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香

徐明怀

橘黄色的灯光洒满了整个咖啡小屋，恰似遗落的金，或明或暗。

桌、椅错落有致，布置很有情趣，三三两两的情侣倚窗而坐，细语呢喃;窗外灯火阑珊，车流如梭，这种由内而外的环境落差，映衬得小屋更加静谧、柔和、温馨。

我们没有说话，沉默着，空气仿佛瞬间凝固了起来，氤氲着深沉、压抑，我有点局促不安，不敢正视她，手心似乎在冒汗。她似乎注意到了，矜持地将目光转移，端起了咖啡，轻轻呷了一口，随后拉开背包的拉链，取出一张银行卡，小心翼翼地递给我……

那年，她考进了北方的一所大学，我去了南方的一座城市打工。

毕业时，她送我一本书——《倾城之恋》，我送她一本相册，并在上面留言：待到山花烂漫时，你在丛中笑！

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我便捧起那本书，翻阅着，一遍遍重复着。书中主人翁白流苏的形象一直深深地烙印在我的脑海里，感叹她命运多舛，坚贞不渝的爱情观，我被书中的故事情节深深地吸引着，打动着。

她为什么送我这本书，我用了半生的时间也没想明白。

学校旁边的那条小路还在吗？那里留下了我千万个足迹和琅琅书声，还有，那怦然心动的邂逅。小路连着学校和周边的村庄，沿边全是庄稼，每一个黄昏，我都会在那条小路上来回踱着脚步，背着单词，丈量着路的长度和宽度，其实，小路并不长，也不宽，只是有了她，会让我觉得路很长，宽得藏进了许多的秘密。她，总是不约而同地出现，目的都只有一个，为了拥有一个光明的前途而勤奋读书，现在看来，对我而言，目的远不止这一个，还有那情窦初开的罗曼蒂克。

小路本身不会说话，她的出现，小路仿佛在和我窃窃私语，要将它的秘密全部告诉我。每次见到她，我的心跳会莫名地加速，脸涨得绯红，心思全然不在书本里，我不敢正视她，有时透过书本和指尖的夹缝偷窥她，她的皮肤很白，娇嫩欲滴，夕阳余晖映照在她的脸颊，面部轮廓显得格外鲜明，像油画般赋有超强的立体感;她衣着朴素、干净，却显得清秀亮丽，她身上散发着芬芳的幽香，让我呼吸急促，青春的荷尔蒙在膨胀。我很想和她搭讪，却总是被害羞绊住了脚步。

终于有一天，我鼓起勇气将写好的小字条塞在了她手里，她有点诧异、慌张，不知所措，流露出羞涩的表情，会意地莞尔一笑，便匆匆离开了。

那天夜里，我辗转难眠。

再见到她的时候，还是那条小路，空中鸟儿啾啾，路边秋虫低吟浅唱，小路两边的田野长满丰硕的稻谷，秋风拂过，稻浪滚滚，稻香馥郁，黄金甲般的稻浪，连绵起伏，奔涌在天地间。她，蹚着稻浪款款而来，不紧不慢，不疾不徐。

我没有等到她回我的字条，她只是同样对我莞尔一笑，我有点失落，有点茫然。

就这样，从春走到了秋，从夏蹚过了冬。恍然发现，她有一陣子没来这条小路了，小路冷静了许多，萧条极了，没了往日的生机。我感觉有点奇妙，一种无形的力量驱使我去打听她，得知她已经退学，她的父亲出了车祸不幸去世，家里还有一个弱智的弟弟，她决定用自己单薄的身子挑起家庭的重担。

我很快找到了她的家，她和母亲正在田里干农活儿，皮肤似乎没以前那么白嫩，野风吹裂了她的嘴唇，长长的秀发飘散在她的脸上，清澈明亮的双眸在发间闪烁着，她见到了我，捋一捋额前的头发，尴尬的表情里透着些许惊讶，随即又是莞尔一笑，笑得有点苦涩。太阳从云层中钻出了脸，驱散着天边的云翳，好像要赶走人间的苦和痛。

她成绩那么优秀，不能就这样束缚于生活，毁了青春，毁了前途，我决定用我的微薄之力去帮助她。

她终于又回到了校园，那条小路，又出现了我俩形影相随的身影，又恢复了曾经的活跃。

她考进了北方的一所大学，而我去了南方打工。我要挣很多很多的钱供她读书，我拼命地工作，拼命地挣钱，心中只有一个信念，一定要让她出人头地，她的骄傲就是我的骄傲。

我们彼此书信往来，她在信中一直描绘着大学生活的情景，嘱咐我不要太劳累，我也一直在信中激励她，将打工路上的酸甜苦辣告诉她，勉励她学有所成，我们之间从来没有暖昧的甜言蜜语。

我把她的每一封信都藏在枕下，记在心里。在城市每个华灯初上、夜色阑珊的夜晚;在涌动着流光溢彩的黑暗;在每个万籁俱寂的子夜，一封封信，一段段故事，一帧帧身影，一幕幕情思，不断在脑海中闪现，驻扎梦中，相伴到黎明！

弹指间，到了她大学的最后一年。不经意间，发现她的来信没以前频繁，越来越少，而且内容也没以前饱满、丰盈，语气没以前亲切、温和，往往是寥寥数句，敷衍了事，我感觉有点蹊跷，而我还是一如既往地汇款给她，隔三岔五地写信给她。

再后来，她索性不回信了，我百思不解，愤怒的情绪涌上了心头，我决定去她的学校找她，问明情况。

正当我收拾行李准备出发的前一天，收到了她给我的最后一封信，信中说道，她很对不起我，万分感激我这么多年来给她物质和精神上的支持和鼓励，她觉得我们之间不适合做恋人，只能做朋友，她已经在大学里找到心爱的人了……

我如雷轰顶，晴天霹雳，发疯似的狂奔在林荫道上，向长空嘶喊，向大地泣诉，彻底崩溃了;多少个失眠之夜向我袭来，多少个疑惑让我扪心自问，捶胸顿足;虚伪和谎言交织成一张无情的网，将我牢牢罩住，封锁了情感，失去了理智;更像一头脱缰的骏马，站在了悬崖的边缘……

张爱玲说：“因为爱过，所以慈悲;因为懂得，所以宽容。”我想讨回所有给她的钱，更想去给她两记响亮的耳光，以解心头之恨，想想算了吧。我把她的信件全部烧成了灰烬，化成一缕青烟连同她一起蒸发，唯一留下了她送我的那本书。

张爱玲又说：“有一种失落，不能说，只能靠感受;有一种悲凉，不能说，只能靠敛藏;有一种喜欢，只能靠欺骗来隐瞒;有一种心痛，叫作爱不能语。”我带着沮丧、低落的情绪挣扎了许久许久，难以抚平，难以释怀，害怕触摸那激情而泛黄的浪漫时光，脑海里一直闪现她的身影，她那莞尔一笑，被风吹乱的头发，迷人的发香，还有，那金灿灿的麦浪，芬芳的小路……

经年以后，我成了家，我把过往的恋情坦露给爱妻，妻子包容了我过去的一切，非但没嫌弃我，还称赞了我，为我的仁义而宽厚的胸襟竖起了大拇指，我感谢妻子的宽容与大度。波动的心绪随着日子的渐次拉长而平静如水，一切似乎都成了过眼云烟。

二十五年过去了。今年，我们那年毕业的同学组织了一场别开生面的同学会，我兴奋不已，积极报名参加，妻子很支持我，一方面，非常想念多年不见的老师和同学们，一方面，我想看看那个她，她现在过得怎样，能来参加聚会吗？

五月，莺飞草长，百花争艳，我踏着和煦的春风回到了母校，母校依山傍水，绿树成荫，还是那记忆中的模样。

老师总是那么和蔼可亲，笑容可掬;同学们满面春风，有的发了财，有的升了官，有的日子虽平淡，但也其乐融融。一阵寒暄过后，我在人群中极力去找寻她，然而，没能发现她，难道她还在躲避我刻意不来？显然，我的心情很复杂。

我问了一位读书时关系很不错的同学，同学愣了一下，告诉我，在她大学快要毕业的那年，母亲得了绝症撒手人寰，家里就剩下了她和弱智的弟弟，为了照顾弟弟，大学毕业后，她放弃了优越的县城工作，回家照顾弟弟，姐弟俩相依为命，现在做了村官，但至今单身未嫁。

我仿佛被教鞭抽了几下，全身哆嗦，又如醍醐灌顶，恍然醒悟。我奋力冲向学校旁的那条小路，在小路上无数次来回转遛，我仰望长空，抑或俯首大地，长空和大地似乎并不领情。我变得歇斯底里，我的心在流血，我的泪一滴滴洒向路边的野草，模糊了远方的视线……

我错怪了她，我要向她倾诉我的过错，请她原谅;我要把多年的怨恨埋进深渊，重新定义懂得的概念;我要让她重见生活的阳光和希望;我要告诉她，生活不止眼前的苟且，还有诗和远方的田野…

“你说你最爱丁香花，因为你的名字就是它，多么忧郁的花，多愁善感的人啊……”咖啡小屋放着凄婉幽美的旋律，窗外飘起了绵绵细雨，打在窗的玻璃上。

她拿出了我送她的那本相册，上面的留言恣意跃入眼帘，我也拿出了她送我的那本书——《倾城之恋》，轻轻地翻开扉页。我们相互对视了一眼，彼此的嘴角都露出了温馨的笑意，我将那张带有手温的银行卡又悄悄地递给了她…一

她的名字叫——丁香。

责任编辑：黄艳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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