主宰直打哈欠。爷爷在我身边无语独坐。

主宰站起来，从口中吐出一团蓝色的火焰，瞬间，我嗅到了硝石的气味。这火在地上愈燃愈烈，异常美妙魅人。“要想实现你的愿望，你就飞进去吧，孩子！”主宰召唤着我。我犹豫着很不情愿地飞入了火焰。奇怪的是，我一进入火焰，火焰便消失了，又有一个蜃气飘摇的世界出现在我的面前。

15

一片芳草无穷碧，偶有长着尖刺的蒺藜缀于其间。这景象令我熟悉，没错，这是爷爷家门前的旷野。咦，我怎么没有找到那块绊倒爷爷的石头呢？带着疑问与好奇我飞进了爷爷家的小院。

两间泥草房迎着烈日和周围的白杨树一起站立着，一位面容端庄的年轻女子从房里走出来，怀中抱着一个小男孩。“志广，下地自己玩一会儿，妈妈要做午饭了！”天呐，“志广”可是我爸爸的名字。由此看来，这个小豆包一样的小家伙就是我爸爸啦，不用问，这个年轻女子就是我的奶奶了。

在房子背后的一片土坡上，我寻到了爷爷，他虽很年轻，但相貌和晚年时差不多，因此我一眼便认出了在树影里的他。他肩负犁铧应该准备回家了，脸上的笑容让脚下的土地少了一些荒冷。我在他身边降落，想感知一下爷爷年轻时身上的浓浓汗味与淡淡泥土混合的气息。

我怎么和他交流呢？蝴蝶的外形让我感到苦闷。

“爷爷！我是你未来的孙子。”隐身的我怯生生地壮着胆子和爷爷打着招呼。

顿时，爷爷像雕像般石化在那里，刚才脸上的笑容消散了，柔和的嘴角挂满了迷惑。显然，他在判断自己是否在幻听。“爷爷，我在这儿！”我落在爷爷的手上，大声喊道。“有鬼！救命啊……”爷爷甩开我，并扔掉肩头的农具，脚下生风般向家奔去。

我目送爷爷狼狈的背影，心中无限感慨，这难得的跨时空相遇为何美好得如此渺茫，以至于不可感触。难道我这次穿越回来只能当一位深藏不露的旁观者？不，这不是我此行的目的。我要改变家庭历史车轮的走向，不让后来的悲剧发生。想到这里，我扇动翅膀去追赶爷爷。

空气中浮动着苹果树上青果的芳香，这芳香漫过了爷爷脚步的声响，悄无声息的土地正在倾听我内心的独白与沉痛。

16

晌午的太阳悬挂在树梢上，我瘦弱的躯干承受着翅膀疯狂扇动的重量。一大群蜻蜓在远处盘旋，它们身下是块池塘，那里铺满波浪和孔雀蓝的水光。马铃薯地开满串串白花，艳得像天上灿烂的云。这些景物最能打动我，让我有了最美好的愿望：我要让爷爷、奶奶和爸爸认下我，接受我的劝告！也许我的这个愿望是愚蠢可笑的，甚至不可能实现，但是我要为之努力。

看着垂柳和宁静的太阳，我浑身充满了斗志。奶奶喊爷爷吃饭的声音从前面传来，我带着再次相逢的激动飞入了爷爷家的小院。

奶奶将饭桌摆在了院中杏树下，挂满黄杏的枝头弥漫着诱惑。桌上的吃食很简单：玉米饼子、煎鸡蛋、大酱、白菜葉、大葱、咸菜条。

若不是变身彩蝶，我真想冲到桌前大吃一顿农家饭。

在灼热的空气中，爷爷的脸上流着金黄潮湿的汗珠，他与奶奶讲话时，颤抖的唇让周围的气息一起张弛，“刚才我活见鬼了！一只蝴蝶竟然开口说人话，还叫我爷爷！”

奶奶有意无意地听着爷爷的讲述，心不在焉地说：“胡说，蝴蝶怎么能说人话，一定是你耳朵出问题了，快吃饭吧！”爷爷无奈地摇摇头，拿起了筷子。不懂事的爸爸用手抓起一片白菜叶，丢在了地上，便有几只小鸡冲过来，抢走了白菜叶。

我忍不住了，便对爸爸喝道：“爸爸，你太不听话了，怎么能乱扔东西？”我飞到三位亲人中间，感到又温暖又孤独。

三位亲人的目光猝然重合在我的身上，“是它，就是它，它是鬼！”爷爷惨叫着丢掉手中的筷子，奶奶也放声呼喊，爸爸愣愣地看着爷爷奶奶，也骤然大哭起来……他们纷纷逃离了饭桌，慌乱中，爸爸被爷爷捡回院中的那块石头绊倒了，额头上鲜血直流……

17

奶奶扑到爸爸身边，眼中射出血色的火苗。我大惊失色地浮于空中，不敢开口，也不愿移动。我的影子落到爸爸稚气的脸上，他伤得不轻，哭声如暴风雨要掀开房盖。我的心也在悲鸣，头感到滞胀。

在扰攘不安中，奶奶一下子举起了那块石头，吭哧吭哧地向院外走去，边走边骂道：“这丧气的石头，害死我儿子了，看我不把你扔得远远的……”就这样，这块石头宿命般来到了院外旷野中。

石头落地的那一刻，我的心情格外沉重。因为我没有成功改变历史！爷爷以后被石头绊倒丧命的悲剧能避免吗？我轻轻俯身观看着，生怕再弄出一点声响惹出乱子。

一团白色迷雾扑面而来，我的思维也一时处于凄怆的空白中。待迷雾逝去，爷爷家的小院重现时，一切都变得比之前更加熟悉。我十分确定，这就是我记忆中爷爷家的景象。听吧，小鸟正在叶子中间鸣叫，庄稼正在阳光下拔节，小猫在檐下舔着短短的绒毛，奶奶正将一把金黄的玉米撒到地上，鸡鸭鹅便一哄而上，你争我夺，各不相让。爷爷坐在墙根下，手里摆弄着一些可以入药的草木，他的脸在日头下渐渐变红。

这应该是多年后了，爷爷奶奶都老了，对于他们老了的样子我一点都不陌生，反而看着十分亲切。

我飞舞起来，丝织般的翅膀在空中泛映着迷人的光泽。当我的目光向院外眺望时，旷野中的植物正绿得疯狂。我真想飞遍平原，跟随阳光的脚步去领略大地绿色的旗幡，去倾听每一株生命共鸣出的厚重古歌。我愿尽知世界，我愿摇翅远游。

恍惚中，一男子抱着一个男孩走进爷爷家的小院，原来是爸爸抱着我回来看爷爷了。

目睹此景，我仿佛入身荫凉，全身上下紧张得直打哆嗦。

18

“爷爷奶奶，我们回来看你们了！”在爸爸怀中的我用微温的声音和爷爷奶奶打着招呼。空中飞翔的我并不喜欢刚刚在爸爸怀中说话的我。因为这个人形的我的到来将会引发一场死亡悲剧。

“爷爷，这有彩蝶，您快帮我捉住它！”让我没有想到的是，人形的我竟发现了空中变身为蝶的我。“爷爷现在就帮你捉！”爷爷一边回答，一边举起扫院子的大扫帚，向空中的我扑打过来。

危险即将上演，作为一名跨时空穿越而来的历史导演，我必须喊“停！”“停下，爷爷！您这样做会丧命的，别来捉我，别过来。”我用尽力气大喊道。话音落下，我便在家人的慌乱一瞥中隐身到角落处。

大扫帚从爷爷的手中滑落，“鬼，鬼又来了！鬼又来了！”他惊恐地大叫道，声音越来越微弱，最后，倒了下去，眼球不再转动……

“怎么回事，谁在说话！你是谁？快出来！”爸爸冲向爷爷，慌乱地喊叫着。奶奶哭着大叫道：“这个鬼来过咱家，还说是我们的孙子！”

“我不是鬼！我不是鬼！”人形的我委屈得大哭大叫，一时间小院里乱作一团。我不敢再飞出来解释了，因为这个时候我再出现，只能是雪上加霜，不但解释不清楚，还会让事态变得更糟。

爷爷因经受不住“鬼”出现的打击，突发脑出血离世了。死亡时间和因石头绊倒死亡的时间一致，死因都一样：脑出血。只是导致脑出血的原因不同。看来，有些悲剧是注定的，我无法改变。

这时，我的耳畔莫名响起一声竹笛，瞬间，白雾如尘埃般冉冉升起，我的翅膀开始失去控制，不自觉地旋转起来，白雾生风，疾风紧张而突兀，恍惚中我跌入一个幽深莫测的黑洞，冷冷的气息立刻袭遍我的全身……

19

突然间，我听到爷爷在周遭耳语，“你回来了，我的孙子，你成功了吗？”

我这才意识到自己又回到了亡灵世界。“爷爷，我走了多久？”我急切地问，因为我在亡灵世界的时间只有七天，我不想浪费。“孙子，现在是你来到亡灵世界的第三天中午了！”爷爷有些失落地说，脸上的期望正在消逝。

我落到他的手掌心上，愧疚地说：“对不起爷爷，我没能改变历史……”听完我的讲述，爷爷和我凝眸相视，习习凉风呼啸而过，似万马齐喑。一枚叶子落下，砸在爷爷的眉毛上，便有一颗泪和叶子同时落下。

爷爷的手很凉，“这一切都是命啊！”他语声簌簌，将我逼进心碎的角隅。家庭历史为什么只留给我们这样一个悲伤的结局呢？我只能死守家族历史而偃旗息鼓吗？还有你，我绝望的爷爷，依偎在你手心里让我感受到了无奈的气息，你血脉中最细微的蠕动，都让我的情绪洪峰叠起。我会念念不忘你在亡灵世界中孤独的身影，多么虚幻，像被时光磨成的尘埃。

在接下来的半天里，我成了欲言不能的影子，不敢太靠近爷爷，怕他对我心生厌恶。

沉默不语的爷爷用手势将我请进他的卧室。没想到他的卧室往里延伸没有尽头，充满隐秘。爷爷不声不响地向前走，光线忽明忽暗，温度冷暖不定，青翠的石头互相依靠着，不知从哪里传来哗哗的水响，一切景观都不像卧室，倒像仙人洞。

爷爷用灵活的手指拉开了一面门帘，里面如同暗堡，爷爷像黄昏的牧人将我赶进去。光辉渐渐黯淡，我好想落在爷爷身上。

爷爷的絮语使我的心剧烈地跳动，“这里是亡灵托梦给人间的地方，每个亡灵都有这样隐蔽的私人空间。在寂寞无奈之际，亡灵便会到这种地方实现与人间亲人的沟通。当然，托梦次数越少越好，活着的人接到托梦越多，便会越早来到亡灵世界！”

20

我好奇地问：“如果你憎恨谁，就天天托梦给他，那他就可以尽快死掉了？”微光掠过，爷爷的脸比白菊还苍白，他严肃的表情令我的翅膀僵硬了，我安静地落到一个大罗盘上。

在黑沉沉的气流中，我感到爷爷的喉咙在隆隆作响，“每一个亡灵都没有邪念！因为所有邪念都在人死的那一刻化为灰烬了。”

爷爷的话语如春雨涤荡着我内心的污浊。“没有仇恨，那亡灵世界称得上是长长的良宵了。”我若有所思地说，心中的邪念之花彻底被爷爷话语中的阳光晒枯萎了。

“爷爷，你托梦最多的人是奶奶吗？”我不禁问道。爷爷在罗盘中心独卧，并点燃了身边一排蜡烛。金黄、温暖、明亮的光让寒气融化，只是我不敢太靠近，怕双翅着火。

爷爷的背影迅速被拉长，他缓缓地叮嘱我说：“从现在开始，请你保持安静，否则，你会亵渎亡灵，我现在便要托梦给我最想念的人！你就快知道答案了。”

不知为何，我突然觉得爷爷成为亡灵不是一件悲伤的事了，亡灵世界里很多方面远远超越了尘世。其实，许多活着的人内心无比黑暗，有一些人活着只是熬过一个个空虚的日子，还有些人活着就是在现实中来回踱步，找不到人生的目标。

我也一样，有时觉得自己活在生命黑色的废墟里，很多时光都被我的无知毁掉了。我曾枯竭思维想做成功一件事，可结果总是事与愿违。我也总想去另一个地方，寻找另一个比眼下更好的处境，可我发现我永远都在同样的城市，年少的我过早地衰老在同样熟悉的地方。喜欢遐想神游的我，很羡慕爷爷作为亡灵的存在，淡泊宁静，庄重悠然，一切的一切都不过分，不浮华，不虚伪。

21

罗盘开始缓缓旋转，爷爷闭上了双眼，我也随着罗盘的运动分合双翅。蓝蓝的烟雾从罗盘中心的一个小孔中冒出，我呆呆地注视着，期待奇迹在眼前出现。可罗盘缓慢的速度让我沮丧，爷爷的身影在我疲倦的视觉中忽然不见了！

宗教赞美诗般的音乐溢出来，那么優雅，那么动听，我内心对爷爷的爱与忧伤全都移进了每一个音符中。周围的光线更暗了，蓝色的烟雾更浓了，在大雾中心，在罗盘上，飘出了爷爷和奶奶的面孔和线条。他们的身影和美貌都衰老了，那是岁月残忍之刀留下的杰作。

看到亲人的那一刻，让我在悲伤中有一种至福的欢乐，一种心灵的安慰。此刻，我和他们那么那么地接近，可又无法触及，因为他们只是飘忽的影像。影像中，爷爷和奶奶在美丽的田地里插秧，大地是青青的锦袍，美得让我倾倒。我真想让爷爷奶奶同这景色一样恢复青春，让爷爷冷了的血再度沸腾。

影像如电影剪辑一样不停变换着画面，我看见爷爷奶奶正用两双深陷的眼睛凝望着干涸的田垄，忧愁的明眸中不再有流光。如果我是一位出色的作家，我一定用清新的笔法描绘出爷爷奶奶此刻的仪容，那样他们便会永远双重地活在——我的记忆里，我的文字里。

对爷爷——这个死者，我有一种追慕的热爱，他从我眼睛里引出多少神圣的、哀悼的泪水。我逐渐明白，死去的爷爷只是搬了个地方住而已。他除了住在亡灵世界，也住在每一位亲友的心间，我们的心间也都挂着无数亡灵的纪念章。

眼前的影像又幻化出新的情形，顿时，我的泪水喷涌而出，打湿了翅膀……

22

刚才和谐的画面被无形的毒手撕碎了，爷爷和奶奶走到了悲惨的分离时刻。蓝雾之中，爷爷僵硬地躺在那里，生命正在褪去。弥漫的音乐没有转调，也没有急骤的变化，悲哀的奶奶却表情扭曲得吓人。她用手触着爷爷，流下带着记忆芬芳的泪滴。

奶奶对爷爷的爱多么张扬。只是爷爷的亡灵已开始旅人般流浪，蓝蓝的雾旋转出一个清晰透亮的洞，这个洞在爷爷上方无限延伸，不见尽头，洞的下口正悬在爷爷身体中间。有一种不可名状的东西从爷爷身内盈出，沿洞飞升，迅速消失，不知去向。

奶奶的哭声有如歌唱，她唱着和爷爷苦难又不失幸福的一生。那唠叨絮语仿佛船夫在唱着他船上的一切，仿佛农民在唱着他们的庄稼。

爱永不终止，直到死去。奶奶终于在悲伤中醉倒，她倒下去的一刻，蓝雾消失，奶奶的影像也不见了，只有爷爷，一如先前卧在那里，神态像刚刚睡醒一般。“你看见了我的梦，也见到了我托夢的人，这份思念让我的亡灵免于腐烂。”爷爷喃喃自语，我心有戚戚。

“还是少托梦给奶奶吧，让她多活在世上，与死亡相比，人活得时间实在太短了。”我哀求道。爷爷站起来，点头不语。

我将来会以何种方式来到亡灵世界呢？这庞大而绝望的构思实在让我头痛，也终将不会有一个准确的答案。既然终是徒劳，我又何必认真思考。我和爷爷离开罗盘，回到爷爷常住的卧室，我便感觉少有的疲劳，身子软得连翅膀都打不开了。

不知不觉中，我也睡去了。一个更新鲜离奇的情景在梦中出现了……

23

我梦见寂静温和的春日傍晚，夜幕慢慢展开，我用一张又一张的作业卷拖住了笔，不让它离开片刻。在我身旁，哥哥的目光蜿蜒消失在一道道离奇的数学题中。我们在学习路上走的都是始终如一的曲线，做着无穷无尽的重复动作。

哥哥总喜欢用鞋敲地，发出令我厌恶的咔嗒声，这声音让我的心和那破旧的书桌面一样出现裂纹。此刻，我恨不得将他的鞋子摔得粉碎。他的双腿正在摇荡，摇着摇着，他的双腿像冰凌一样断掉了。“哥哥，你的腿！”我的呼叫一点没有引起哥哥的在意，他若无其事地平伸双臂，两只胳膊也脆脆的断落在地，只是剩下躯干的哥哥毫不痛苦，并且骤然收缩变小，成了一条虫！

惊恐不已的我舌头不断外溢，看着哥哥长出翅膀，变身成一只彩蝶。当我惊慌着叫来爸妈时，哥哥已经飞走了。

“不用害怕，你哥哥本来就是一只彩蝶！”妈妈安慰着我，她平静的讲述令我不寒而栗。我昂起头，四处遥望，都不见哥哥的影子。

爸爸把手放在我的脑后，慈祥地抚摸着我，我的头也缭绕在他呼出的热气里。他的话语缓缓地怀着爱意飘到我耳中，“你哥哥喜欢新绿的麦田，每当麦苗从犁过的地里升起，他便会变身成彩蝶，去麦田上方起舞。”至于他为什么会这么做，我想弄明白。

“但是别担心，他还会变身回来的。”

我迫不及待地抢答道：“哥哥变成了彩蝶不是去了麦田，而是去了亡灵世界，是有亡灵来到人间把哥哥带走了。他变身彩蝶证明他灵魂出窍了。他要在亡灵世界待上七天才能回到我们身边。”我说完后，爸妈都糊涂了，其实我也不能自圆其说，因为灵魂出窍的人，肉身是不消失的，可是哥哥的身体确实不见了。

24

这时，我的梦醒了。爷爷正在我身边踱步，他的步伐缓慢但不平稳。“孙子，这是你来到亡灵世界的第四天早上了。有一件事我想告诉你，你的哥哥也来到亡灵世界了！”爷爷的话音刚落，另一只彩蝶翅膀的光辉便闪耀在我的眼前。我猜眼前这只模样和我差不多的彩蝶一定就是哥哥了。

“弟弟，你来看爷爷为什么不事先告诉我一声，害得我找你和爷爷找得好苦呀！”哥哥突然说话了。我和哥哥分别落到爷爷的两个肩头上，被爷爷驮着走的感觉十分幸福。“我是被爷爷回到人世的亡灵突然领到亡灵世界的，所以没来得及和你打招呼。不过，哥哥，你——你又是被谁带到亡灵世界的呢？”我好奇地问道。爷爷也对哥哥突然现身亡灵世界感到不解。

哥哥飞起来，翅膀伏在几片叶子中间。“我是被我自己的亲生父亲带来的。”哥哥的回答让我感到有一股神秘的气流向上翻滚。我用力拍打着翅膀，飞到哥哥身边，迷惑不解地问道：“咱们两兄弟不是有一个共同的父亲吗？怎么你会有一个单独的亲生父亲呢？爷爷，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呀？”

爷爷坐下来，低下了头，似乎在反复揣摩人世留下的记忆。哥哥的翅膀轻缓地舞着，话语中充满悲痛和阴郁，“弟弟，我和你没有血缘关系，我的父亲是个农民，他是在麦苗青绿的时节死的，因心脏病突发死在田间。”原来如此，我终于明白了，在梦中爸爸说哥哥喜欢变身彩蝶去麦田上空飞舞的原因了。

“我出生没多久妈妈便因车祸去世了，所以在父亲去世后，我便被你的爷爷，也就是现在我们的爷爷带回了你的家，不对，是现在我们的家，我们便成了兄弟。”

哥哥无休止地飞翔着，这飞翔里有太多神秘，我想知道。

25

爷爷也冲着我开口了，他的话语像一阵风穿过水面，“当时你爸妈还没有孩子，便把你哥哥当成了自己的孩子，后来才生下你。”我心中的波浪激荡着，思绪的小舟左右摇晃。长久以来，我选择和哥哥争宠，尽管他曾大部分时间住在姥姥家，但我们之间争宠之战从未停止。

头发里披着阳光的妈妈多次在小区广场上数落我的种种不是，并极力袒护哥哥的骄纵。当时我都是低垂着头，做着虚妄的承诺，保证着再不做逾矩之事。虽有无奈和不解，但我心中的冰霜总会被哥哥的笑脸融化。

有一个倦秋的黄昏，暮色降临，我体味到异常的失落，因为我看见爸爸妈妈一起搂抱哥哥的幽暗轮廓。我在一旁苦苦渴望了半天，也没有迎来父母的爱抚。我只能一个人呆呆地坐在残存的阳光中，任心灵的重负压弯后背……可事到如今我才知道，哥哥并不是爸爸妈妈亲生的！

不知为何，我一下子理解了爸爸妈妈对哥哥的偏爱。

爷爷用粗糙的大手轻轻抚摸我和哥哥的翅膀，像在春天的田野里抚摩他挚爱一生的泥土。过去的时光在爷爷的气息中奏出悲哀的曲调。也许我和哥哥也是爷爷精心播种后的收获吧。

“大孙子，你到亡灵世界后见到亲生父亲和母亲了吗？”爷爷关切地问哥哥。

“当然见到了，他们一切都好，并感谢你们一家人接纳我，呵护我成长。”哥哥的翅膀完美无瑕，不停地舞动着，将他美好的声音推到我和爷爷面前。

“爷爷，我也想你，所以看完亲生父母后，我马上来寻你，没想到在这里遇见了弟弟。”哥哥的话语像金色的种子，带着和谐与美妙种在了我的心田。

26

哥哥飞起来，他的翅膀激起我心中的一番柔情。他又要回到他亲生爸妈的亡灵身边，因为他实在珍惜这份跨越生死的团圆。

在接下来的几天里，我也和爷爷形影不离。这样的重逢真的很暖。

我不停地刻苦揣摩，幸福究竟来自人间，还是来自亡灵世界？

亡灵世界里的爷爷身上不再有太多农民的影子，他不知为何能將一个知识分子的形象演绎得栩栩如生，他静立不动时，仿佛是一座令人肃然起敬的雕像。

神魂颠倒的感觉尾随着我，我随心所欲地飞在亡灵世界里。身边走过的亡灵们像一个个令我惶恐又无处不在的怪物，他们呆滞的日光里看不出憧憬。

抬头仰望，这亡灵世界犹如夜的苍穹，高贵而沉默，闪耀着端庄的寒光。

一股强劲的风无端刮起，我的双翅像帆一样被推动向前。

“爷爷，我们可能要被拆散了，是不是我要回到人间了？”身体完全失控的我大声疾呼，眼前的一切都变得缥缈和虚幻。

爷爷的身子轻轻地飘起来，同时伸出一只大手来捉我，奇怪，他的手中怎么又多了一根教鞭？“你想离开亡灵世界？没有那么容易！我宁可打死你，也绝不会放过你，谁叫你把我害得这么惨！”爷爷咆哮着，手中的教鞭闪着寒光狠狠地砸向了我。

来不及躲闪的我翅膀被教鞭击得粉碎，那些碎末升起缭绕的香雾。我惊恐不解地看向爷爷，他的脸像祭坛一样阴暗，并瞬间扭曲变形，幻化成了因贪污受贿被抓的校长的脸。

爷爷的亡灵怎么会是犯罪校长变的？我大脑紧张得如猫在喵喵乱叫。

27

教鞭接二连三地落下，这击打的声音显得深沉而厚重。我的大脑雾蒙蒙般失去了意识……不知过了多久，我的眼前闪烁出一道光辉，那是落日散发的最后华彩，令人销魂。所有飘散的意识从天涯海角纷纷聚拢而来，和我的身体融为一体。在夕阳温暖的余晖中，我终于从无限遐想和神游中清醒过来。

我发现自己跪在一片树林中，身旁是一个刚刚埋好的小土丘。啊，我想起来了，这个土丘是一只彩蝶的新坟，它是被老师用教鞭打死的。我是来埋葬它的，怎么又习惯性地胡思乱想了一大堆……

回到家中，发现妈妈流着泪正在偷看一张照片，我悄悄凑过去，看到照片上人的那一刻，我彻底惊呆了，这是在亡灵世界里见过的哥哥吗！

妈妈明亮的眼眸沉沦在凄凉的悲伤里，她抚摸着我的头说：“宝贝，妈妈今天告诉你一个秘密，妈妈在生你之前，曾经领养了一个父母双亡的哥哥，可是后来，这个哥哥也生病去世了……”黯然神伤的妈妈再也讲不下去了。

我迫不及待地说：“这个哥哥是爷爷带来的，他的亲生父亲因心脏病突发死在了田间，他的亲生母亲是因车祸去世的……”

妈妈惊呆了，她愣愣地看着我，一边摇晃着我的肩，一边大声问道：“你是怎么知道的？你是怎么知道这一切的？”

我结结巴巴地说：“我——我——我去埋葬彩蝶时，一走神，就——就——想象自己去了亡灵——世界……”

妈妈的脸被一层朦胧的恐怖所包围，一种不可捉摸的气氛笼罩着我们俩。

28

第二天，是星期天。下午，学校举行小学五年组篮球比赛。精神恍惚的我投偏了一个球，正好砸在看台中央的校长的头上，吓得我闭上了眼，不敢看那张因严厉过度而严重变形的脸。

“校长的手机也被你砸掉地上了，还不快去捡起来，有电话打进来了！”我听见同学们在喊我。

我不敢睁开眼睛，更不敢去捡那地上的手机，因为我怕我不灵敏的红肿的手指会碰到免提键……

“快睁开眼睛！快睁开眼睛！”阎王催命般的声音不绝于耳，环绕着我的头。啊，苍天！我该怎么办？

我仿佛听到了校长心中的怒火在噼啪作响，一场风暴占满了我的思绪。整个世界好像没有一处可以让我躲藏。

一根鸟的羽毛从天而降，砸疼了我的头，擦痒了我的眼皮，我不得不睁开了眼。霎时，我又困惑不已，因为我发现自己又置身于亡灵世界，眼前手中高举教鞭的校长不见了，只有爷爷坐在摇曳的阴影中，正深情地注视着我，“孙子，你是不是又在走神呀！你这胡思乱想的毛病什么时候能改呀！”

我在无声的苦恼中凝望着爷爷，心中真想推开河面的苇丛，去看清一切，“爷爷，我究竟在哪里呀？我到底是活着的，还是已经离开人世了？我……”我带着哭腔抛给爷爷一连串问题。

爷爷变得安静而冷峻，他慢慢说道：“你的亲生父亲因心脏病突发死在田间，你的亲生母亲是因车祸去世的……”

（责任编辑 徐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