稻草玫瑰
2020-07-14赵三恒
赵三恒
1
第一次见到小黑,是在一次征文颁奖会上。
那时我刚从乡下到城市工作,人生地不熟,下了班闲得五脊六兽,刚好看到报社一个关于精神文明方面的征文启事,就写了一篇短文投了出去,很快就在副刊头条登了出来。又过些日子,收到编辑部一个很正式的邀请函,通知获得了一等奖,并通知要务必参加颁奖会,在“务必”下面,还画了着重号。
可惜,在小纸条的方寸之地又画着重号又画括号的老编辑显然犯了经验主义错误,对天生直男的情商和乡下小白的阅历明显缺乏应有的了解,他怎么也不会料到,这个被寄予厚望的年轻人,在那张纸条上只读到了两个字:领奖!其他一概视若无暏。
元旦前后的锦州天寒地冻,那时的我应该也没有件像样的棉服,随手套了件单位发的劳保大棉袄,就大大咧咧地直奔颁奖现场。
会场的隆重完全超出了一个乡下青年的想象,穿行在一屋子身着正装温文尔雅轻声寒暄的人群中,即便钢铁直男也隐约感到身上的劳保大棉袄显得格外亮眼。在确认这个宛如婚礼现场的地方确实没有地缝可钻之后,乡下青年做出了即便现在看来也是最正确的选择:以最快的速度在会场角落找个座位坐了下来。
会议由报社总编辑主持,市委宣传部长讲话。领导讲话的时候,我坐在下面盼着赶紧发奖,奖金也好,奖品也行,发完赶紧撤!但剧情似乎正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向法国经典喜剧方向发展,在高潮没有到来之前,可怜的男主角的运气一般正处在没有最坏只有更坏的阶段。
正心猿意马之际,恍惚听到会议主持人说:下面请获奖作者发言,首先请获得一等奖的×××同志发言!
这名字听着怎么这么耳熟啊!我的第一反应是领导是不是念错了?主持人见下面没人站起来,机智地说:大家鼓掌欢迎×××同志发言!
掌声四起!
没办法,如果一件劳保大棉袄命中注定要在某个重要时刻露脸,藏是藏不住的。
既然已经穿得这么有创意了,也就别差那点展示的勇气了!硬着头皮上吧……然后与会人员看见一个维修工打扮的青年眼神空洞地走向主席台!
多年以后,当乡下青年自嘲那一刻的窘迫时,小黑总是以现场目击者的身份给予无情地打击:省省吧,见过出丑的,没见过您这样出丑也非要出得那么励志的!
坐在麦克风前,众人眼里的奇葩做了人生第一次毫无准备的即兴发言,然后故作镇静地讲了两个小故事外加一段表决心的口号。首先表达了参加这次颁奖会深感荣幸,因这次征文有幸见到了最尊敬的一位著名诗人,当时正担任市委统战部部长的一位老领导。接着,动情地说出了影响了小黑一生命运的一段故事,大意是我出生在一个叫杨树底下的山村,要多偏僻有多偏僻,课外读物极度贫乏,从小到大,除了课本,只有一本《共产党员》杂志陪我度过了所有少年时光,这还因为我二大爷是大队党支部书记,所以才订了这本杂志。我至今还记得躺在稻草上读老先生发表在这本杂志上一首题为《朱瑞将军》的诗,那是我最初的文学启蒙……老先生当时正坐在主席台上,听到这儿不得不起身致意,台上台下掌声响起!也许是受了掌声鼓舞,接下来我又讲了第二个小故事,感谢报社对一个业余作者的培养和鼓励,大意是说在这篇征文之前,该报曾以最小字号编发了我的一首题为《无字碑》的小诗,这块可以申请吉尼斯世界纪录的最小版面,却给了一个初来乍到青年最大的温暖……下面又是一片笑声,连习惯逢会必睡的人都忽然觉得这么搞笑的发言竟然和那件搞怪的大棉袄很搭,睡意全無。
两个故事讲完,我又表了表决心,大意是作为一个新加盟的锦州人,我将以这次征文为动力和起点,为锦城的精神文明建设尽自己的一份责任……
从台上往下走的时候,会场后排一个中学生模样胖乎乎的小姑娘站起来使劲拍巴掌,大家的掌声听起来也显得无限包容,鼓励满满。
那一刻我甚至开始安慰自己:不怕不怕,对于一个胸怀大志的年轻人来说,冒冒失失弄出搞怪效果是不对的,但穷毕竟算不上什么大错。
惊吓过后也有惊喜,承办方竟在会后准备了丰盛的宴会。本来想好好喝一杯,给自己压压惊,可那位使劲拍巴掌的小姑娘却满桌子追着我问:“叔,你们杨树底下的人真的躺在稻草上看书吗?”
我夹口菜说:“嗯。”
“那你们睡觉也躺在稻草上吗?”
我喝口酒说:“嗯。”
“炕上还铺稻草吗?”
“哦,还知道我们住炕?”两口酒下肚,身上有点热,我松了松劳保大棉袄领口的扣子说,“嗯。”
也许是我的动作提醒了她,小姑娘盯着我出尽了风头的棉袄一本正经地问:“叔,您的大棉袄是单位发的吧?”
这是谁家的倒霉孩子啊,能不能不再哪壶不开提哪壶?
尽管心里不爽,还是假装很大气的反问一句:“你咋知道?”
她依然摇头晃脑一本正经地说:“公家发的东西也不能用起来这么不心疼啊,上台发言穿也就算了,吃饭也穿着您不热呀?”
若是现在,我一定会问她:“姑娘,你是姓丘的派来搞事情的吗?”
“哪个姓丘的?当然是丘比特啊!难道还是丘处机?”
可惜时光一去就永不回头。尽管当时窘到有些生气,我还是尽量输人不输阵:“傻丫头,叔的衬衣坏了好多窟窿,也没人给补,脱了棉袄,实在没法见人啊!”
……
一年以后,我才知道,这个冒冒失失的小姑娘就是小黑。那天,她陪一位师姐去领奖,没脸没皮地混了一顿吃喝,还稍带没心没肺地得罪了一位报复心强的大叔。
如果是经典爱情故事,接下来似乎应该发生点什么。可惜不是,接下来的一年里,什么也没发生。
2
和小黑第二次见面,是在一年以后。
那时,我已经当上了单位的团干部。小黑刚从师范学校毕业,在我们一个系统的小学里当老师。五四青年节,系统内的青年组织了一个联谊活动。活动结束后,先是一起聚餐,聚完餐撤掉桌子就地开始跳舞。
所有人都离席起舞,只有我一直坐在角落里眼巴巴地看着别人跳。
在乡下青年看来,随着每一个音符有节奏且准确地扔胳膊踢腿太难了,比抓来一只公鸡下蛋还难。从小到大,只看过牛打架,哪见过人跳舞啊?
看着看着,一个小姑娘虎头虎脑地走了过来,笑着说:“叔,跳个舞吧!”
女大十八变,小黑沉稳了不少,举手投足之间,有了点为人师表的意思。一颦一笑,也中规中矩起来。
趁人不备,小黑悄声说:“您不就是杨树底下那位睡稻草的大叔吗?”
我说:“你不就是那个口无遮拦的小姑娘吗?”
直到现在也没弄清,这算久别重逢还是相见恨晚。
她说:“怎么没人请您跳舞呢?”
我说:“我不会。”
她说:“您那么大的洋相都敢出,还不敢和女孩儿跳个舞呀?”
我说:“我不是不敢,是真不会。”
小黑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说:“不会不怕,来,我教你。”
说完就伸出手,和我僵持在那儿。片刻,就有几个年轻人围上来起哄。小黑挑衅地盯着我,一副看谁先怂的劲头,我只好起身,拉着她走进还有几分油腻的舞池。
整个晚上,两个人把舞跳成了散步。按说应该很枯燥吧,可是一点儿也不觉得,曲终人散,竟生出些许的意犹未尽。然后有人张罗着安排男青年分头护送女孩子回家,那一刻好希望奔我这辆又大又破自行车来的人是小黑啊。直到小黑蹭地蹦上我的“大永久”后座,一颗心才算落了地。上车后,小黑告诉我行车路线后,便不再说话。
五月初的和平路上满树槐花,路边是一丛一丛醉人的丁香。夜晚的春风拂过,漫天的花香从四面八方涌来,仿佛要把这个世界融化。
那天的和平路忽然变得好短。小黑从车上跳下来的时候,小声问我:“叔,能用你们杨树底下的稻草,给我编一支玫瑰吗?”
我像个傻子似的大声说:“能啊,能!”
3
和所有的爱情故事一样,如果没有生离死别,接下来就会落入俗套。
之后的几个礼拜,一开始两个人还找各种理由约会。后来也不找什么理由了,下了班就骑着我那辆又破又大的自行车去她们学校门口远远地等她,带着她满大街去找报刊亭,看有没有我投的稿子发出来。多数时候都没有,但一点也不影响两个人在一起的心情,我们会去古塔下面数燕子,去小凌河边看钓鱼,去观音洞摘桑葚,去体育场看广场舞……偶尔看见我的稿子发出来,我们就会吃点好的庆祝一下,去钻木取火吃羊肉串,去阿里郎吃冷面,去牛庄吃馅饼,去香满楼点小黑最爱吃的菠萝咕咾肉……
混熟了之后,小黑不再叫我“叔”,开始指名道姓直呼其名。每次见我不应,就堆一脸皱纹满面沧桑地说:“下面,请×××同志发言,大家掌声欢迎!”说完,还会一蹦一蹦地鼓掌,一个人咯咯地笑到不行。每次我都板着脸严肃地批评她不叫叔也就算了,这样点名道姓也太没大没小太没礼貌了!小黑见我假装一本正经,就假装说错话的样子,跑到跟前怯生生地叫一声:“哥”……
就这样处朋友处了半年,不知不觉到了秋天。
小黑念念不忘我们在春天里许下的那支稻草玫瑰的约定。
她说:“哥,我好想要那支稻草玫瑰。”
我说:“那和哥去杨树底下吧,哥亲手编给你……”
其实,杨树底下地处辽西干旱山区腹地,别说稻草,连棵水草都没有。贫瘠的土地只适合生产小米,就是“五谷”中的“稷”,也是江山社“稷”的那个“稷”,我们当地称为谷子。小时候,我们天天在谷草堆里玩,躺在上面看头顶一尘不染的蓝天白云,看远处层峦起伏的苍山如海。那天仓促中发表获奖感言,我怕城里人理解不了什么是谷草,就索性以稻草代之。
好在小黑也是稻谷不分。
那天和小黑并肩躺在杨树底下小山一样的谷草垛上,阳光晃得人睁不开眼睛。我没能免俗,让她先闭上眼睛,拿出早就编好的一支好丑好丑的谷草玫瑰,小黑睁开眼睛就哭了,抱着我说:“哥,能不能永远永远都这么爱我,就像这支稻草玫瑰,我不要它芬芳,只要它永不枯萎……”我说:“当然啊,一定会的。等我们有钱了,哥也给你买大捧大捧的玫瑰,喷香喷香的玫瑰!”
小黑边往我脸上蹭眼泪边说:“有钱了也不要你买玫瑰,有你这支稻草玫瑰就够了,我真的好爱它,好爱好爱。”
多年以后,每次我们吵完架,她都会一把鼻涕一把泪地问我:“你还会像以前送我稻草玫瑰时那样爱我吗?”我每次说完“会的会的”之后,也会问她:“那你呢?”
每次她都像刚拿到那支稻草玫瑰一样使劲点头,抽抽搭搭地说:“当然会啊,会好爱好爱!”每次都说得好大声,然后蹭我一脸的泪水。
4
婚后的日子,确实过得越来越像这支稻草玫瑰。生活的每个角落里似乎都藏着一头饥饿的猛虎,一有机会就跳出来啃噬心头残存的芬芳。
先是我的工作变来变去,由过去的一到大年三十就值班,变成没日没夜的加班和说走就走的出差,后来又调到沈阳工作,小黑一个人在锦州带孩子,照顾家,照顾双方老人。两地分居几年后,小黑三十好幾岁的人带着孩子又和一群刚毕业的大学生去竞聘,好不容易把工作调到沈阳,单位和家又一个在城南,一个在城西,隔着十万八千里,那时也没有买汽车,小黑风里雨里带着孩子奔波。2009年我们买了第一台车,那么笨手笨脚的一个小人儿,为了早点学会开车,不再每天带着孩子在展览馆绝望地看着一辆辆公交车挤得关不上车门就开走,而是在小区里练车练到脚掌起泡。然后是双方老人生病,最疼她的老爸去世……而我那时还是没白天没黑夜地加班,两个人的脾气都变得不好,在一起说话的时间越来越少,有限的时间,大部分都用来争吵。她说我越来越不宠她了,不懂心疼老婆不懂照顾家,我嫌她越来越不明事理越来越不顾全大局……
时间真是不禁吵,吵着吵着20年就快过去了,我们头上都有了白发。
今年春天,我在院子里辟出一角,买了十几株玫瑰花种下。每一株都是不同品种,夏天的时候,五颜六色开满了各种好看的花朵。花期正盛的时候,我会用剪刀剪下一束,插在瓶子里,放在小黑的床头。
小黑闻闻,像个小姑娘一样说:“好香啊,好香!”剪过几次之后,小黑把剪刀夺走,说:“别剪了,别让它们那么快就枯萎。”
过了几天,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小黑已经倒掉了花瓶里的水,在床头插上了20多年前我送她的那支稻草玫瑰。
我说:“搬了这么多次家,你一直留着呀?”
小黑说:“好几次都想扔了,每次都没舍得。你看,它虽然那么丑,但永远都不会枯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