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菜
2020-07-14郭鉴详
郭鉴详
我是吃着母亲晒的干菜长大的。每当吃炖干菜的时候,眼前便浮现出母亲晾晒干菜忙碌的身影。
东北的冬季漫长,有小半年的时间见不到绿色,吃不到新鲜的蔬菜。早年间不像现在交通运输这么便利,南菜可以北运,如今不少地方都建起栽种蔬菜的塑料大棚,不论什么季节都有鲜美可口的新鲜蔬菜供应。那个年代,解决冬季餐桌单调寡淡的办法,除了传统习俗挖地窖贮藏些白菜、萝卜、土豆之外,便是在秋季晾晒各种各样的干菜了。
从我记事起,立秋一过,瘦小娇弱的母亲便忙碌起来,一趟趟从菜园里往回摘菜。豆角、茄子、辣椒、西红柿、黄瓜、西葫芦、倭瓜,摊一院子。母亲把摘回来的蔬菜筛选分类,老熟的去皮,能切片的切片,能切丝的切丝,能切块的切块。较嫩些的豆角、茄子蒸熟了整个去晾晒。
晾晒干菜是挺辛苦的活计,先要选个晴朗温度高的太阳地儿,将切好的干菜摊开,一遍遍地反复翻动,使其快速地散发掉水分。晾晒干菜时最怕的是刮风下雨,一旦遇上连雨天,没晾干的干菜会腐烂,几天的辛劳将会前功尽弃。小时候,我曾不止一次冒雨帮着母亲往回抢收干菜。
秋天是母亲的季节,那一筐筐一篓篓的干豆角丝、豆角片、干茄片、西葫芦干、倭瓜干……那一嘟噜一嘟噜的干萝卜片、干辣椒,还有那在背阴墙角挂着的阴干的香菜辫子和萝卜缨子,无不浸透着母亲的汗水和对全家人的关爱。
在那漫长而干涩的冬季,在那青黄不接的苦春头子,是母亲晾晒的干菜丰富了我们的餐桌。
母亲嫁给父亲,也是因为干菜的缘故。
本来我们屯子和姥爷住的屯子相隔二十几里地,许是机缘巧合的缘故吧,爱喝酒的爷爷偏偏碰上了爱喝酒的姥爷,姥爷把我爷爷拽到家里喝酒。下酒菜是我母亲做的,因为是冬季,饭桌上除了酸菜猪肉炖粉条,其余菜肴大多都是干菜。几杯酒下肚,我爷爷连声夸赞说干菜做得好吃,姥爷把母亲叫过来见我爷爷。姥爷说我姥姥去世早,这个家全靠我母亲了。爷爷见我母亲个子虽然不高,但说话举止透着股干练利索劲儿,屋里屋外收拾得纤尘不染、井井有条。爷爷就跟我姥爷说,咱们做亲家咋样?让你闺女给我做儿媳妇吧。我姥爷说,行啊,你们找媒人,让你儿子过来和我闺女见个面,我也看看你儿子够不够格做我女婿。于是,母亲嫁给了父亲,母亲那年十七岁,父亲大母亲九岁。那是1947年冬,是姥爷家被划为地主成分,他家土地被分的第二年。母亲身下还有两个未成年的弟弟,大舅十二三岁,老舅不满十岁。
我奶奶死得也早,家里只有爷爷和三爷爷领着父亲和我老叔过日子,家里穷,两间破草房四面透风。没有女人的家,吃不像吃,穿不像穿,冬季里吃饭常常捧着干饭碗,很少有菜吃。母亲嫁过来便隔三岔五回娘家取些干菜炖着吃。
母亲过门两年后有了我,我是1949年初春出生的,我出生不久父亲参军走了,家里的事爷爷基本不管,他整天背着杆“洋炮”出去打猎,大事小情全靠母亲打理。为了改变家庭困境,母亲开始养猪,没钱抓猪崽,就和别人家“份养”猪。别人家出猪崽,我母亲负责饲养,到冬季腊月里将猪宰杀后一家一半分成。每天天蒙蒙亮,母亲就爬起来,捋回一麻袋猪菜再做早饭,忙完早饭又忙着烀猪食。烀的猪食一顿吃不了,母亲就把烀好的猪食舀到院子的大缸里和新鲜的猪菜放在一起发酵,供雨天或有事时备用。母亲除了晾晒大量的干菜,有空还往回撸草籽和野菜叶子,晾晒干了给猪做冬饲料。
第二年,母亲养了两头猪,一头和人家份养着,另一头是自家的。到年底,分得的半头猪肉留着吃,另一头猪卖掉换日常生活的零花钱。猪肉过年吃一些,炼了些猪油,大部分让母亲做成了腊肉,干菜里有了猪油和腊肉的加入不再寡淡无味;夏天豆角、茄子下来,用腊肉和猪油来炖,格外鲜美可口。母亲的勤劳,使日子变得越来越有滋味。
母亲读过高小,在新中国成立初期算是有文化的人,能写会算,算盘打得极好,村里人读信写信都来找母亲。母亲曾有过当教师和进城工作的机会,都因爷爷和姥爷拖后腿而错过。姥爷跟我爷爷说,不能放她出去,放她出去就等于小鸟放飞了。
虽说母亲没能出去工作,在村里却当过妇女主任。母亲所以做妇女干部,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出于对姥爷的保护。姥爷成分不好,属“五类分子”之列,是被管制的对象。由于母亲的关系,村里人对姥爷没有那么严厉,这使姥爷少吃了不少苦,少遭了不少罪。姥爷一直跟着我们,后来我们进城,把姥爷也接去了,直至姥爷病逝。应该说真正拖累母亲的是姥爷一家,如果不是母亲放心不下姥爷和老舅,我们在新中国成立初期就搬进城了。
那时,父亲从部队转业到吉林延边一个工厂上班,条件和环境都不错。为了母亲,父亲只得调回老家县城的工厂。当时,父亲把县城的住房都要好了,母亲却迟迟不愿搬去住,起因是老舅。
母亲常跟老舅说,你要想改变命运,就得好好念书,只有学习好了,才能有出息。老舅十岁到我们家,在母亲身边,从小学到初中再到高中都是在母亲呵护与鞭策下成长的。老舅上初中以后视力下降,不知母亲从哪儿听说用鸡苦胆擦眼可以治疗。母親就到处为老舅收集鸡苦胆,听说谁家杀鸡了,会立马跑过去把鸡苦胆要来。母亲在老舅身上付出的精力可能比在我们身上付出的都要多。夜晚,煤油灯下母亲纳着鞋底陪伴老舅学习到夜深。有时,老舅心疼我母亲,抛开学习去帮着母亲捋猪菜或晾干菜或抢着干些农活儿,母亲就训斥他:“你赶快学习去,现在还不是你干这些活儿的时候。你若考不出去,屯子里的活儿有你干的,怕你一辈子干不完!”
老舅没有辜负母亲的期望,高考以优异成绩考上大学,本来第一志愿是一所名牌大学,录取分数也够,但因家庭成分的因素而未被录取。老舅是我母亲一生中最值得骄傲的人。老舅在单位是高级总工程师,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待遇,职务做到了副厅级。
母亲没有白供老舅读书,在我们家下放到农村,生活拮据的时候,老舅每月都给我们家寄钱,算是报答母亲吧。
我跟母亲挖过野菜,撸过树叶,剥过树皮,永远忘不了那饥饿的年代。
记得集体食堂解散的那年冬天,母亲着实让我们肚子充实了几次。那一年雪大,庄稼收回不久,大雪就把大地覆盖了,这给母亲创造了机会,母亲相邀邻居大娘大婶到附近生产队地里拾荒。她们在齐腰深的雪地里跋涉,用二齿子、铁钩子扒开积雪,把黄豆茬子上残留的黄豆荚撸下来;把玉米秆棵里遗留的棒子掰下来;把甜菜地里残留的甜菜疙瘩刨出来;把白菜叶子、萝卜缨子、芥菜缨子捡回来。记得母亲第一次拾荒回来,顾不得冻得发麻发木的手脚,吩咐我们剥黄豆粒,洗芥菜缨子、萝卜缨子,连夜推石磨为我们做“小豆腐”吃。做法很简单,先把黄豆磨成粥状在锅里煮到一定的火候,再加入切碎的萝卜缨子、芥菜缨子以及盐和其他作料一起煮炖。等小豆腐做熟已经后半夜了,我们谁也没有睡意,都在锅台周围候着。母亲看着弟弟妹妹吃得那个香啊,她心满意足地微笑着。当我看到母亲冻得红萝卜似的手背时心是疼的。后来,母亲用玉米面混同甜菜丝蒸饽饽,用白菜叶子做馅蒸包子,我们有吃饱的感觉了。星期天,父亲和我也加入拾荒的队伍。很快,附近的地块被拾净了,我们向十里二十里的地方跋涉。
有了饥饿的教训,母亲把粮食看得更重了。在母亲的带领下,我们陆续在地边墙角开垦不少荒地,种上玉米、黄豆、谷子、糜子等农作物,种上各种蔬菜,秋天晾晒了不少干菜,从此我们告别了饥饿。
尽管我们兄弟姊妹陆续结婚生子,成家立业,但每个家庭都有晾晒干菜的习惯。二弟在南方发展,每次回来都要带走不少干菜。他用家乡的干菜招待东北的老乡,并告诉他们,我母亲做的干菜最好吃。干菜情结已经渗入到我们的骨髓,这种情结是母亲给我们的。
母亲十七岁到我们家,养育了我们兄弟姊妹五人,培养了舅舅,送走了姥爷,把一生奉献给了亲人,耗干了她自己。
我的母亲,只活了八十四岁。
责任编辑:黄艳秋
美术插图:曲光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