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不回头(中篇)
2020-07-14魏国松
魏国松
告诉你,在没得这场病之前,我耳不聾眼也不花,腿还杠杠有劲儿,你说气人不。有几个老邻居常常对我说:“看老魏头,都93岁了还这么结实。”我就对他们说:“93岁不算大嘛,我还想往100以上奔呢,我还想用微信告诉我才两个月不到的孙子,那个羊蛋别给你爷我烤得太老,我就想吃带血筋儿的那种,听见没?”
说实话,就凭这四肢灵活的体格,我总惦记着再长个一两厘米的。我还老是幻想在我这样一个岁数上,身上会不会突然出现什么奇迹,比如我这满口东倒西歪的牙突然脱掉,换上一口洁白的新牙;我这满头的白发突然变成一头青丝;我这身“核桃纹”的皮肤突然一夜之间变得红润而富有弹性……总之,我是抱着类似的幻想度过每一天的,直到这场病突然来袭,我才感觉自己真的老了,不中用了,浑身稀松一包汤了,就是那个带血筋儿的羊蛋摆在我面前,我也嚼不动补不到位了。
我干了一辈子开火车这个行当,新中国成立前曾给日本人开过,新中国成立后跨过鸭绿江去朝鲜开过,越过赤道去坦桑尼亚也开过。我开着火车跑的道,至少能绕地球几十圈了。我开过不少牌子的火车头,英国的、法国的、德国的、日本的,还有苏联的。火车头也是各式各样的,有三根动轴的,也有四根动轴的;有三个汽缸室的,也有四个汽缸室的。现在沈阳蒸汽机车陈列馆里的火车,我几乎都开过。
可以这么说,我在尘世间已把自己从头到脚都交给了火车,交给了岁月这个轱辘。我吃力地转动着轱辘,想把岁月倒转,于是70多载的陈年旧事,就在这吱吱嘎嘎岁月的轱辘转动声中,慢慢地浮上脑海——
我和胡满玲是1944年农历8月初8那天完婚的。那年我17岁,胡满玲长我6岁。从一开始我就反对这门婚事,我娘就时不时身前身后对我说:“大你几岁好哇。”我说:“好个屁。”我娘就骂我,然后又说大媳妇知道疼小女婿。我说:“我不需要什么疼不疼的,我要的是跟我一般岁数的。”我娘又要说什么,我就横着眼说:“我不干。”
我是凭着我们家在兴隆洼有几十垧上好的肥地才说这番话的,就凭这几十垧肥地,我娶什么样的媳妇都是不成问题的。我不胖也不瘦,不嫖也不赌,不傻也不精,凭什么不给我说一个年轻点、标致点的小媳妇呢?我想不通,就说:“我不干。”我娘就指着我的脑门骂,骂我这个小瘪犊子要把她气死。骂了一通之后我娘就喊起了我爹:“魏奎元,魏奎元,你过来。”我爹提着长袍前襟过来了,冲我娘嘿嘿笑着问:“咋了?”我娘指着我就冲我爹喊:“你们爷俩真是气死我了。你在外面讨小,你儿子在家跟我耍闹,上梁不正下梁歪,你到底管还是不管?”我爹指着我对我娘说:“管,我这就管。”
我爹的“鸡嗉子”现如今被我娘掐在手里了。我娘知道我爹不回家在外面干了什么勾当。我娘曾问我爹:“你咋不回家呢?”我爹说:“在做一笔皮货生意,忙得很。”我娘听了从鼻孔里哼了一声说:“魏奎元,你别以为老娘不知道,你把皮货生意做到哪个小婊子身上了,我都知道。”打那以后,我爹就像被掐了胆的公狗,围在我娘的周围摇尾乞怜。
眼下我娘正指着我问我爹管还是不管。我爹脱下长袍,手上提着一根枣木棒子红着眼睛冲我嚷:“呔,小子,看我咋收拾你。”我爹一棒子搂头打下来,却被我轻轻用手掌一拨滑向了一边。我拍拍手对我爹说:“别来这套了,我已经不是小屁孩子了。”我爹的汗登时就下来了,他哇啦哇啦喊着要揍死我,要抽我的筋扒我的皮拿我的脑袋瓜子当球踢。我就用我娘的口气对我爹说:“快收了您那豆腐渣把式吧。”说着话的当口,我把我爹打过来的枣木棒子抓住,顺手往回一怼,就把他怼到墙旮旯去了。我爹坐在那儿,把戴在头上的瓜皮帽摘下来,便呜呜呜地哭起来了。我娘则叉着腰在旁边一直“该、该、该”地喊着,我不知道她在“该”谁,反正我是踢了一脚我爹扔在地上的枣木棒子就走人了。
我最终还是没拗过我爹我娘。农历8月初8那天早晨,一顶花轿就把胡满玲给抬来了。穿着小丑一样黑色长衫的我把胡满玲从轿子里扶了下来,看着胡满玲从头到脚一身红,看着她的身段,我就消了些许火气。我心想大六岁就大六岁吧,这就是命呀,我娶胡满玲就是命呀。待我应酬完了贺喜的人回到洞房,准备去揭胡满玲的红盖头时,我娘进屋来了,她骂我没出息:“急啥急,跟你爹一个样。”我就那么低眉顺眼地听我娘骂,悬在半空的手不情愿地一点一点往回缩。我娘说:“给你们吃合欢长寿面,吃完面你们愿咋折腾就咋折腾。”听完我娘这话,我登时感觉我娘就是好。
看着我娘转身走了,我把合欢长寿面放在大柜上,就想去揭胡满玲的红盖头,可当我的手碰到胡满玲的那个红盖头的一刹那,一个念头突然钻进我的脑子里,何不猜猜胡满玲长得啥模样?于是我就站在胡满玲面前,细细地端详着红盖头下的这个人。胡满玲的手很小,手指纤细,不自然地绞在一起,看上去很让我动心。我就克制自己,想胡满玲红盖头下面的这张脸,这张脸有可能是瓜子脸,也有可能是鹅蛋脸。那眉毛呢?想必一定是柳叶眉了,那眉毛肯定弯弯的细细的煞是可人。嘴呢?嘴当然是樱桃小口了,并且在这个樱桃小口的边上有个酒窝,透着俏皮。至于嘴唇嘛,那肯定是红红的、润润的、软软的喽……我闭着眼睛,尽想些好的。
我美滋滋了一阵后,又一想,要是揭开这红盖头,那张脸是个饼子脸、冬瓜脸怎么办?脸上有麻子怎么办?眼眉秃了怎么办?是个大嘴岔子怎么办?这样一想我就害怕了,手哆嗦着攥着红盖头不敢去揭,我越不敢去揭,这手就越哆嗦,突然一个大哆嗦,红盖头就从胡满玲的头上掉下来了。我啊的一声用双手捂住了脸,过了好一会儿,我才把双手慢慢挪开,渐渐看清了烛光中的胡满玲,她既不是我想象的瓜子脸和鹅蛋脸,也不是我害怕的饼子脸和冬瓜脸。这张脸我一时形容不上来,不过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这张脸耐看,至少在我眼里是这样。
自古以来就有“情人眼里出西施”之说,可我和胡满玲连半个情人都算不上,这第一眼让我看着舒服,我也就知足了。那时我岁数小,还不知道什么是女人的魅力呢,想一想,70多年前农历八月初八那天晚上胡满玲给我的感觉,可能就是女人的魅力吧。
我再不恨我爹我娘给我说的这门亲事了。
我和胡满玲就这样云里雨里天天晚上把自己折腾得死去活来。有一天早晨我抠着眼屎给我爹娘请安,我娘指着我对我爹说:“看咱儿子有学问啦,都戴上黑边眼镜啦。”说完我爹和我娘就在那嬉笑。我回到新房照镜子一看,果然是两只眼睛周围都罩了一个黑眼圈,我知道这是熬夜熬的。我回看了一眼胡满玲,她正披散着头发东倒西歪地坐在床上打盹,我心里骂我们也忒贪了。
就这样,这样既让我们激动万分又让我们疲倦万分的日子没过上一个月,我出事儿了,就和胡满玲分开了,这一分就分出我一生的故事来了。
那天早晨我洗漱完以后,正在往脑袋上抹桂花头油的时候,我娘进屋来了。我娘对我说:“你爹昨晚没回来,你去北票找找他吧。”我说:“我到哪儿去找他?北票那么大到哪儿能找到他?”我娘走到我身边小声说:“娘就求你这一回了,我信不过你爹,他不是啥干净人。”我看了胡满玲一眼说:“我不去。”我娘瞪着眼看了我好一会儿,然后啥也没说,转身就走了。看着我娘的背影,我感到很惊讶,以往我每次拒绝帮她干这干那时,她总是把我骂个狗血喷头然后逼着我去干。可今天我娘却没有那样做,这使我感到很不習惯。在我娘就要走进她的房间时,我叫住了我娘,告诉她我去找我爹。我娘回过身来直直地望了我一眼之后说:“快去吧,几个皮货店没有,你就上翠屏楼,你那该死的爹喜欢往那儿钻。”我看着我娘转身进屋之后,心想就算是我爹在翠屏楼,我这当儿子的又能把他怎么样呢?
我走到梳妆台前,把胡满玲给我缝的香袋塞进怀里,然后到床前拍了拍她就出门了。我走了十几里山路,又找背夫背我过了一次大凌河,才来到了北票城。在城墙根下我买了包仁丹烟,学我爹那样把烟在拇指甲上磕了几下,叼在嘴上并不急着去吸。我知道马记皮货店在铁道线的那边,于是我就抄近道跳过围墙进到火车站准备横过铁道。
在我正低头横过铁道的时候,就听有人“唉唉”地喊,我抬头看见离我几十步远的一个火车头跟前,站着几个全副武装的日本兵和一个穿着蓝绸大褂的中国人,正是这个蓝绸大褂的中国人在招手喊我。我看见有两个日本兵这时已端着上了刺刀的枪向我走来,我转身想跑,不想背后又有两个日本兵一步步逼了上来。他们哇啦哇啦冲我吼着什么,那个穿蓝绸大褂的人快步跑过来高声呵斥我,那四个日本兵也过来把我围住。其中一个日本兵用刺刀把我叼在嘴上的香烟捅掉,又冲我喊道:“什么的干活?”我说:“进城找我爹。”他们又问:“你爹什么的干活?”我说:“皮货商。”他们又浑身上下搜了我一遍,然后用刺刀抵着我的肩胛骨向火车头走去。走到一个挎洋刀的日本军官跟前,那个日本军官把身上的王八盒子向后一甩,对我说了声“哟西”,那几个日本兵就把端着的枪放了下来。
日本军官用洋刀指着在火车头瞭望窗里趴着的一个人对我说:“你的,把那个人背下来的干活。”我这才注意到火车头瞭望窗里有个人,那个人的脑袋耷拉在车窗外纹丝不动,有几缕黑红的血顺着窗边慢慢向下流。我对那个日本军官说:“我没干过这活,饶了我吧。”那个日本军官“八嘎”一声双手举起了洋刀,我一屁股就坐在了地上,直说:“我背,我背。”
一个日本兵推搡着我,我就哆哆嗦嗦地登上了火车梯子。上了火车我才看见地板上还趴着一个人,那个人的背部明显被刺刀刺过,我又看了眼瞭望窗上的那个人,背部也被刺刀刺过。我把地板上趴着的那个人翻过来,他的脸部已被煤渣弄得肮脏不堪,额头也磕出了血,我使出吃奶的劲儿把他背了起来,一个坎儿一个坎儿地下火车的梯子。有几个日本兵看我龇牙咧嘴的狼狈相开怀大笑。我看见刚才呵斥我的那个穿蓝绸大褂的人此时已脱了大褂,在我把尸体放在地上时,他一脸羞容地登上火车去背另一具尸体了。
两具尸体平放在一起后,我便对那个日本军官说:“我要去找我爹了。”我边说边挪动了双腿。没想到那个日本军官大喝一声说:“你的,走不成了,去开火车的干活。你的,机关司副手的干活。”随后那个日本军官指着我身旁正低头揩着沾在身上血的那个人说:“你的,机关司行走的干活。”
就这样,在1944年农历九月初三这天上午,我和那个倒了八辈子血霉穿蓝绸大褂的贺三章,在屁股后明晃晃的刺刀的逼迫下,一起登上了火车,一个当了机关司副手,一个当了机关司行走。
若干天后,当我们已在小兴安岭林区开着这列火车把一车木材运出去的时候,我才小心翼翼地问开火车的大老付:“付爷,机关司副手是啥意思?机关司行走是啥意思?”大老付把气门猛地一拽,大声说:“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我说:“我真不知道。”他就说:“机关司副手就是大烧,机关司行走就是小烧。”我说:“付爷,那你这开火车的就叫机关司了?”大老付哈哈大笑:“小子真聪明,你爷我就是机关司。”
我回看了一眼贺三章,他正一脸苦瓜相地撅着屁股烧火,我就对贺三章喊:“听到了吗?付爷说我是大烧,你是小烧。”贺三章默不作声,缩着脖子把铁锹磕得咣咣响。我看着他这副熊样,想起我刚被日本兵抓住时他呵斥我的情形,心里不由觉得好笑,他想讨日本兵喜欢,却被日本兵一脚蹬了个仰八叉,现在还比我低一级,真是活该如此。
我问大老付:“知道那两个人被捅死的原因吗?”大老付说:“知道一点点,好像是他们俩想把机关司拉拢过去整翻一趟小鬼子的军列,不小心被小鬼子知道了,他们俩就被捅死了,王老蔫就升了。”大老付说完后,我想我知道王老蔫是谁了,我和贺三章从火车上背下来的那两个人就是被他害死的,而我们则替代了那两个汉子。
我们在小兴安岭的白山黑水间,在日本兵的刺刀下把一列列木材运出来。因为那里的线路质量极差,我们的火车时常发生脱轨事故,每每遇到这样的事故,日本兵那一双双狼一样的眼睛便在我们的身上扫来扫去,他们随便地举起枪托恶狠狠地砸我们,随便把我们绑在铁道边的松树上,用翻毛皮靴踢,用鞭子抽,用枪托砸。每到这个时候我就感觉自己离死只差那么一步了,我仿佛看见了阎王爷的枯手在抓着我,我躲闪着,却见更多的小鬼向我围拢了过来。
我知道从家出来去寻我爹所迈出的这一步,是我活了17年来从未想过的一步。我觉得我那飞扬跋扈的少爷生活一去不复返了,这让我多少有些怀念在春天的阳光下走进自家几十垧土地的那种心情,怀念我家祖宅上阴阳瓦间生长出的灰灰菜和花信子随风飘扬的情景。总之,在小兴安岭的寒冷冬季即将到来之际,我想家了,想被我经常顶撞的爹娘,想我的满玲了。
于是,我觉得做梦是我现在最难得的一种消遣了,我常梦到我娘和我爹,而更常梦到的是我的胡满玲。我梦见我的胡满玲在一个雾蒙蒙的背景下,满脸桃红地向我走来,她轻轻坐在我腿上,使我有一种亲肤之感,她杏眼微闭倒在我怀里,任我恣意抚摸,直到我在急促的呼吸中醒来,发现自己下身有了一摊滑腻的濡湿后,才又一次知道自己堕入春梦之中。这使我既兴奋又很害怕,我环视着这个在初冬的寒风里瑟瑟作响的用圆木搭就的工棚,不敢再想以后的事情了。我只有咬着盖在身上的破麻袋片子无声而泣。
小兴安岭真正的冬天来临了,我们又跟在伐木工的屁股后向更北边的深山老林的铁道线驶去了。这一段至少有10公里的简易铁路线,是通向某个要塞的,是日本人强迫被俘的抗联战士在几个月内突击修建的。铁道线两侧是满山满坡的松树,玉地山上的皑皑白雪在阳光下像是抹在天幕上的一块刺眼的白色幕布,我们的火车,正向着这块作为我们目的地的白色幕布进发。
火车爬着坡,大老付缩着脖子抵挡着呜呜嚎着的北风,贺三章则在我们临时搭就的地铺上昏昏沉睡。而我要一会儿烧火,一会儿在拐向我这边的右侧弯道上向前瞭望,一有工夫还要去摸一下贺三章的额头,他的额头非常烫手,在这个寒冷的天气里,他发起了高烧,看来是病得不轻。大老付对我说:“怕是得了伤寒吧。”这让我的心不由一颤,我看着贺三章苍白无血色的脸,心想伤寒是会致命的。这时,贺三章在火车行驶的巨大震动声中慢慢睁开眼睛,他轻声问我:“我们是在往家走吗?”我见他烧懵了,就冲他点头。他跟我说别把他扔下,他说他知道自己得了伤寒,求我别把他扔下,又说:“我媳妇就要临盆了,她说她要给我生儿子的。”我冲他点头,说:“贺三章你就放心躺在这儿吧,我们快到家了。”他说他想喝水,我就起身去找铁缸子,把里面的冰块捣碎,用铁锹从锅炉里撮出一锹煤火把铁缸子放上去让冰块化成水,然后一小口一小口地喂他。他冲我笑了笑说他对不起我,说那天他帮了小鬼子的忙让我上车背尸体。我说:“那不怪你,你不也去背了嘛。”
这时大老付在那边喊:“添煤,快添煤,汽、水都没了,快爬不上去了。”于是我撇下贺三章,踩开炉门,向锅炉里添了一通煤,过了一会儿,气压开始慢慢回升。我看了眼大老付,眉毛胡子已挂上了白花花的冰碴子,他正揣着手在原地跺脚。我说:“付爷,你下来暖和暖和,我替你干会儿。”大老付就从驾驶位置上下来了,他一边朝自己的两个手心轮番哈气,一边压开炉门烤自己的前身,还不时地指挥我操纵火车,一会儿喊开气门,一会儿又喊放手把。
我被大老付指挥得手忙脚乱,看他已经暖和过来了,就说:“付爷,还是你来吧,我不行。”大老付就又坐回了驾驶位置,火车继续向前行驶。我来到左侧瞭望窗前,远远看见前方有一个向右拐的弯道,心说我添会儿煤再去瞭望也不迟,于是我就狠命地向锅炉里添煤,待我直起腰奔向右侧的瞭望窗把头伸出窗外向半径很小的弯道瞭望时,便发现前面有一段铁轨被掀翻了。我扯着嗓子大喊:“停车!停车!”大老付隨即拉了一把大闸过去,但已经晚了,我双手抱住头将自己蜷缩成球状,就听得一阵稀里咣当巨响,之后的情况我就不知道了。
待我醒来时,正被日本兵的刺刀逼住,身下的雪地一阵阵向上反着寒气直袭骨头。日本兵见我醒来,就使劲儿用刺刀贴住我淌血的脸,然后再突然拿开,我立刻感觉有一种撕皮掳肉的剧痛。他们站在我面前哇啦哇啦地说着什么。我看见身边躺着大老付和贺三章,还看见大老付的左腿从根部明显地离开了他的身体,那撕破的棉裤上沾满了凝固的血浆,贺三章则整个身子趴在地上纹丝不动。我瞥了眼四周,远远地看见两个日本兵在往几个躺在地上的日本兵身上盖白布,再往远了看,便看见了倾覆的火车头和它后面的几节车厢,火车头仰面朝天躺在沟里,红红的轮子在雪地里显得相当刺眼。
这时一个日本兵用刺刀挑飞了我的棉帽子问我:“你的抗联的干活?”我抱着脑袋说:“我不是。”那个日本兵就“八嘎”一声举起刺刀。我闭上眼睛心说完了,这回算是死在小鬼子手里了,于是我便抱定了要死的决心,心说快捅死我算了。过了一会儿,我见没有动静就睁开了眼睛。那个日本兵用刺刀比画着示意我站起来,我咬着牙站起来后,才觉得自己的脑袋肿得很大,头晕目眩的,那个日本兵问我:“看见抗联的了吗?”我说:“没有,我们一拐过这个弯,就发现铁轨被扒了,想停也停不下来了。”那个日本兵踢了下已经冻僵的大老付对我喊了一声:“开路的干活。”我回身看了一眼大老付和贺三章,心想他们就这样暴尸野外必定得喂了熊瞎子和狼。
日本人不让我开火车了,自打翻车后他们就信不过我,视我为罪人了。于是我便同那些身单力薄的伐木工一起开始在林区里砍树了,一人一天砍上七八棵树就已经累得不行了。可日本人嫌我们砍得慢,硬逼着我们晚上也去砍,就这样有许多人累倒了,不行了,他们就被日本兵拖出去绑在树上,当了刺杀的活靶子。几个月下来,二三百号人,还不算经常补充上来的,就被日本兵折磨得所剩无几了。
我勉强维持着一口气,在日本兵面前挺着不倒下去,我想我若是倒下去一定再也站不起来了。我多么想家,想满玲,我觉得我的新娘胡满玲,就是我活着的唯一支柱了。我们度日如年地活在小兴安岭林区,因为没有确切的日期可寻,所以只能根据季节推算出大致的日子。
这一年的冬天过去了,第二年春天的林区,像以往一样散发着树木和花草的芳香。有很多鸟在树林中上下翻飞啾啭鸣唱得让我心酸。想想我们所剩无几的这几十号人拖着伤残的身子每天早晨天不放亮就被刺刀逼到伐木场,每天晚上再被刺刀逼回到工棚,那单调沉闷的劳作压得我们透不过气来,而对这个春天的景致,竟没能在任何一个人心中引起美妙的联想。
转眼之间夏季又到了,呼玛河的水位升起来了,我们依旧被日本兵逼迫着上山伐树。记得有一天在伐树的间歇,我躺在松枝上望天想家的时候,听到离我不远的几个日本兵在一起说着什么,他们的日本话这一年来我已能听懂个大概了。我听他们在谈论太平洋战场以及天皇手谕什么的,只听得只言片语。我悄悄地抬起头看那几个日本兵,只见其中一个日本兵哇啦了一通后,其余的全都低下头神情沮丧万分,他们抓着地上的泥土痛哭流涕。这让我看在眼里非常兴奋,我还从没有见过小鬼子痛哭流涕的熊样呢,今天见了,就从心里大声骂:“你们这群狼也有伤心的时候,活该,老天也该收拾你们了。”骂完了我心里有说不出的痛快。
那天夜里我躺在通铺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觉,心里想着白天那件事。我把一双臭脚丫子举起使劲儿蹬着工棚里的圆木墙,蹬得整个工棚吱吱呀呀地响,我听着工友们睡梦里咬牙放屁的声音也像吃炒黄豆一样香。终于挨到工棚的门缝泻进了些微的晨光时,我便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我是被天空中巨大的嗡鸣声惊醒的。我和工友们奔出门外,只见从北边的天空黑压压飞过来一群飞机,当飞机掠过我们头顶时,每一个飞机的肚皮下哗哗地撒下不少黑点,紧接着每个黑点都抛出了一个巨大的白伞,临到接近我们头顶时,我们才看清每一个白伞的下面都吊着一个人,他们横挎着武器从天而降。其中一个就落在我们几步远的草地上,这个人很快挣脱白伞,甩掉头上的皮帽,端着上部有一个很大圆盘的机关枪单腿跪地冲我们喊话。这时候我才看清面前的这个人是个黄头发大鼻子的外国人,他满脸络腮胡子,一双深深的眼窝里充满杀机。
我们朝越来越多的从空中落地的外国兵举起了双手。我突然想起了日本兵,于是便把眼睛瞄向那栋石头结构的住着日本兵的房子,只见房门和窗户大开,房子里没有一点声息,那辆常停在门口的大卡车也不知什么时候没了踪影。我正在疑惑之际,一个大个子外国兵走到我面前,让我把高举的双手放下来,对我咧嘴一笑然后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面小旗,那是一面红颜色的小旗,随后他又掏出一面小旗示意我看。我认识这面小旗,是小鬼子刺刀上常系着的旗子,我看见旗子上画着一个红“×”,心里就明白八九分了。这时这个外国兵拍了一下我的肩膀,然后用手指着自己,用带拐弯的话说了两个字:“苏联。”说完便把那旗子攥成一团扔在地上,我心里就更明白了,我知道这些大兵是来解救我们的,我攥着苏联大兵的手,泪水夺眶而出。
事后我才知道,那个苏联军队从天而降的日子,是1945年8月9日。我和我的工友就是在这个日子里获得自由的,我们每个人都有一种重获新生的感觉。只可惜当时我没有亲眼看到几个小鬼子死在苏联人枪口下的情景,这使我现在想来都感到不解心头之恨。我给小鬼子做牛做马干了快一年,到头来却见他们悄没声地溜走,连条命也没留下,有那么一段日子我心里老是堵得慌。
我们跟着苏联人的装甲部队没几日就走出了深山老林。从北到南一路上看见日本人丢弃在道路两旁的战车和山炮,还有日本兵的尸体就像一团破衣裳一样被车轮辗来辗去。我们到达长春后,便各自坐上了遣返回乡的火车。半个多月后,我终于回到了被迫离别了一年的家乡——北票。
我走了十几里山路,蹚过齐腰深的大凌河,直到深更半夜时才走到家。我看见老宅的门紧闭着,便一下一下地敲着,敲了半天,又把耳朵贴在门上也没有听见里面有什么动静,于是我就急了,咣咣地用脚踹门,啪啪地拍狮子环击门。过了好一会儿,才听到从里面传来快速的跑动声。
这跑动声来到门口时戛然而止,我又緊接着踹了两脚门。里面有人颤着声问:“谁呀?”我听出是我家老仆姚贵,就大喊:“姚贵老儿听着,你家少爷我回来了,快开门,少爷我快饿死了。”我喊完这话就听里面“哎呀”一声紧接着说:“不,不,你不是少爷,你不是。”一听这话我是又好气又好笑,心想家里人全拿我当死人了。于是我就说:“姚贵老儿你还不信,我真是你家少爷,开开门摸摸你家少爷我的手是不是热的,看看你家少爷我是人还是鬼。”我听见姚贵在里面自言自语:“真是少爷回来了。”这之后我就听门栓一阵响动,门便开了。
我看见姚贵哆嗦着山羊胡子愣着一张脸看我,我抬起手就给了他一巴掌,然后问他:“是人打的还是鬼打的?”姚贵捂着脸说:“是人打的,是少爷打的。”我撇下姚贵直奔正房而去,不想姚贵从后面跑上来拽着我的衣襟压低嗓音迭声喊:“少爷别去,少爷别去。”我停住了脚转过身来说:“怎么了?难道我给老爷子老太太请安都不行?你是昏了头吧。”姚贵仍拽着我的衣襟不松手,瞥了眼正房的窗户说:“少爷,少爷,我不是那个意思。我跟你说,正房里住的已不是老爷和太太了。”我急问:“那是谁?”“是舅老爷。”“那老爷和太太呢?”姚贵见我问他这话,便松开了我,长叹一声说:“老爷和太太在你杳无音信的半年后,就相继辞世了。少奶奶也……”听到这儿,我脑袋像炸了一样疼,我摇晃了下身子打断姚贵:“怎么回事?快说。”
那天晚上姚贵把我领进了他的更房,给我拿了两个棒子面酸饼子,我边啃着酸饼子边听姚贵讲述这两年来家里发生的变化。
我娘在我被小鬼子掠去后,精神就变得有些异样了。那天我娘起得很早,她说她要去北票找我爹。胡满玲对我娘说:“您别去找了,还是我去找吧。”我娘说什么也不许,说:“你男人就是找你公爹那个老杂种落了个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娘这回说啥也不让你去。”胡满玲就左劝右劝不让我娘去,她已看出我娘的精神有些不正常了,就叫姚贵在大门口守着。于是我娘就进了磨坊,过了很长时间不见我娘出来,姚贵就进去看看,他一进去就看见我娘满头是血地倒在地上,磨盘上也有血,等姚贵把我娘抱起来时,我娘她已经咽气了。
我娘是头撞磨盘死的。我娘一死,更没有人去管束我爹了,我爹索性在北票置了房子与女人鬼混,还抽大烟和推牌九,兴隆洼的几十垧肥地和这座老宅就被我爹一点点典当给我大舅了。
那天我爹在城里又糟蹋了不少钱,回老宅找我大舅想讨回些银两,谁知走到半路他烟瘾发作觉得口渴,正神志不清之际见路旁有一口井,里面反着白花花的水光,我爹异常兴奋地一头栽了进去,再也没有上来。我爹一死,老宅和兴隆洼的几十垧肥地,就彻底攥在我大舅手里了。我大舅见我爹娘双亡,想我在外面也是必死无疑,便以亲娘舅的身份做主把胡满玲打发走,改嫁给后梁山的陈二瘸子了。
我觉得眼前的老宅和老仆已不是我们老魏家的了,也确实不是我们老魏家的了。我知道我大舅,从小就知道他,他给我一个梨还要咬上一口再给呢,他就是这样一个人。因此这老宅不是我的栖身之处了,我的栖身之处在哪里?我环视我的老宅,眼泪禁不住流了下来,我拍着姚贵的肩膀告诉他:“我走了这里再也不是我的家了。”姚贵说:“少爷,先别走,别走,见见舅老爷再走吧,跟舅老爷商量商量,从他那儿匀出几亩地,好歹有个活法。”我说:“不了,我知道我大舅是个什么样的人。”又对姚贵说,“姚老伯,对不住了,刚才我冒犯你了。”姚贵惊慌地说:“不,不,不,少爷,是老儿怠慢少爷了。”我说:“我还算是一个少爷吗?身无分文,爹娘没了,老婆也没了,我还算一个少爷吗?”姚贵一迭声地说:“少爷就是少爷,永远是老儿的少爷。”我挥了下手站起身就走了。姚贵想拦住我,我对他说:“你拦着我也没用,我走定了,我不愿看见他。”我下巴冲正房扬了扬,就走出了已不是我的老宅。
我走在一片漆黑的山道上,漫无目的不停地走着。我这才知道一个没有亲人的人,活在世上是怎样的滋味。爹娘死了,爹娘活着的时候,我是个不孝子,爹娘一死,我才觉得我同爹娘共同生活的那一段日子,是我最美好、最风光的日子。我想爹娘若是能再活一次,我一定成为一个大孝子。可现如今我这孝子是当不上了,就连当一个有女人的男人也是不可能了。胡满玲有别的男人了,我有什么?我什么也没有了。一想到这儿,我就更想见上胡满玲一面了,我觉得这一年多来我在外面牵肠挂肚的为谁?不就是为了我的胡满玲吗?我和她虽连满月的夫妻都没做成,可我们毕竟曾是夫妻,谁都晓得一日夫妻百日恩呀!
那天晚上也不知怎的,我在山道上来回兜圈子停不住脚,瞎走了整整一个晚上也不觉得累。最后走着走着,就像着魔似的直奔后梁山的那条小道去了。
到了后梁山我才清醒些。我知道自己是为满玲而来,我想哪怕是看上满玲一眼,说上几句话,之后或走或死也就心无牵挂了。
我在后梁山村前村后地绕来绕去,这时太阳已经出来了,初秋的庄稼地里已无太多的露水,草地也不像春天和夏天那样鲜绿,而是有些微黄了。我朝一个低矮草房的人家走去,想问问屋里的人陈二瘸子在哪儿住。可我侧转头往一个草坡上望去的时候,远远见一个人在低头割草,那没膝深的草使这个弯腰割草的人时隐时现,我心想何不问问这个人呢,于是我就拐上了草坡。
当我走近这个割草的人时,却见是一个穿得破破烂烂的女人,再走近些时,我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我揉了揉眼睛,看清眼前的这个女人竟是与我分别了一年多的胡满玲。我此时心跳急促,头皮发麻,浑身哆嗦,我踉跄着奔过去小声呼唤:“满玲,满玲。”胡满玲直起腰来,撩开遮在面前的头发,定定地看着我。我又说:“满玲,满玲,你看我是谁?”胡满玲身子一颤,嘴唇动了动却没说出话来,便一头栽倒在地上不省人事了。我快步上前抱住胡满玲,拼死摇晃她,喊她:“满玲,满玲,快醒醒。”胡满玲醒了过来,并没睁开眼睛看我,但眼泪却已从紧闭的眼睛里冲决而出,流淌不止,我也禁不住失声痛哭。
我把流泪的脸贴在胡满玲流泪的脸上,我们的泪水流在一处,我们的身子颤抖在一处,我们现在不需要说话,不需要互相抚慰,我们只需要用泪水来冲刷这分别一年来所遭受的折磨和凌辱。
待我们情绪稳定下来之后,便向彼此叙述了这一年多来身边所发生的事。从胡满玲的叙述中,我知道爹娘死后,那个家实际上就是我大舅的了。胡满玲起初还想等我,就是等不到我她也抱着守寡的目的一个人过了,可是我大舅他不答应,我大舅背地里接了陈二瘸子的彩礼,硬是逼着胡满玲改嫁了。
“把我赎回来吧,你回来了,就把我赎回来吧。”胡满玲搂着我的脖子仰着脸说。“赎回来,一定把你赎回来。”我紧紧抱着胡满玲说。可又一想觉得不对劲,就问:“满玲,那他能同意吗?”“我想他能同意。从我跟他过起,见我还没把你忘了,他就曾说过这话,他是个好人。”“你们有孩子吗?”胡满玲把我的手贴在她的脸上轻轻地蹭着,望着草坡下的那间草房平静地说:“他不行了。在北票挖煤时把腰伤了,成了一个废人。他常说他对不住我,他哭自己也哭我,说你没回来之前就一块凑合着过吧,两个人互相有个伴儿总比一个人孤单好。”满玲说完这话眼泪又下来了,我说:“他真是个好人。”胡满玲流着泪点头称是。
我轻轻地舔去胡满玲流下来的泪水,轻轻叫着满玲,抚摸着她那颤抖不已的身体。我在胡满玲红红的脸上仍能看见一年前那个春心荡漾的女人依偎在我的怀里,我紧紧抱起胡满玲,把割来的草铺在身下,轻轻地把她放在草上。胡满玲向我张开了怀抱,我觉得自己昏眩了,腹部的肌肉突突直跳,我吮吸着胡满玲的耳垂,唯觉大地在颤动,周围的草在颤动,我们叠在一起的身体在颤动……
我求了好几家我爹生前的世交,才借来二十块钱,凑足了陈二瘸子向我开出的价码。那天我背着钱褡子第二次见到陈二瘸子时,见他脸色沉郁难看,于是我便把钱掏出来轻轻放在他面前说:“陈二哥,你要的钱,兄弟已经凑齐拿来了。”陈二瘸子哆嗦着站起来,扔开拐棍背靠在墙上,他似乎想躲开这些钱,他的双手像是在吃力地猛推着什么东西,那看不见的东西压迫着他,让他喘不过气来,他面部因抽搐而变得有些发青,他把自己的身体死死靠住了墙,两眼轮流盯着我和站在我身边的满玲,语无伦次地说:“好,好,拿来了好,二十块,一块不少,好。”
胡满玲禁不住热泪盈眶,她走上前去,攥着陈二瘸子的手说:“二哥,满玲走了,满玲的人回来了,二哥……”胡满玲说着说着就扑到了陈二瘸子的身上失声痛哭起来,我站在地上搓着两手也泪流满面。陈二瘸子推开了胡满玲,这时他已经恢复些常态,说:“满玲妹子,你走吧,二哥这一年来也把你拖累坏了。”胡满玲哭着說不出话来。“你听我说满玲妹子,”陈二瘸子把这堆钱捧在怀里,“这二十块钱,二哥不能要。二哥是要试探试探这位兄弟他能不能张罗来这些钱。如今他张罗来了,满玲妹子,二哥也就放心了。你们把这钱拿着走吧,置个家,好好过日子吧。”胡满玲叫着“二哥二哥”。我只好把递过去的钱又接了回来,我领着胡满玲,万分感激地冲低头坐在炕沿上的陈二瘸子说:“陈二哥,那什么,那我和满玲这就走了。”陈二瘸子抱住头“嗯”了一声,弱弱地说:“你们快走吧。”
待我和胡满玲刚跨出草房,就听屋里有一种异样的动静。我撇下胡满玲转身进屋,却见陈二瘸子已把一柄尖刀深深插进了自己的前胸,正倒在地上浑身抽搐。我快步跑过去抱起陈二瘸子,见他睁开双眼的瞳孔在慢慢扩大,就大声喊他,他在我的怀里只说了一个“满”字之后,就脖子一歪,气绝身亡了。这时胡满玲也进屋来了,她扶着门框看到这个场面,身子开始一点一点往下滑,我又去抱住了胡满玲,她颤着声说:“他死了。”旋即抓着自己的乱发哭喊了起来。
我们料理完陈二瘸子的后事之后,又把我和胡满玲的新家安顿下来,那借来的钱也就所剩无几了。我急着还债,又要养活自己和胡满玲,没钱是玩不转的,于是我想起了自己的手艺——开火车。我想何不到北票机务段再去试试呢。虽说第一次是被抓去的,可那时的处境和现在不一样,那时我家有几十垧地,而现在,就连我这漏雨的破房子也是租人家的。
于是,在1945年10月的一个阴天,我战战兢兢地敲响了段长室的门。开门的是一个身着军装,个子矮小的长脸人,我问道:“您是王长官?”那人上下打量了我一番后“嗯”了一声。我便把自己的姓名和一些个人情况说了说。王长官点着头说他听说过我个人,但后来怎么样他就不知道了。王长官又听我讲了一段过去的事之后,说:“那些都是过去的事情了,现在不同了,活儿虽是一样的活儿,可性质变了。”我说:“长官,我愿意干。”我心想,只要能混口饭吃,能有一口气活在这世上,不论给谁干活我都行。就这样,我就又登上了火车,操练起扔了几个月的手艺,开始挣钱养家糊口了。
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我才听人说起王长官,就是当年那个外号叫王老蔫的王大举。他为了巴结日本人导致两个兄弟横死,其结果也改变了我一生的命运。我觉得此时天地悠悠、过客匆匆,唯有这个王老蔫、王大举、王长官,与我的关系最为重大。我想日本人投降了,他却穿上军服升官了,这其中的缘由,他本人再清楚不过了。
有一天王大举把我叫到了他的段长室,他问我:“你知道那件事?”我问:“什么事?”“就是1944年在北票车站有两个人被日本人捅死那件事。”我说:“王长官,我早忘了,我只知道我和另一个人顶替了他们两个,其余一概不知。”“那就好。”王大举踮起脚拍了我一下又问,“若是别人问起你呢?”我说:“也是一概不知。”“那就好。本段长明天就提升你当司机。”我听王大举这么说也只当戏言,不承想第二天他真就让我拎一把锤子开起火车来了。
就这样,直到1948年入冬以前,我再未停止过开火车这一行当。
转眼三年过去了。庆安已经三岁了,庆安会叫爹和娘了,还会背我在私塾里也曾学过的几句诗了。胡满玲看着庆安聪慧健康的样子,常常掩盖不住她那发自内心的快乐。我觉得我应该避免把庆安调教得像我少年时期那样,而我自己也处处谨慎小心,避免像我爹那样,最后落个可悲的下场。我的庆安机灵,别人家的孩子七岁看老,我的庆安三岁就看老了,从三岁就能看出他的一生保准飞黄腾达,所以从今以后我要给他做个榜样,可究竟做哪方面的榜样呢?我又茫然不得而知,不过反正是榜样就行了。胡满玲说:“你就给他做一个老爷们该做的榜样吧。”我说:“行。”
那场战役是刚入冬的时候打起来的,据说北票是处在这场战役的外围。那时北票城里城外住的全是着黄装的国民党军,我看到国民党军从上到下一个个垂头丧气的样子,就大略知道这场战役的结局是什么样子了。我们用火车把国民党军从西运到东,再从东运到南,来回兜圈子,这不像是打仗,倒像是孩子玩的一场游戏。只要一遇上排炮轰过来,我们就弃下火车抱着脑袋没命地跑。炮击停止后,我们又像刚出洞的耗子一样探头探脑地聚到一起,留意听哪个方面的国民党军又死了几个,哪个方面的国民党军又断了几条胳膊几条腿。
我们拉着国民党军在辽西地区东跑西颠了十几天之后,车上的人越来越少,最后连一个人影都没有了,于是我们就开着火车返回北票了。快进北票城的时候,就听前面传来话说北票城被人占了,于是我们就扔下火车各自奔家而归。
我想这十几天,我的家是我最大的牵挂了,我的满玲,我的庆安,他们是否安然无恙呢?在路上我看见过荷枪实弹的东北野战军,我听人说他们不打做苦力的,也不抓丁,于是就壮着胆子在他们身边走过。我也看见一长溜一长溜的国民党军被缴了武器,被东北野战军押着从北票城里慢慢往城外走。这时的北票城已经静下来了,甚至连整个辽西都静下来了,没有沉闷的炮弹爆炸声和轰隆隆的战车声了,只偶尔有几声枪响。
我提着惊惧不已的心回到了家,而我的这个家已經不能称其为家了,只剩几堵不遮风雨不挡寒的断墙了。我被面前的场景惊呆了,不知怎么办才好,心里只是有一种声音在喊:我的满玲呢?我的庆安呢?
这时我看见房东走了过来,房东的右胳膊用一块青布吊着,他走过来对我说:“你回来了?”我点了下头,并小声试探着问:“他,他们呢?满玲和庆安他们娘俩呢?”房东用手指了指一堵墙后面的一块平地,平地上有一块破席子,席子下像盖着什么。我一下就明白了,我飞奔过去,扑通跪在了地上,我不敢去揭那块破席子,我不敢去揭,我的脑子突然闪现出我揭胡满玲的红盖头时的那个场景,我眼前的这个场景和那个场景来回重叠互相闪现,到最后,我趴在席子上什么也不知道了。
房东把我唤醒时,我发现自己躺在他家的炕上。我环视屋内四周,看到窗户已经没有了,房顶有一个锅大的洞,檩子上也嵌着一块泛着青光的弹片。房东告诉我:“国民党军把咱们这块地方摆成了街垒,他们不让咱老百姓逃走,让咱老百姓跟他们混在一起挡枪弹。他们娘俩,就是这么死的。”我说:“我看看他们娘俩去,看看他们去。”房东就一只手扶着我摇摇晃晃地来到破席子跟前。
我闭着眼睛把席子揭开,当我睁开眼睛时视线已经模糊不清,我模糊地看见胡满玲侧着身子躺着,一只手搂着庆安。我模糊地感觉他们娘俩不是惨遭不幸,而是胡满玲正搂着我们的孩子在安静地睡觉。周围静谧无比,我都能听到庆安那稚嫩的嗓音在唱着童谣:
鸡婆讲话鸡崽听,
明朝杀了待差人。
下雨下雪坡上站,
出门玩耍防老鹰。
这首童谣在我的脑子里响成了一支强有力的旋律,它让我最终站了起来。
在我失去了胡满玲和庆安的几个月以后,我便在自我慰藉中开始从巨大的悲痛中慢慢地恢复过来,并逐渐适应了在解放区晴朗的天空下,人们排着长队在北票大街上扭起秧歌打起腰鼓的欢天喜地的场面了。
我觉得这天确实变了,要不怎么穿粗布军装的新来的段长张喜堂不止一次地找上门来安慰我、鼓励我呢。这对于日本人和王大举来说,是不可能做到的。王大举干什么去了呢?他想必是跟着国民党撤到关内去了吧?新任段长张喜堂对我说:“王大举这样的民族败类,我们早晚要收拾他的。”
没有了胡满玲和庆安,我倒显得轻闲了。一个班下来,多余的气力没有地方用,便有抓耳挠腮之感,我索性不回家了,吃住全在段上,我和张喜堂住一间宿舍。我们俩利用休班时间为段里义务做了一些力所能及的活计,我们把被炸倒的电线杆子用了整整两个晚上竖了起来,我们还把被炸坏的煤台修补好。在我们干着这些活计的时候,我确实尝到了一种做主人的感觉,就像是在给胡满玲和庆安干活,是那样的心甘情愿。
那些日子,正值辽沈战役大捷,几十万大军要南下。当时的口号是“打过长江去,解放全中国”,这口号就贴在我们的火车头上,所以我记得特别真切。我看到一队队向南挺进的士气旺盛的解放大军,心想,共产党这回是赢定了。
运兵的紧张日子过去后,我们驾驶着火车回到了自己的单位。工作相对安稳和清闲,偶尔出一趟车,是为了把北票的煤运到刚刚复工的发电厂去,除此之外就是接锦承线上的一些旅客并把他们拉回北票。那时的业务量不大,张喜堂就对我们说:“北票现在正是百废待兴的时候,以后振兴起来了就是有一百辆火车头,我们也忙不过来。”我们焦急地等待这个日子尽快到来。
在等待的日子里,没有太多的活计来消耗体能,精力过盛,我又开始想胡满玲和庆安了。我刚二十岁出头,我想这正是人一辈子最好的岁数,身边不能没有女人和孩子。而且我很传统,知道一个姓氏祖祖辈辈传下来不容易,我不能把这个香火断在自己手里。也许是日有所想便夜有所梦,我梦见我的满玲和庆安又活过来了,又跟我过起了鸡犬相闻的太平日子。也奇怪,一到夜里我的满玲就来到我的床前,掀开我的被窝跟我爱抚云雨,直到我一觉醒来,才觉得这是一场梦。起初还为能梦到我的胡满玲而高兴不已,可日子一长,几乎夜夜如此,我便觉得这是病了。我就向同屋的张喜堂诉说了此事,他看我脸色蜡黄,又察看了一番我的床铺之后,对我说:“你想她太深了,你这是病了。要不你再娶个女人吧,不然的话你这样下去挺危险的。”我说:“我爱胡满玲,爱庆安。”他说:“这就是你太爱他们的结果,他们已经不在了,而你又是个活蹦乱跳的人,你把现实和梦幻搅在一起了。”我说:“我希望如此,我的满玲,还有庆安……”我低下头擦泪。
张喜堂扳住我的肩膀说道:“魏国谨,我理解你,可你要面对现实。”见我不说话,他又说道,“你的满玲和庆安没有过上好日子已是最大的遗憾了。这好日子才刚开头,由着你过,他们娘俩看你过得好,九泉之下也会高兴的,你可千万想开些,听大哥的话,再娶个女人,慢慢会好的。”
这话说过三天,第四天早晨我一睁眼,张喜堂就对我说:“走,我领你相媳妇去。”我说:“段长真能扯,我只不过说说而已。”张喜堂却认起真来。
就这样,我稀里糊涂地就和冉淑英见了面,没过几天,我们就把行李搬到一起,认认真真地过上日子了。
和冉淑英过上日子后,才慢慢知道了她的一些情况。她本是一名良家女子,却因故跌落红尘,后来被人花钱赎了出来,做了人家的小老婆,被养在别处。国民党兵败南撤,她就被扔在了北票。
冉淑英说她过的那些个日子真像是一场噩梦,她说她跟我在一起要开始新的生活。听了冉淑英的话,也使我慢慢鼓起了生活的勇气。我在内心深处一遍遍乞求胡满玲和庆安他们娘俩的原谅和宽恕之后,就把自己的全部心情和精力用在了冉淑英的身上,我觉得这是我和胡满玲的继续,新天新地新面貌,谁不想要一个新生活呢?
冉淑英想为我生个孩子,却发现自己丧失了生育能力,这无论是对她还是对我都是一个很大的打击。她哭着说她对不起我,我说这没有什么,这就是命,古人说:“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我开导冉淑英,没想到我越开导她反而越伤心落泪,于是我索性也就不去劝她了。
冉淑英说她看出我期盼孩子的心情,我无話;冉淑英说她看出了我对她的心已经掺了一大半的假了,我无话;冉淑英说魏国谨你小子把我坑苦了,我无话;冉淑英说你魏国谨还惦记着你的胡满玲呢,我还是无话。冉淑英说着说着就哈欠连天眼泪鼻涕一起往下淌,我知道她又犯大烟瘾了,于是就在一个红包里挖出一块烟膏塞到她的嘴里。当冉淑英一清醒过来发现自己所做的一切时,便抱头痛哭,大骂自己该死。我上前去制止她,她就扑到我的怀里哭得更厉害了。
就这样,在我和淑英共同生活的那几年里,除了维持我和冉淑英最基本的吃喝外,其余的钱都花在偷偷摸摸给她犯瘾时买的大烟膏上了。冉淑英知道她深深地陷入泥淖而不能自拔,常常无缘无故地用拳头猛击自己,其痛苦之状令我不忍相看。
记得那是抗美援朝第二年冬天的一个晚上,我跑车回到家里,见饭菜都已摆放在桌上,冉淑英也梳洗得干干净净坐在炕沿等我。我好久没有看到冉淑英这般模样了,心里高兴不已。我们吃完饭,便早早地上炕休息了。躺在炕上,冉淑英把头拱在我怀里又重复起往日的话题,说她对不起我说她不能给我生孩子,说她还糟蹋钱。我搂住冉淑英说:“我现在想开了,不在乎了。你也别想孩子了,咱们好好过日子。慢慢把大烟戒掉。”冉淑英说她恐怕不可能了。我攥着她的手要她坚定信心,她就在我的胳膊上凄然泪下。
冉淑英说她要走了。我说这就是你的家你往哪走,还说她净说笑话。我跑了一天车,有些困了,冉淑英还在我身边说着什么,我渐渐地什么也听不到,睡着了。
我第二天醒来闭着眼去摸身边的冉淑英时,只觉得她身上是冰凉的,当我睁开眼睛去看我身边的冉淑英时,却见她脸色铁青,摸摸她胸脯,已没有了跳动。我猛地坐起来去摇晃冉淑英,可她那僵直的身体告诉我,已经什么都晚了。
我见冉淑英身边有一个做豆腐时用的卤水瓶子,已经空了,便什么都晓得了。我抱着冉淑英失声痛哭。我终于明白冉淑英头天晚上说那些话的用意了,我太粗心了,我虽没有责备过她,可她却在深深的自责中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冉淑英真有勇气呀,而我有什么?我什么也没有,我是窝囊废一个呀。我此时抱着尸骨已寒的冉淑英,只有哇哇大哭的份儿。
窗外寒风怒号,光秃秃的辽西丘陵沒有丝毫遮挡可言。我抱着轻得只剩一把骨头的冉淑英,在四面透风的房子里不知过了多久,直到段上的同事来找我上班,才发现了我当时的境况。我想这大约有一天一夜吧。在这一天一夜里,我就这么一动不动地抱着死去的冉淑英,不吃不喝,不累不乏,不悲不泣,想必当时的我已经不是我了,变成了一具木讷、迟钝、空洞,而又冷热无知的木偶了。
张喜堂得知此事前来劝我。两个女人先后从我身边走了,这让我感到生活无望,我因此想到了死。可是平平常常的死我又不甘心,于是我想到朝鲜战场,我就对张喜堂说:“段长,让我也上朝鲜吧,如今冉淑英也没了,我浑身上下一身轻,没有什么顾虑了,你就让我去吧。”张喜堂当时没有答复我,只是摸着下巴告诉我第二天早上听准信。
第二天我一碰到张喜堂,他就对我说:“魏国谨你准备准备吧,经研究决定同意你去朝鲜的请求,这是组织对你的信任。”张喜堂走上前来拍了拍我的肩膀。听了这话,我想我这一百多斤扔在朝鲜也算死得其所了。张喜堂又抓住我的手说:“失去亲人难过,可要化悲痛为力量呀,好好干,给咱们的火车头争光。”我想我会争光的,我马上就会死在朝鲜了,我想我一定会给火车头争光。
我怀着赴死的心情跟同事握手言别后就奔赴朝鲜战场了。我们开着一列载运军用物资的火车从新义州沿西朝鲜湾一路南下到达大同江时,正遇上美国飞机超低空轰炸扫射。我把车停下来让副司机和司炉下车隐蔽,让押送军用物资的志愿军战士下车隐蔽,他们让我也下车,我大声对他们说:“别管我。”他们刚撤下路基不远,这时美国飞机就从正前方向朝着军列俯冲过来,地面的高射炮此时也骤然响起。
我看着前上方訇然飞临的飞机,那机头正吐着机关炮的火舌,我就在车上拍着胸脯大喊大叫:“来吧,来吧美国佬,冲你爹来吧,往这打,往这打……”一阵连珠炮过来,打在钢轨上火星乱蹦,司机室的顶棚也被机关炮打出了几个窟窿。这时美国飞机从军列后面飞掠过去在前方调转机头又准备俯冲,我紧紧盯着前方的飞机,在震耳欲聋的爆炸声中大喊:“胡满玲,冉淑英,庆安,我来啦——”我的喊声刚落,就看见正前方突然出现一个巨大的火球,紧接着轰隆一声巨响,然后天空开始趋于平静。我睁大眼睛仰望天空,那架美国飞机哪里去了?当我向军列的后部望去,远远看见一堆飞机残骸正燃着熊熊大火,想必是那架美国飞机被我们的高射炮群打下来了。我冲着那堆冒烟的残骸大骂:“操你祖宗,你爹想死都死不了,真是熊种一个。”
就这样我在朝鲜经历过不下三次类似的轰炸场面,却都大难不死,直到第二年板门店签了停战协定,朝鲜战火熄灭,我才死了浴血沙场的心。我们开始一列列拉着志愿军战士返回祖国,我本人也囫囵着身子把火车开回了北票。
回国后国家给我评了头功,他们说我临危不惧坚守火车头,人在火车头在,理所应当得头功。我说:“我受之有愧。”他们说:“魏国谨你小子不是孬种你有哪门子愧?”我掂着手中沉甸甸的立功奖章,泪如雨下。我心里有愧,我能跟谁说去?只有胡满玲、冉淑英她们知道得清清楚楚呀。
通过这一年多的经历,我觉得生活既然舍不得把我扔下,我就再也不能马马虎虎的生活了,即使我永远是一个人,也要好好生活下去,我想胡满玲、冉淑英她们也是这样希望的。我觉得荣誉是身外之物,况且这荣誉还是我偏得来的,因此我也无法做到受之坦然,但我从中吸取了一些人生的教训。
我少年无赖,青年软弱,临到中年又是如此投机,我以为自己是占了浑眼人没看见、明眼人又不知情的大便宜了。因此我更加倍珍视我的生活并以此作为对命运的回报。
1972年冰天雪地的寒冬过去以后,我已经46岁了。那些日子国家号召去坦桑尼亚援建铁路。我想自己老光棍一条走到哪儿都没什么牵挂,我就向刚上任不久的年轻段长王本善连着写了三份决心书,最后一份的落款我甚至弄出点血涂了上去。
那年夏天,一艘轮船载着从铁路各个部门抽上来的人,我们坐在吃水线以下的货仓里,晃晃悠悠在海上漂了一个月,终于到达坦桑尼亚的达累斯萨拉姆。我们在那儿休整了两天后,整个队伍便开到了达鲁阳哈河上游的一个铁路工地,我们在那儿安营扎寨,把帐篷搭在高大的东非洲特有的波巴树下,开始了异国他乡的工作和生活。
说句心里话,一段日子下来,我们对工作倒还能坚持,可是那儿的生活却让我们无论如何也吃不消。我们几乎生活在赤道线上,对一生下来就在纬度很高的地方生活的我们来说,想挺过去每一天,确实是件很不易的事。我们每天最大的愿望就是想拥有一盆水,以洗去一天熬过来后身上的汗渍,我们几乎每时每刻都伸长脖子把舌头耷拉出来喘着闷热的粗气。我们机车队里就有几个年轻人在这样的恶劣环境中难以坚持到返回国内。
一天,我开着火车把一列钢轨拉到了工地。待卸的时候,就听说又上来一批援建的人。我擦着油手跳下火车的当口,就远远看见一个人走过来,走到近前一看,原来是王本善段长,我紧抢两步迎了上去。王本善见到我,挤出了点儿笑,我问:“你怎么来了?”王本善说:“历史问题,有人背后举报了我,我就来这儿作贡献赎罪了。”我问他是什么历史问题,王本善吭哧了半天,说:“是关于我父亲的事儿——”我打断了他:“你父亲是谁?”“王大举。”我听了王本善这么一说,脑袋嗡嗡地响了老半天。
原来我面前站着的人就是王大举的儿子呀,王大举这个改变我一生命运的家伙,快30年过去了,到现在还纠缠着我不放,逃不脱他的影子,我忿忿地瞪了眼灰暗透顶的王本善,就像瞪了眼他爹一样。
“其实我跟他一点关系都没有。”王本善绞着十个指头说,“北票解放那年,我爹逃跑的时候,我还在邻居家玩儿,等到我推门回家的时候,连个人影都没有了,都跑光了,那年我才六岁。”王本善眼里含着泪花。我看着面前才三十几岁的年轻人,心想算了,向他撒哪门子气呢?他爹干的那些缺德事儿,他哪里知道呀。想到这儿,我就把手伸过去摘掉了他身上的包,说:“来吧,跟我在一块干吧。”就这样,王大举逃跑时扔下的儿子,刚当了几个月段长的王本善,在非洲干裂少雨的土地上给我当起了副司机,直到他出事儿那天为止。
我们援建坦桑尼亚的第二年,铁路线已修到了非洲大裂谷的边缘与赞比亚的交界处了。我们开着火车从马昆巴科出发,只有一个半小时的路程就能到施工现场。我们穿梭往来,把用轮船运来的铁路物资源源不断地送到施工现场,接下来便在水蛇成群的沼泽地里,等着把收工的非洲当地工人和我们的工程技术人员拉回大本营的那一时刻到来。天天如此,我们几乎都过惯了与野狮子和非洲象为伍的生活,直到在穿过这几公里沼泽地的线路通车,我们首次在线路上试运行的时候出了一次事故,生活才稍稍有所改变。
出事那天下了一场难得的雨,很多人都建议说把这趟试运行取消了吧。因为线路建在沼泽地边缘,路基不实,又刚下过雨,很多人都这么说。可是最主要的头儿、能现场拍板的头儿却不以为然,他最后把大手一挥:“上。”
我们就在这大手一挥之间开动了火车。果然不出多数人所料,当火车行驶几百米时,我和王本善就发现车体有些倾斜。王本善说:“恐怕不行吧?”我说:“我下去看看。”我跳下车一看不要紧,整个外轨比内轨高出一截,而内轨此时仍在不断地下沉。这时王本善也跳下车来,他站在我躬腰查看线路的背后大喊:“不好,车身已倒过来了。”我猛一抬头见车身正向我们这边倾斜,我喊:“快跑!”不料两脚已深陷泥中,这当口我就觉得脖领被人揪起连同我自己也用力,悠地一下便摔在机车倾斜以外的地方了。待我回过头来看见轰然倒下来的火车已把王本善砸在底下时,吓得哇哇大叫。我浑身泥水,冲着跑上来的人群喊:“他,他砸在底下啦,他砸在底下啦。”我看见我们的头儿一马当先跑过来,顿时怒火三千丈,我抓住他的领口破口大骂:“你妈的,你把他还给我,把他还给我!”随后一拳跟将过去,把头儿打翻在地。
那以后的很多天,工地几乎处于半停产状态。那个头儿捂着被我打裂的眼眶临走时来到我跟前说:“这全是我的错,让我们的同志死在了异国他乡。”我心情恹恹地对他说:“你走吧,你走了以后会好的。”那个头儿此后我再没见过,想必他可能是被召回国了,我想他完了,看看他那开裂的眼眶,我想我出拳也太狠了,也有些过分了。可是王本善死了,我的命是用他的命换来的,这个死的指标,本来是分配给我的,却被他抢先拿去了,他才30多岁,那么年轻就死了,我想着想着便又攥紧了拳头。
安葬王本善那天,工地上的人全都来了。人们用驱赶猛兽的56式半自动步枪朝天放连发,为他升天的魂魄送行,非洲本地居民围在王本善遗体周围也跳起了舞蹈。他们头上插着野鸡翎,手里拿着古老的弓箭和长矛,跟着鼓点唱起了苍凉的歌谣。我们在旁边看得泣不成声。我们和非洲人的眼泪是共同的,我们的眼泪一同淌在肤色不同的面颊上送王本善上路。我拿起工地上挑石砟的扁担指着西南方向,按我们北方人的殡葬习俗,为王本善渐已升天的魂灵指路,并特意为他量身定做了一首超度亡灵的引路歌。
我就这样由着自己的调调唱着:
翻山越岭过大洋,
我们过来建铁路。
任你走来任你飞,
别过人间无思量。
我就这样唱着,我用火烧火燎的哑嗓子就这样唱着,整个工地只有我这么一个干裂的声音在送葬人的头顶上空回荡着,我就这样唱着。我真的看见王本善穿着一身干干净净的工作服向西边走去了。我还看见西南天空,那朵祥云的上面,我的胡满玲我的冉淑英还有我的庆安正在招手呢,他们笑容满面,连看都不看我一眼就消失得无影无踪。我泪流满面,说什么也唱不下去了,我双腿打颤,整个身子不由自主地跪在了地上。
在我后来整理王本善遗物时,发现了他的一张照片。这是一张父子合影,父亲王大举一身国民党戎装呈站立姿,五岁的王本善绕在膝下,王大举神情莫测,王本善天真烂漫。我偷偷地把这张照片收藏起来,我想他们父子,都与我有着深深的关联,我留着这张照片,权且做个纪念吧。
我是随着最后一批援建的人离开坦桑尼亚的。归国后,我又回到了段上,开起了我的火车,所有过往躁动的一切现在都归于平静了。我上班拎着锤子去跑车,下班拎着锤子回家,重复着自己一成不变的工作生活程序。闲着没事儿的时候,我就把锤子擦得油光锃亮,然后放在一个显眼的地方,等着串门的工友来夸它几句。
现如今我只有这柄锤子值得夸奖了,一个老迈之人,别人谈起我的时候是跟我的锤子一起谈的:“瞧老魏头的锤子,全段最棒的锤子。”就这样,一晃几年又过去了。
可我没想到我就要退休了,我真的没有想到。那天我仍然像往常一样拎着锤子去接班。段长笑呵呵地截住了我说:“老魏你来一趟。”我去了段长室就什么都知道了。我听完了段长的话,倚在门框上长时间没有动,我说:“就这样退了?”段长点了点头。我说:“开了一辈子火车,说退就退了。”段长点了点头。我说:“年龄大了到站了。”段长点了点头说:“是呀,老魏。”
我来到火车旁,摸着火车的每一个部件,就像摸着我的庆安一样亲近,就像摸着我的满玲我的淑英一样亲近。我把脸贴在油污的火车轮子上,很多人看见我这样做眼圈都湿了。我想最后一次闻闻火车的味道,最后一次再把双手沾满油污,最后一次再踩开炉门看看那里面的火,我看到那里面的火始终是红红地燃烧着。等到这些都做完了,我把接我班的司机叫来,我对他说:“就把这柄锤子给你留个纪念吧。”说完我就哭了。我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火车,我知道我这一走,便会永远离开火车,开始过另一种生活。
退休了,整个人一下子就轻松下来,可时间一长却总觉得不得劲儿。好在这接下来按部就班了幾十年的退休生活,把我的那个不得劲儿早给扳过来了。时下北票也没有茶馆了,也没有说书馆了,也没有叫上二两散搂子一盘花生米就能喝上小半天的好去处了。时下北票多的是快捷酒店、量贩式KTV、网吧、洗头房这些了,那门脸上的铜字或金字招牌一看就能把我这样年纪的人给镇住。
讲真,越来越无处可去了,无处可乐了。于是就猫在家里,可是身病和心病便也相跟着来了。改革开放最初那几年,还有学校偶尔请我作报告搞传统教育什么的,特别是我抗美援朝回来那几年做得比较多。那时我还在火车上,给学校作报告用的是我的工休时间,可是后来,我所有的时间都是退休时间了,却鲜少有人再来找我作报告了。只是前些日子南九家子乡新建了所希望小学,还是台湾同胞资助的,叫我去做了场报告。可当我搞清楚这个台湾同胞资助人是谁时,我心里那个滋味呀,真是说不上来。
这个资助人,就是在40多年前还被称之为汉奸的王大举。乡政府所在地的“大举希望小学”,就是因他而命名的。
那天,满头白发的王大举听完我的报告,拄着拐杖颤颤巍巍走上台来跟我握手时,我说什么也不承认这就是现实。我把被王大举握着的手猛地抽出来倒退了好几步,所有目睹我们这个场面的人都目瞪口呆,比我更老的王大举更是泪流满面,他叫着我的名字,那声音仿佛是从阴间发出来的,让我立时就想起了70多年前被日本人捅死的那两个人。
王大举拖着拐杖附在我耳边哽咽着说:“什么都过去了。我这个被同胞不耻的人,能得到你的原谅吗?”这句话只有我自己能听到,我分明看到王大举那浑浊的眼神在乞求我。我看看台下上千双稚童的眼睛,便拍了下王大举的肩膀说:“我们回去再说吧。”我们这一对老人,便相互搀扶着下了主席台。我们走了很远很远,还能听到台上台下的掌声一阵盖过一阵。
待我怀揣着王大举父子的那张合影照片去他下榻的北票宾馆时,才知道王大举是在前一天突然死去的。王大举死在洗手间,他支走了身边亲人,然后反手把房门及洗手间的门全都锁死了,他放了满满的一浴盆水,然后用刀片切开了自己的手腕,等到他的亲人领着宾馆服务人员强行打开房间门和洗手间的门时,满满的一浴盆水已变成血红血红的了。人们从血水里捞出了王大举,他人早已气绝身亡。服务员只从床头柜上发现了一行歪歪扭扭的字:
“我哪也不想去了,我回到家了,哪也不想去了。”
那天火化王大举的时候,我把他跟王本善合影的那张照片,交到了他的亲人手上,亲人看了很久,然后将照片塞进了王大举殓衣的胸口位置。看着眼前的一幕,我一下子感觉他们父子如今又在一起了,我认为不管怎么说,王大举也算是个人物,还有他那死去的儿子王本善,也算是个人物,而他们父子,又都是我生命中非常重要的人物。
在王大举被推进火化炉的刹那间,我禁不住哭了,哇哇大哭,很多人来劝我,他们搀着我,后来还把我搀到了沙发上。后来,我还是止不住哇哇大哭。
我魏国谨活到现如今这样一把年纪,在没得这场病之前,还能到处走走看看,还能看到跑得跟闪电似的高铁从我眼前掠过。我之所以能看到这一切,是因为我的胡满玲我的冉淑英,还有我的庆安,是他们用自己的命,把我的命给续到当下的。还有我的火车,这一门心思咣咣往前奔的火车,我仿佛看见它也像是续了我的命一样。
哎呀,看,快看!这个被我摆弄了一輩子的火车,轰轰隆隆地驶过来了,头也不回地轰轰隆隆着又驶过去了。前面有个一眼望不到尽头的长大坡道,也被火车轰轰隆隆地驶过去了。